汪偽政府的整棟辦公樓裡,燈光刺目,電話鈴聲刺耳,雜亂無序的腳步在樓上樓下不斷奔波著。電話聲、電台聲、敲擊聲、腳步聲、警笛聲,整個新政府辦公廳陷入一片混亂。明樓倦怠地強撐著身子,雙眼凝視著玻璃窗外,透過被雨水淋擊的窗戶,外麵的一切不是愈來愈模糊,而是愈來愈透明。突然,“砰”的一聲,咖啡杯被明樓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明樓臉色鐵青地站在辦公室裡,旁邊站著幾名秘書和隨從。聽到動靜,站在門外的警衛頓時闖進來,看到明樓怒目圓睜的樣子,登時愣在當場。“出去!滾出去!”明樓扯著嗓子衝奔進門的警衛吼叫,從未有過的暴躁和震怒。待警衛稀稀落落都出了門,明樓指著手下罵道:“一群蠢貨!我能指望你們做什麼?文件、策劃、秘密交接一個個做得無懈可擊,一出事,一問三不知!你們能不能嘗試做一點點有用的事,彆逼著我說粗話!”“師哥!”門被打開,汪曼春滿臉是淚地出現在門口。明樓看見汪曼春梨花帶雨,仿佛心軟了一截。他沒說話,隻是揮手讓汪曼春進來。汪曼春站進來,關上門。劉秘書哆哆嗦嗦地繼續彙報道:“我們現在,沒辦法確認火車上列車員的真實身份。”明樓喝問道:“阿誠呢?”劉秘書怯懦地回答道:“明秘書長去海關了。”明樓怒喝一聲:“這個時候去什麼海關?!”“是,是76號梁先生,昨天出貨遇到一點麻煩,明秘書長去處理了。”劉秘書回道。“他倒會給梁仲春獻殷勤。”明樓冷哼一聲,“特高課那邊有消息過來嗎?”李秘書回複道:“明先生,特高課那邊還在核對上車的日本高官名單。”陳秘書補充道:“南京政府的名單已經出來了。”劉秘書也繼續說:“軍部和76號都處於一級戒備,但是對於‘櫻花號’可疑分子的調查,基本上沒有任何進展。”許久未開聲的汪曼春此時說道:“師哥,我剛剛從南雲課長那裡得到一個確實消息。”明樓抬頭看著她,汪曼春繼續說道:“日本高級軍官專列,無一生還。”“也就是說,死了一專列的人,我們卻一無所獲。”明樓急道,“列車上一定有一個名單上不存在的幽靈在活動,也許不止一個。”“師哥。”汪曼春看著明樓憔悴不堪的倦容,心疼難忍,淚水像是決堤般衝下來。“現在第一要務……”明樓想了想,開口吩咐道,幾名秘書馬上做記錄,“……要搞清楚‘櫻花號’專列上死難者的詳細名單,及時安撫日本人憤怒情緒和南京政府遇難官員家屬的撫恤。你們要出具詳細的死者名單,姓名、年齡、級彆、籍貫和他們的家庭成員都要羅列清楚。汪主席這邊我不擔心,重點是日本人,他們對我們的諜報係統會失去信心。”明樓思忖了一會兒,“你們先去忙吧,所有情報彙總後再向我彙報,都出去。”幾名秘書和隨從把本子一合,先後走出了明樓的辦公室。待房間裡隻剩下汪曼春和明樓兩個人,汪曼春走到明樓身邊:“師哥,你千萬要撐住。”“我感覺自己的權力正在一點一點地失去,今天晚上,南京政府的骨乾和日本帝國的軍人們在瞬間化為灰燼。”明樓有氣無力地說道,“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哥,你打算怎麼做?”“第一步,我要承認失敗,接受教訓,我太過狂妄自負,低估了抗日分子的力量;第二步,必須徹底清查76號和特高課的諜報網,一定有抗日分子的內線潛藏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第三步,找到抗日分子的情報來源,順藤摸瓜,殺他們一個回馬槍。”明樓思路清晰地分析道,“這麼大的手筆,不是一兩個奸細就能乾成的。”“師哥,第二步交給我來做,我來給你善後,你相信我,相信我一定會幫到你!我不會讓抗日分子有好日子過。”“謝謝你曼春。”明樓笑道,“這一次一定要確認凶手的身份,要有證據。”汪曼春聽出明樓話中有話,仿似是不刻意地點出她曾濫殺無辜。“師哥,我對南京政府和天皇陛下是忠心耿耿……我……”汪曼春極力坦白道。話還未說出口,明樓截住她的話:“我知道,這點上,我完全相信你。”震耳欲聾的雷聲穿過屋頂衝至耳膜,明樓的心牽掛著明台,歎道:“變天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汪曼春輕輕靠在明樓身側,安慰道:“師哥,你彆這樣。我明白,你的心裡很苦,可是你已經儘了極大的努力,抗日分子猖獗,非你一人之力可挽狂瀾。曼春雖是小女子,既上了汪先生的船,斷沒有中途轉帆的道理。曼春當竭儘全力,為汪主席鏟除後患,也為師哥鏟儘絆腳石。”明樓聽出了汪曼春話裡的意思,知道在她的心底已有了具體的盤算,問還是不問,打探明晰還是袖手旁觀?明樓猶豫了。“曼春。”明樓溫情脈脈地將汪曼春的身子扳正,說:“其實,我真舍不得你出來做事。這幾年,你真的改變了很多,你讓我既感佩又心疼。”汪曼春和明樓四目相對,一時間受不住他的眼神,心像是被搗碎般:“師哥,隻要你開口,曼春什麼都肯為你做。”“你能為我做什麼呢?”明樓微微歎了一口氣,目視窗外淋漓大雨。“師哥,我能替你做很多事。”汪曼春急於表白,“師哥,我們情報組偵聽科發現了兩組不明電波,我們已經成功地監聽、截獲,勘測到了電台方位。如果,如果不是今天晚上這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急著趕過來看你,說不定一條大魚就落網了。”聽著汪曼春的話,明樓的手指尖輕微顫動,注視窗外許久。此時,梁仲春辦公室的電話也響起,接起電話梁仲春還沒開口,那頭便傳來阿誠的聲音:“梁處長,真是太險了。幸虧我到得及時,你那兩船貨差一點就被日本憲兵團給扣了。這邊我可冒大風險了。大風大浪的這船走還是不走啊?”“兄弟,穩住了,你彆慌,這船得走,也得走穩了不是。船要翻了,咱們不是白忙活了嗎?穩住了,你明先生的招牌掛在海關總署,誰敢不買你的賬。”“我現在守著蘇州灣呢,我都沒敢跟明先生說我不在上海,蘇州出大事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呀踏踏實實地待在那,你怕什麼啊,炸日本人的火車,燒不到我們的船上。”“你的判斷最好是對的。”“拿錢的時候沒見你手軟,乾活的時候你唧唧歪歪的乾嗎?”“我乾嗎?我跟你能一樣嗎?梁處長,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好了好了,你啊,等過了今夜就發船過河,沒事的,你放心。南雲的手還伸不到那麼長。明長官那裡,你也彆怕,我替你轉圜。放心,沒事的,真沒事。”“梁處,我可聽了一消息,你在上海胡橋鎮是不是有一個私人電台啊?”“你怎麼知道?”梁仲春一驚。“我在特高課有一位朋友,說汪曼春汪處長最近查獲了一批重慶地下商業電台。你們偵聽處是不是來了新人?你得多留個心,是人才乾嗎留給汪曼春,你不是76號頭把交椅嗎?梁處長,梁處長,你在聽嗎?”電話突然掛斷,阿誠略偏偏頭,又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明樓接起電話,一句話不說,靜靜地聽著。“先生,海關的事情辦完了,我在回來的路上了。”電話裡阿誠平靜道。“知道了。”明樓的心徹底放下,沉著一張臉,掛了電話。“師哥……”汪曼春叫了明樓一聲。“是海關的事,不是特高課。”“師哥,你彆太擔心了。我現在全部精力都放在尋找秘密電台上,不論是重慶的還是延安的,隻要能找到,都會為我們破獲反政府組織打開一條缺口。”汪曼春自信地說著,而明樓仿似沒聽到一般,有些出神。汪曼春說完話,看出了明樓的出神,又叫道:“師哥。”“曼春。”明樓揚起頭,“你真是女中豪傑!有了你的輔助,我相信,我明樓無事不可成!挫折是短暫的,而利益是長遠的!”“師哥。”汪曼春終於看到明樓臉上的一縷微笑,儘管這微笑帶著幾許神秘,幾許朦朧,但對於她而言是踏實的、滿足的。汪曼春情不自禁地紮到明樓懷裡,不過,這一次明樓皺著眉,冷哼了一聲,端住了自己的胳膊。“怎麼了?”汪曼春吃驚道,“你受傷了嗎?”說著就要擼開明樓的袖子看,明樓故意讓她看到一條淡淡的紫紅傷痕。“看什麼看。”明樓笑著護著手臂。“你讓我看看。”汪曼春不依。“有什麼好看的,一點小傷,你再看,再看,小心我看回來。”明樓笑著扣緊袖扣。“那個老處女分明就是心理變態!”“曼春。”“難道不是嗎?她自己沒有男人要,就不準自己的兄弟娶老婆,逼著你和我活生生地分開……她隻要一看見我們在一起,心裡就不舒服,不是變態是什麼?!”汪曼春委屈的情緒終於爆發,“你明明是她的親兄弟,倒像大街上撿來似的。明台分明是大街上撿的,卻心疼得像塊寶。”明樓的眼睛模糊起來,窗外的大雨讓他回想到從前,如果當年自己真的選擇了放棄一切,跟眼前這個女人私奔了,她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你大姐從前是這樣,現在她還是這樣。”明樓靜靜聽著汪曼春的抱怨,“難道她的心就不是肉長的?”明樓沒有製止汪曼春的惡語攻擊,在他看來,在適當的場合聽憑汪曼春的發泄是一種極為有效的緩解她胸中惡氣的方法。明樓掏出手帕來替汪曼春揩了揩淚痕,不知為什麼,以前他看見汪曼春的淚就會有揪心的難過,而現在他再看見汪曼春的淚,已經沒有任何不適的反應。因為他的腦海裡,不再有“愛”或“不愛”的掙紮,反而被“可用”或“可棄”取而代之。暗忖間,劉秘書敲門進來,彙報道:“明先生,‘櫻花號’專列遇難者高級長官的名單出來了。”“這麼快?”明樓似乎有些不相信,立刻站起身。“是,當地警察正在拚湊軍裝和軍銜,以及核對車上大使們的名單。第一次爆炸是在餐車裡,正好大家都在用宵夜,所以沒有生還者。”劉秘書把打印好的英文文件遞給明樓,文件上密密麻麻一排排軍銜及官職名稱。明石元三郎,日軍駐新京司令官,陸軍中將塚田攻木,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陸軍中將……明樓沒再細看下去,看到這兩個名字他就知道任務成功了。窗外依舊是傾盆大雨,房間裡,明樓摘下金絲眼鏡,低頭做默哀狀。汪曼春呆呆地站著,劉秘書惶惶不知進退。雨聲,風聲,電話鈴聲,腳步聲,掩飾不住偽政府每一個官員的驚慌,更掩蓋不了偽政權與抗日聯盟正麵交手後,第一個回合的“慘敗”。明台背著程錦雲走進一片小樹林,忽然停住了腳,隨即放下程錦雲示意她隱蔽起來:“9點鐘方向。”程錦雲迅速抽出手槍,上膛。昏暗中,花草暗影擺動,明台注視了一會兒,提著的心終於放鬆下來,程錦雲也收起了手槍,兩人異口同聲道:“自己人。”不一會兒,隻見黎叔、於曼麗和郭騎雲等人從樹叢中小心翼翼地走出來。一看到程錦雲,黎叔立刻上前問道:“怎麼了?”“跳車的時候崴腳了。”程錦雲說道。知道程錦雲無礙後,黎叔側目看向明台:“我們見過。”明台詫異。於曼麗和郭騎雲走到明台麵前敬禮叫了一聲“組長”後,郭騎雲說道:“他們是上海地下黨。”明台即刻轉對黎叔:“怎麼稱呼?”“黎叔。”“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遠處,隨著狗吠聲,幾束光透過樹林投射而來。負責警戒的一名行動隊員提槍跑過來彙報:“是鐵路上的護路軍警,有武器。”明台立刻提高警惕:“準備戰鬥。”“他們移動速度很快,訓練有素。”黎叔分析道,“你們先撤,我來掩護。”“於曼麗,去搶輛車,準備撤!”在明台和郭騎雲的掩護下,於曼麗單槍匹馬衝出火力網向敵方而去,程錦雲也被黎叔掩護著撤出樹林。於曼麗爬到一輛軍車下,從汽車底下伸出手,一把雪亮的匕首紮在日本兵腳麵上,隻聽日本兵一聲慘呼栽倒在地,於曼麗趁此機會結果了他的性命。於曼麗把車開到明台身邊,明台先把程錦雲扔上了車,又返回去接應受傷的黎叔,眾人邊打邊撤,終於衝出了敵方的火力網。郭騎雲開著車,明台和程錦雲立刻察看黎叔的傷勢,細看之下發現子彈卡在肩胛的肌肉中,看著血肉模糊的肩膀,明台問道:“怎麼辦?”明台左右看看,看向於曼麗,於曼麗冷冷道:“彆看我,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黎叔,你忍著點。”程錦雲卷起衣袖,乾淨利落地準備動手。明台看到程錦雲的動作,抓住她的手驚詫道:“你不是打算用手吧?”“你不介意吧?”“我不介意。”明台道,“隻要你下得去手。”程錦雲對傷口又仔細看了看,抬起手猶豫了一會兒,伸了進去。明台彆過臉去,隻聽黎叔一聲悶吼,子彈頭落地。待明台再轉過臉時,程錦雲已經開始包紮傷口。“你哪學的?你可一點不像女人。”於曼麗“哼”了一聲:“人家可是長頭發。”此話一出,程錦雲和黎叔莫名地互相對望一眼,又看看臉色略顯尷尬的明台和麵色冰冷的於曼麗,摸不著頭腦。郭騎雲忍了一抹笑意,汽車向前方開去。“……殲滅日軍中將2人,日軍大佐2人,內閣專員2人,汪偽政府高級政要18人,日軍及汪偽情報員多人,共計175人。”一張“櫻花號”專列的完整“殲敵名單”同時呈交到了延安及重慶。華東影樓,明台、於曼麗、郭騎雲軍姿站立著,林參謀站在三人麵前宣讀嘉獎令:“鑒於毒蠍,英雄虎膽,智勇雙全,成功實施‘粉碎計劃’,殲敵175名。熱血英豪,功勳卓著,晉升為中校軍銜並賜予四等雲麾勳章一枚,中正劍一柄,望再接再厲,殺敵報國。”林參謀向明台授勳後繼續讀道:“本人奉上海站A區情報處處長‘毒蛇’之命,前來向諸位授勳。”“明台自當灑儘熱血,殺敵報國!”“明組長,你這次完美出擊,獲得了總裁及局座的賞識,少年英雄,英名遠揚,也算是給你自己赴任上海站A區行動處副處長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俗話說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望你把上海灘的殺賊火焰點得越來越旺。”“驅逐日寇,不死不休!”“於曼麗以‘粉碎計劃’中的出色表現晉升為少校諜報員。”林參謀走到於曼麗麵前說道。於曼麗立正、敬禮。“我臨來之際,你的老師王天風處長,托我帶來他曾經擬定的上海A區行動處刺殺偽政府官員的名單,附有計劃表。你可以拿去做參考,可以執行前任‘毒蜂’的計劃,不過一定要你的新任長官‘毒蛇’首肯,才能實施行動計劃。”明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毒蛇’?”“‘毒蛇’說,該見麵的時候就會主動跟你見麵。如今76號,‘二春’當權。一個是情報處處長汪曼春,一個是行動處處長梁仲春。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你要對付的勁敵!‘粉碎計劃’完美一役,全局上下對小老弟都是交口稱讚,‘毒蛇’很欣賞你的工作能力,他相信你能夠在上海灘掀起天風海浪,震懾敵膽。”“是。”“現轉達‘毒蛇’訓諭:在敵占區,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隱蔽和保護好自己,你隨時隨地都要以一個偽裝者的麵目來示人,要學會舍取藏拙。”“明台謹記長官教誨,一定不辱使命。”“你有新打算了嗎?”“請林參謀轉告‘毒蛇’,我要送一份厚禮給汪曼春。”“好,不過行動計劃還是要得到‘毒蛇’的同意才能執行。我再提醒小老弟一句,‘毒蛇’對手下要求很高,第一,就是要絕對服從命令,凡事要按程序走。你切記,不可先斬後奏,否則他會把你趕回軍校去。”“這是‘毒蛇’的原話?”“算是吧。”“我對這位新上司真是很感興趣。”“有什麼話需要我轉達嗎?”“有。”明台頓了頓,“你就說‘毒蠍’希望早日拜會‘毒蛇’,願當麵聆聽教誨。”林參謀笑笑:“一定帶到。”“當麵聆聽教誨?倒不如說,他想看看到底是誰在指揮他行動。他不喜歡被人控製,打小就是。”聽完阿誠的彙報,明樓啞然失笑道。“他要在新春刺殺汪芙蕖,林參謀在等我們的批複。”阿誠繼續道。“汪芙蕖附逆為奸,該死。”明樓憤恨道,“二十年前設計陷害我父親,導致我父親英年早逝;為謀奪我明家財產,又派遣殺手要置我姐弟於死地,卻誤殺了明台的生母。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殺汪芙蕖,有個人恩怨。”“需要下令申飭嗎?”阿誠問。“不能,下令申飭,他會知道我們是誰。他很聰明,我們要小心行事。”明樓道,“汪芙蕖?他最近在做什麼呢?”“日本經濟課的原田熊二被我們乾掉後,汪芙蕖給日本帝國大學教育委員會的會長犬養三郎寫了一封信,這封信被中統局方麵的特工截獲了。”“犬養三郎跟原田熊二都是日本經濟課有名的戰略顧問,汪芙蕖賊心不死,原田熊二死了,他打算另請高明來上海掌控經濟。賣國賊!”明樓吩咐道,“請示上峰,跟中統交涉一下,我需要儘快知道這封信的內容。”“是。”阿誠說,“那,明台那裡?”“同意刺殺汪芙蕖。”“是,還有彆的話要囑咐明台嗎?”“注意安全,謹慎行事。”“是。”“我一想到從今以後,上令下達,都是叫明台去出生入死,我就恨不得宰了‘毒蜂’。”“大哥。”“這是什麼兄弟,兄弟做到這份兒上……”“你們不是普通的兄弟。”“對,是上下級。”阿誠不再說話。百貨公司的樓上,於曼麗試著帽子,明台坐在一邊替她做著參考。“這個就挺好。”明台道。於曼麗撇了撇嘴:“華而不實。”“嗯,我倒喜歡這個,配你,有色彩。”“有一個小問題,一直忘了問。”“嗯哼?”於曼麗向他傾了傾身子,貼上去問道:“你那天乾嗎背著她?”明台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故意裝傻道:“誰?”於曼麗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女共黨。”“她腳崴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看見了。”“她是什麼色彩?”“紅色。”“我呢?”於曼麗指著明台,“必須,必須是好話。”“你啊,色彩斑斕。”明台隨手從衣帽架上拿起一個女式虎皮花帽,微笑道,“就它了。”於曼麗一看,頓時嗔怪道:“好啊,你罵我是母老虎。”說著,上手就要打。明台就勢一躲,開懷大笑道:“好形象。”頃刻間,空間見方的商店裡淨是兩人打鬨的聲音和背影。飯桌上,明鏡專注地看著書信,眼神時不時地看一下正在看報紙的阿誠。明樓走到餐桌前,阿誠看到他走過來,遞上報紙道:“大哥,今天的《庸報》。”明樓一邊看報紙,一邊漫不經心地讀道:“汪主席的‘和平大業’是贏得這場戰爭的唯一法寶……”“誰這麼討厭?”阿誠低著頭,邊喝粥邊說道。“我。”明樓把報紙折起來,對明鏡說道,“《庸報》主編胡先生親自登門請我給他們報社寫的一篇社論。”阿誠一邊吃飯一邊道:“不務正業。”明鏡笑而不語。明樓一怔對明鏡說道:“嗨,咱們家孩子脾氣見長啊,姐,您不管管?”“我可管不了。”明鏡道,“孩子們都快成精了。”“那是。”明鏡笑了笑,環視了一下房間說道:“快過年了,我們也該準備準備,家裡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明樓點了點頭,隨口問道:“明台回家過年嗎?”“前天他發了封電報回來,說是留在港大過年了。”明鏡歎了口氣,“兵荒馬亂的,我也沒打算讓他來回奔波。”“好的。”明樓說,“在學校裡還可以多準備一下功課,下學年我想讓他繼續參加巴黎大學的研究生考試。”明鏡點點頭,隨後遲疑了一下,看了看阿誠。明樓會意道:“阿誠,吃完了,去準備一下車。”阿誠應聲,趕緊吃完起身走出了餐廳。見阿誠走出房子,明樓才向明鏡問道:“什麼事?”雖然阿誠已經離開,明鏡還是低沉著聲音說道:“桂姨來信了,說鄉下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她想回明家?”明鏡點點頭。“您的意思?”“她畢竟在明家做了十年的工。”明鏡刻意壓低了聲音,“你看,你能不能替我勸勸阿誠?桂姨也算是他名義上的養母。”“我看沒戲。”明樓補充道,“阿誠的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明鏡想想:“當我沒說,吃飯吧。”明樓微笑,若有所思愣了一會兒,繼續進餐。1940年2月7日,農曆一年歲末的最後一個寒宵。黃昏剛過,一排排街燈照影,昏黃的燈光與天光交織在一處,天上不時綻放著五彩煙火,天光斑斕地投射到街麵上,滿大街的虛假繁榮。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們舉著小日本旗在街麵上行走,一群麻木的中國人在膏藥旗下慶祝新年。花燈掛滿了樹梢,紅色的彩帶紮在沿街鋪麵的屋簷下,天空飄著雪花,看著滿天憑風升降的雪花,郭騎雲步履匆匆在街上穿梭而過。郭騎雲推門走進一家西餐廳,在預訂好的餐位坐下。服務生端了一杯檸檬水上來,問:“先生,您幾時點菜?”郭騎雲看看表:“等我朋友到了再點。”說著,順手把禮帽擱在餐桌邊上。“好的,先生。”郭騎雲喝著檸檬水,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各色人等以及出入賓客。一名衣著光鮮的男子從他身後走過來,明台徑直坐到他的對麵。“郭副官,新年快樂。”明台笑道。郭騎雲倒是有幾分拘謹:“組長。”明台不答話,揮手叫來服務生點餐。明台不僅穿著豪華,菜點得也鋪張,舉止輕浮,一派紈絝子弟的形象。郭騎雲看到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根本吃不下:“組長……”“在外麵叫我明少就行。”明台拿著銀色的餐具說,“一邊吃,一邊談,彆愣著。”說著自己先吃上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居然公開讓下屬叫他“明少”,郭騎雲一口氣堵在胸口,把刀叉拿起來,扔到餐盤上,“咣當”一聲,算是公開抗議。明台依舊切著自己的盤中餐,也不抬頭:“你知道你在乾什麼嗎?現在可不是在軍校,你也不是我的教官了,你是我的副官。”說著,抬頭淺笑道,“我是不是有點小人得誌啊?”“組長……”“你得慶幸這裡是上海,不是重慶,否則,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麼是上司大如天!”“組長,我想以下屬的身份提醒您,這裡是上海,租界裡是孤島,租界外是日本占領區。整個租界充斥著黑龍會的魔爪、法國巡捕、日本間諜、76號的狼犬、蘇俄密探,甚至還有領日本薪水的包打聽。我們見麵不應該在各種勢力雜聚的場所,而您的打扮,恕我不敢恭維,您招搖過市,不怕彆人記住您的臉嗎?”“我來回答你的提問。”明台放下刀叉,“第一點,上海是孤島沒錯,我們就是要利用這座孤島來戰鬥,與各種勢力周旋。我們不到敵人經常聚會的場所,怎麼跟他們接近?換而言之,我們看不到目標,摸不清敵情,我們就是睜眼瞎;第二點,我的穿著是我私人的事情,在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不用你來教,我自信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專業。還有,如果我在行動時,有人看見了我的臉,結果隻有一個,他很不走運,你聽明白了嗎?”明台的眼光咄咄逼人,雖然話的語氣刻意講得相對委婉。他從餐桌底下的夾層裡取出一個包裝得很精美的禮盒,示意郭騎雲打開。“是什麼?”郭騎雲問。“新年禮物。”明台話裡有話。郭騎雲把盒子拿到手上,甫一打開,赫然一驚,“啪”地關緊盒蓋。“你背後的一座有三名男子,是你今天獵殺的目標。槍裡隻有七發子彈,記住了,最好能槍槍斃命。”“你有行動,應該事先通知我,大家一起製訂行動方案。你這樣太草率了,我們之間應該有一個合作的磨合期。明少,我建議……”“我跟你之間的合作沒有過渡期,唯一的過渡就是‘行動’。我希望我們在行動中彼此加深了解,達成共識和統一。”明台看看手表,“兩分鐘後,你就站起來開槍。記住了,七發子彈必須解決三個人,彆打光了。如果走不了,留一槍給自己。行動後,你從正門出去。現在對表。”長官下令,必須服從。郭騎雲對表,說道:“8點12分。”“好。8點14分,行動。”“是,明少。”明台站起來,離開座位。於曼麗站在走廊上,嬌媚地點燃一支煙。明台從她身後走來順勢扶住她的細腰,附耳輕聲道:“有時候,穿旗袍的女人不一定要多高貴,主要是看穿的人有沒有水蛇腰。”說完,伸手從她嘴裡夾過香煙,自己吸上一口。走廊上三名保鏢用豔羨的目光看著明台,“你太引人注目了。”明台也回望了一眼保鏢說道。“我已經相當收斂了。”“你越收斂,越是風情萬種。”於曼麗微笑:“謝謝,我就當是讚美了。”二人甜蜜地在走廊上親吻,明台的眼睛落在手表上,他的嘴咬在於曼麗耳畔,道:“行動。”於曼麗的手摸到他的口袋裡,拿出一把槍來,對準過道上的保鏢就是一槍。與此同時,餐廳大堂裡槍聲驟響,一片尖叫聲。郭騎雲隨聲衝出餐館,趁著食客轟然而出逃離西餐廳。明台和於曼麗瞬間衝進貴賓包房,不等特務們反應便槍槍斃命。汪芙蕖渾身顫抖地看著明台,嘴角抽搐,嚇得臉也變了形,顯然他認出了明台。明台把槍抵在他的額頭上,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句:“這是我送給76號的第一份禮物!”說著,子彈打穿了汪芙蕖的頭顱,橫屍當場,汙血四濺。任務完成,明台攜於曼麗從西餐館後門從容撤退。撤退時,於曼麗向身後投擲了一顆手雷,“轟”地一聲,硝煙密布。郭騎雲一路向西疾行,沿途將手槍投擲到一個特定郵筒。76號西花棚的牆根下依次站著幾名被戴上黑色頭罩的囚犯,牆壁外,不停傳來新年的禮炮聲。汪曼春坐在藤椅上,舉著步槍瞄準站成排的囚犯,“啪”的一槍,一名囚犯被擊斃。隨著慶祝新年的煙火,一聲聲的槍響,一名名囚犯先後仆倒在地。汪曼春滿意地站起身,一轉身正好迎上走過來的明樓,他的突然出現,讓汪曼春一時心散意亂,有些手足無措。她希望,他永遠隻看到自己的美好,而不是凶惡和殘忍。可惜,她看到的卻是明樓眼中掠過的一絲厭惡,仿佛自己的心口受到尖銳利器的撞擊。“師哥,你來了。”汪曼春儘力微笑。明樓“嗯”了一聲。“你什麼時候來的?”“剛來……”明樓發現汪曼春的驚慌咳嗽了一聲,問:“他們是什麼人?軍統?中統?還是共產黨?骨頭這麼硬。”“他們什麼都不是!”汪曼春有些頹廢。明樓不解地看著她。“他們是宵禁的時候被日本憲兵團抓到的流竄犯,不肯為新政府工作,個個都是人渣。”明樓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看著倒在地上的屍體,再看看麵前這個冷血的女人,他是真的憤怒了。“師哥,你是特意來看我的?”明樓忍了一口氣,換了淡淡的一抹笑意:“是啊,今天是除夕。我知道你的習慣,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我叫阿誠給你在‘綠波廊’點了草頭圈子和紅燒肉,濃油赤醬的,都是你平素最愛吃的。我都事先替你品嘗了一口,味道好極了。我和阿誠巴巴地給你送來,聽人說,你一直忙著工作,我就來看看你。”“師哥。”汪曼春眼圈一紅,“你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我愛吃什麼也隻有你記得。這個世上,沒人再記得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了。”“嗨,大過年的。”明樓笑笑。“師哥你先去辦公室等我吧,我換件衣服就來。”“好。”汪曼春看著明樓離去,回過頭來就突然給了身後的特務兩記耳光:“混蛋!明長官來了為什麼不報告?!”特務捧著臉,一副哭相。汪曼春換了旗袍走進辦公室,阿誠已經布置好食盒和碗筷,明樓招呼道:“過來坐,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汪曼春小鳥依人般剛坐到明樓身邊,電話鈴聲響起。汪曼春接起電話,話還未說出口,兩眼一黑就昏厥當場。“曼春!”明樓手忙腳亂地接住,急忙掐住汪曼春的人中。汪曼春長舒一口氣,緩緩醒來後又是聲嘶力竭道:“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朝我開槍?為什麼?”明樓一把抱住她,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他腦海裡閃現的是黑牆上的一個個槍眼。而此時,享受著新年團圓的梁仲春也接到了電話。放下電話,梁仲春想都沒想拿起衣帽就往外走,梁太太吃驚道:“大年夜,你這是去哪啊?”“加班。”“加班?”梁太太道,“你喝口酒,暖暖身子,再出去吧。”梁太太轉身拿酒之際,梁仲春已經跨出了家門。明樓和梁仲春幾乎同時到達西餐廳,童虎看到明樓立刻低頭哈腰地打著招呼。明樓看著汪芙蕖的屍體,歎了一口氣。“汪先生是明長官的老師吧?”梁仲春探問道。“是。”明樓問,“這是殺雞給猴看,死了幾個兄弟?”“行動組死了三個,死在餐館大堂。走廊上死了三個保鏢,是汪家自己花錢雇的。估計凶手至少得五個,大堂、走廊、包間,同時開火。”“手法專業,計劃縝密,行動快捷,乾淨利落,不留活口。這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且蓄謀已久的暗殺。”明樓下著定義,“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下麵就該輪到我們了。”“老實說,情況不容樂觀。不過,請明先生放心,我一定會把凶手繩之以法,給死難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梁仲春自言自語道,“我一定會先找到他。”明樓不緊不慢道:“那是,最好不要讓他先找到你。”阿誠走進來,有些焦急地衝著明樓指了指手腕,向他暗示著時間。明樓走到阿誠麵前問道:“汪處長怎麼樣?情緒穩定了嗎?”“我給她服了點鎮靜劑,現在在車上睡著,情緒稍微好一點了。我想今天汪小姐也不方便回家了,我在上海飯店給她訂了一個貴賓房,要不,我先送汪處長過去?您直接回家?”阿誠看明樓猶疑不決,又提醒了一句,“先生,今天可是除夕。”“……還是一起去吧。”明樓考慮了一下,說:“抓緊時間,去開車吧。”阿誠趕緊跑著出去了。“梁先生,這裡就拜托你了。”明樓轉對梁仲春,“這是在法租界,說話辦事都小心一點。這個時候,出一點紕漏,都容易引火燒身。”“我明白。”“汪處長情緒很不穩定,最近一段時間,你可能要多辛苦一些,多擔待一點。”明樓拍了拍梁仲春的肩膀低聲說,“你做了多少,她做了多少,我和周先生心裡都有數。你放心,不會虧待你的。”“多謝明長官栽培!”梁仲春對於明樓這幾句話頗感舒心悅耳,雖然不是公開表揚,至少也是一種鼓勵和信任。“那我就先行一步。”“明先生慢走。”“梁先生。”明樓停步,想了想,回頭低聲說了一句,“新年快樂!”“謝謝明先生。”梁仲春很感動,感動於明樓在這種場合,說出一句他完全可以不說的祝福下屬的話。可這個新年真的能快樂嗎?明樓想,對於自己而言,這個清冷的歲末寒宵是給足了自己麵子的。軍統局上海站A區,第二批“刺殺榜”,開張大吉!教堂門口,燈火輝煌。石板路前,洋車不停地碾過,月光淡淡地照著,雪花靜靜地飄著,唱詩班優美的合唱聲若隱若現,於曼麗和明台一路開心地跑來。於曼麗高舉著雙臂環抱雪花,興奮地叫著:“開張大吉!”於曼麗在明台身邊跑過來,繞過去,飛舞著裘皮披肩,飛舞著亮色精致的手提包。“今晚開張大吉,預示明年生意興隆。明少,打賞小女子幾兩紋銀,小女子好去燙發美容看電影大世界追星跑馬場賽馬下賭場買股票附帶送你春宵一夜,香吻百回。”她不帶標點符號一氣嗬成地說出來。“賞你三分清風,一輪明月;至於春宵香吻,你就欠著吧,本少爺生意剛剛開張,還須運籌帷幄,有所期待,有所不待。”“明少分明是個吝嗇鬼。”“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明台虛晃一槍,繞回來。“明少,今晚打算在哪裡過夜?”“嗯,在預訂的香巢。”明台仰著清雋的眉目,繃住了臉,忍著笑意。於曼麗也仰著臉笑道:“明少,你有幾座銷金窟?”“狡兔三窟。”明台朗聲大笑起來。此刻,教堂的鐘聲響起。於曼麗欣喜道:“這是天堂的鐘聲,我們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也就是通往愛的道路上。”“上帝愛你,天主保佑你!”“你就是我的上帝!明少,我是你羽翼下的天使。”明台溫煦地笑著。街燈燦爛,雪景如畫。飛雪漫天中兩人互道晚安,各自踩著薄薄的積雪分道揚鑣。明台剛剛走過街麵,於曼麗抄著手在對麵大聲喊了一句:“過年好!”一片煙花爆竹聲。明台也抄著手,回了一句:“新年快樂!”“生意興隆!”“財源滾滾!”“明少吉祥!”“天使如意!”兩個人就這樣隔著街,不停地、開心地、真誠地喊著祝福彼此的話,漸行漸遠,直至雙方都消融在茫茫雪花世界。雪地裡,一把很大的黃色傘撐著,街燈下,一口大鐵鍋裡熱氣騰騰地翻炒著栗子。棕色的栗子和無數黑乎乎的石子被一個大鐵鏟子來回翻動,有節奏地把一股股栗子誘人的酥軟香氣飄送到小巷深處。明台從小巷裡走出來,被溫暖香甜的氣息所吸引,忽然,他看到一個修長的背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老板,稱半斤吧。”程錦雲道。“小姐,半斤也要六角的。不如你買一斤,我收你一塊錢。”小販道。明台走過去,和程錦雲肩並肩,對小販說道:“來一斤,我請客。”程錦雲一回眸,看到是明台有些驚異:“小……”她沒有叫他小野君,而是稱呼他為,“筱先生。”明台微笑:“惠小姐。”“真沒想到這麼快就又碰麵了。”程錦雲表現得很大方,儀態端莊。“是啊,我和你還真的很有緣。”明台無意中吐出一句真心話,想收回又已經遲了一步,隻好把手輕輕蜷起來,擱在雙唇上,偽裝成咳嗽,下意識地用眼角的餘光去偷窺她。“真的很有緣。”程錦雲不但不介意,反而有意無意地重複著他的話。明台很難得地一下子變成個靦腆的大男孩,從她的眼裡驀然看到一種久違的親和美好,看到了雙方奇妙的緣分,看到了邂逅相逢的親切。程錦雲麵色紅潤,敏銳的雙眼不留痕跡地掃過明台的眼底,卻也了了分明。小販知道二人認識,用一個紙袋裝了熱乎乎的糖炒栗子遞給程錦雲,明台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錢的法幣。程錦雲接過栗子:“謝謝。”“為美麗的小姐付賬,是緣分也是榮幸。”程錦雲笑了笑,在街燈下,從熱乎乎的紙袋子裡摸出一顆栗子,用指甲掐了皮,剝殼除膜,輕輕地掠取了柔膩香甜的栗子肉,托在柔柔如玉的掌心,遞給明台。一直望著程錦雲剝殼取栗的動作,明台看得出神,神情間滿溢著幽甜的小情趣。兩個人並肩走著,步履緩慢,拖著月光的清輝,帶著滿鞋底的碎雪,吃著香甜的栗子,心境清澈,竟如流冰春水。“今天是除夕,你不回家嗎?”程錦雲問。“正往家裡去呢,你也是回家嗎?”“回家。”“你常住上海嗎?”明台的話剛問出來,又忽然覺得不妥,內心焦灼著等待著她的回答。“不一定呢。”程錦雲回答,“也許會留下,要看時局。還要看我有沒有力量在上海站穩腳跟。”“世界一片焦土,我們也隻能做好本分。雖然現在看起來是豺狼當道,但我相信,豺狼遲早會被消滅乾淨的!”程錦雲認同地點點頭。兩人走到街心,牆壁上掛著《花木蘭》和《白蛇傳》的巨幅電影海報,程錦雲在海報前剝著栗子,目光緊盯著上麵的圖畫。“你喜歡看電影嗎?”“常看。”“這兩部如果要你選,你選哪一部?”明台看似無話找話,其實他腦海裡在盤算著能否在電影院第三次邂逅。“你猜,我會選哪一部?”程錦雲嚼著栗子,滿口香甜。“當然是《花木蘭》了,你是巾幗不讓須眉。”明台麵露得意之色,他以自己和她並肩作戰中的了解,覺得程錦雲會是像花木蘭那樣的巾幗英雄。程錦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兩人繼續朝前走去。明台和程錦雲漫步大街,一股沁人心扉的梅花香氣飄來,仿佛進入了幻想中的香雪海。一株梅花樹在巷口綻放著花朵和清香,程錦雲站在梅花樹下,大衣擺在風雪中飄揚,就像溫良含蓄的典型東方淑女,鳳儀溫雅。“喜歡梅花嗎?”明台問。程錦雲點點頭:“喜歡。”“我替你摘幾枝。”“一枝梅足矣。”程錦雲囑咐道,“樹底很滑,彆摔著。”明台跑過去,攀上樹枝,很快替她摘了一束梅花,遞上來:“送給你。”程錦雲拿在手裡,放在鼻尖下聞了聞香氣:“放到房間裡,香氣能持續幾天呢。”“先生,這花是賣的,不是送的。”一個可愛小女孩,貓著腰,搓著手,從街麵上的花店裡跑出來。“你訛我吧?小妹妹。這花可是我親自從樹上摘的。”聽到小女孩這樣說,明台誇張地比劃道。“您看,先生,這裡有牌子,我不訛您。”小女孩用手指了指一塊豎在花店門口的小木牌,上麵寫著:六角六分錢,任摘門前梅花一束。因為夜晚街燈暗淡,小木牌被樹影給遮住了。“先生,六角六分錢,大過年的,您圖個吉利,六六大順,祝您明年風調雨順,開張大吉。”小女孩說得很認真,沒有半點諂媚的樣子。明台自嘲地張著嘴望望天,六六大順?開張大吉?程錦雲抿著嘴笑得自然、開心、純甜。她不設防地嫻雅微笑,就像一麵透明鏡子,直照到明台軟軟的心窩裡去。明台的心跳得厲害,在於曼麗優美線條的誘惑下,自己的心也曾有過赤裸裸的激蕩。可是,這一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生理上的需求被精神上的享受給取代了。他在精神上獲取到一種寧靜的美,淡淡地像空中的雪花漫天釋放,含著清雅、幽香、純淨、潔白,她才是天使一樣的情人。“好,6角6分錢。”明台掏出法幣來交給花店的女童,“過年好,算給你的壓歲錢了。”小女孩拿了錢,歡喜地鞠了一躬說道:“謝謝先生,謝謝小姐。祝你們恩恩愛愛,早生貴子。”明台臉薄,輕喝了一聲:“去!”小女孩歡快地跑遠,明台望著臉頰緋紅的程錦雲,尷尬道,“現在的孩子,真會做生意。”“我倒蠻喜歡這孩子,不像我們始終都藏著。”程錦雲的這句話,讓兩顆心都靜默下來。雪花灑落在青石板上,化為冰水,雪和水不分彼此地滲透成一片,明台感覺此刻踩在足下的冰雪水,朦朧得仿佛他與她之間的纏繞狀態。既隨手可觸,又不知來路與方向。“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家裡人等著守歲呢。”明台突然有一種放棄自己所有身份的衝動,不想就此輕易放開她,甚至想跟這個女子在人生路上走下去。可是,腳步還是沒有向前,身子微微前傾,說了句:“我替你叫輛車吧。”程錦雲頷首答應。明台在雪地裡招手替她雇了輛洋車,程錦雲登上車:“再會。”“再會。”明台表情平靜,內心早已泛起漣漪。“筱先生,我想告訴你剛才那部電影的選項,我選《白蛇傳》。”程錦雲幽幽道,“因為白娘娘肯為愛人去移山倒海。”韻外之致,弦外之音,撥動了明台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