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夜影(1 / 1)

這隻是段插曲,過後蕭逸和楚璿都極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行過合巹之禮,兩人之間最後的一層紗障也被抽掉了,真正的像是一對夫妻那般相處。在外人看來,皇帝陛下對貴妃甚是垂愛,可謂帝寵優渥,風光無限。可關起門來,兩人獨處時,卻是沉默多。初安十五年的夏天,正是蕭逸推行兵製和吏製改革的關鍵時候,他終日繁忙,連用膳時都經常拿著奏折在看,每天睡三四個時辰,經常楚璿睡下時還見他守著一大摞奏折在點燈熬油,而醒來時卻已枕邊空空,人早就已經走了。其實這樣的日子在楚璿看來也沒什麼不好。兩人若要說話,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說到蕭逸手頭的政務和圍繞在他身邊的近臣,於楚璿而言實在太過於敏感,她其實對這些不感興趣,也根本不想聽。她實在沒有做細作的天分,也還沒有練就那份冷硬心腸。日子便就這樣清淡如水的過去,梁王偶爾會遣人來催促,而楚璿便會遞些關於蕭逸的消息出去。有時她甚至會懷疑,其實蕭逸早就把她看穿了,她雖然不懂朝政,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猜得出來,蕭逸看似無意間透漏給她的那些事,其實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邊角料。但梁王那邊也未見有不滿,隻是近來墜兒的行蹤略顯神秘了些,經常向她要了符令,之後便大半天見不著人。夜深,楚璿估摸著已經是這個時辰了,蕭逸鐵定是不會來了,便遣退了眾人,獨留墜兒在身邊。“你近來動作太過明顯了,陛下是個頂精明的人,若再這樣下去他會把你識破的。”墜兒將梨花木梳浸在桐油水中泡了泡,拿出來細細地給楚璿梳理著一頭青絲,目中波瀾不興,甚是沉定。“奴婢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你現在是在宮裡,在我的身邊,就算身不由己,可做得慢些,做得隱蔽些,外公總不會派人到這裡來責罰你吧?墜兒,事是做不完的,可命隻有一條。”墜兒默了默,道:“可奴婢的家人還在宮外……”她話音綿黏,似有千言萬語未出口,一慣堅冷的麵容浮掠上些許牽念憂色,濡濡地又重複了一遍:“我還有家人。”楚璿低下了頭,沉吟片刻,剛想說自己會找梁王求情,儘快把她送出宮,還未出口,屏風外的水晶珠簾瀝瀝響了起來。楚璿心裡一咯噔,忙站起身,果然見蕭逸從屏風後繞了進來。他一襲闊袖長擺的玄衣纁裳,環佩綴垂,玉冠琯發,大概是從朝會結束後就沒換過。定是又忙碌了一天。楚璿上前想給他把過分繁沉的外裳脫了,卻被他捏住手腕拖進了懷裡。他身上的刺繡衲珠太過凸硬,硌得楚璿有些難受,他說出口的話更是讓她有些忐忑。“這幾日沒注意,你什麼時候讓人在屏風外掛了水晶簾?”楚璿按捺下心裡湧動的懼意,和婉笑道:“我近來讀詩,讀到‘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想著秋天將至,也附庸風雅一回兒。”蕭逸垂眸看她,薄秀的唇角輕挑,笑意中帶著幾分深邃,“詩自然是好的,隻是將簾子掛在這裡,出來進去水晶珠兒撞在一起響個不停,想靜靜地進來都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主仆兩在說什麼悄悄話,防著誰聽見呢。”聽到這裡,楚璿幾乎肯定他是故意在戳弄她,乾脆仰了頭看他,目光澄澈地問:“防著誰啊?”蕭逸一怔,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麼直接,抬起手揉了揉額角,看殿中燭光幽昧,珠影淺漾,正是良宵美景,心道還是不煞風景了,便舒然一笑:“防著誰?朕不過隨便一說,瞧你這認真的勁兒,大半夜的眼睛這麼亮,是白天又睡多了麼……”兩人往前走了幾步,見墜兒還跪在地上。楚璿忙道:“你下去吧。”墜兒站起來,躬身後退了出去。蕭逸唇邊噙著幽緩的笑,淡掠過她的背影,平抬了胳膊任由楚璿給他拆環佩腰帶,恍若不經意道:“這丫頭看得久了好像真跟你有些像。”楚璿表麵平靜,心裡沒由來地生出些煩躁,想把話題從墜兒的身上移開,便故作嬌嗔道:“這世上跟我像的人多了,我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長相,還不許旁人跟我長得像了?”蕭逸抬起了手,修長白淨的手指微微弓起,劃過她的眉峰眼梢,癡凝道:“璿兒的美無人能比,可傾城,可傾國。”甜言蜜語來得如此突然,讓楚璿有些措手不及,眨巴了眨巴眼,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但蕭逸話鋒一轉,陡然從柔情蜜意裡出來,饒有深意道:“就算有人再像你,也不會有你的命。”這話值得細品,可蕭逸沒有給她細品的時間,隨手扔掉了脫下來的外裳,拽著她的手腕上了榻。床就在內殿,不過幾步路,可蕭逸今晚顯得特彆急切,根本不給楚璿反應置喙的機會,楚璿本能覺得今夜的蕭逸很反常,那一慣端沉內斂的外表下好像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似乎是有些激動,有些得意,被他強自按捺著,但根本按不下去。最末,蕭逸給楚璿披上了輕紗,將她摟進懷裡,滿含摯情地喟歎道:“璿兒,我愛你……”楚璿早已疲累不堪,在他懷裡輕闔著眼,迷迷糊糊地隨波逐流:“思弈,我也愛你。”蕭逸沉默了片刻,突得將她從懷裡拖出來喚醒,甚是嚴肅道:“我沒有騙你,璿兒,這個世上我騙誰都不可能騙你,我是絕不會傷害你的。”他的聲音沉悶又震耳,攪擾得楚璿不得不把眼睛睜開,半是清醒,半是惺忪,些許無奈地看向他。這位皇帝陛下的秉性可真是越來越難捉摸了,大半夜的,繾綣燕好之後,竟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楚璿又撲進他懷裡,宛如在哄深更半夜怎麼也不肯入睡的孩子,柔緩道:“我也是真得愛思弈,好了……我有些累了,咱們快些睡吧。”蕭逸又陷入了沉默,說來也真是奇怪,剛才明明那般生龍活虎,那般熱情洋溢,可之後……竟成了這麼一副模樣,難道是她伺候得不好?可……哪裡又輪得到她伺候了,皇帝陛下那般霸道不容違拗,她隻有任其擺布的份兒。楚璿揉了揉酸痛的細腰,有些埋怨地心想,這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每回兒都好像要把她拆了一樣。蕭逸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她,眼見她神情變幻,疲憊漸深,攏著她的手慢慢鬆開,長歎了口氣,像是放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含著些許落拓,道:“是呀,夜深了,咱們早點睡吧,明後幾天都不必上朝,朕帶你去驪山行宮散散心。”楚璿胡亂地應下,躺回榻上,半寐半醒之時,她方才反應過來,蕭逸方才說“璿兒,我愛你……”,“我沒有騙你,璿兒,這個世上我騙誰都不可能騙你,我是絕不會傷害你的。”……我,他用的是我。可臨睡前,又變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朕。楚璿不甚在意地想,或許是迷糊了,說錯了,這又是什麼要緊事呢……思緒漸至模糊,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中。過後幾天,楚璿便知道蕭逸為何激動,為何得意了。兵馬製和吏製改革很是順利,蕭逸如願裁撤了一批冗寮冗官,對發放糧餉的標準和軍中升遷也製定了新的標準規定。本來這些事蕭逸不會對她說,隻是外公的人找上了門責怪楚璿探聽消息不力,她才知曉。是尚儀局那個曾教過楚璿規矩的老宮女林姑姑。所謂責罵不過是一番陳詞濫調,先是拿了她的父母家人乃至於她自己的安慰好一頓恫嚇,巴掌打完了再給個甜棗,又是一頓安撫,說梁王殿下掛念她,也很擔心她在宮中的處境,若是大業能早日得成,楚璿也能早些跟家人團聚。這些話最初聽時還有些感動,可聽得多了便覺連心都有些麻木了。她在這幽幽深宮裡艱辛掙紮,伴著深不可測的君王,沒有親人庇護,甚至連真正可信任、可依靠的人都沒有。那所勾畫出來的美麗圖景,在她看來十分虛幻,如飄搖在雲間不可觸摸的煙霧,離她太過遙遠了。但這些她絲毫都不能表現出來,她給林姑姑塞了幾顆金錁子,央求林姑姑儘量多的向外公訴說她的難處,並十分誠懇地道她已經儘力了。林姑姑收了金子,表情和緩了許多,又說了些安撫的話才走,隻是臨走時把墜兒叫出去說了許久的話。楚璿擔心她要唆使墜兒乾什麼,等在殿裡想等著墜兒回來仔細地問一問,可恰這時內直司的人來了,說是輦輿儀仗已備好,皇帝陛下正往端華門去了。眾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盤問墜兒些什麼,隻有稍理妝容,上了備好的輦輿。此去驪山,蕭逸以清靜休養為名,親自給楚璿劃定了隨行的宮女內侍,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恰把墜兒劃在了隨行名單之外。楚璿隱隱覺得不對勁兒,這些日子她待墜兒甚是親厚,時常摒退眾人獨留她在身邊,蕭逸就撞上了好幾回,為何明知如此,還不讓墜兒跟著她……這份疑惑存在心間,她自然不敢明著問蕭逸,卻一時也想不到好的名目把墜兒留在身邊,便隻有依從著皇帝陛下的聖意,暫把她留在宮裡。驪山行宮建在山巒深處,青峰疊嶂,林木蓊鬱,安頓下確覺得比在太極宮裡更幽靜清涼。蕭逸素來畏熱,因而內侍早在興慶殿裡備好了冰鑒和碎冰,專供皇帝陛下消暑。可蕭逸卻讓他們都撤了。南窗下置了一張繡榻,蕭逸斜倚著錦墊,拿了本奏折在看,不時抬眼瞟一瞟在殿中四處晃悠,不停打量的楚璿,唇角微勾,流露出溫雋的笑意。楚璿上躥下跳地撒完了歡,也新奇夠了,慢踱著步坐到蕭逸身邊,頗為好奇道:“我剛見他們把冰鑒撤出去,為什麼啊?思弈你不是最怕熱的嗎?”蕭逸手裡的那方奏折正看到要緊處,凝目深思,頭也沒抬,隻隨口道:“朕是怕熱,可你這小身板最受不得寒,若是一昧貪涼,豈不是容易傷著你的身子。”“啊!原來小舅舅是在心疼我啊。”離了那四麵紅牆的幽深宮闈,楚璿直覺扣在身上的枷鎖除了,說話做事愈加隨行,不自覺流露出些小女兒家的天真嬌俏。她也不管蕭逸是不是正陷在政務裡,無暇搭理她,隻湊到他跟前,用那隻滑涼柔膩的小手握住他,神秘兮兮道:“我不是身子骨不好,我這叫冰肌玉骨。”她嗓音綿柔,嗬氣如蘭,那湊近的嬌麵上更含著媚極惑人的笑,如綻放明燦的花朵,開在身畔,悠然含香。蕭逸微有癡愣,隨即笑了笑,難得坐懷不亂地把她的小爪子移開,調笑道:“是誰總抱怨朕不會憐香惜玉,說自己身上又累又疼,這會兒倒好了傷疤忘了疼,怎麼著,要來勾引朕了?”楚璿一回想前幾夜的慘烈戰況,仍心有餘悸,忙訕訕地挪了挪身子,坐得離蕭逸遠些,嘟囔道:“如此幽靜美麗的景致,您竟然隻能想得到床榻上那些事,真是俗,太俗了。”蕭逸眉宇微揚,扔了奏折傾身要過來抓她,楚璿伶俐地一偏身子,堪堪躲了過去。兩人正鬨作一團,高顯仁進來了。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楚璿,躬身道:“陛下,孫校尉來了。”蕭逸臉上的笑容微斂,朝高顯仁擺了擺手,高顯仁會意,碎步退了下去。“璿兒,這驪山還有幾處好景致,讓值守的內侍帶你到處去逛逛,等天黑了回來,咱們一同用膳。”蕭逸不這樣說,楚璿也知道自己該走了。在進宮之前,外公特意把這位孫校尉從內臣百官裡提溜出來,把他挖了個底透。大周朝堂之上,能在禦前行走,可得天子單獨召見的孫校尉,除了校事府的孫玄禮,再沒有第二人。校事府是專為君王監視百官,探聽操辦幽秘事的署寮,平日裡不顯山不漏水,可楚璿能從外公話中語氣聽出來,這是讓外公深為忌憚的存在。外公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蕭逸一旦召見孫玄禮,不管楚璿能不能探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都該立刻向他彙報。可……她如今在驪山上,墜兒又不在身邊,此處地勢險峻,守衛森嚴,又不像宮裡遍布著外公的眼線,來往消息甚是艱難,該如何才能把信兒遞到山下?楚璿掐了一朵淩霄花輕搔著自己的下巴,任清風迎麵吹來,撩起衣袂翩躚,若有所思道:“他會不會就是打的這個主意……”正跟在她身後賣力介紹驪山景致的內侍一愣,茫然道:“什麼主意?”楚璿搖了搖頭,隻說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著了。她領著冉冉往竹林深處走,頗為警惕地環顧過四周,確定了無人窺視,才壓低聲音道:“陛下把我帶到了驪山行宮,會不會就是不想我遞消息給外公?”冉冉斂眉思索了一番,忖道:“興許是,可……陛下近來也沒有大動作啊,有什麼是他不想讓梁王知道的?”楚璿也百思難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蕭逸忙著張羅兵馬製和吏製改革,涉及一些機密事恐讓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機。可如今這些要緊事都過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閒時節,怎麼反倒弄得神秘起來。她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墜兒。那並不是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仿佛清風入竅,隻是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夾雜著些許不祥的預感,想得久了竟會生出幾分悚意,不知覺間手心裡黏黏的膩了層冷汗。這又是毫無根據,很沒有道理的。難道單憑蕭逸把墜兒劃在了隨行名單之外,就認定他要對墜兒下手麼,這也太荒誕了。楚璿狠搖了搖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思緒搖出腦外。夜間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釀魚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璿拿筷尖蘸了湯汁伸出舌頭舔,舔了幾下,突聽蕭逸道:“你這麼個吃飯法啊?”她猛然回過神來,剛才隻顧著想心事去了,也沒正經吃,生怕被蕭逸看出什麼,忙夾了塊魚肉擱嘴裡,眼珠轉了轉,問:“思弈,咱們什麼時候回宮啊?”蕭逸拿起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麼了?呆夠了?”楚璿一怔,斟酌了一番,倏爾笑開:“沒有,我就是隨口一問。”說罷,低頭開始夾碗裡的甑糕。蕭逸卻將筷箸擱下了,他緊凝著楚璿,“那你告訴朕,喜歡驪山嗎?”她心裡存著事,日夜忐忑,哪裡顧得上喜歡或不喜歡,聽蕭逸這樣問,隻隨口敷衍道:“喜歡,這裡景色很好。”蕭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歡,那咱們就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山間幽靜,歲月飛逝,短短幾天,朝堂中據說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著蕭逸批閱,縱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帶著楚璿啟程回鑾。回了太極宮,楚璿耐著性子送蕭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見朝臣,飛快地趕回了長秋殿。殿中很安靜,宮人們各司其職,將院落打掃得乾乾淨淨,仿佛正等著楚璿回來一樣。她長舒了口氣,隨口吩咐道:“讓墜兒來見我。”近前的宮女麵麵相覷,推了個年歲稍長些的出來,仔細斟酌著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紀大了的宮女歸家,墜兒正在此列。”楚璿腦子裡有什麼轟然炸開,靜默了許久,才道:“可墜兒今年才十五歲。”那宮女垂眉斂目,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儘心,特也將她放了出去。”楚璿想了想,緩聲道:“我要些事想找尚儀局的人來問問,那裡有位林姑姑,資曆深,辦事也牢靠,你去將她請過來。”那宮女站著未動,以平波無煦的聲調道:“林姑姑也在放還宮女之列。”楚璿靜靜地看著這宮女,她微垂臻首,態度恭謹,隻一板一眼地回話,再無多餘的表情。緘然片刻,無力地朝她擺了擺手,“好了,本宮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眾人鞠禮告退。待她們走了,冉冉不無憂色地湊過來,小聲問:“陛下會把她們送去哪裡啊?難不成是嚴刑逼供了嗎?”楚璿呆呆地坐著,倏爾,輕輕搖了搖頭,冉冉還想再追問些什麼,可楚璿卻不再說話,獨自到窗前站著,看著階前落花墜影,就這麼站了一下午。夜間,蕭逸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依舊在日落時分到了長秋殿,興致頗足地吩咐膳房備好他和楚璿都愛吃的膳食,抓住楚璿的手想把她攬入懷中。楚璿一反常態,把手自他掌心裡抽了出來,輕輕將他推開。蕭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著滿是疏離的楚璿,卻也沒有強求,隻負著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歎道:“其實有的時候朕真希望能與你一輩子都在驪山上,起碼那裡遠離塵世紛擾,安安靜靜,我們可做自己。”楚璿輕勾了勾唇角,“那裡之所以是一方淨土,不過是有賴於陛下不常駕臨罷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裡也就是下一個太極宮,總會有人往上麵動心思的。”蕭逸笑了:“璿兒,你跟朕說過那些話,隻有這句最好聽。雖然聽著讓人覺得心裡難過,可朕知道,這是句實話。”楚璿垂眸默了默,驀地,抬頭仰看他,輕聲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宮吧。”蕭逸掩在闊袖下的手微顫了顫,但聲音卻是一慣的平靜,帶了絲絲的疏冷:“去哪裡?”“哪裡都行,若是……怕我丟了皇家顏麵,把我關在庵堂裡了此一生也可以。隻要放我出宮,外公……”他就不會再往她的身邊派人,她也不必眼睜睜看著身邊人枉死。枉死……這樣說也不對,蕭逸也算不得是濫殺了無辜,他隻是做了一個帝王該做的事。蕭逸品著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沒聽懂,故意追問:“你外公如何?”楚璿低了頭,不再言語。她就算再遲鈍,再不會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蕭逸是動怒了。兩人各自靜默了許久,蕭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璿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彎,如從前待她的那般溫儒柔雋,連聲音也是和風細雨的:“璿兒,朕待你不好嗎?”楚璿睫宇輕顫,低著頭未作聲。“不,你心裡清楚,朕對你很好,甚至好到縱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這麼來踐踏朕的心。”說罷,他把楚璿的手腕甩開,頭也不回地走了。夜色沉釅,暗月寂寂。蕭逸回了宣室殿,對著燭光獨自坐了半個時辰,倏地揚聲把高顯仁叫了進來,讓傳侯恒苑來見他。高顯仁躑躅道:“這個時辰了……宮門已經落鑰……”蕭逸眼睛發紅地盯著他:“落鑰怎麼了?朕要見老師,宮禁擋得住嗎?”嚇得高顯仁慌忙應是,快步退了出去。不到一個時辰,侯恒苑就來了。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隻當出了什麼要緊事,一刻都不敢耽擱,馬不停蹄地就來了。蕭逸上來勁,風風火火地要見老師,可當老師來了,他卻安靜下來,默了許久,才道:“老師,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訴璿兒。”侯恒苑上了年紀,又遇驚慌,反應略顯遲鈍,怔了怔,凜聲道:“不行。”“可他們是父女,隻要璿兒知道了她父親是朕的人,她就不會在朕和梁王之間徘徊不定了,她會試著來相信朕,總有一天她會……”“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斷他的話,也顧不上君臣之禮,殿前失儀,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長在梁王府的,她心裡在想什麼誰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來看看嗎?”蕭逸擱在龍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顫顫發抖。侯恒苑瞧著他這副模樣,心疼不已,放緩了聲調道:“陛下也知道此事關乎重大,不然不會找臣來商量。您若是心裡難受,若是走不出來,就想想徐慕,他可連難受的機會都沒有了。”蕭逸慢慢地低頭彎腰,直把前額抵在龍案上,趴著緘默了許久,倏地抬頭,道:“那你們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這日子朕過不下去了,太難受了……”話到尾,夾雜了細微的哽咽。侯恒苑看著麵前瀕臨崩潰的天子,突然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已經習慣了蕭逸的少年老成,習慣了他的隱忍,自徐慕死後他就再也沒有在蕭逸身上見過與脆弱相關的任何情緒。漸漸的,他與旁人一般,認定了天子脊梁如廣袤山巒,是壓折不倒的。可今夜,這無堅不摧的天子,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還流露出意氣用事的少年心性。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邊覷看著他的神色,一邊試探地溫聲道:“出什麼事了?孫玄禮將墜兒和老宮女處理得不夠乾淨嗎?不是把貴妃帶去了驪山,她什麼都不知道嗎?她和陛下鬨了?”她沒鬨,她隻是想走。蕭逸寥落地搖搖頭。侯恒苑急道:“那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您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個樣?”他一連串的質問拋出來,禦座上的天子毫無反應,隻懨懨地低著頭,一副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模樣。老尚書在禦階前徘徊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想上去把蕭逸揪起來問個究竟,剛邁開一步,蕭逸突然抬起了頭,那俊秀的臉上已恢複了往日的沉靜,他緩聲道:“是朕太魯莽了,老師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今晚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侯恒苑就這麼一隻腳搭在禦階上,愣愣地看著變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見他深吸了口氣,抬手抹了把眼角,將高顯仁喚了進來,讓派禁軍送自己出宮。夜色幽昧,燭光暗淡,蕭逸望著落在地磚上的斑駁光影,抬起手看了看。他也想做個與世無爭,單純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滿了鮮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懼怕,他想和她過安靜平和的日子,他想等著她慢慢愛上他,然後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可是,這樣的情形,她怎麼可能會愛他?蕭逸滿心傷慨地把自己關在宣室殿裡一整夜,大約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高顯仁本是看著時辰進來叫蕭逸上朝的,卻見他趴在龍案上,怎麼叫也不起來。蕭逸素來勤勉,平常絕沒有這樣的事,高顯仁心裡擔憂上前去攙了他一把,摸到額頭,滾燙滾燙的。他登時慌了,忙讓內侍去宣禦醫,又遣人通知了太後。龍體安危大逾天,闔宮上下亂作了一團,而蕭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兩天,才在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悠悠醒轉過來。禦醫診斷他隻是患了風寒,大約是在驪山上吹了夜風,又兼奔波勞碌,心緒不佳,便就這樣病倒了,瞧著凶險,但其實沒什麼大礙,他年輕身體底子好,按時飲藥,注意休養,用不了幾日就能好起來。禦醫的說法是這樣,但於蕭逸而言,卻是在經曆了朝政變動、清肅宮闈之後,難得能放下一切重擔沉沉地睡上一覺。畢竟,他實在是太累了。蕭逸睜開眼,便覺得身心舒暢,一派輕鬆,抻了抻胳膊,剛想坐起來,陡覺腿上沉沉的,像是壓著什麼東西。他低頭看去,隻見烏發素髻,不加任何修飾地伏在他的腿上,被這麼一晃動,也慢慢醒了過來。楚璿揉搓著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終於醒了。”蕭逸心情頗為複雜地凝睇著眼前的小美人,見她臉色蒼白,似是清減了許多,細細打量下去,卻見那瑩白如玉的頰邊微微發紅,殘留著指印。他臉上因剛醒來而掛著的迷離瞬時消散,輕捏住她的下頜,轉過她的臉,仔細看了看,怒道:“誰打你了?誰這麼大膽子!”楚璿抿了抿唇,沒說話。外麵高顯仁聽到動靜進來,一見蕭逸醒了,自是喜笑顏開,忙把他摁回床上,讓小黃門再召禦醫來診,可蕭逸半點不關心他的身體,隻緊盯著楚璿臉上的傷,不依不饒地問。把高顯仁問得沒法子了,隻有低聲道:“是太後,您想啊,您自幼身體強壯,冷不丁病了,太後能不查問原由嗎?審問過宮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貴妃娘娘鬨得不愉快了,二話不說就上來給了她一巴掌……”蕭逸氣得臉漲紅,剛掙紮著要起來去找他母後理論理論,剛出去了的楚璿又端著湯藥回來了。她無比乖順地坐在龍床邊,用湯匙輕輕攪動著粘稠的湯藥,道:“太後說了,我要守在龍床邊,給您端藥倒水照顧您,什麼時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長秋殿。”說著,她把藥碗往前一送,道:“應該不燙嘴了,您喝吧。”本來甚是躁鬱的蕭逸聽著她的柔婉細語,倒慢慢安靜了下來,他躺著,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動不動,眼皮微闔,宛如虛弱至極的病美人。“你會不會照顧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動藥碗,你得扶朕起來,一勺一勺地喂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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