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上登時全亂了,原本在舫首搖木槳、烹茶的宮女內侍紛紛靠了過來,高顯仁一邊指揮守在舫上的禁衛下河撈人,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要往河裡跳的蕭逸攔腰緊緊抱住。“陛……陛下,您彆著急,禁軍會救的,會救的,您下去也沒用……”好好的靜波緩漾,泛舟水上演變到最後,成了一鍋亂粥,大蝦小蝦撲通撲通跳水,濺起碎波無數,禁軍在河中遊曳,費了好大勁才把落水的楚璿撈上來。楚璿渾身都濕透了,薄薄的春衫緊貼在身上,烏發漉漉的滴著水,坐在岸邊的燕山石雕上,裹在蕭逸的皂錦披風裡,纖弱的身子一下一下地瑟縮著,不時打個噴嚏。蕭逸盯著她這副狼狽樣,在一邊來回踱步,氣得胸膛起伏不定,不時拿手點一點楚璿,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等憤怒積得差不多了,將要跟這丫頭好好理論理論,高顯仁忙上前,附在蕭逸耳邊低聲道:“陛下……孩子小了,得好好教育,您好好跟她說,彆動怒,可千萬彆動手啊!”蕭逸冷睨了他一眼,甩袖上前,居高臨下地盯著楚璿,道:“咱們得把規矩再講一講。”正縮在披風裡的楚璿聞言抬頭,幾滴水珠順著尖細秀巧的下巴滑落,洗刷淨了脂粉,露出素淡麗質的一張小臉。蕭逸抬袖指向那淺波蕩漾的水麵,耐著性子說:“看見了嗎?那是河,是用來看的,用來蕩舟的,不是用來跳的。”“你這個一句話說不好就翻臉的毛病得改,聽見了嗎?得改!”楚璿默默地抬起手抹掉蕭逸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眨巴著一雙烏靈晶澈的眼睛看他。她也就是性子急躁剛烈,但其實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早就沒什麼了。最重要的是她不會鳧水……剛才一怒之下跳了下去,隻覺涼水忽得包裹過來,身子在水中不住的下墜,她想要撲通著再遊上來,豈料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反倒連嗆了好幾口水。那種憋悶感、與死亡相接的恐懼齊齊襲來,腦子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在生死關頭,她甚至想,蕭逸會不會不救她……他知道她是梁王派來他身邊的細作,可能隻是礙於宗親間的情麵才留著她,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其實沒準心裡早就想把她這枚釘子拔掉了。這一回兒是她自己跳下來的,若是他順水推舟,那……從前在梁王府裡,大舅舅和外公總是有意無意地向楚璿灌輸,這皇帝是個血冷手狠的人。起先她是不怎麼相信的。她記憶裡的小舅舅明明是個溫煦和潤的美少年,脾氣頂好,就算被她氣得跳腳,也從來舍不得打她一下,罵她一句。他怎麼會是大舅舅和外公口中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可能!可他們由不得她不信。外公領她見了曾經時常出入王府的年邁老吏,據說隻是犯了一丁點錯,就被皇帝陛下罷官免職,這老吏滿頭華發,在外公的書房裡哭得淒淒慘慘,一邊抽泣一邊控訴小皇帝的薄情寡恩。大舅舅說這還是幸運的,他上了年紀,皇帝陛下不屑於認真對付。有幾個正當壯年的,隻因和梁王府走得近了些,被皇帝陛下夥同侯恒苑處心積慮抓到把柄,直接弄死在了刑部大牢裡,留下一家子孤兒寡母,甚是淒慘。若說這些隻是讓她稍有動搖,那大舅舅跟她說的另一件事則直接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大舅舅道,上一回他安排楚璿和皇帝陛下在廂房裡私會,事沒成,雖則陛下並沒有表現出多少不快來,但回了宮緊接著就命人杖斃了自己身邊的大宮女,聽說是在宣室殿前當著闔宮宮人用大板子活活打死的,直打到血肉模糊,筋骨皆斷。楚璿被這血腥的描述駭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瑟瑟地問:“為……為什麼?”大舅舅輕描淡寫道:“還能因為什麼?陛下龍心不悅,找人撒氣唄。”若是楚璿再大一些,多經些世麵,就能輕易識破蕭騰的謊話,輕易看破這裡麵的玄機。可偏偏那時候她太小,又因婚事不順而對蕭逸存了幾分怨恨,被這麼半真半假的一誆,當真就上了鉤。後麵她仔細留心著蕭逸的身邊,果然不見了那個大宮女的身影。在她的記憶裡那宮女跟在蕭逸身邊已有些年歲了,當初楚璿被禁衛弄傷,就是靠在她的身上讓蕭逸給她上的藥。一個物件放在身邊用久了都會生出點感情,更何況是人?小舅舅怎麼就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有這樣的事梗在心頭,再想想蕭逸對著自己時那清風皓月般的柔雋溫和,不由得脊背發涼。大舅舅的那句話好似在她心裡生了根——這皇帝是個血冷手狠的人。可怕的猜測到這裡戛然而止,她肩胛一緊,被跳下來的禁衛揪著衣衫撈出了水麵。河岸陽光暖融融的,一點不似河底涼意噬骨,她還好好地活著,可以順暢地呼吸,帶著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的慶幸,覺得這嘮嘮叨叨的蕭逸也沒那麼煩了。蕭逸自認為頗有耐心,諄諄地教育了楚璿一番,見她一副愣怔出神的模樣,以為是自己訓得狠了,把她訓傻呆了,剛柔和了麵色想要恩威並施地說幾句安慰話,卻見她裹著披風霍得站起來,上前來握住了他的手。她雙手合十將他的手掌夾在中間,小心翼翼道:“小舅舅,其實……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難過的吧?你也不想我死的,對吧?”蕭逸的麵容一僵,隨即神色沉了下去。若說方才冷怒滔天,那也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多數情緒都隻浮在表麵,可楚璿這一問,是真正地讓他把凜然寒意沉到了眼底。蕭逸靜靜看著楚璿,驀地,把手從她掌心間抽了出來,涼瞥了她一眼。“朕不想你死,朕想把你的心扒出來,看看是什麼做的。”說罷,闊袖一甩,頭也不回地順著河堤走了。原本和風晴朗泛舟河上的風雅事,便就這樣不歡而散。從西苑回了太極宮後的半個多月,蕭逸都把楚璿晾在了一邊,再未踏足過長秋殿一步。後知後覺的楚璿在自己的寢殿裡撒歡了數日,才緩慢遲鈍地反應過來——小舅舅不搭理她了。那日她乍被從河裡救起,死裡逃生,不免腦子有些混亂,說話未經思索,問了那麼一句不該問的話。憑蕭逸的精明通透,不難從她這句話裡猜出她心裡在想什麼……他寵愛了半年多的小美人,他捧在手心裡悉心嗬護的璿兒,竟然還在心裡對他有著這樣惡劣的揣測,人都說君心似海,怎麼沒有人說美人心似冰,怎麼也暖不化呢?縱然從前他也經常跟楚璿慪氣,經常晾一晾她,可這一回兒是真得傷了心,不是耍心眼不是使計謀,是真得怕見著她,怕見她那虛偽堆砌出來的花顏嬌靨,怕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心裡真實想法,就那麼毫無征兆地狠狠傷他一下。晾了這麼半個月,蕭逸把自己埋在奏折裡,靠著夙興夜寐、勤勉政務來療情傷……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午後,他將剛批好的奏折放在案上晾著,瞥了眼侍立在側的高顯仁,隨口問:“宮裡近來可有什麼動靜嗎?”高顯仁正端著拂塵在打瞌睡,一聽皇帝陛下發話,驟然清醒,老狐狸在心裡稍琢磨,便猜到皇帝陛下想問的不是宮裡的動靜,是長秋殿那邊的動靜。他略作斟酌,偷覷著陛下那張冷顏,頗為含蓄道:“倒是風平浪靜,就是禦醫們有些辛苦,得經常往後宮跑。”蕭逸握毫筆的手一顫,歪頭看向他:“禦醫?誰病了?”高顯仁笑道:“誰也沒病,就是前些日子蕭祭酒往宮裡遞了幾張方子,說是貴妃從前在閨中常用的,禦醫比照著調製出藥丸送去了長秋殿,讓娘娘按時服用,好保養著身體。”蕭逸冷哼了一聲:“藥丸,保養身體,她倒是過得挺滋潤的。”高顯仁跟在蕭逸身邊多年,慣會察言觀色,知道皇帝陛下快繃不住了,是時候該和好了,便試探著問:“尚儀局遣人來問過,說過幾日就是貴妃娘娘的生辰……”蕭逸翻開奏折,譏誚道:“哦,她惹了朕,到如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還想讓朕巴巴地上門去給她過生辰?”高顯仁縮回腦袋,低聲道:“尚儀局問得是……娘娘快要滿十五歲了,是不是該行合巹之禮了?”蕭逸動作一僵。日影西斜,幽深的殿宇裡安靜至極,大內官躬身垂立,等著陛下發話,可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不禁悄悄抬頭偷覷陛下的臉色,那俊秀的麵龐看上去是沒什麼波瀾,隻是再仔細瞧瞧,耳廓好像紅了……高顯仁從宣室殿出來,招來侍立在簷下的幾個小黃門,道:“陛下在裡頭跟大臣們議事,你們小心伺候著,算好時辰進去添茶,豎起耳朵聽,若是陛下叫得趕緊進去。”小黃門們忙揖禮應是。囑咐安排好了這頭兒,高顯仁得往長秋殿去一趟。想想陛下剛才的話——“哦,她惹了朕,到如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這意思不是很明顯了嗎?他在等著貴妃來哄他呢。高顯仁也真是服氣這兩祖宗了,一個狠端著架子,一個沉得住性子。貴妃也真是的,就給皇帝陛下一個台階下,哄一哄他又能怎麼著?不至於僵到如今,陛下連長秋殿都不去了……他一路腹誹著抄小徑去了長秋殿,細雨初歇,雲開微霽,金輪從雲後爬了出來,射出明媚的光暈。高顯仁收了油紙傘,見殿門敞著,不時有細碎花瓣順著風飄出來,帶著清新淡雅的香味。高顯仁稍微將腳步放重,倚靠在朱牆下打盹兒的內侍慌然驚醒,忙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堆出一臉笑道:“奴才就說最近花開了,風也香,不定就會有貴人臨門,這不大內官就來了。”高顯仁端著拂塵低瞥了他一眼,翹了翹唇角:“你還挺機靈,挺會說話的。我問你,娘娘最近可好?”“好,吃得下睡得著,補藥見天用著,氣色都好……”小內侍一頓,眼珠滴溜溜轉了轉,想起什麼,忙補充道:“就是陛下總不來,娘娘掛念聖恭,總是憂色不減。”高顯仁神情平靜地微頷首應下,心裡暗自“呸”了一聲。他算是知道陛下為什麼積鬱難消,總置著口氣了。這就是個沒心肝的,陛下對她多好啊,是真正把她擱在心尖上疼著愛著,她可倒好,竟沒心沒肺到這地步!可就算她是個沒心沒肺的,高顯仁也得硬著頭皮當這個和事佬,旁人不心疼陛下,他可心疼,他不忍心再看著陛下白天若無其事夜間輾轉反側的模樣了。叫內侍引路進去,一進門便見殿前苑裡杏花開得正好,雪白的花瓣織錦般簇在枝頭,被風一吹,撲簌簌飄落,宛如天降新雪,唯多一縷幽香。楚璿正坐在雕花欄杆上默默賞著花景,冉冉端了墨瓷碗過來,道:“這是新化開的藥丸,姑娘快喝了吧。”往日裡若是蕭逸守在她跟前,要讓楚璿吃回藥準比登天還難,先是得好言好語地勸一通,楚璿總是搖頭,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後蕭逸惱了,奪過藥碗半是喂半是灌地讓她喝下去,還得再拿出幾顆桂花糖哄一哄被灌藥灌得滿臉通紅、將要炸毛的楚璿。如今蕭逸不在,且楚璿知道再等一等他也不會來,倒安靜了許多,半句絮言都沒有,側身把藥碗端過來,仰頭一飲而儘,又乾脆利落地把藥碗再擱回漆盤上。因她動作太快,到冉冉從袖中拿出杏脯將要遞出去時,楚璿已回了頭,繼續托著腮看階前杏花疏影,日光明媚的盛景。這景致自然美不勝收,可就是太過安靜了,看得久了會生出些寥落之感。冉冉捏著杏脯的手頓在半空中許久,看著楚璿安靜的背影,輕歎了口氣,又把杏脯收了回來。她把漆盤擱到回廊裡的梨花小幾上,湊到楚璿跟前,試探道:“娘娘,不如讓小廚房燉盅湯,待天黑了您給陛下送去?”聞言,楚璿的睫羽微顫了顫,滿是悵然地將頭靠在雕欄上,喟歎道:“可是陛下不理我了,他肯定是生我氣了,我要是這樣去被他趕出來怎麼辦?”冉冉諄諄哄勸道:“不會的,我派人打聽過了,陛下這幾日是獨自宿在宣室殿的,沒有新寵,您想想,都這樣了還沒有新寵,那說明陛下心裡是念著娘娘的……”“大內官!”冉冉話音一頓,滿是驚訝地望著眼前慢慢走近的人。高顯仁將拂塵擱在肘窩裡,朝著楚璿躬身揖禮,楚璿忙坐正了身子,道:“大內官不必多禮。”她烏沉沉的眸子裡透出些光亮,一掃黯然失落,神采奕奕地看著高顯仁。高顯仁端著股勁,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讓奴才來的……”楚璿眼中的光亮瞬時消散,耷拉下腦袋,一副懨懨的模樣。“雖則不是,可陛下今天心情不錯,若是娘娘能去宣室殿看看他,那沒準兒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就能過去,往後陛下還像從前一樣疼愛娘娘。”高大內官一頓半虛半實地哄勸,抬手扶了扶青紗帽,看著頗有顧忌的楚璿,愈加誠懇道:“奴才是不會害娘娘的,奴才這就回禦前,您這邊先準備著,待到酉時,進謁的朝臣差不多都該告退了,奴才讓小黃門出來迎您。”楚璿猶豫了一陣,又仰頭看冉冉,見冉冉朝她點頭,才應下。大內官的推算很準,果真一到酉時,朝臣們便告退了,內侍進來問是否傳膳,蕭逸抬手捂著額角,略顯出幾分疲憊,搖了搖頭。高顯仁朝內侍使了個眼色,那內侍甚是機靈地點點頭,退了出去。殿中寧靜至極,高顯仁添了一甌熱茶,瞧著蕭逸額間皺起的那幾道紋絡,語調輕緩道:“陛下,您可不能心軟,一定要多端幾天,寵則寵矣,但不能慣,不然苦日子還在後頭呢。”蕭逸停下筆,詫異地回頭看高顯仁。說話沒頭沒尾的,跟魔怔了似的。疑問尚未問出,便見小黃門進來,躬身道:“陛下,貴妃娘娘求見。”蕭逸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目光冷峻地看向高顯仁,凜聲道:“是你讓她來的?”高顯仁忙回:“雖是奴才的意思,但奴才去長秋殿時,正撞上娘娘在跟她的貼身宮女商量著要來,娘娘懼怕陛下,才猶豫,奴才不過給她添了顆安心丸。”蕭逸緊繃的臉色稍有緩和,“要你這老東西多管閒事。”高顯仁癟了癟嘴,退回蕭逸身邊不再說話。那在殿前尚等著回話的小黃門躑躅著,又問了一遍:“貴妃娘娘求見,陛下見嗎?”禦座上飄下來極輕的“咯吱”聲,像是皇帝陛下咬了咬牙,聲音凝滯如鐵,不帶一絲溫度:“見,讓她進來。”雖是剛才被噎了一下,高顯仁還是不放心,趁小黃門出去宣人,又湊到蕭逸身側,囑咐:“陛下,雖說人家來了,可今天萬不能給她好臉色,得借著這股勁來個下馬威,不然日後您作為君王,作為夫君,再想立一立威嚴規矩就難了。”蕭逸麵冷如雪,頗為不屑地低睨了他一眼,道:“這個還用你教?朕能給她好臉色才怪!”楚璿提著檀木食盒一邁進殿門,就覺得這殿裡過分陰沉,冷得好像冰窖一樣,抬眼看看那主仆兩,一樣的眉眼冷峭,一個麵無表情地低頭看地,一個更好像連看都不願意看她一眼,在揮毫如飛地批奏折……楚璿拂了拂身,厚著臉皮上了禦階,黏到蕭逸身側,將食盒放到案牘邊,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膩聲道:“小舅舅,你餓不餓?我燉了湯哦,要不要喝一點?”燉了湯?蕭逸手下筆墨微頓,這丫頭還會燉湯?也不知道滋味怎麼樣……思緒正要往外飄轉,忽聽身側的高顯仁低咳了一聲,大內官一臉嚴肅凜正地看著他,蕭逸一下回過了身,冷酷地把衣袖從楚璿的小手裡抽出來,淡淡道:“哦,知道了,放那兒吧。”楚璿咬住下唇,頗為憂鬱地盯著蕭逸的側麵看了一會兒,默默地把食盒蓋上,又從袖間抽出一塊錦布將食盒裹上,像是怕羹湯涼了。做完這些,她乾脆彎腰坐在了蕭逸腳邊的石階上,托著腮默不作聲地仰頭看他。一副嫻靜乖巧的模樣,好像是最柔軟最無害的小仙女。她坐下後,蕭逸隻掠了她一眼,就匆忙把目光收回來。那看似威嚴冷冽的麵具之下隱隱發出崩裂的聲音,生怕看得久了就會不忍心,要把她撈到自己懷裡……高顯仁最是了解蕭逸,因而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不停地咳嗽。蕭逸匆匆批完了手邊的奏折,不耐煩地瞥了眼總在身側聒噪的高顯仁,道:“你出去。”高顯仁:?他看看正安然坐在石階上無辜至極的楚璿,再看看皇帝陛下滿是嫌棄的麵容,一臉的詫異且不忿。他出去?怎麼著也不該他出去吧!滿腹委屈的大內官慢吞吞地下了禦階,朝著蕭逸揖禮,淒風苦雨地退出了殿門,心道他這十幾年終究是錯付了,錯付了……這就是個見了美色就神魂顛倒、不問是非的主兒!隨著兩扇厚重的朱漆殿門被關上,殿內重歸於寂,初燃的燭光在鎏金台上輕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靜影。蕭逸抬手要去拿下一方奏折,指腹剛觸到黃錦塑封,又縮了回來,看向楚璿,硬邦邦道:“你總這麼看著朕做什麼,脖子不累啊?”楚璿把身子扭正,仰頭一眨不眨地看著蕭逸,認真道:“我從前在王府裡,捉弄了雲雲,它生我氣不肯理我,我都是這麼一動不動地盯著它看,看得久了它就理我了。”蕭逸忍不住唇角上挑,立馬又意識到什麼,板著臉問:“雲雲是誰?男的女的?”“男的女的?”楚璿秀麵浮上茫然,忖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啊,那是我三舅舅養的狗,我沒扒開看過它是男的女的。”蕭逸:……楚璿眼見皇帝陛下那剛剛初霽的臉色瞬間又冷了下來,心裡一慌,忙站起來,把她的食盒打開,獻寶似的小心翼翼端出湯盅,一麵覷看著蕭逸的臉色,一麵柔聲道:“小舅舅,您喝點湯吧,再放一會兒該涼了。”蕭逸瞧著她那無辜美豔的眉眼,心頭梗著的那股氣在不知覺間漸漸消散,及至到最後他還想著要端端架子,可手卻不自覺地伸向了那甜白釉瓷盅,端起來放在唇邊抿了一口,仔細品咂了下滋味,以他那自幼被養刁鑽了的口味來說,算不上好喝,可他還是趁著溫熱全都喝光了。楚璿眼睛一亮,極伶俐地上前把瓷盅收回食盒裡,陡覺腕上一緊,轉瞬被蕭逸拉進了他的懷裡。蕭逸輕輕撫了撫楚璿的額頭,問:“這些日子你都在乾什麼?”楚璿愣怔了片刻,心道原來羹湯這麼管用啊,小舅舅喝完之後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溫柔起來……“吃飯,睡覺,看花,看鳥……哦對了”,楚璿歪頭看向蕭逸,道:“我院子裡的杏花開了,可好看了。”蕭逸這會兒倒是沒生氣,隻往她的頸窩裡蹭了蹭,嗅著她身上那股清馥的香氣,柔聲問:“那有沒有想朕?”這一問,楚璿卻沉默了。她低頭絞扭著白皙如玉的手指,小臉上滿是寂寂悵惘之色,悶了一會兒,才道:“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宮裡待了。”蕭逸箍住她的手微僵,隨即乾脆道:“不行。”懷中的小美人又沒動靜,不說話了。蕭逸把脾氣收起來,耐著性子問:“為什麼?”楚璿鬱鬱道:“我發現在這宮裡我根本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小舅舅不理我了之後,就沒有人理我了,我有心事也沒處說,隻能一個人悶在寢殿裡,連個地方去都沒有。”雖然進宮時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可一旦真正地要去麵對這種長夜寂寂,孤枕寒涼的日子,卻真得生出些懼怕,不敢想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聽她這樣,蕭逸的心徹底軟了,把她往懷裡攏了攏,凝著她的側頰,溫聲道:“你放心,朕不會不理你了——隻要你彆再那麼氣人。”楚璿還是不說話。蕭逸握住她的手,道:“璿兒,你遲早會明白的,就算放你出了宮,就算把你送回你的親人身邊……亦或是,你當初沒有進宮,而是嫁給了彆人,日子也未必會有你想得那麼好。你照樣會有孤單、心事沒處說的時候,因為親人固然在,可未必會有願意聽你說心事,能值得你信任,能保護你,一直疼你愛你的人。”楚璿聽得懵懵懂懂,可有一點她是明白了,她的小舅舅總算是不生她的氣了。天色飛快暗沉下去,須臾,窗外便已是黑漆漆的一片。被‘無情拋棄’的高顯仁終於還是耐不住,硬著頭皮再度推開殿門進去。這一進門,慌然一驚,忙低下頭退到門外。剛才匆匆一瞥,他竟看見貴妃娘娘坐在陛下的腿上,而陛下緊摟著她,在……唉,好歹是天子,平常時候那麼厲害那麼有城府,怎麼一遇上這種事就這麼沉不住氣!彆說端架子了,這一下可是千裡堤壩徹底潰塌,往後還拿什麼立威嚴?!蕭逸不舍地鬆開楚璿,手自她的衣襟裡縮回來,撫摸著她唇上化開的胭脂,帶著不饜足的怨氣,瞥向高顯仁:“你又怎麼了?”高顯仁躬身道:“陛下,奴才想問您要不要傳膳?這幾日您吃得就少,朝政又如此繁忙,可得仔細龍體啊。”蕭逸聽他這麼一說,倒真覺出餓了,朝他擺了擺手:“傳吧。”高顯仁依言要去傳膳,剛後退幾步,想了想,又把殿門關上,中間那道漾著燭光的縫隙合上之前,他看見陛下揉了揉窩在他懷裡的貴妃,用那能膩死人的聲調問:“餓不餓?一會兒咱們一起吃……”他忙活了這麼一通是為什麼?!他要是再管這兩祖宗的閒事,他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傻蛋!伴著碗盅碟箸、金齏玉鱠源源不斷的被送進宣室殿裡,和大內官心裡那股微妙的委屈,蕭逸和楚璿的冷戰算是到此為止,徹底和好如初了。外人眼中貴妃娘娘依舊聖眷優渥,陛下夜夜駕幸,羨煞眾人。在這樣的無限風光裡,楚璿過了十五歲生辰。一過及笄之年,尚儀局就把合巹的吉日定下了。尚儀局還專門派人到長秋殿教了楚璿規矩。這一套規矩楚璿都快會背了,從前她在梁王府裡蕭騰有意讓她勾引蕭逸,派人教過她一回。後來入了宮,尚儀局以為蕭逸會立馬讓她侍寢又派人教過她一回兒。前後不到一年,她把這些規矩足足學了三遍,熟稔到連羞澀都提不起來,隻應付公事似得聽老宮女給她講完了整套流程。可她沒想到,學是一回事,真事到臨頭,又全然是另外一回事。她學的這些規矩根本一條都沒用上,因這位皇帝陛下不負外界所傳的‘飛揚不羈’,什麼都由著自己性子來,一夜裡把他們蕭家先祖傳下來的規矩踐踏了個遍。起先楚璿還有餘力提醒他注意規矩,他頗為不屑地道:“幔帳都放下了,除了咱們自己誰能知道有沒有依照規矩來?難不成她們還能躲在床底麼……”後麵楚璿就如滾滾長河裡的一尾魚兒,徹底隨波逐流了,因蕭逸實在力氣太大,太霸道,也太……野蠻了。這一夜楚璿算是吃足了苦頭,她那溫柔似水小舅舅好像變了個人,恨不得把她剝皮後帶骨吞了似的。她腦中一片混亂,隻記得,疼得最厲害,哭得最厲害的時候,蕭逸好像在她的耳邊說,讓她以後喚他思弈。思弈。楚璿一邊沐浴,一邊輕輕吟念著這兩個字。冉冉拿了藥膏過來,指揮著小宮女把楚璿從浴池裡扶出來,低下頭給她上藥。身上的瘀痕青腫得慢慢揉開,從肩胛遍布到胸前的牙印也得上藥,還有那羞於啟齒的地方,也得上些藥。冉冉眼瞧自家姑娘那白皙雪膩的玉體被揉搓得不成樣,心疼不已,埋怨道:“這也太不知輕重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怎麼能這麼……”楚璿立即抬手捂住了冉冉的嘴。她警惕地看了看徘徊在浴房裡的宮女們,暗含譴責地看向冉冉,冉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喏喏地低下了頭。楚璿讓這些宮女退下,隻留了冉冉在跟前。“你才是不知輕重,當著這些人的麵兒,也是什麼都能說的嗎?”冉冉惶愧道:“是奴婢失言,絕不會再有下次了。”楚璿握住了她的手,緩聲道:“冉冉,我不是想要責怪你,我隻是……有些害怕,總覺得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你不知道,今天一早,尚儀局那個教過我規矩的宮女給我遞了外公的口信,說很快會有一批宮女入宮,讓我想辦法把一個叫墜兒的留在長秋殿。”冉冉一驚,道:“梁王要乾什麼?”楚璿向後仰了身體,靠在浴池壁上,些許寥落道:“他們費儘了心力把我送進宮,不會單單是想跟陛下結秦晉之好,我對他們是有用處的,如今我已經侍過寢了,自然到了該發揮用處的時候。”冉冉順著這些話仔細想,越想越覺得脊背發寒,不無擔憂道:“可……陛下那樣的人,若被他發現您在他眼皮底下做這樣的事,不會輕饒了您呀!”“你也看出來,皇帝陛下並不是如他表麵看上去那般溫柔和煦,其實……骨子裡藏著股狠勁,對不對?”冉冉隻覺用‘狠勁’來形容實在弱了許多,那是真正的殺伐果決,因多了一層飛揚少年的遮掩,更顯得陰森可怖。但這樣的話,說出來隻會加重楚璿的心事,冉冉隻有點到即止:“總之依我看,他的溫柔好脾氣都是在哄您玩時才會有,若真到了正經事上,陛下的狠不亞於梁王殿下。”楚璿將手浸在水中默然了許久,才苦澀道:“所以,我又怎麼敢不聽外公的話呢?我聽話,起碼我還是梁王的外孫女,他不會把我當個宮女似的任意處置,若我不聽話,那……”後麵的話她沒有說出來,但留白足以訴儘了內心的心酸無奈。冉冉輕歎了口氣,繼續給楚璿上藥,一切妥當後,將她扶起來更衣,到最後一層紗衣披上,楚璿低頭係著絲絛帶,突然抬頭問冉冉:“你說,他真得會想著要殺我嗎?”冉冉心道不至於,畢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陛下就算再狠也不能朝著一個從小喊他小舅舅到大的姑娘下手。可……她又想起了那流傳於宮人間頗為血腥殘忍的往事,不禁打了個寒顫,緘然避開了楚璿殷殷的目光。楚璿也不再問。本來甄選宮女的事已經安排好了,可偏楚璿這個時候生了場病,終日纏綿於榻,昏昏沉沉,原先的計劃也被打亂。楚璿甚至有些慶幸自己在這個時候病了,起碼還能多過幾天安生日子,能躲一時是一時。直到有一日,蕭逸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溫聲道:“內直司新選進來一些宮女,先送去祈康殿幾個,剩下的還沒往各殿裡分,朕瞧著你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多,讓高顯仁都帶過來,你挑一挑,中意的就留下吧。”楚璿那被蕭逸握著的手猛顫了顫,也不知他有沒有感覺到,隻麵不改色,一派溫柔和靜地垂眸看著她。在這樣的一瞬間,她腦子裡閃過很多念頭,但最終都消散於無形,隻啞著聲道:“好,那讓她們都進來吧。”直到這句話說出來,她才看見蕭逸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薄唇依舊是方才的弧度,可噙著的那抹笑卻好似漸漸失去了溫度,如寒風凜冽中的冰雪,變得刺目。他凝著楚璿看了一會兒,緩緩點頭,朝高顯仁使了個眼色。高顯仁立馬出去將宮女們都帶進來。各個都是琦年玉貌的美胚子,穿著粉色的窄袖襦裙,整齊地在她床前鞠禮。楚璿還抱著一絲絲僥幸,那個叫‘墜兒’的沒準被祈康殿選去了,若是那樣,外公那邊就有了交代,他若要重新安排,也總得費些時日,她還能再過幾天安生日子。可唱名的內侍唱到第六個……或是第七個,墜兒就出現了。楚璿倚靠在繡墊上,歪頭打量她,是個白麵尖頜,柳眉杏腮的俏麗姑娘,若要仔細看看,跟楚璿長得還有些像。她和其他宮女一樣,斂袖於身前,垂著眉眼,無比恭順的模樣。楚璿閉了閉眼,任由那些好聽的名字唱到尾,沒有再抬頭看她們。楚璿的所有反應蕭逸儘收眼底,他沒問,也沒說話,隻是笑顏如初,一直等著內侍唱完了名,才道:“怎麼樣?你瞧著哪個順眼?”她的手心早膩了一層冷汗,黏糊糊的,本能地想從蕭逸的掌心裡抽出來,可他捏得太緊,抽了幾回都未果。“我……不太想添人,還是讓她們都……”楚璿頓了頓,縮在被衾下的另一隻手不住的顫抖,連帶著聲音都添了幾分瑟瑟:“那個叫墜兒的長得挺好看的,若要留,就將她留下吧。”蕭逸直勾勾地看著楚璿,問:“你選好了?”楚璿輕輕點了點頭。蕭逸道:“把墜兒交給長秋殿的管事宮女,剩下的送回內直司再行分配吧。”眾人忙應是,揖禮告退。殿中軒窗半開,不時有鳥雀嚶啾傳入,越發顯得殿內安靜至極。蕭逸驀地抬手伸向楚璿的臉,她本能地想躲,一偏頭,蕭逸的手便落了空。那隻手便就停在那裡,再未向前移半寸,氣氛驟然凝滯住了,宛如在上空聚斂起了陰雲,沉沉的下來。許久,蕭逸把手收了回來,站起身,衝著楚璿微微一笑:“頭上都是汗,自己擦擦吧。”說罷,他轉身走了。高顯仁緊緊跟上,待出了殿門,低聲道:“陛下若是心裡不痛快,奴才去把那丫頭解決了,保準不會驚動貴妃。”蕭逸瞥了他一眼,“留著吧,會有解決的時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