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十四年,秋。尚書台頒旨,冊梁王外孫女、大理寺卿楚晏之女為貴妃,著禮部隆重以待,擇定良日良辰迎入宮中。從這旨頒在明麵上前的三個月,楚璿就被關在了閨門裡,被一眾侍婢婆子看著,美其名曰是教她為新婦的規矩。楚璿一直以為她要嫁的是江淮,一直以為過些日子她就可以離開王府,過新生活了。直到這道聖旨頒下來,她還仿若在夢中,一陣陣恍惚,這……未免太荒誕了。三個月與世隔絕的生活,自然對外麵甚囂塵上的流言蜚語毫無所知,等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大局已定,流言也漸漸被止住,蕭逸給她的名分是堵眾人嘴的最好利器,隻是這樣一來,許多事在當時她卻沒有看破真相。她以為是蕭逸出爾反爾,不守信用,再往深裡想下去,還覺得這是蕭逸和梁王之間博弈爭鬥的結果,蕭逸實在不想應付梁王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心機美人,便拿她當了擋箭的盾子。那時她才十四歲,縱容心思珍巧玲瓏,可到底年少未經事,考慮問題過於片麵,且有些觀念先入為主,隻願意相信自己認定了的事,再加上蕭騰這個老狐狸明裡暗裡對她的誤導,致使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蕭逸懷著很深的敵意。這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沉重了。她寄人籬下十多年,在這四麵紅牆的王府裡受儘了委屈,好容易盼到將要出嫁,將要擺脫掉這一切,可瞬間化為泡影,怎能不心涼。且不光如此,一旦進宮,就意味著她要從一個囚籠走進另外一個更大的囚籠,陷入權欲爭奪的泥淖裡,在兩尊打架的神仙之間掙紮求生存……可偏偏,她連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正當她心如死灰之際,父親來找她了。梁王府禁製森嚴,平日裡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的。那天深夜,父親也不知給護衛塞了多少銀子,竟悄悄將她從府裡偷出來了。馬車轆轆而駛,父親撫了撫她的鬢角,溫和道:“璿兒,你前幾天過生日了嗎?”楚璿望著窗外飛晃而過的夜景,有些不安:“沒……外公說要快些學宮裡的規矩……也不對,三舅母給我煮了一碗麵,應該算過了吧。”父親臉上泛過疼惜之色,夾雜著幾分內疚,摟著她的肩膀說:“爹對不起你……”話未說幾句,已哽咽,淒淒默默了許久,才好似下了決心,捧著她的臉道:“宮裡那灘渾水不是你能蹚的,梁王和陛下之間的爭鬥注定要死傷千裡,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這裡麵的凶險。”楚璿也不想去,可她想起外公那色厲內荏的樣子,想起那鄭重其事的囑托,有些膽怯:“可是……外公……”父親搖了搖頭:“不怕,我把你送回咱們南陽老家,讓你大伯父給找個好人家,等木已成舟……”一聲淒厲嘶叫,馬頭高高揚起,蹄鐵鏗鏗踏地,連帶著馬車也搖搖晃晃的懸起,將父親後麵的話止了回去。馬車前站著銀盔亮鎧的王府護衛,牽著韁繩,很是客氣:“楚大人,把璿姑娘留下,她如今不是您能帶走的了。”父親緊抓著她的手,掌心裡洇了一層濕膩膩的汗,僵持了許久,他才道:“我要見梁王。”護衛手扶腰間漆雕劍柄,端端正正朝他一揖:“夜深了,梁王已休息,大人若有話不如明日再去說吧。”明日。明日一早楚璿就要進宮,哪裡能來得及!父親執拗地緊抓著她不放,護衛淡掠了他一眼,道:“來時梁王曾說了幾句話要下官轉達給大人,他說,當初您將璿姑娘送進王府時都是說好了的,她長在梁王府,養在梁王府,日後的婚事都得是梁王親自做主。璿姑娘是您的長女,梁王也是疼愛的,也想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可命運弄人,偏叫她撞上了。梁王給陛下物色了許多美人,陛下皆興致缺缺,一個都不要,可偏看上了璿姑娘。”“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為大局計,舍不得也得舍。這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萬千係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為闔府親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隻有您自己,您還有妻,有兒女。小主人一天天長大,眼瞧著是心狠手黑的主兒。咱們如今正在做的事,做好了自是潑天富貴榮耀,妻兒也能跟著蔭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誅九族的,這要是誅起九族來,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脫的。”長安宵禁,整條街衢皆陷入死寂,護衛刻意壓低了聲音,可字句清晰,斷金鑿玉一般,順著夜風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楚璿心裡明鏡一樣,這些話不單單是說給父親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父親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父親猶死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卻先一步將手抽出來了。看著父親落拓傷心的模樣,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最終還是故作輕快地一笑:“外麵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親,雖未如所願,但女兒今天很高興,謝謝您。”這世上總算是有一個人,願為她遮風雨,抗強權,也曾經拚儘了全力要來救她。所以,她也要傾儘全力去保護自己的父親,她不能讓他死,不然,在這世上,她還剩下什麼了……最後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沒有彆的路可走了,隻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進宮。蕭逸賜了她豐厚的財帛添置妝篋,在內侍滿臉喜氣地抬進王府,封箱結綢之前,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無依的下半生,這點東西算得了什麼?再者說了,她從來沒覺得這些東西是衝她給的,不過兩邊都是活在雲端上的人,尊貴無比,哪怕背地裡再劍拔弩張,明麵兒上還是要講究排場體麵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在不經意間把她的小舅舅往壞處揣測得太深,太深了……以至於後麵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扭轉過來。入宮那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天空清碧如洗,有鴻雁高飛,伴著桂花紛落,細碎的花瓣飄轉於連闕裡的瑤台瓊閣間,給這雍華奢麗的宮闈添了幾縷馥鬱的花香。冊封儀式十分繁瑣冗長,以至於事後楚璿每每回想起那一天來,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禮製,卻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後來楚璿想起那天蕭逸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長秋殿時,曾跟她說過一句話。秋日慵懶的午後,蕭逸非要給楚璿在眼上蒙層紅紗,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視物的楚璿拉進殿中,讓她站穩了,才把紅紗揭掉。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臘國的金顏香,香氣清婉,略帶酸意,隨著嫋嫋煙霧輾轉飄散於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陳設著的器物。碧綾紗輕垂,外麵一層稍顯厚重的繡帷被銅鉤懸起,綴著鮮紅嶄新的瓔珞穗子,外麵是案幾和繡榻,裡麵是妝台和玳瑁床,妝台上擺著幾個描畫精細的螺鈿盒子,盒蓋半開,露出裡麵的簪釵。描金的小瓷圓缽也被敞開了,裡麵是顏色紅潤富有光澤的胭脂膏。不像是一座沒有人住的寢殿,倒是充滿了生活氣息,既溫馨又舒適,正安靜立在這裡等著它的主人歸來。那時的楚璿太過遲鈍了,她隻覺得一切看上去似乎還挺順眼,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冰冷,卻沒有想到,要把邊邊角角都布置得這麼貼合心意,需要耗費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麼的用心。蕭逸觀察著她的神色,見這小美人唇角輕挑,覺得她應該是喜歡的,便舒了口氣,將她細嫩白皙的小手擱在手心裡,摯情至深地緩緩道:“璿兒,你看見了吧,這就是朕的家,以後這也是你的家了。”楚璿睫羽低垂,輕輕點了點頭。她看上去那麼溫婉柔順,那麼美麗皎潔,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蕭逸的臉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掃儘陰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顏,凝著她道:“走,朕再帶你進去看看……”塵光飛快流逝,轉眼間天色垂暗,夕陽沒入紅塵,夜幕降臨。楚璿真正地開始緊張起來。她被宮女帶到了偏殿,沐浴,熏香,著妝,宮女給她換了夜間侍寢的衣裳,開始給她講規矩。“娘娘要替陛下寬衣解帶,要柔順些,第一夜身上難免會疼,可不能給陛下臉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體貼聖意,婉轉承歡。陛下正是年輕氣盛,龍馬精神,隻一回恐怕不能儘興,若想多來幾回,您哪怕再難受也不能拒絕,得由著陛下,您是貴妃,梁王送您進宮就是讓您來伺候陛下的……”宮女是蕭騰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著隻要楚璿能在宮裡站穩腳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後必定是有大用處的。因此特意安排了這麼個人,從旁指點著楚璿。溫柔鄉,銷人骨,隻要能勾得這少年天子臥在美人懷裡起不來,還愁日後不好對付麼?楚璿紅著臉聽完了,在宮女們的擁簇下回了內殿。蕭逸早等在那裡了。他換了身墨藍的薄綢寢衣,正彎腰盯著鎏金燭台上的蠟燭看,還拿了楚璿的金釵撥弄著火苗。聽到身後密集的腳步聲,他將金釵隨手擱在案桌上回頭,恍然怔住了。楚璿穿了件月白錦抹胸長裙,外罩輕紗,那紗是用極細的絲線織出來的,織得很疏,薄到透光,這麼穿著,連她右肩胛上的那顆紅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薄衣包裹著她纖細窈窕的身軀,在腰腹微微收緊,越發顯得腰肢痩軟,不盈一握。美人如玉,黛眉豔眸,胭脂點絳,秀唇飽滿,猶如一朵沾染著露珠待采摘的花。蕭逸這麼看著,隻覺得有些燥熱,喉嚨不由得滾動了一下。宮女們將楚璿送過來,便鞠禮告退,殿中隻剩下他們兩人。沉默了好一會,蕭逸閃動著滿眼的驚豔,慢慢走近楚璿,握住她擱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他的唇太燙,越發顯得小美人額頭冰涼,像在冰水裡浸泡過,涼到讓人心疼。蕭逸隻覺這股冰涼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線,牽著他忍不住想再親一親。把她拘進懷裡,正想再嘗嘗滋味,他感覺到懷中小美人輕輕地瑟縮了一下。極短極輕的一下,如羽紗掠過輕水,稍粗心些幾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麼柔軟,那麼溫順地窩在他的懷裡,任他揉捏撫摸,卻在他將要親到她的時候瑟縮。蕭逸的動作一滯,隨即給了這種反應一個解釋。她緊張了,對,一定是緊張了,沒有哪個姑娘在這樣的時候不會緊張,絕對不會是因為她厭惡他。她不可能厭惡他的。這樣想著,一吻還是落下了,隨即他把懷中的楚璿推了出來,將手撫上了她的衣結。是用十二股絲絛編出的合歡結,看上去極繁瑣,可隻要把中間垂下最長的那一根輕輕一拽,這結就開了。那柔韌的絲絛在他手裡撚了許久,他終於還是把手又縮了回來。抬眸看向軒窗,茜紗紙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宮女正守在外邊。蕭逸又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那垂眉斂目安靜看地的楚璿身上,湊近她,低聲道:“璿兒,咱們睡吧。”他把楚璿抱起放在了床邊,自己越過她爬到了床裡側,探身將床幔放下來,就這麼下惠君子般守著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過了許久,流沙堆積滿了大半更漏,蕭逸終於認命地睜開眼,往邊上挪了挪,側身抱住了楚璿。那安靜臥著的小美人又瑟縮了一下。蕭逸忙把手鬆開,道:“我……朕沒想……,就是想問問你,你從前在梁王府裡閒暇時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歡玩什麼?”楚璿合著眼,聲音酥軟,慢慢道:“繡花,看書,剪瓶花……也沒什麼了。”“唉,你的生活怎麼聽上去比朕的還無聊啊。”蕭逸輕歎道:“本來朕以為自己活得已經很無聊了,想著你那要是有什麼新奇的玩法兒,說出來咱們可以一起玩。”楚璿依舊合著眼,悶悶道:“那不如您帶我出宮,咱們去宮外玩捉迷藏。”蕭逸眼睛亮了亮,但隨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著眼睛看不見,還是淩銳地盯著她,“你誆朕帶你出宮,是不是想跑?”楚璿默了默,突然睜開眼,側過身,笑靨輕綻,無比真誠地道:“沒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歡小舅舅,怎麼會想著跑呢?”蕭逸精光內蘊地打量了她一番,隨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牆根,閉上眼,聲音冰涼:“睡吧,不許說話了。”楚璿溫順地閉上眼,拉過被衾,和著燭光幽媚,月影西斜,進入了杳然夢鄉。雖然開頭不是特彆美好,但好歹這個頭是開了。憑蕭逸的精明和敏銳,他一早就察覺出楚璿那溫柔順從的背後藏著冷冰冰的疏離,可他毫不氣餒,覺得隻要自己傾心以待,就算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遲早也會讓他捂化。因而他加大了獻殷勤的腳步,從庫房裡搜羅來了許多珍稀奇寶、釵環首飾送給楚璿。而楚璿呢,大約覺得總歸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一點表示也無,便在宮女的指點下學著噓寒問暖,體貼聖意,把蕭逸哄得滿心歡喜,自欺欺人地不去想這裡麵到底含著幾分真心了。兩個年少的人,就像過家家的小孩子,揣著幾分懵懂幾分清醒,磕磕絆絆地過起了同處一室的生活。楚璿最初懷著的那份忐忑不安、淒鬱悵然在無聲無息間也淡了許多,漸漸習慣了這沉悶乏味、單調無聊的宮闈生活,甚至在閒暇冥想時,還覺得比在梁王府裡過的日子強,起碼這裡沒有人欺負她,吃穿用度都是頂精細的,蕭逸……嗯,對她還是百依百順的。時光緩緩流逝,轉眼入了冬。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狂風凜冽,夾雜著冰雹,砸在殿頂的磚瓦上,‘劈劈啪啪’的響,裹挾的來勢洶洶的寒意。因年關當下,蕭逸政務格外繁忙,有好幾夜沒宿在長秋殿裡,失了管束的楚璿貪涼,在夜間安寢時把軒窗開了道縫隙。她那小身板本就孱弱,這樣一來果不其然就著了風寒。發熱得厲害,又整日裡懨懨的,食不知味,連羹湯都咽不下去,眼瞧著消瘦得厲害。把蕭逸心疼壞了,叫禦醫來給她看過,盯著她喝了藥,讓人把待要批複的奏疏搬過來,就在長秋殿裡辦起了公。這般悉心的照料,楚璿好得很快,一日午後,在酣睡過後起來,覺得總壓在頭上的那股沉意消了,覺出纏綿病榻許久,渾身都似躺軟了,便想出去走走,疏散疏散筋骨。剛從床上爬起來,見左右無人,又隱約聽見自外殿傳進說話的聲音,便趿上鞋,循著聲音,從內廊穿去了外殿。走到屏風後,就聽傳進太後那中氣十足的嗓音。“那小妖精進宮都好幾個月了,怎麼彤史上還空著?你要是不喜歡她,覺得她伺候得不好,那就再選幾個美人進來,這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好事,那梁王就算再霸道,也不至於連這樣的事都要擋著吧。”蕭逸為朝政連熬了幾宿,滿麵透出疲憊,高顯仁往他胳膊下塞了個繡墊,他便靠在上麵,懶懶地回:“算了,不選了。朝政已經夠耗費心神的了,再選幾個進來,整日裡嘰嘰喳喳的,還不夠煩心的。”太後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溢出些許狐疑之色,突以一種古怪的語氣道:“你今年才十八啊,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覺得年輕姑娘煩?”蕭逸沒說話,隻抬起眼皮散漫地看向她。太後慢慢靠過來,揪著他的袖角,以一種寬容的,和藹的語氣慢慢道:“思弈啊,我是你母後,你什麼事都能跟我說的,你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行?”話音落地,躲在屏風後的楚璿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忙捂住嘴,隔著薄絹屏風忐忑地觀察著殿內的情狀。殿中一陣死寂,太後霍得站起了身,指向屏風,吩咐左右:“去,把那後麵的人給哀家提溜出來。”楚璿一聽這話,拔腿就想往回跑,但沒跑出幾步,就被人提溜著衣領揪了出去。她像隻脫了水的魚兒,撲通著腿拚命掙紮,卻不敢看坐得離她不遠的蕭逸。唯有和太後大眼瞪小眼。須臾,傳來了蕭逸那涼意微染的嗓音。“放開她。”楚璿腦子一陣遲鈍,還沒反應過來他說得是什麼意思,就覺衣領一鬆,那揪著她的宮女滿臉惶恐地躬身退到了太後身後。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楚璿撫著寢衣纖薄的衣襟,以眼角餘光偷瞄,試探地看向蕭逸。他歪靠在繡墊上,體態放鬆信意,淡淡地掃了楚璿一眼,隨即起身過來,脫了外裳給她披上。那漂亮的劍眉微蹙,含了些許譴責意味地凝著她,道:“還生著病,就這麼出來了,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這句話一說完,他身後的太後掐著嗓子狠狠地咳嗽了一聲。蕭逸恍若未聞,隻給楚璿攏了攏衣襟,溫聲說:“快回去歇著,禦醫一會兒送藥過來了,年關將至,宮裡大宴不斷,可容不得你久病。”話音落地,太後把聲調拔高,狠命地咳嗽。楚璿怯怯地抬眸看向蕭逸,見他玉麵如畫,漾著柔波似水,情意深濃地凝睇著她,捏了捏她縮在繡裳下的手,以示讓她安心,輕聲道:“沒事,回去吧。”楚璿這才一步三回頭、在太後淩厲地怒瞪下回了內殿。她躺回床上,冉冉聽著聲音進來,端了一隻墨釉瓷碗,裡麵盛著粘稠滾燙的藥汁,待楚璿仰頭喝儘了,給她捏了塊杏脯放進嘴裡含著,才慢條斯理地回話。“不是宮女怠慢,是姑娘在寐中總睡不安穩,陛下嫌她們走路不夠輕,拿放東西有動靜,便把她們都趕出去了。正巧這時候太後來了,陛下囑咐我去候著禦醫拿藥,就去正殿迎駕去了……”楚璿心不在焉地聽著,腦子暈暈的,那幾個字總在裡麵打轉。——“你是不是不行?”躺了一會兒,便聽見外麵腳步疊踏,內侍尖聲喊了“起駕”,輦轎高高抬起,宮女迤邐而隨,繞過殿前須彌座,自她窗前走了過去。太後走了。沒有一炷香的功夫,蕭逸就回內殿來了。他神色嚴凜地問過冉冉,知道楚璿飲過藥後便摒退了左右,獨自拂帳而入,彎身坐在床邊,自被衾下尋摸出了她的手,擱在掌心輕輕揉捏著,邊揉捏邊和聲細語地問:“怎麼樣?好點了嗎?”楚璿一怔,忙點頭。“頭還疼嗎?”楚璿搖頭。“那今晚能吃下飯了嗎?朕讓膳房備些清淡可口的,你坐起來少吃些?”楚璿點頭。蕭逸仿佛滿意了,溫柔和煦地笑了笑,幽幽緩緩地問:“你剛才為什麼笑啊?”被這大尾巴狼的柔情似水給灌迷糊了的楚璿一嗆,撫著胸口猛烈咳嗽起來。蕭逸不慌不忙地把她扶起來,喂了她半甌清水,音色裡滿是澄澈的無辜:“這宮裡是風水不好嗎?你和母後的嗓子都不好,見了朕就咳嗽。”楚璿像是落入了獵人手裡的小獸,瑟瑟發著抖,睫羽顫了顫,心虛地看向蕭逸,往邊上挪了挪,好像害怕隨時會被他滅口一樣。“小舅舅……我……我什麼都沒聽到,真……真的。”蕭逸笑得愈加濃情揉蜜,手指刮了下她的臉頰,道:“沒聽到就算了,有些事……若叫你聽到了,朕還得想辦法證明一下自己。”說罷,他幽幽地看向楚璿的脖頸。那裡寢衣虛掩,露出瑩然如玉的頸線,隨著她因過分緊張而加重的喘息微微起伏著,惹人無儘遐思。楚璿忙把衣襟攏好,蹭得向下鑽進被衾裡,把自己裹得嚴實,像隻剛剛脫離魔爪受了驚的小獸,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蕭逸。蕭逸笑了,抬手隔著被衾輕拍著她,柔聲道:“再睡一覺吧,等晚膳妥了朕會叫醒你的。”雨雪霏霏,伴著靜瀾微漪的宮闈生活,塵光似掬在手心裡的水,一滴滴順著指縫滲走。除夕夜至,蕭逸陪著太後守歲,依例往各家勳貴宗親府中賜了賞,一直熬到太後困倦了,才從祈康殿出來。原本在殿中還是一副清矜端穩的模樣,出了殿立刻就像是還了魂的小鬼,一蹦老高地跳上禦輦,忙不迭地吩咐高顯仁:“那鬼麵具備好了嗎?”大周宮闈舊例,每逢除夕夜會大興儺舞,意在驅邪除祟,舞者帶著鬼麵,穿刺繡神獸的衣裳,在貞華殿前會一直跳到子時。蕭逸看膩了楚璿總在他跟前裝溫婉柔順,一見儺舞陣裡那張著血盆大口的鬼麵具,便靈機一動,想戴著它去嚇一嚇楚璿。到了長秋殿門口,見簷下燃著紅錦宮燈,可殿內已是漆黑,想來楚璿已經睡下了。按照宮規,她身為貴妃得跟他一起在祈康殿裡陪著太後守歲,可太後張口小妖精閉口小妖精,說一看見楚璿就頭疼,蕭逸怕這新年伊始再鬨得不痛快,便讓楚璿裝病乾脆躲在寢殿裡彆出來了。高顯仁把那沉甸甸的鬼麵具抱過來,有些猶豫:“陛下,這能成嗎?貴妃娘娘身子柔弱,您可彆再把她嚇出個好歹來。”蕭逸冷哼:“柔弱?朕算是看出來了,這小丫頭就是個鬼靈精,看著一副清純無害的模樣,實則狠著呢。心狠成那樣,膽子能小嗎?”說罷,賭氣似得一把抓過鬼麵具,扣在了自己頭上。那麵具是用檀木做的,上了黑漆,眼睛上摳出來兩個洞,周遭畫著厲鬼索魂般的惡眸,再往下便是勾翹成可怖弧度的鼻子和淌著血涎扭曲變形的大嘴,在這淒風悱悱的深夜,看一眼,就讓人覺得一股涼意自後脊背往上竄,哆嗦個不停。高顯仁哆嗦著,無奈地侍立在簷下,推開門,把蕭逸送了進去。這位皇帝陛下自小貪玩鬼精,上房揭瓦、調皮搗蛋皆是無師自通,宣室殿裡上上下下的宮女內侍就沒有沒被他捉弄過的。本以為這嬌滴滴的貴妃娘娘是陛下的心頭肉,總該能逃過這般被捉弄的厄運,沒想到,唉,陛下還是對娘娘下手了。高顯仁想起楚璿那弱質纖纖的小身板,唯有在心裡囑告一句“自求多福”。蕭逸進了門,借著自茜紗滲進來的微弱月光,一眼便望見那繡幔懸起的床上空空如也,隨即在妝台前找到了楚璿。她穿著寢衣,隨意披了件繡裳在身上,手邊擱了一盞光亮微弱的燈燭,正對著銅鏡理妝容。蕭逸作弄人心切,也顧不上細想她為什麼深更半夜摒退眾人自己對著盞看上去快要滅了的燈燭化妝,便似遊魂腿腳輕敏地飄了過去,站在楚璿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靜謐的夜間深殿裡,一聲充滿蔑意的輕哼飄過來,隻見楚璿慢條斯理地把燈燭拿到自己臉前,轉頭看向蕭逸。蕭逸:!!高顯仁端著拂塵守在殿外,估算著時辰,約莫一會兒就得傳出貴妃娘娘那充滿驚駭尖利無比的叫聲,為防止把禁衛招來,剛尋了個理由把他們支出去,要他們一個時辰內彆靠近長秋殿。夜風‘颼颼’回旋,吹拂著冰粒子迎麵撲來,在一陣寒涼裡,殿內果然傳出了淒厲尖細的叫聲。高顯仁一怔,忙直起身子,連滾帶爬地奔進了殿門。陛下!叫的是陛下!我的個乖乖,這常年玩鷹的竟叫鷹啄了眼,真是活得越久見得越多。長秋殿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高顯仁給蕭逸倒了第五甌熱茶,顫巍巍地捧到他跟前,“陛下,您喝點壓壓驚。”聲音小的像是生怕皇帝陛下會受到第二次驚訝。蕭逸半靠在繡榻上,臉色慘白,手撫著胸口,嘴唇不時哆嗦下,目光發虛且渙散,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他手發著抖把茶甌接過來,因為抖得太厲害,在送到嘴邊前茶湯濺了一地。高顯仁在心底歎了口氣,抬頭看向楚璿。貴妃娘娘正拿著那鬼麵具玩得不亦樂乎,套在自己頭上,在殿裡上躥下跳,還扯了塊垂紗掛在麵具上,鬼吼狼叫地蹦著,生動地好像被那厲鬼附了身似的。喝下茶水,蕭逸終於恢複了點元氣,有氣無力地朝楚璿招了招手。楚璿過來,把麵具拿開,露出了她那一臉誇張的妝容。上半邊臉是黑的,下半邊臉是白,且黑得濃鬱,白得滲人,外加一張胭脂塗得濃濃的嘴巴。可想而知,這要是在黑漆漆的夜裡,把燈燭往這張臉前一擱,照出來的模樣該是多麼的陰森可怖。高顯仁默默地為皇帝陛下掬了一把同情淚。楚璿對她這一張嚇人的臉仿若未覺,隻一派天真地往蕭逸身邊靠,拖著鬼麵具好奇道:“小舅舅,你從哪裡弄來的?真是太好玩了!”蕭逸虛弱地睨了她一眼,陰悱悱道:“你少跟朕在這裡裝,你說實話,是誰給你通風報的信?”楚璿眼底掠過一抹心虛的顏色,聲音弱了幾分:“沒……沒有啊,我就是一時興起,想……想化個妝。”她這番無辜且柔弱的表情成功惹惱了皇帝陛下,他猛地上前揪住楚璿的衣領,夾雜著牙齒磕碰在一起的‘咯咯’聲,惡狠狠道:“你說不說?你不說信不信朕把你這殿裡的東西都搬空了,讓你晚上睡地上!”楚璿麵露驚駭,無比恐懼地瞧著處在盛怒邊緣的皇帝陛下,嘴唇嗡了嗡,似是想說,可是又咽了回去。不行啊,怎麼能出賣彆人。僵持之下,高顯仁派出去的小黃門回來了,一溜碎步跑過來,極靈敏地附在大內官耳邊低語了一番,高顯仁聽罷,隨即向蕭逸道:“是太後身邊的素瓷姑娘。”楚璿睜大了眼。素瓷是自幼跟在太後身邊的,行事妥帖細致,極受寵信。她是個溫婉嫻靜的性子,最是和善。雖然太後不喜歡貴妃這在宮中人儘皆知,但她站在公允的角度觀察了楚璿許久,覺得這小姑娘雖性子有些古怪,但心地不壞,對待下人也是寬和的,進宮數月,聖寵優渥,也沒聽說她為難過誰。宮中歲月難熬,艱辛難以言說,素瓷很同情這年紀輕輕被當作棋子送進宮裡的貴妃,便在暗裡力所能及之處對她多加照拂。昨日她奉太後之命來給皇帝陛下送羹湯,便在殿外聽見了陛下和大內官商量要捉弄娘娘,思來想去,覺得陛下是個男人,未必心細有分寸,萬一拿捏不好再嚇著娘娘,這大過年的可不晦氣。便撿了個機會親自來長秋殿報了信。蕭逸一聽是素瓷,滿麵橫飛的怒氣淡了許多,隻“唔”了一聲,朝高顯仁擺擺手,讓他下去。殿中悄然無聲,又隻剩蕭逸和楚璿兩個人。蕭逸忍著極大的不適掠了眼楚璿那張作孽的臉,冷聲道:“去洗了。”楚璿忙從繡榻上爬起來,屁顛顛地跑去銅盆前,把帕子浸了水對著鏡子擦乾淨。洗完回來,蕭逸一臉嚴肅地讓她坐到自己跟前,“璿兒,咱們得講講規矩。”“朕是皇帝,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小舅舅,你得愛護朕,尊敬朕,是不是?”楚璿幽幽地看著他,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像今天你裝鬼嚇唬朕這種事,朕不希望有第二次了。還有,這一次的事你得守口如瓶,不能說出去。”楚璿喏喏地點頭。蕭逸瞥了她一眼,“怎麼著?你不服氣?”楚璿咬著唇,頰腮微鼓,氣嘟嘟的模樣。“沒事,你要是哪裡不服氣就說出來,朕聽著。”楚璿握了握拳頭,抬頭怒道:“那您是皇帝,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小舅舅,是不是應該莊重些,穩重些,愛護我,心疼我?那您還半夜三更裝鬼來嚇我?您是長輩,怎麼能這麼為老不尊?!”被她搶白了一通,蕭逸愣了愣,半天才在無邊震驚裡找到一絲絲理智:“為老不尊?老?”楚璿偏開頭,弱弱道:“我隻是打個比方。”“你打什麼比方也不能說朕老!”蕭逸霍得站起來,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胸膛微微起伏,怒吼道:“朕過了年才十九歲,你憑什麼說朕老!你不就是比朕小了那麼幾歲嗎,朕還沒嫌你小呢,你憑什麼來嫌朕老?!”楚璿瑟瑟躲開他噴出來的口水,哀聲道:“我錯了……您彆激動,我真沒有嫌您老的意思。我今晚什麼都錯了,我就該乖乖地躺在床上被你捉弄一下,然後裝出害怕的樣子讓您開心,我不該這麼壞反過來嚇您,小舅舅,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她邊說邊抽噎,最後竟撲在榻上嚶嚶哭起來。蕭逸站在原地愣了會兒神,許久,自嗓子眼溢出無奈的聲音:“也……你也沒錯,彆哭了,朕錯了還不行嗎?”這一夜處處都透著詭異,事情的走向完全脫離了蕭逸預先設定好的詭計。誰能想到,他滿肚子壞心眼地想來嚇唬小美人,反被小美人差點嚇掉了魂不說,還做小伏低地哄了她大半夜,把他那可憐的天子尊嚴放在地上碾啊碾,才好容易把她哄睡著了。這都是什麼事?!為著這個,蕭逸鬱悶了很長時間,待年後開春,積冰消融,風暖花開時心情才算徹底好起來。初春時節,正是晴朗好風光的時候,蕭逸批完了奏折,偷得浮生,帶著楚璿去西苑泛舟。清江粼粼,煙波浩渺,畫舫浮在水麵上,飄飄蕩蕩,偶有緩風夾雜著水草清新微腥的味道自耳邊拂過,甚是怡人。蕭逸心情大好,抱著楚璿在懷裡,見她一副蔫蔫的模樣,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怎麼了?”楚璿側著臉頰在他胸前蹭了蹭,沒說話。蕭逸放緩了聲調道:“你想要什麼,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跟朕說,朕一定滿足。”楚璿噘了噘嘴,道:“我想家了,我想……想三舅舅了,您讓他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吧。”久久無回音,楚璿抬頭看向蕭逸,見他癟了嘴,彆扭微酸道:“他又不是你親舅舅,你想他做什麼?”“雖然不是親的,可是三舅舅對我最好了。”楚璿一本正經道,又充滿殷切地仰頭看向蕭逸,巴巴哀求:“您就讓我見見他吧。”蕭逸瞥了她一眼,冷硬道:“不讓。”“哼!”這些日子蕭逸對楚璿多有縱容,她雖心事重些,但到底年少,在這樣的嬌慣裡脾氣也變得比從前大了許多,心願達不成,便猛地從蕭逸的身上起來,掃了一圈周圍,愣住了。蕭逸躺在畫舫裡,翹著腿懶洋洋道:“你當這是在地麵上,一個不高興抬腿就走?這是在河裡,在水上,你走個給朕看看。”楚璿這性子是最經不起激的,噘著嘴瞪了眼蕭逸,猛然一撲紮進水裡。在平緩無漪的水麵砸出個水坑,水花迸然四濺。蕭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