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安好(1 / 1)

初安十九年,八月,盛夏。冰鑒裡鋪了層碎冰,輕軟的碧綾紗微曳,禦醫將手收回來,朝著蕭逸揖道:“陛下放心,娘娘脈像平穩,一切都好。”蕭逸撫著楚璿的手,長舒了口氣。禦醫走後,楚璿便掙紮著從拔步床上坐了起來,歪著腦袋,甚是無奈地道:“你看,我就說沒事嘛,禦醫上午才來過,你下午又讓人家來,這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蕭逸俊秀的麵上依舊殘存著方才禦醫診脈時的過分緊張之色,道:“小心些總是沒錯的,再說了,這怎麼能是小事呢?這是性命攸關的事,說起來也是你心裡太沒數了,距你生阿留不過才半年多,怎麼敢……”又來了……在蕭逸那如和尚誦經的絮絮念叨裡,楚璿終於耷拉下腦袋,輕歎了口氣。自從平定叛亂外敵,大局初安,蕭逸大刀闊斧地整肅了朝野,鏟除梁王與蕭佶的舊黨羽,外放了一批年輕俊彥去曆練,又自外麵州郡提拔了一批底子乾淨的任京官,整頓吏治,製定了新的官吏考量和升遷方案。風風火火的七八月,光尚書台頒的聖旨就足有三十道之多,朝野上下吹起了新風,那被權臣把持、灰暗已久的朝局如晨起初升的旭陽,煥發著奪目的光彩。忙完了前朝,蕭逸自然就騰出功夫來跟楚璿磨牙。她和太後合謀把皇帝陛下算計了一把,算計出來一個孩子,雖然事後蕭逸重拿輕放,沒跟她們多計較,但仍有意不平,想起來這茬就要念叨一番,念叨得楚璿都快把他那一套背下來了。“是,我不對,我不該引誘皇帝陛下,我不該騙你說我喝了避子湯,我不該這麼快懷孩子,我做錯了,我全都錯了。思弈,我求你了,你彆再念叨了,我聽得頭疼。”蕭逸截住話頭,捏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細細碎碎地吻著,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輕聲道:“有件事……要跟你說。胥王秦懷仲上表,請求派人把蕭佶的遺體送回胥朝,另外……若是蕭雁遲和餘氏願意,胥王也想把他們母子一同接回胥朝。”楚璿正靠在蕭逸的懷裡,懶散地打著嗬欠,聞言一怔。蕭逸濃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璿,耐心地給她解釋:“之前我曾說過這個胥王秦懷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實這段交情還跟彆夏公主有關。這位胥王雖出身皇族,血統高貴,但自小時運不濟,剛一出生生父便牽扯進了一樁謀反案裡,被賜了鴆酒。秦懷仲那時還不滿一歲,正因為年幼而躲過了一劫,雖活了下來,境遇卻一落千丈,沒有人把他當正經主人看,更有甚者,見他年幼喪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聲,多有輕慢欺侮,秦懷仲小小年紀,日子過得是苦不堪言。”“彆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見這孩子可憐,便將他養在了身邊。據對往事的追查,可以確定當年彆夏與梁王交往密切時經常把秦懷仲帶在身邊,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紀,那個時候秦懷仲差不多也十歲了,該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至於為什麼後來他和梁王疏遠了,我想大約跟彆夏和梁王鬨翻了有關。交情再深,也是因為他親姑姑在中間連著,彆夏一死,他身為胥朝貴族同大周的梁王確實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說,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懷仲自小家道敗落,看儘了世情冷暖、險惡人心,再聰明不過,隻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不過這擅擇林棲的良禽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沒有忘記當年彆夏對他的恩惠,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彆夏的孫子……”楚璿抱著蕭逸的胳膊,擰眉細思,許久才仰頭看他,問:“你覺得雁遲該去嗎?”蕭逸安靜了一會兒,緩緩搖頭。“胥朝內部的局勢也不穩,丞相秦攸不是個善茬,秦懷仲登位不久,根基頗淺,君臣相爭中總占不到上風。若真有什麼變故,他未必能護得住雁遲,再者說胥朝內對彆夏這個人還是褒貶不一的,若將來有居心叵測之人要把彆夏挖出來再生事端,那作為彆夏的後人,雁遲也是難得安寧的。”“留在大周,雖說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碼我會保他一世安穩,富貴榮華。”楚璿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還得跟雁遲說一聲?”“這倒好辦。你爹把蕭雁遲和餘氏送去了你們老家南陽,交給你們的大伯照料著,遞個信倒不難,附在家書裡一起送過去就是,也不會引人注目。”侯恒苑已於上月致仕,臨行前力排眾議,舉薦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璿的父親已官拜尚書令,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他出麵,自然是穩妥的。楚璿淺淺地理順了這些事,便懶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這點事還叫事嗎?有你和我爹在,還要我操心什麼……我困了,想睡。”自打禍亂平定,蕭逸回朝,楚璿把玉璽交還給他之後,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從前的她心事重,舊年那些瑣碎事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總是擱在心裡,經年累月地難放下。如今可真是心寬豁達了許多,哪怕山崩於前,充其量是叫人來移開,過後就忘了,不管多嚴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過去就過去了,絕不矯情。不過話說回來,該崩的山早在從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沒什麼多嚴重的事發生,就算有什麼,依楚璿之言,也沒有他和嶽父擺不定,需要送到楚璿這裡讓她操心的。性子轉了,氣色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從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齏玉鱠,她都長不了幾兩肉,甚至在懷阿留的時候還瘦得讓人看著心驚。如今雖然還是痩,但沒有從前那種易折脆弱的感覺了,皮膚白皙瑩潤,由內而外透出來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個人披了層珍珠的光澤,柔和溫婉,安謐嫻靜,看著就讓蕭逸覺得很安心。懷中傳來輕淺且均勻的喘息,楚璿這覺果然來得快,沒有一炷香就窩在蕭逸懷裡“呼哈呼哈”地睡著了。蕭逸摟著她在繡枕歪了一會兒,便將她輕輕放回床上,起身出去。外麵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處理。如江淮所言:人死債消。對於蕭佶,他應當徹底放下十幾年的執念與仇怨,開始過新生活了。他也該相信江淮對他說的,徐慕在天有靈,看著他這麼多年為了給義兄報仇而付出的一切,看著今天這樣大好的局麵,也該安息並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恩怨已了,活著的人得好好活,連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沒理由他要一直糾結。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該傳的話傳了,後麵的事該怎麼處理就由他們去吧,左右不過一具屍體,總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過來吧……楚晏接下話,又問了問楚璿的近況,才依旨告退。龍案堆積了些奏折,蕭逸估量著楚璿這一覺還得睡些時候,便沉下心來批了一些,待日落樹梢,天光暗沉,才趕著晚膳的點回昭陽殿。還沒進殿門,遠遠就看見他母後身邊的翠蘊和楚璿身邊的霜月、畫月都守在殿門外,宮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蕭逸鞠禮,他站定了,一臉嚴肅、居高臨下地低頭問霜月,“裡麵是什麼情況?”霜月微低臻首,頗為含蓄道:“這情況就是……陛下還是躲著點吧。”這丫頭俏悅的話音甫落,殿裡便傳出太後的聲音:“思弈,你來了是吧?進來!快進來!”蕭逸愣了愣,瞬間麵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額,硬著頭皮、表情僵僵地進去了。“你來評評理。這是雲州進貢的縐羅紗,輕薄絲滑,正是當季穿的。哀家想著讓尚衣局製成衣衫,趕在入秋之前還能穿個鮮亮。可衣衫好製,首飾難配,我想著璿兒那裡正好有一套銀釵攢貓兒眼的頭麵,就想借過來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飾打出來哀家就還給她,你說她怎麼這麼難說話,就這也不答應,虧得隻是一套銀飾,還沒值多少錢……”蕭逸轉頭看向楚璿,見楚璿鼓著腮,咬著唇,一臉忿忿不平,就是不說話。蕭逸瞬間頭大,為了表示公允,還是在她充滿怨念的眼神裡,溫聲道:“你說話,母後都說了,你也得說,不然朕怎麼給你們斷官司?”楚璿雙眸水潤瑩瑩,可憐兮兮地道:“三月的時候,太後說她新製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紅寶鳳釵要走了。四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沉悶,得配清亮些的首飾,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漸熱,容易煩躁,得戴輕一些的首飾,把我的十二支翡翠點絳珠細釵要走了。剛進八月的時候,她說我懷孕了,戴不著多少東西,放著也是浪費,命人開了我的螺鈿匣子,劃拉走了一大半……”她低了聲音,囁嚅:“這哪是首飾的事,分明是在欺負人……”楚璿一覺得委屈,那張雪膩剔透的小臉就皺在了一起,秀眉擰著,幾乎要打成結,看得蕭逸心疼不止,剛想伸手撫平她的麵頰,恍得接收到他母後要殺人似的銳利眼神,訕訕地又把手收回來,挪了挪身子,坐在她們兩中間,誰也不偏靠。這女人的事,就跟圃簍裡的絲線,絞纏在一起,亂成個結,難以拆解,縱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還是難覓良方。他沒辦法,可這兩女人卻不打算放過他,各自陳述完畢,目光炯炯地看向蕭逸,等著他給個評判。蕭逸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自己的額角,輕咳一聲,道:“那個……不就是點首飾的事嘛,庫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帶你們去挑,想要什麼樣的拿什麼樣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來呢就戴自己的,彆去搶彆人的。”這話聽上去很合情合理,誰料太後眼一瞪,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你也嫌哀家搶這小妖精的首飾了?哀家是太後!把你從小丁點養到這麼大,你如今娶了媳婦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個小沒良心的!”她身體強壯,說話中氣十足,跟破風淩空射來的利箭一般,‘颼颼’的戳到蕭逸的腦門上,把他戳得頭‘嗡嗡’的疼。蕭逸捂著頭,隨波逐流地道:“對……您是母後,您把朕養大很不容易,朕不應當因為這點小事忤逆您……”“話也不是這樣說的。”楚璿不樂意了,一臉嚴正地開始講道理:“是,太後把陛下養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後,做兒媳的孝敬您是應當的,可凡事得有個度吧。您不能仗著是陛下的母後一個勁兒在這兒欺負人啊。我都忍您許久了,想著您是個通情達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該體諒我,該疼疼我了,誰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還變本加厲,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啊。”“你怎麼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點首飾,你那些東西都是我兒子給的,哀家拿了又怎麼樣?”“那是您兒子給我的,給我的,你想拿就得我願意才行。”“你這是不孝,傳出去等著禦史台參你吧。”“我爹說了,他現在是尚書令,隻要有他在,一定把禦史台那幫老家夥看得嚴嚴實實的,他們參天參地也參不到我身上。我爹還說了,現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誰的氣也不用受。”殿中一陣短暫的安靜,如暴風雨將襲來前的寧謐,透著陰沉詭異。兩人怒瞪對方,倏地,幾乎同時朝蕭逸挪過來,一邊一個掐住他的胳膊。“思弈,你評評理!”“思弈,你評評理!”蕭逸仰天長歎,合了合眼,慢慢地把頭低回來,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抽出來,站起身後退,圍著昭陽殿轉了一圈,從香鼎邊拾起兩根撥弄香粉的鐵鉤,往太後和楚璿的手裡各塞了一根。“打吧,你們兩打一架,誰能把對方打趴下,誰說得就是對的。”說罷,他又後退了數步,抱著胳膊,一臉的催促:“打啊,朕給你們看著,都放心,要是哪個傷了朕立馬叫禦醫,沒事,宮裡藥多能人多,傷得多重都能治,你們彆有顧慮,拚儘全力地打就是。”楚璿的小嘴嘟了嘟,撫著還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這萬一要是傷著孩子可這麼辦……”“對,不能傷著孩子。”太後忙附和道,‘啪’一聲把鐵鉤扔了出去,湊到楚璿跟前,把她手裡的鐵鉤也搶過來扔了出去,撫著她的背,柔聲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動手,也不能動氣,來來來,深吸一口氣,彆跟皇帝一般見識,他是個男人,哪能懂咱們女人家懷孩子的苦。”楚璿玉麵嬌柔,鋪了一層緋色的燭光,愈發顯得俏麗明豔,更添了幾分可憐韻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攜氣地睨了一眼蕭逸,道:“就是,不過仗著自己是個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懷胎和分娩的苦,就說得這麼輕巧,真是可惡。”“對,可惡,哀家知道,從小就是個混蛋,長大了也一樣。”蕭逸:……他看著這兩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還一致對外來攻擊他……是,他可惡,他混蛋,他不光可惡混蛋,他還是個傻蛋,他要是再管這兩女人的閒事,他就天字第一號的傻蛋!高顯仁端著拂塵守在殿外,見蕭逸一個踉蹌衝了出來,迎著天子那陰沉的臉色,低聲問:“陛下,要不要擺膳?”蕭逸那縮在纁裳闊袖裡的手緊握了握,咬牙道:“擺!擺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讓她們餓著吧。”這一餐獨品獨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沒有滋味,蕭逸抬著筷箸隻略沾了幾下湯汁,便懨懨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高顯仁極會察言觀色,忙讓人上來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點湯羹過來皇帝陛下這些日勤於政務,夙興夜寐,總得看顧著點身子,不能真讓他餓著了。更漏裡流沙簌簌陷落,蕭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燭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來,隻覺有無數金星拖曳著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聽著窗外鳥雀嚶啾,枝椏相撞,心裡一動,朝高顯仁招了招手,問:“太後走了嗎?”高顯仁斂袖於身前,輕輕地搖了搖頭。蕭逸抑鬱地輕歎了一聲,看看更漏,心道:好幾個時辰了,氣大概要消了吧,要不……過去看看……這樣想著,不自覺出了偏殿門,披著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緋色的燭光從繪著折枝紅梅的簇新茜紗窗紙裡滲出來,幽然落到地磚上,顯得極安靜又溫馨。剛才他在偏殿聽到動靜,乳母把阿留抱來了正殿,裡麵不時傳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學語聲,太後和楚璿圍著他,不時傳出零星笑語。蕭逸懷揣著一絲絲僥幸,正把手撫上了殿門,要推開,忽聽裡麵傳出太後的聲音。“燕窩粥,是高顯仁吩咐膳房給皇帝熬的,哀家讓翠蘊搶過來了。他一個男人,喝這麼多燕窩乾什麼,那不是浪費嘛。你多喝點,這東西最是滋陰潤補,保準讓你生了孩子還跟個小姑娘似的鮮嫩。”隨即傳出楚璿乖巧又甘甜的嬌細嗓音:“謝謝母後,您真好。”她把懷裡的阿留交給太後,拿起瓷勺,舀著瓷盅裡的燕窩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蕭逸:……他是不是挺多餘啊?深受打擊的皇帝陛下鬱鬱沉寂了好幾天,把自己關進宣室殿裡,每天除了上朝就哪裡都不去,直到楚璿耐不住寂寞了親自登門來找他,拿喬矯情了許久,又把楚璿摁在榻上好一頓折騰,直到過了火,被楚璿捏住了胡亂摸索的手腕,才勉強罷了休,把這一頁翻過去。宮闈深夏寧靜,不時鬨些閒情出來消磨,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進了九月。胥王的信送到了南陽,蕭雁遲和餘氏略商量了下便有了決定。他們不願意走。他們已在南陽落腳,楚晏還給他們買了間四進四出的大宅子,在最繁華的街道買了鋪子,交給蕭雁遲讓他琢磨著隨便做點什麼營生。而楚家的大伯更是待他們周到至極,不時上門噓寒問暖,連宅子和鋪子的修整都是他一手操辦,妥帖至極,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如今安頓下來,楚大伯還給蕭雁遲引見了許多南陽當地有名的墨客商賈認識,蕭雁遲本是灑脫爽朗的性子,一紮入人堆裡自是如魚得水,漸漸忘卻前塵恩怨,適應了新生活。這裡遠離京畿,無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又沒有王府的四重院牆束著手腳,不用日日機關算計,不用擔驚受怕何時會大禍臨門,不用強逼自己去做昧良心的事,真是自在得很。本以為是落敗流放,淒涼至極,卻不曾想這一處竟是海闊天空,過得是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活。若要拋下這裡好不容易經營起的一切,舍下楚家人對他們的好心善意,那自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們雖不願意去胥朝,卻同意把蕭佶的遺體送回去。梁王府偌大的門第,一朝傾塌,滿門都成了有罪之臣,被削爵幽禁,除了外嫁的女眷,隻剩蕭雁遲和餘氏這兩個自由之身。按理說,兒子和夫人都在大周,不該獨把蕭佶送去胥朝,可作為妻子與兒子,他們了解自己的夫君和父親,知道蕭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他的母親彆夏和其魂牽的故國舊夢。蕭佶這樣一個謹慎縝密的人,設下這樣龐大的局,幾乎天|衣無縫,沒有破綻。唯一出的幾次錯,便是因對迦陵鏡的執念,亦是對他身世的執念。迦陵鏡收在蕭逸的手裡,他已在大局初定後不久就命人把這鏡子當著他的麵兒毀了,隨著浮雕迦陵鳥的鏡子被熔成銅水,那橫亙幾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就此煙消雲散,徹底結束了。既然已經結束,那麼對於蕭佶來說,沒有什麼是比故國更好的歸宿了。把他葬回那裡,逢年過節生死兩祭,蕭雁遲和餘氏可以悄悄去胥朝給他上一炷香,這樣安排,貼合情義,相信蕭佶在天之靈也是願意的。事情到這裡蕭逸就不插手了,全交給了楚晏去辦,包括往胥朝送信,接應胥王派來的心腹,再秘密地把他們送回去。尚書令大權在握,自是做得無比順當。這一頁翻過去,許多人的心也該安寧了。蕭逸念著他那無辜枉死的義兄徐慕,自然對徐慕的兒子江淮也是多加關注照拂,近來上朝一連幾日沒看見他,問了禮部說是病了,擔心得忙讓楚晏代他去探望探望。楚晏探疾歸來,回禦前複命,歎道:“哪裡是病了,分明是心病。”在皇帝陛下的追問下,楚晏原原本本把事情說了:“自打朝局穩定了,江淮時常出入禁宮,又多蒙皇帝陛下賞賜優待,聽說近日您還向吏部詢問了九卿有沒有挪動出缺的,想讓江淮升遷替補。”“您念著他,對他好這本是好事,可是彆忘了江淮還年輕,來京述職不過兩年,資曆尚淺,如此聖寵優渥,隻怕會惹得旁人眼紅心熱。他雖比從前通透機敏了許多,可到底還是個耿直性子,經不起人家擠兌嘲弄,這不,正躲家裡生悶氣呢。”蕭逸聽出來了,這是有人欺負他乾兒子,給他乾兒子氣受了。向來護犢子的皇帝陛下也聽不進去楚晏的諄諄勸導,隻讓禦前內侍火速去宣江淮,就是綁也得把他綁過來。神情鬱鬱的江侍郎來了禦前,行過禮,正端袖立於殿前,垂眉耷目,一副霜打的茄子樣兒。蕭逸看得愈加來氣,怒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在外麵受了氣就會躲自家裡悶著,這算什麼?誰拿話刺撓你了,誰欺負你了,你就欺負回去,實在不行你就大巴掌扇回去,直扇到他們閉嘴。你要是功夫不到位,朕派幾個禁軍去你家裡教你。”侍立在側的楚晏抬頭看向蕭逸,嘴唇嗡了嗡,像是想說什麼,但又憋了回去。江淮道:“陛下說笑了,同是在朝為官,哪能這樣乾?那成何體統?”“什麼體統!他們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跟他們講體統?你是徐慕的兒子,是朕的乾兒子,身份尊貴,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欺負的嗎?真是豈有此理!這樣吧,誰欺負你了你說出來,不用你管,乾爹替你出這口氣。”江淮的眉心跳了跳,深揖禮,無比淒楚地哀求道:“陛下,我求求您了!彆再占我便宜了行不行?我沒認您當乾爹,那都是您和父親鬨著玩的,您就把這茬忘了吧,臣實在是受不了了!”蕭逸怔怔地看著他,那一臉的抗拒無比生動濃鬱,幾乎快要滿溢出來。剛才還忿忿不平恨不得要殺人放火的皇帝陛下倏然安靜下來,許久,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心臟。他傷心了,是真得傷心了,這小子太沒良心了。他掏心掏肺地對江淮好,愛護他,提攜他,關心他的仕途,關心他的生活,卻隻換來他一句“受不了”……蕭逸憂傷地望著他,好像那含辛茹苦十幾年養大孩子的老父親,突然被孩子掃地出門般淒涼悲慘。“……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以為朕缺兒子嗎?你知不知道隻要朕放一句話,求著當朕乾兒子的人得從宣室殿排到順貞門……哦不,得排到長安城門!”江淮那靈秀飄逸的身體狠晃了晃,如在風中顫顫搖擺的柳葉絲絛,像是受到了什麼沉重打擊,隨袖垂曳下的手緊攥成拳,驀地,他揚聲道:“我要求外放!”蕭逸和楚晏都愣住了。隻見江淮慢慢冷靜下來,溫和卻堅決道:“我想過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災。如今我所得到的一切本就不是我自己掙來的,這對我不是好事,對那些踏踏實實為官勤政的同僚也不公平。所以我要離開長安,去外麵州郡為官,造福一方鄉鄰,一點一滴積攢我的功勞,憑我自己的本事回來。”說完,也不等蕭逸有什麼反應,兀自朝他深揖鞠禮,頭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留下蕭逸半天沒回過神來,等回過來了隻怏怏地看向他的嶽父大人,心道能得些安慰,卻見他嶽父默默地仰頭看了一陣,語重心長地建議:“陛下,您政務繁忙,太子和璿兒肚子裡那沒出生的孩子,以後就不勞您費心,你千萬彆插手他們的教養。”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沒忍住,扔下一句話就走了。“沒您這樣教孩子的!”蕭逸:……怎麼什麼事到最後都成了他的錯?!鬱悶的皇帝陛下蔫蔫地回了後宮,又遇上楚璿鬨騰,說是在宮裡悶得慌,悶得喘不過氣了,非要出宮,要去街上看看景才能順暢。蕭逸拿這小作精半點辦法都沒有,隻得讓人去套馬車,備魚符,領著楚璿出宮了。長安那些繁華的街道他們近來都逛遍了,處處景致如拓刻,沒什麼兩樣,蕭逸見楚璿看得意興闌珊,試探著道:“不如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要去的是長安西市春山巷的一個小街亭。說是街亭,不過是一個說書的老先生拿四根竹竿、一卷篷布搭的個粗陋亭子,亭前擺一張破木桌,擱一鑼鼓,放一盞清茶,那白須苒苒的老者便說起了話本。帝王將相,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鬨。楚璿跟著蕭逸下了馬車,躲在一棵老槐樹後往那邊看,邊看邊聽,打了個哈欠:“這有什麼意思啊?你乾什麼……”話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見那坐得離說書老先生最近的、喝彩喝得最響、動作幅度最狂野張揚的人有點眼熟。侯恒苑?她揉搓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她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嗯……狂野的老頭跟那嚴正耿介的尚書令大人聯係到一起。蕭逸把她手拉下來,裹進掌心,無比淡定道:“彆搓了,就是他,這老東西一本正經地跟朕說要去雲遊四海,結交賢士俊彥,結果窩在這兒天天走雞逗狗,聽人說書給人當托兒,好歹是朕的老師,把朕的臉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走雞逗狗?給人當托兒?楚璿怎麼覺得這個世界這麼虛幻呢?正在懷疑著人生,耳邊鼓點漸漸息止,一陣密集敲打,倏然一收,那老者的話本說完了。她親眼看見侯恒苑身手頗為矯捷地跳了起來,大巴掌拍著喝彩,喝完了向後一轉,誠懇道:“老人家說得太好了,大家多少給點賞吧,瞧,我先給了。”說罷,從衣袖裡摸出一塊碎銀子,放進了說書案前的鐵盤子裡。這便是引玉的磚,引來了無數人慷慨解囊,碎銀子‘嘩啦啦’落進鐵盤裡,不一會兒就密匝匝鋪滿了盤底,一丁點黃銅色都看不見了。人群漸漸散去,老先生開始收工了。躲在老槐樹下的楚璿和蕭逸看見侯恒苑把那鐵盤子端到自己麵前,撥弄著那些碎銀子,找到了那塊他最先放進去的,摸出來又塞回了自己的袖子裡,當然,又多順了兩塊最大、成色最好的銀子。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他老人家麵不改色。楚璿:……蕭逸:……說書老先生看見了也不製止,隻由著他去,不過打趣道:“你總跟我吹噓你從前多風光,你教的徒弟多有出息,怎麼,你如今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那徒弟還不來接濟你?”侯恒苑道:“你當我缺錢啊,我跟你說,我缺的是人生樂趣。悶在那地方幾十年了,好容易得了自由身,我可得隨著自己的心意,想怎麼活怎麼活。”楚璿和蕭逸極其一致地癟了癟嘴。哦,敢情你隨著自己心意活就是這麼個活法,那從前你那一本正經的訓誡:“不成體統”、“以大局為重”、“要守規矩,遵法度”都是怎麼說出來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道理你不懂啊!這老家夥的良心不痛嗎?兩人正腹誹,忽聽侯恒苑道:“再者說了,我那徒弟就不是什麼好人,讓他看見我這麼找樂子,非得嘲笑我不可。你當他知道‘尊師重道’四個字怎麼寫啊?屁!”胸口猛然中了一箭的蕭逸瞠目,像是被人當頭一錘敲散了魂,半天沒收回來。楚璿卻低了頭偷笑。她覺得這個狂野版的侯恒苑實在太可愛了,說話也中聽,特彆是剛剛那句話最後的那個“屁”,簡直是畫龍點睛,神來之筆,太妙了。那邊說書老先生朝侯恒苑偏過了頭,似是低低勸了句什麼,隻見侯恒苑一梗腦袋,“哼!什麼誤會,從小就是個小混蛋,長大了是大混蛋,瞧瞧我這一頭的白頭發,就是被他給氣出來的。”蕭逸終於忍不住,湊到楚璿跟前忿忿道:“老家夥今年都六十多了,要是還不長白頭發那除非是老妖怪,這都能賴到朕的頭上!”楚璿笑得花枝亂顫,鬢角的青玉簪滑了下來,被蕭逸一把接住。兩人躲在老槐樹下聽了一會兒,直到說書老先生收整好了東西,和侯恒苑一起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行人如織的街衢儘頭。楚璿終於不用忍著,哈哈大笑。這回兒出宮,拜老尚書所賜,算是乘興而來,儘興而歸。楚璿知道雖然蕭逸嘴上多有不屑,但其實心裡很掛念他的老師。侯恒苑同父親一樣,也是弱冠中舉,入朝為仕,這一生都是在圍著朝堂、天子轉圈,殫精竭慮,鞠躬儘瘁,好不辛苦。乍一離朝,雖然蕭逸給了他豐厚的金銀,但還是擔心他能不能過好以後的日子。畢竟突然離開了付諸一輩子心血的地方,很容易覺得心空,難以填補。還好,老尚書很快就適應了民間生活,還跟變了個人一樣。……或許不是變了,而是本性如此。從前在朝堂,為了社稷,為了大局,不得不把自己困在一個框子裡,生生磨平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塊頑固卻又無比可靠的磐石,牢牢地支撐住搖搖欲傾的江山和年幼稚弱的天子。艱辛走過十幾年,終於功德圓滿,可以卸下身上重擔,歸於鄉野,也可以回歸本性,做回自己了。楚璿突然想起了侯恒苑致仕之前對她說過的話。——“我們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負重擔而行的人,身上擔著江山社稷,擔著黎民蒼庶,有些時候實在是由不得自己……”由不得自己。她曾經埋怨過他的迂腐,怨恨過他對自己的為難,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他更加嚴苛地在為難著他自己。這漫漫長路,是以無數心血砌就,如今的美好生活,來得格外不易。時至初秋,昭陽殿前的桂花樹全開了,墜花飄香,漫天金黃,映著萬裡無雲的湛藍天空,是一副幽遠靜美的畫卷。楚璿仰頭看著繁花濛濛撲麵,不禁笑了。蕭逸上前來握住她的手,將她攏進懷裡,手撫著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柔煦笑問:“想起什麼高興的事了?”楚璿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笑吟吟道:“隻是覺得一切都剛剛好……歲月寧靜,大家都安好,實在是好極了,思弈,你知道嗎?曾經就算在是最美的夢裡,我也不敢想會有這樣好的結局。”蕭逸吻在她的鬢發裡,抬手捏起落於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在她的耳邊深眷道:“但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認定我們一定會有好的結局,我們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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