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靜至極,明明已是春色滿園,殿外鳥雀嚶啾,煙柳如絲,暖意扶融,卻半點也吹不進來。蕭佶站在殿前,思忖再三,抬起手朝隨行的護衛擺了擺。他們齊刷刷退出去,厚重的朱漆木門被合上,連同熾熱燦烈的陽光一同關在了門外。殿中陰靜,落下重重影翳,越發顯得與世隔絕。不知為何,蕭佶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進宮前,王府的管家來報,說花苑裡那幾棵香櫞樹凍死了。香櫞喜熱不喜寒,本來在北方就極難成活,可沒想到它們熬過了最嚴寒的冬天,卻死在了已回暖的春天。大約是這幾日乍暖還寒,陰雨連綿之故吧。蕭佶搖了搖頭,想要把心底浮蔓開的不好預感搖出去。他已躲閃藏掖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掙得今天的好光景,眼看離巔峰僅一步之遙,若還想著躲,那得躲到什麼時候。況且,眼前是璿兒啊,是他最疼愛的璿兒,世情炎涼,人心叵測,他算計廝殺得已經很累了,臨了,他想賭一回,信一回。這樣想著,他斂著袖氅緩緩走近,瓊華殿是專供宴飲之所,裝潢奢華靡麗,禦階前淺鑿凹渠,螭龍石雕出水,清冽明澈,汩汩而淌,倒映出他廣袖垂曳的飄逸身姿。蕭佶慈和地笑了笑:“璿兒,你彆怕,有三舅舅在。縱然如外界所言,陛下已遭遇不測,可你是皇後啊,你還有太子,我會竭儘全力幫你扶太子登位的。”楚璿縮在闊袖裡的手顫了顫,麵上卻依舊一派淡風靜水,一眨不眨地看著蕭佶,聲音緩無波漪:“謝謝三舅舅。”“可是……”蕭佶做為難狀:“若要我出麵,畢竟是有些師出無名啊。我是梁王的兒子,又在朝中素無根基,朝臣百官必定不服我啊,就算我有心要輔佐新帝,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楚璿依然端靜,字句清晰地問:“那依三舅舅之見,該如何才能令朝臣百官服氣?”蕭佶頓了頓,以無比溫和柔煦的聲音回道:“你是皇後,垂簾聽政,掌傳國玉璽,你可以寫一道聖旨,封我為攝政王,在新帝成年前,代其掌國器朝政,節製四方群雄,佐助帝禦,穩定社稷。”他見楚璿沉默,忙真誠地補充:“你放心,我隻是擔個虛名好辦事,等天下安穩了,我會把權力原原本本地還給你。”楚璿流露出茫然之色,“可是我雖垂簾,但卻沒有權力下旨,您讓我寫一道聖旨,這……”蕭佶循循善誘:“你跟了陛下這麼多年,模仿他的筆跡應當不難吧?”楚璿吸了口涼氣,嗓音因驚恐而過分尖細:“您讓我假傳聖旨?”“不是假傳聖旨,是偽造一道遺詔。”蕭佶哄勸道:“陛下是走得太急了,沒有料到今日的長安會是這種局麵,不然他自己也會早做安排的。若他天上有靈,也必不希望你們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你看先帝不就在駕崩前指派了輔臣嗎?這是正當的也是無可奈何的操作,關鍵時候當用關鍵之法,不可太拘泥於陳規舊習了。”殿中又安靜了下來,禦座上遲遲無回音。這種深澗冷潭般的肅寂讓蕭佶很是不安,他抬了頭,仰看禦座上的楚璿,輕聲道:“璿兒……”楚璿凝望著他,眸中若淌過萬千情緒,最終皆落於沉寂,她帶著些許頓悟,目光清靈的落到她的三舅舅身上,容顏純淨,皎潔無瑕,宛若還是閨中小女兒般,輕吟吟道:“原來我的作用是這個。”蕭佶一怔,好像被什麼震了一下,問:“你說什麼?”楚璿連笑幾聲,“我總是想不通,在我封後前回梁王府,外公明明對我動了殺意,可您為什麼要救我?我不敢高估自己,奢望您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會是因為對我的感情而不忍心讓我死,今天終於都明白了。”“您真是深謀遠慮,步步心機啊,從那個時候起大約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了吧。挾天子以令諸侯,待四海平定,大權儘攬,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太高明了。”蕭佶思緒微滯,隨即徹悟,收斂了流轉於麵上的笑意,轉瞬之間,那溫儒親和的長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肅殺戾氣,他目光沉定地看著楚璿。“你都知道了?”楚璿平靜道:“我都知道了,可是我還是想聽三舅舅親口對我說,徐統領是不是您殺的?冉冉是不是死在您的手上?還有秦鶯鶯……那許許多多的壞事是不是您做的?”蕭佶沉默片刻,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璿兒,你能分得清楚嗎?至尊之位,能者居之,都是姓蕭,憑什麼皇位就一定要蕭逸來坐,彆人就坐不得?”“可是你不能濫殺無辜!”楚璿那苦苦壓抑的情緒終於如濤湧般泛了上來,嬌細的聲音變得尖嘯扭曲:“徐慕做錯了什麼?冉冉又做錯了什麼?你殺忠臣,殺忠仆,全為了你一己之私,欠下累累血債,你知不知道……”她孱弱纖細的身體顫顫發抖,“欠下的血債是要還的!”蕭佶仰頭望著穹頂上繪的八方朔圖,神情戲謔,好似聽到了這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他沉緩片刻,慢慢道:“璿兒,這天底下的人都可以來指責我,都可以來說我不是個好人,可唯獨你不能。”“是,我陰狠毒辣,我濫殺無辜,可是我對你……除了對我的妻兒,我把我僅剩的所有善意都給了你,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他漫步越過殿中鑿渠,邁上禦階,走到楚璿的跟前,將手支在龍案上,俯身看著她,溫煦悠悠地問:“你呢?你想置你的三舅舅於死地嗎?”楚璿眸中若蓄滿了湖水,瑩波微漾,閃動著淒楚的光芒,她迎上蕭佶質問的目光,問:“若是您贏了,思弈就活不了,不光他活不了,侯恒苑、父親、江淮……還有許多會反對您,阻礙您的人,哪怕他們忠肝義膽,是直臣俠士,您殺起來也不會手軟,就像過去您殺徐慕一樣。”“會不惜一切,以鐵血手段鏟除異己,鞏固自己,對不對?”蕭佶默了默,突然伸手撫了撫楚璿的臉頰,溫聲道:“那又如何?我不會殺你。璿兒,你從小吃了那麼多苦,早該明白,這世間的炎涼冷暖隻能自己來嘗,誰也顧不上誰,他們有他們的命,你拉扯不住,也救不了。”他目光微緲,散在楚璿秀致的麵上,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遙遠的舊時光。“璿兒,我還記得父親剛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那麼小,那麼軟,那麼漂亮,眨巴著一雙眼睛看我,還朝我笑……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傻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會走得多艱難,過得多淒苦,還在這兒傻笑。我就這麼想著想著,從父親手裡把你接過來,抱住了,就覺得心裡顫了一顫。”“那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好像是天意……往後的歲月裡,你漸漸長大,我有時見著你都會恍惚,覺得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命運跟咱們開了個玩笑,把你托生到了彆處,如今又把你送到我跟前了。”楚璿坐著,安靜地聽他追溯往昔,驀地,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滴落在龍案上。蕭佶滿是心疼地凝著她,抬起手給她拭掉淚。“璿兒,彆哭。三舅舅答應你,隻要過了這道坎,往後我一定善待你。雁遲一直都很喜歡你,你三舅母也那麼疼愛你,我得到了這個位子,遲早是傳給自己的兒子,將來你還是皇後。你若是舍不得蕭留,我也可以給你留下,賜王爵,保他一世富貴榮華。”“你從進宮就吃了很多苦,太後不喜歡你,朝臣亦對你多有詬病,說你狐媚惑主。你放心,這些事以後都不會有,你會有個對你死心塌地的夫君,有個疼你、視你為親生女兒的婆母,朝野上下,坊間市井,但凡有半點非議,我都壓下去。”“咱們一家四口在一起,還像從前在梁王府一樣,其樂融融,滿園溫馨,這樣不好嗎?”楚璿垂下眉目,睫羽輕覆,沾染了淚珠,濕漉漉的,好像浸了水的蝶翼,有種淒弱動人的絕美。她緘然許久,道:“您對我好……可是,您這樣的人,若是君臨天下,那豈不是天下人的災難?”“您的心太冷,太狠,對世間蒼生缺乏必要的憐憫,在您的心裡,凡拂逆吾意者,皆該死。這萬裡江山不能交到您的手裡,您想要的聖旨那純是在做夢。”她用最嬌柔婉轉的語調說出了最堅決篤定的話。蕭佶的臉色驟然冷下來,眼睛微眯,透出陰鷙。楚璿卻不慌不忙地摸向龍案,那裡有一甌放涼了的茶,她端起來越過蕭佶橫斜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抿了一口。那戚戚滿麵的淚意,那盈盈不散的悵惘,在這垂眸的一瞬間儘數散去,再抬頭時,已是美人冰冷,目含利光。她把茶甌擱回案上,卻故意偏斜了半寸,青瓷甌應聲而落,碎裂成渣。內殿隨之傳來窸窣聲響,盛茶的箱子被掀開,十數個暗衛快步奔出來。他們腿腳靈敏,身體極輕,所過之處若片羽拂水,漣漪輕點,無聲無息,自然也不會驚動殿門外蕭佶帶來的人。蕭佶的眉宇輕揚,深含蔑意地掃了這些暗衛一眼,饒有興致地看向楚璿。“難怪要我獨自入殿,還要關閉殿門,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直起身子,散漫悠然地環視殿宇,“哦,難怪選了瓊華殿,這裡牆壁厚實,聲音是傳不出去的。我還記得上次到這裡是來給你送你最愛吃的酸棗麨,那時太後為難你,你暈倒了,被人抬回去,我還擔心了許久……”他開始脫外裳,挽袖子,“你還真是狠心,不過……未免也太天真了,憑這麼幾個人就想來殺我?”話音甫落,他捏緊拳頭,身形如魅影幻隨,驟然飛掠了出去,以疾速攻向暗衛。楚璿早就料到他的功夫不會差,當年的徐慕可是禁軍統領,卻還是死在他的劍下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而秦鶯鶯也不是俗人,就算是偷襲,要偷襲一個素來機敏又反應迅捷的人也不是易事,更何況兩個人都是被一劍斃命,可想而知他有多可怕。殿中凜風回旋,是高手過招時劈出的掌刀和拳頭,暗衛勝在人多,且配合密切,陣法精妙,雖占不了上風,但勉強也能牽製住蕭佶,讓他施展不開強勁殺招。這是楚璿早就跟他們商量好的。對方熟諳胥朝武藝,又在大周生活多年,糅雜了兩套功法的優點,詭異多變,深不可測,所以不能硬拚,得發揮自身優勢,相互協作,就算一時半會兒殺不了他,把他困在陣中,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拖延得越久,蕭逸那邊的勝算就越大。剛這樣想,便出現了變數。在纏鬥中蕭佶摸清了這套陣法的精髓,蓄力繞轉,緊箍住壓陣眼的那個人,鐵拳透胸,鮮血四濺,狠狠把那個人摜倒在地。陣眼一塌,整個陣法便支撐不住,如殘垣散碎,剩下的暗衛被接二連三打倒,癱了一地,哀哀痛吟。楚璿平靜看著,臉色冰涼如雪,目光沉定,半點懼意都沒有。被打倒在地的暗衛不甘心,墊步躥了起來,如在勁風中柔轉的白練,逆風襲向蕭佶。蕭佶閃身躲開,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那人嘔出一口鮮血,全噴在蕭佶的臉上。血珠落在眼皮上,黏稠滴落,暫時遮住了他的視線,暗衛趁勢而起,猛烈攻擊。但蕭佶反應極快,臉上的血太黏擦不儘,乾脆閉上了眼,耳朵微顫,步法快而精準,掌起手刀狠劈向暗衛。楚璿冷眼旁觀,她雖然不懂這些拳腳功夫,可能看出,這些暗衛不是對手。敗落是遲早的事,不過在於還能支撐多久。蕭佶解決了纏在自己身側的暗衛,騰出勁兒掃向剩餘的,他已控住了大局,勝利在望,忽然,一陣轟隆悶響,兩側殿門被推開了。陡然傾灑進來的熾盛陽光過於刺目,他微眯了眼,見蕭逸如從天而降,疾速奔進來,站在他和楚璿中間,執劍指向他。鋒鍔凜凜,寒光冷朔。“蕭佶,你的皇帝美夢到今天為止。”楚晏和江淮緊隨其後,兩人一左一右,守住了殿門。禁軍齊刷刷湧過來,把蕭佶帶進來的護衛拿住,押了下去。蕭佶不可置信地看著蕭逸,臉上血漬斑駁縱橫,看上去可怖至極,他步步後退,搖頭:“不可能!你不可能還活著!我不可能輸!雁遲呢……我的十萬大軍呢?”他言語混亂,似已陷入癲狂,渾身都在打顫,如在修羅之境掙紮的惡鬼,半點昔日溫煦儒雅的風采都沒有了。已有禁軍上前來將他左右擒住,他好似失了力氣,亂了神智,一邊被押著後退,一邊嘴裡念念有詞。楚璿三步並作一步跳下禦階,撥斂著裙紗奔到蕭逸身邊,勾住他的胳膊,一副思念成癡的模樣。蕭逸收劍入鞘,亦轉過身來看她。他連日急行軍,又經了場惡戰,胡子拉碴,狼狽不已,唯有一雙鳳眸乾乾淨淨,深眷摯情地凝著楚璿,遲遲不語,過了許久,才緩慢道:“你不聽話,該罰!”楚璿不爭不辯,隻將頭歪靠在他的肩上,姿態柔軟溫順,“罰就罰,隻要……你彆讓我做寡婦,想怎麼罰都行。”蕭逸勾唇一笑,偏了身要將她攬入懷中,愛妻尚未入懷,隻聽身後一聲尖嘯吼叫:“陛下,小心!”楚璿正對著殿門,蕭逸看不到的她卻能看到,隻見蕭佶掙脫了禁衛鉗製,奪了禁衛的劍,雙目血紅地直刺向蕭逸的後背。電光石火之間,楚璿腦子一片空白,待反應過來時,她已擋在了蕭逸的背後,緊緊地從身後摟住他。預想中的痛疼並沒有襲來,隻是一聲刺破血肉的悶頓響裂在身後,伴著和風細緩,悠轉漫開。楚璿回頭看去,見江淮手拿利劍,劍身幾乎全沒入蕭佶的身體裡,沾血的劍尖自他的胸前破出,而身後隻露在外麵一段黑銅劍柄,被江淮攥在手裡。她的心驀然顫了顫。難以說清那是什麼滋味,隻覺一陣陣恍惚,仿佛天地之間蒙了層淡靄,模糊輕旋,有什麼崩然撕裂開。蕭佶的手裡還握著從禁軍那裡搶來的劍,劍尖離楚璿的後背不到一寸,卻戛然而止,再也沒有推進。方才他絕望之際,隻想拽著蕭逸同歸於儘,可這劍刺出去,楚璿卻突然跳出來擋在了蕭逸的身後。其實江淮的動作慢了半拍,其實他來得及把劍狠戳下去,可是他停住了,劍尖鋒銳,輕抵著楚璿的緞衣,壓下一小點凹褶,絲緞輕薄柔軟到不堪一擊,可是他就這樣停住了。殿中死寂一片,無人說話,楚璿意識到什麼,抬頭看向蕭佶的臉。他滿臉血汙,本是猙獰至極,可見楚璿在看他,朝她輕勾了勾唇角,眨了下右眼,滿是輕俏調皮,在那一瞬,好像從前那個溫煦和善,童心未泯,愛領著她到處玩,愛逗一逗她的三舅舅又回來了。笑意在他臉上蔓延,衝淡了狠戾與煞氣,溫暖著扭曲的麵容,然後,緩緩仰頭倒下。殿外天光澄淨,湛藍無雲,杳杳鋪陳開,驅散儘陰霾,罩著春暖花開的錦繡大地。一切都結束了。蕭逸讓人把蕭佶的屍體抬出去,忙不迭拉著楚璿噓寒問暖,楚璿一句一句極認真地回他,可視線去控製不住地緊隨著蕭佶的屍體,移出殿外,漫過雲階,被抬向遙遙宮門,光影漸至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見。亂局徹底平定,蕭逸立即分兵攻打南下的阿史那思摩,直把他打得丟盔棄甲,兵敗被俘。邊疆隱患除去,自然要開始清算反賊黨羽。那日兩軍對壘於陣前,楚晏和江淮及時把蕭騰帶了過去。蕭佶為了把自己摘乾淨,派出去的散軍都是從蕭騰那裡收繳來的,打的也都是梁王世子蕭騰的名號,本尊去了,一番陣前澄清,他們自然不會再為蕭佶效力。再加上蕭騰說出了蕭佶的身世,乃是異族彆夏公主之子,不堪正統,更使軍中嘩然,人心惶惶。雖然宛洛守軍不至於陣前倒戈,但已是士氣大減,蕭逸瞅準了機會命火速進攻,千裡防線潰敗如山,勝負便就這樣分出了。蕭騰素來頗有城府,在最後關頭做的也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他料定蕭佶此人心狠手辣,枉顧手足之情,若是叫他贏了,他定容不下這個在名分上擋他前麵的嫡親兄長,是一定會置自己於死地的。而若是他輸了,這謀反大罪落下來,勢必要誅九族,作為兄長的他更是跑不了。不如投向蕭逸,戴罪立功,興許還能得個寬赦,保住一條性命。事實確實如此,他為自己和兒子們掙了條生路。蕭逸下旨:梁王的子孫雖蠻橫不肖,但終歸與朕同宗同族,叛臣已除,天下大定,朕不忍行株連之罪,再起殺戮,令朝中人心浮動,故賜圈禁於西郊行轅,無旨不得出。世人都明白,所謂圈禁,便是圈禁至死,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至於彆人,蕭逸早已下旨:婦孺無辜,不忍遷罪。梁王府裡的女眷乃至於所有已經出嫁的姑娘,蕭逸統統不追究。因王府被抄,貼了封條,再也不能住了,楚璿托她父親悄悄地把三舅母餘氏安置在城郊一處不紮眼的彆院裡,派人妥帖照料著。她們都好辦,難辦的是蕭雁遲。若說梁王彆的孫子隻是被株連,算上那在淮西沒少興風浪的蕭庭琛,他也至多隻是搗亂,沒有率軍殺到蕭逸跟前,甚至於差點要了皇帝陛下的性命。可蕭雁遲把這些事都乾了。他是雲麾將軍,是直接參與謀反的人,縱然他是被自己的父親操縱,可好些事都經了他的手,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尚書令侯恒苑領著一幫朝臣商量了三天,最終擬定的刑罰是賜自縊。定下來的當日,江淮和楚晏就找上了門。楚晏已經官複大理寺卿,江淮也回了禮部繼續當他的禮部侍郎,蕭逸還跟他商議著擇個日子讓他認祖歸宗,給徐慕建個宗祠,讓他這親兒子去拜一拜,上柱香。兩人一個是國丈,一個是寵臣,自然牌麵十足,一入尚書台,眾臣擁著一頓恭維,然後都極有眼色地告退,留他們兩個跟侯尚書說話。楚晏作為姑父,是看著蕭雁遲長大的,對他的為人再了解不過,這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況且當時他潛入王府找蕭騰,若沒有蕭雁遲,隻怕他早就死在王府護衛的劍下了。而江淮亦受過蕭雁遲的恩惠。其實認真論起來,蕭雁遲算是他殺父仇人的兒子,可江淮素來豁達爽朗,認定了蕭佶是蕭佶,蕭雁遲是蕭雁遲,冤有頭債有主,不能把仇胡亂往人家頭上按。況且,這殺父之仇從他把劍刺進蕭佶的身體裡那刻,就已經報了。江淮認準那是父親英靈在天,冥冥之中指引著兒子為自己報仇,大仇一報,這些往事也該隨煙而散了。他得放下恩怨迎接新生活,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蕭雁遲亦應如此。因而江淮神色嚴肅且凜正,衝侯恒苑道:“你們說蕭雁遲參與謀反那就是參與謀反了?這種事得講證據。”侯恒苑念他是徐慕的兒子,不跟這愣小子一般見識,隻隨手丟出來一遝密信,都是從梁王府發往軍中的,每一封都有雲麾將軍的帥印和蕭雁遲的親筆批複,鐵證如山。江淮胡亂翻了一下,四下環顧,把目光定在香鼎上,快步過去,打開鼎蓋,將密信一股腦全扔了進去。侯恒苑怒目圓瞪,‘嗷嗷’叫著要去阻止,走到半途被楚晏拽著胳膊拖了回去。江淮拿起鐵鉤,不慌不忙地撥弄著香鼎裡燒剩的碎紙殘屑,直至全都燒光,才斂著袍袖,漫步回來,一臉嚴肅地看向侯恒苑,道:“你們說蕭雁遲參與謀反那就是參與謀反了?這種事得講證據。”侯恒苑:……最終結果是三人鬨翻了天,侯恒苑拉著這兩個‘小人’去了宣室殿找蕭逸評理。蕭逸正等著他們。他有心放蕭雁遲一條生路,可尚書台既已擬定出了處置方案,他不便在明麵上駁回,便指使楚晏和江淮先去生事搗亂,等這事鬨到他跟前,他再趁機說和,求求情,把蕭雁遲饒出來。三對一,最終結果自然是侯恒苑不敵。老尚書忿忿地出了殿門,撩起袍子正想下石階,卻遠遠看見皇後領著一群宮女來了。他的腳步頓住,怒色斂去,上前去行禮。自從禍亂平定,他就一直想找機會去向皇後請安,向她……賠罪。“臣這些年自詡忠良,總覺得自己一心為了皇帝陛下打算,遇事固執不知變通,覺得自己永遠是對的。認為你們這些小輩不懂道理,什麼事都做不好……其實啊,不懂道理的是臣,真正的蒙昧而不自知。”楚璿聽了他一番深刻剖析、貶損自我,勸道:“您彆想太多了,誰也沒有怪您。”侯恒苑愈加愧疚,“當時情勢那麼危急,您為了陛下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孤身涉險,九死一生,可是臣卻還在懷疑您,每每想起這件事,臣就寢食難安,愧念頗深,難以釋懷。”“您不必如此”,楚璿勸道:“您也是為了陛下。”侯恒苑搖搖頭,苦笑道:“我老了,人也糊塗了,看來也不適合繼續在朝任要職,是時候退位讓賢了。”楚璿一驚,忙道:“您不必如此……”侯恒苑朝她擺了擺手,道:“臣早有此意。令尊蟄伏梁王府多年,忍辱負重,忠肝義膽,助陛下平叛亂,斬叛臣,居功至偉,這尚書令,這百官之首他當得,交給他我很放心。”楚璿怔了怔,吟念:“我父親……”侯恒苑眺望向悠遠的夕照霞光,聲音裡含了濃濃的憐惜:“是,你父親。外人很難想象,為了助陛下坐穩皇位,除掉梁王,他付出了何等代價。”“當年他弱冠及第,高中狀元,也曾是意氣風發的明媚少年。知交好友無數,高談闊論,躊躇滿誌,誓要做令世人敬仰的清流直臣。可……偏偏是他被先皇選中了,一朝投入梁王府,擔了攀結權貴、附逆宵小的罵名,從前那些與他誌同道合的好友都疏遠了他,曾經立下的‘直諫君王、澤被蒼生’的豪言壯語也隻能悄悄埋在心裡。”侯恒苑長歎了口氣,“明明是最正直、善良、明媚的人,可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隱在陰翳裡,見不得天日的模樣。這樣也是大半生……世人都覺得楚晏如今是熬出頭了,女兒是皇後,他又有奇功在身,前途不可限量。可誰又曾想過,過去的那二十年,那本該傲然立世、瀟灑飛揚的二十年,那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是再也回不來了。”他感慨幽深,說得楚璿一陣陣心裡難受,低下頭沉默。侯恒苑瞧著她的樣子,舒緩了語氣道:“臣說這些,隻是希望娘娘不要怪他。許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們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負重擔而行的人,身上擔著江山社稷,擔著黎民蒼庶,有些時候實在是由不得自己……”楚璿燦然一笑,道:“您放心吧,我不會怪父親的,他在我的心裡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英雄。”“怎麼,你心裡最了不起的英雄竟然不是朕?”悠揚清越的嗓音自他們身後飄過來,他們齊齊回頭,見蕭逸一襲綃紗軟緞袍,身姿飄逸,穿楊拂柳而來。楚璿微低了頭,笑靨淺淺綻開。侯恒苑上前鞠禮,方才的怨氣還未消,悶聲道:“如今陛下越發出息,倒還添了聽牆根的習慣了。”蕭逸寬和一笑,“老師,您就彆生氣了,這事就當是朕欠您個人情,將來您有什麼要求隻管向朕提,隻要朕能辦到的,一定辦。”侯恒苑冷哼:“我們老一輩是有些認死理,在你們年輕人眼裡還是迂腐至極,頑固不化的,可臣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啊,那麼好的孩子,臣也不忍心殺啊。可你們非得做出這麼個樣子來,好像你們都是好人,隻有臣是惡人……”蕭逸越發忍俊不禁,衝楚璿道:“瞧見沒有,這越老的,倒成了個老小孩。”楚璿衝他微微一笑,自是花顏明豔,嬌媚動人,蕭逸看得心裡一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送走了侯恒苑,兩人回宣室殿,楚璿忙把帶來的瓷盅遞給蕭逸,讓他快些喝湯。楚璿此番前來,可是身負重任而來。原是太後這幾天總抱著阿留在她耳邊長籲短歎,說:“唉,那日叛軍圍城,我帶著阿留躲出去,倒沒怎麼害怕,隻是那時候想著,若是咱們陛下能有個親兄弟就好了。民間尚且有打虎親兄弟的說法,咱們皇家這麼大的家業,那麼多可能出現的變數,有個親兄弟在旁襄助,總不至於遇上事時那麼淒涼無助。”說罷,她打量了下楚璿的身體,覺得自打禍事過去,天下安定之後,這小妖精長了點肉。雖然長的肉很有限,但至少看上去不像從前那麼纖細骨感,孱弱易折。而且她偷偷問過禦醫了,都說皇後鳳體安康,再生育是不成問題的。太後決定更進一步,湊到楚璿身邊,小聲問:“皇帝現在還纏你嗎?”楚璿頰邊立時漫開兩抹彤霞,微低臻首,輕輕點了點頭。太後心裡一喜,也顧不得人家害臊了,忙追問:“那……他能忍住?”“忍不住……”楚璿的聲音低若蚊呐,臉紅得似要滴血,在太後的催促下,道:“可陛下總是很小心,若是萬一……他都讓宮女給我按摩,非得逼出來才肯罷休。”太後在心裡把這小混蛋罵了千百遍,把躲躲閃閃一臉羞澀的楚璿揪到跟前,道:“我跟你說,平常你聽他的,等上了榻,可由不得他,得你說了算。”楚璿咬著唇,鬱鬱地心道,平常興許有時蕭逸會聽她的,可一旦上了榻,她從來都是任人宰割的一方,蕭逸想如何,哪怕她再難為情,最後也都由著他了。太後見她這喏喏的模樣,甚是恨鐵不成鋼,想了想,附在她耳邊給她支招:“得這樣……”楚璿把那些招式在心底回想了一遍,臉不自覺發燙,煙籠熏蒸般,暈染出桃澤緋色。蕭逸正把瓷盅放回桌上,一偏頭看見楚璿那俏臉粉嫩的模樣,不禁笑道:“你這是怎麼了?殿裡熱嗎?”楚璿咬了咬下唇,彎身撲進了他的懷裡,握住他的手,膩聲道:“思弈,我想你了……”蕭逸一愣,下意識摸了摸她的額頭,隨口道:“我也想你,可現下還有許多奏折要……”“明天再批吧。”楚璿伸出手勾了一截他的袖角,輕輕搖晃著,嬌聲道:“天都黑了,咱們早些安置吧。”她頰若桃花,豔眸帶鉤,妖妖調調地看向蕭逸,檀口輕合,梨渦淺凹,甚是嬌媚撩人。蕭逸看在眼裡,明知道美人突然熱情,必然事有蹊蹺,但很是沒出息地不想去追究緣由,就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下一回兒她再這麼纏人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因而,他迅速把手裡奏折扔開,毫不客氣地把楚璿抱起來,進了碧綾紗帳。這一夜著實處處透著古怪。那花葉交碾,枝纏蔓絞之時,楚璿竟然羞答答地附在他耳邊道:“那個……我來時喝過藥了,所以不必擔心,今夜可儘興。”蕭逸隻有這時腦子才會昏昏的,未有判斷,隻是依言隨著性子來,等兩人躺下睡了,好半天,他才猛然睜開眼,翻了個身,把楚璿撈到自己懷裡,拔高聲調道:“喝藥?誰準你喝藥的!那東西傷身體你不知道啊?”楚璿累極了,合著眼懨懨道:“喝都喝了,你還廢話什麼,你不是也挺高興的嗎?”蕭逸隻覺一口氣梗在胸口,直把他氣得眼冒金星,箍著楚璿絮絮叨叨地教訓了她大半宿,最末低頭一看,人家靠著他的臂膀,早沉沉睡過去了……這等美夢散於春末,沒出兩個月,禦醫就診出楚璿又有了身孕。蕭逸先是傻愣住了,但靜下心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楚璿有著身孕,還是最危險的前三個月,他不敢去鬨她,隻有去找他那專愛出餿主意的母後算賬。誰知他母後被他煩著了,一句話堵回來:“我讓她懷孕的啊?我下的種啊?你好歹是個皇帝,怎麼出了事就愛怪彆人?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你要不是好色成性,能有這檔子事嗎?”蕭逸被噎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灰溜溜地回了宣室殿。雖然禦醫已跟他說過多遍,皇後的身子調理得很好,這一胎絕不會出現生太子時的凶險,隻要彆受驚,足月生產是定了的。可蕭逸還是不放心,每日裡盯著楚璿喝安胎藥,盯著她的膳食,盯著她亥時入睡,晚半刻都不行。這一胎確實比上一胎懷得輕鬆些,反應也不大,隻是有些刁鑽……時常過了子時,蕭逸守在楚璿榻邊批著奏折,便見她詐屍一樣猛地坐起來,睡眼朦朧,懶散地掠了他一眼,然後嘴裡冒出各種口味的吃食。蕭逸就得讓高顯仁去傳膳,內侍就得去膳房,膳房就得忙活開,小半個宮闈的燈都得跟著亮起來,大家全都不用睡了。且不光口味刁鑽,性子也變得刁鑽了許多。新養成個毛病,隔三差五就得去宮外逛一逛,還得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裳,花枝搖曳地坐錦蓬馬車出去,要是蕭逸敢跟她說一句“你是皇後,總拋頭露麵的不成體統”,她就躺在床榻上撫著肚子“哎呦哎呦”地叫,直叫得蕭逸心尖發顫,偃旗息鼓遂了她意不可。幸虧這小狐狸不是個不講道理,雖然華服盛裝出行,但也知道避人,大多時候隻是出去吹吹風,躲在馬車裡不出來,若是出來,也是戴著冪籬遮住臉,絕不讓蕭逸吃醋。這一日出宮,楚璿便是戴冪籬下馬車,她拉著蕭逸橫穿街巷,到了茶肆前,果然見那裡擺著個皮影攤。楚璿喜滋滋道:“大內官果然沒有騙我,這皮影老板順著通往西胡的商道遊曆了十多年,近日終於回來了。小舅舅,你快看,就是當年被我逼著改話本的那個老板。”蕭逸哪裡能認得。隻是印象裡那個老板是一頭烏發,而如今已是星霜斑斑。眨眼之間,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遙想那時候他被楚璿逼著帶她來找老板改話本,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塵光輾轉流逝,忽而十餘年過去,那小狐狸果然沒有孤獨凍死在雪地裡,而是被他撿了回來,還讓她懷了個小狐狸崽。想到這兒,蕭逸不禁低頭淺笑,將楚璿牢牢摟在懷裡。鼓點悠揚合韻,幕布後皮影粉墨登場,戲開始了。“傳聞在崇山峻嶺的深處,有隻小狐狸,住在一間小木屋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巒深處荒無人煙,飛禽絕跡,小狐狸雖過著自給自足、自在瀟灑的日子,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終於覺得孤單了,想走出去找個人陪伴。小狐狸一路往北,終於遇見了願意和她共度餘生的狐狸,兩人曆儘艱難,戰勝了無數險阻,終於搭了一間有陽光照耀,最溫暖最舒服的小木屋,兩人生了一窩小狐狸崽,幸福快樂地相伴到老……”楚璿聽得心中歡喜,凝著身側俊秀如畫的夫君,起了戲謔之意,湊近他,小聲問:“你說,你是從什麼時候起對小狐狸起了邪心的?”蕭逸笑得溫柔和煦,將她攬在懷裡,拂開她的冪籬輕紗,印在她頰邊一吻,說:“我也不知,隻是察覺時已經深□□間,難以消除了……”他握住了她的手,笑得清風和煦,眸中仿若有將要溢出的濃情蜜意,“雖不知從何時起,但我知道,我會永遠陪著小狐狸,與她一生一世,恩愛相攜,執手終老。”楚璿深凝著他,眸映澄澈湛空,笑靨嬌柔似水。緩風徐來,吹動花香清怡醉人,正是繁花似錦,陽光明媚的好時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