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侯恒苑得令告退。宮女們開始擺膳了。杯盤碗碟淅淅瀝瀝擺了滿桌,香味隨著熱騰騰的霧氣飄了出來。蕭逸彎身坐下,拿起筷箸,剛要落筷,抬頭看了一眼楚璿,“你……不吃點?”楚璿隔著珍饈佳釀遙遙看過來,抿了抿下唇,伸手去把瓷甌裡剩下的兩個紙團拿了出來。蕭逸的神情微微一僵。她把紙團一一展開,果然,草書飛揚遒勁,力透紙背……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兩張紙跟剛才她抓出來的那張一樣,寫的都是明天。楚璿也不惱,也不問,隻捏著皺巴的兩張薄宣紙朝蕭逸搖了搖,秀眉微翹,冷光粼粼地將他盯住,等著他給個解釋。皇帝陛下輕咳了聲,豎起手指撓了撓眉尖,道:“那個……我跟你開個玩笑,逗你玩一玩,這可是軍政要務,分毫不能差,你當真能靠抓鬮來決定?”楚璿冷顏不改,一本正經,無比嚴肅地問:“逗我玩一玩?我看上去好玩?”蕭逸心道好玩啊,特彆是她剛才那麼一副嬌軟玲瓏的模樣,雙手抵在胸前,緊張兮兮地看著那三個紙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簡直就像是遺落凡間、不染塵埃的小靈獸,那麼晶瑩剔透,那麼單純,那麼好騙,哈哈哈……在楚璿的涼涔涔的注視下,蕭逸果斷收起遐思,凜正地搖頭,“我的璿兒是仙女,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他頓了頓,斂眉正目道:“隻有我可褻玩。”楚璿霍得拽下腰間繡囊,毫不客氣地朝這色胚扔了過去。……雪已停了,地麵上結了層薄薄的冰殼子,冬日晶澈的陽光落在上麵,顯得瑩瑩透透。梁王府的芙蕖邊植了幾棵香櫞,是花匠剛從南郡移栽過來的,據說性喜溫,不耐嚴寒,在北方極難成活。難得的,這幾棵香櫞已快要熬過這個冬天了,至今還旺盛的活著。蕭佶站在茜紗窗前看著,目光微邈,思緒若飛絮飄了出去……他母親生前就極喜歡香櫞。她說香櫞的果子黃澄澄的,略酸,吃起來正合她的口味,又可做藥用,治食積不化,真正的外觀宜賞鑒,內用潤脾胃。在蕭佶的印象裡,母親總是對這些又好看又實用的東西青睞有加,而會鄙夷那些華而不實的物件。就如她這個人一樣。美貌傾城的胥朝公主彆夏,執掌宗府,奇謀睿智,在當年也是風光無兩,裙下之臣無數的,可沒有誰敢真的把她當成一個堪做床榻之娛的女人。她曾權勢鼎盛,曾呼風喚雨,一朝落敗也引來無數唏噓,直到她死後的那幾年,街頭巷尾仍對這傳奇女子津津樂道。可隨著塵光的流逝,她也會漸漸被人所淡忘。那和著鼓點悠揚流暢的話本主角成了彆人,換過一茬又一茬,彆夏公主便如褪了色的皮影,被摘下舞台,封存箱底,成了世人記憶深處一道模糊的影翳。成王敗寇乃是人世間亙古不變的真理。勝者,會被風風光光迎入宗廟,受香火供奉,被寫入史冊,供後人憑吊。而敗者,便隻能被塵埃所掩埋,祭入荒蕪,獨享寂寥,最終被世人所遺忘,仿佛從來沒有活過。所以他從小就知道,隻要他活著就必須拚儘全力去贏,他不能輸,他不能步他母親的後塵。蕭佶歎了口氣,多年來的韜光養晦,小心籌謀,才換得如今這個局麵,可依舊是勝負未知,前景晦暗。門‘吱呦’一聲響了,裴鼎英進來,快步走近,道:“果然如您所料,雲蘅郡主那些日子根本沒有在昭陽殿,陛下派人把她送去了崖州。”蕭佶麵沉如涼水,無波無瀾。裴鼎英繼續道:“屬下親去了趟崖州,見到了玥姑娘,她說……她的姐姐、父親早就歸入了皇帝陣營,處心積慮要幫著他對付梁王。”蕭佶眉心一跳,沒說話。裴鼎英先耐不住了,道:“這也太荒謬了,皇後就罷了,楚大人在宛州這麼長時間,一直殫精竭慮,憑她幾句瘋瘋癲癲的話能說明什麼……”蕭佶驀地轉過身來,目中暗含犀利,“若她說的是瘋話,皇帝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把雲蘅送去宛州?她是去看女兒,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裴鼎英一噎,當即覺出一股寒氣迎麵撲來,“若……若是……那現在宛州……”梁王豈不是腹背受敵。蕭佶臉色鐵青,沉默許久,攥緊手,道:“我們不去宛州了,那兒隻能被當做一枚棄子。”“那梁王……”“看他自己的命數。”裴鼎英一愣,“可那是您的父親啊!”蕭佶牽動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父親又如何?大業的儘頭終究是要稱孤道寡的,旁人可舍,父親亦可舍。”“父親手裡有七萬大軍,他不可能坐以待斃的,隻要奮力廝殺,哪怕最終贏不了,也會對蕭逸派出的兵馬造成損耗。如今,長安兵防薄弱,皇帝是無力與雁遲麾下的十萬大軍相抗衡的。”裴鼎英點頭,略一思忖,還是不無憂慮道:“可各地守將、藩王皆擁重兵而立,若是長安有異動,難保他們不會以勤王之名殺進來,到時隻怕這十萬宛洛守軍擋不住,而主公便成了眾矢之的……”蕭佶微微一笑,“我自有計量,一切都會是師出有名,名正言順的。”話音甫落,門又被推開了,小廝站在門外,稟:“世子來了……”蕭騰直接越過小廝進來,陰著張臉掃了一眼蕭佶,“找我何事?”裴鼎英提著佩劍滿含警惕地盯著蕭騰,卻見他的主公緩慢從窗邊走了過來,衫袖垂曳,玉麵溫儒。言語幽淡道:“也沒什麼要緊事,隻是大戰在即,想到大哥手裡還有幾千暗兵,想借來用一下。”蕭騰皺眉,怒道:“你手裡有十萬兵馬,裝備精良,休整以待,竟還要來惦記我這點家底!”蕭佶一直耐心地聽他說完,麵上浮掠起一抹溫和的笑意,“雖隻有幾千,正麵迎敵不堪用,可難保不會在人背後捅刀子,況且,大哥一直都是善於此道的。”“我善於此道?”蕭騰隻覺荒謬,嘲諷道:“我與你比起來,實是小巫見大巫了,若二弟還活著,我們兩個應當一同去找個山洞躲起來,再也沒臉見人。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竟忽略了你這尊真神,怕是這幾十年你看著我們跟跳梁小醜似得上躥下跳,心裡不知偷笑成什麼樣了。”蕭佶平風靜水地凝著他,言辭幽緩,“是呀,過去幾十年,你與二哥風頭鼎盛,我向來是躲著你們,避著你們的,因我知若想走得長遠,需得避敵鋒銳,如今易地而處,大哥,這道理你也該懂啊。我手裡有十萬大軍,你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我的,在我好好說話時順了我的意,總好過翻了臉我明搶。”“你!”蕭騰一口氣梗在胸前,手顫顫發抖。蕭佶卻越發溫煦和善了,宛如還是從前那個尊禮謙遜、不慕名利的弟弟。“大哥,不過幾千人,給了我可換你和我侄兒們的性命,依我看來,再合適不過。他日大業得成,我不會虧待你,當然,隻要你安分守己。”他瞳眸幽邃,溢出淺淺的笑意,卻暗含機鋒,望一眼,隻覺刺目。蕭騰偏開視線,縮在袖子裡的手攥得‘咯吱’響。……夜已深,明月黯黯,人影窗紗。楚璿讓人搬來了十幾匹布,放在繡帷後的楠木長案上,借著燭光,給蕭留挑選縫製衣衫的料子。蕭逸舉著本奏疏已看了許久,隻是奏疏的角度很是奇特,下移得厲害,自黃錦封上露出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繡帷後那抹窈窕纖細的倩影。視線自那白皙如玉的臉龐落到曲線優美的胸前,再至不盈一握的纖腰。看得久了,他漸覺出些燥熱,喉嚨上下滾動,把奏疏扔開,揚聲道:“高顯仁,更衣,朕要沐浴。”楚璿抬頭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旁若無人地挑選料子。高顯仁快步進來,身後淅淅瀝瀝了六七個宮女,手裡抬著剔紅漆盤,上麵擱著寢衣、帛帶、香膏……高顯仁正要上前去給蕭逸解腰帶,忽被皇帝陛下冷睨,他忙乖覺地退回來,歪頭瞧了瞧繡帷後的皇後,指揮著宮女將漆盤放下,不聲不響地全出去了。殿裡安靜至極,蕭逸被晾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陰陽怪氣道:“總共那麼幾匹布,你摸來摸去好幾遍了,能摸出朵花來嗎?差不多了,過來摸摸我吧。”楚璿站直了身,斂著長袖,微歎道:“我在學著如何做一個好母親,孩子已經生出來了,總要給他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不是對不起他嗎?”這句話說出來,不經意勾出些許幽思,她一怔,神色悵惘。蕭逸實在看不下去,快步走過去,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懷裡,賭氣道:“你也要給我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對不起我。”說著,手又開始不規矩起來。楚璿被他鬨得實在無奈,也知這些日子全副心神都在阿留身上,著實忽略了蕭逸許多,便好脾氣地由著他。蕭逸倒真不與她客氣,拿她當積怨已久的仇人似的,狠狠地替自己出了口氣,揮袖將楠木長案上的布匹全掃到了地上,把楚璿橫放在了上麵。滿殿燭光如開在幽暗裡的花,發出靜謐的緋色光暈,輾轉落在青磚上,照出一地淩亂糾纏的影子。更漏裡流沙簌簌陷落,殿中光陰緩緩流逝。畫月和霜月守在殿外,與他們兩人隻隔了一層茜紗窗紙,那動靜聽得兩個大姑娘麵紅耳赤,隻聽‘咕嚕嚕’脆響,好像是瓷瓶滾到了一邊,隨即傳出楚璿氣息微亂,含怨不滿地聲音,“你少看些亂七八糟的畫本,怎麼能這樣對我,唔……”好像被捂住了嘴,亦或是被什麼堵住了嘴,緊接著是掙紮推搡的聲響,兩個姑娘聽得出了神,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沒過多久,動靜就弱了下來。定然是皇後落了下風,因她們聽見裡頭傳出了楚璿那細若遊絲的聲音在喊疼。霜月聽得心頭突突跳,不禁憂慮道:“娘娘那身子骨怕是經不起吧,陛下也太……”畫月比她老練了許多,攬袖站得端穩,低聲道:“你知道什麼啊,陛下疼惜娘娘,怎麼會做那沒譜的事。白天陛下問過禦醫了,鳳體早已無大礙。再者說了,這麼長時間了,你還不知道娘娘嗎?平常叫凳子腿兒磕一下她都要苦兮兮地喊疼,一點點疼都忍不了的,就算是平常人家,為了籠絡住夫君,總得忍耐些,婉轉些,更何況裡頭那位是天子。你可彆跟著瞎起哄,想讓娘娘失寵啊?”霜月嚇得忙捂住嘴,噤了聲。但裡頭的動靜卻息了。蕭逸陰著張臉拾了寢衣穿上,見楚璿抱膝蜷在了長案邊緣,衣衫散落了一地,早已皺得不成樣子,定是不能穿了。她睫宇輕覆,半闔著眼皮,瑟瑟發抖,一副幽怨可憐、難受至極的模樣。瞧著她這小可憐的模樣,蕭逸驀地就想起來了她小時,梁王壽宴那天,兩人在花苑裡拌了幾句嘴,她撒腿就跑,他讓禁衛把她抓回來的樣子。也是這麼副叫人欺負了,淒淒慘慘的模樣。他的心驟然軟了下來,上前去抱她。楚璿倒是乖順,柔軟地縮進了他懷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了他的襟前,弱弱道:“思弈,我有些怕你。”“怕我?”蕭逸苦笑不得,“孩子咱們都生出來了,你又想起來怕我了?”楚璿抿了抿下唇,幽然道:“彆的時候不怕,就這個時候怕。”蕭逸默了默,聲音冷硬道:“你不是怕我,你是討厭我,不愛我。”楚璿窩在他的懷裡,絲緞般泛著幽光的烏發包裹著嬌軀,她像隻溫順的小貓兒,透出淡淡的憂鬱,“你明知道不是這樣,我是怕……”蕭逸垂眸看她,“怕什麼?”“怕我會懷孕,怕我會死,阿留還那麼小,我們都知道沒有了娘在身邊的孩子會活得有多艱難。我想要陪著他長大,關愛他,保護他,把所有我沒得到過的幸福都給他,讓他將來在長大後,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時光,是滿滿的甜蜜,是能治愈一切傷口的溫馨,而不是總好像心裡缺了一塊似的……年幼時缺的這一塊,無論成年後往上補多少東西,總也是補不齊的。”“思弈,你能明白我嗎?”蕭逸默了片刻,柔舒開輪廓,印在她額上一吻,道:“我不會再讓你懷孕的,我早就說了,咱們有阿留就夠了,讓你再懷一次,再從鬼門關走一圈,我也受不了那驚嚇。”楚璿眨了眨眼,淺瞳轉了轉,歪頭看他,“為什麼你不能讓我懷孕?你給我下藥了?”蕭逸白了她一眼,“我怎麼不直接毒死你這個小妖精。”楚璿喏喏地把額頭抵在他胸前,像隻焦躁的小貓兒,蹭啊蹭,甚至還咬了他一口,急道:“你倒是說啊。”蕭逸閉了閉眼,強忍住要把她扔出窗外的衝動,沉聲道:“你還真是對我一點不上心,搞了半天方才是我自己在唱獨戲啊,你仔細回想下……”楚璿隻覺頭發暈,艱難地回想了一番,腦子中一根弦錚然裂響,她睜大了眼睛看向蕭逸,剛才……他沒……那種緊要關頭,他竟然能反應得過來,果然,她小舅舅還是她小舅舅。楚璿飄忽忐忑的心倏然安了下來,咧嘴一笑,撫著蕭逸的臉頰親了一下,滿身輕鬆道:“你早說嘛,不至於把我嚇成那樣。”蕭逸卻是抑鬱難消,眸光沉沉地掠了她一眼,抱著她快步穿廊而過,進了浴房。‘砰’一聲,把她扔進了浴水裡。水花四濺,波漪托著她緩緩墜入池底,隻覺一股溫熱水流驟然包裹起身體,說不儘的舒適。她撲通著小腿,靈巧地遊到池邊,拽了拽蕭逸的寢衣角,嬌聲道:“小舅舅,你下來,咱們一起洗,這池子大得很。”蕭逸這會兒可威風了,冷淡地低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角抽出來,涼聲道:“叫陛下。”楚璿睫羽顫了顫,嬌靨如花,笑得無比乖巧甜軟,聲音若化了的桂花糖,黏膩膩的,“陛下,您下來吧,璿兒想和您一起洗。”蕭逸猶不解氣,冷哼了一聲:“你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得跟你一起洗啊,你當我是什麼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楚璿咬住下唇,露出四顆白皙瑩亮小貝齒,眼巴巴地看著他,軟糯糯道:“你是召之即來,可沒有揮之即去,因為你臉皮厚,揮不走你。”蕭逸:!!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浸在水裡的小妖精,都這個節骨眼了她還有膽子來擠兌他?他目光森森地上下打量她,正琢磨著要怎麼收拾她,好給她長點記性,忽覺衣角一緊,隨即傳來一股力氣把他往前拽,楚璿像隻賴皮的小貓兒,從水裡站起來,緊緊地貼了上來,把他攔腰抱住,死拽著衣角往水裡扯。她這點小力氣自然拽不動蕭逸,皇帝陛下自站得巋然不動,可她執拗不撒手,已隱隱傳來衣料將要被扯破的‘嘶嘶’聲響,蕭逸頭皮一陣發麻,心道這要是被她撕破了寢衣,明兒宮女來收拾,他說得清嗎?他還有臉見人嗎?這麼一糾結,一分神的功夫,腳底擦得打了個滑,‘撲通’,砸出水花飛迸,兩人齊齊落進了水裡。楚璿像條美人蛇纏了上來,氣喘籲籲,麵容嬌憨,卻偏做出惡狠狠的模樣,瞪著他,怒道:“我就要你陪我,你給我老實點。”蕭逸眉宇擰起,額間皺起個川字,驚駭地看向這突然發了瘋的小美人。裡麵劈裡啪啦,水花噴濺,有幾滴落在了窗紙上,洇透了墨釉點絳的簇新紅梅,殿內蒸氣繚繞,熱霧騰騰,顯出一片暖融旖旎的春景。守在殿外的畫月和霜月對視了一眼,偷睨了簷下那看似已聽慣、見慣大場麵,麵容毫無波瀾的高大內官,極有默契地挪動碎步,從寢殿的窗前,移到了浴房的窗前。裡麵兵荒馬亂,不時傳出‘嘩啦啦’的水聲,伴著水點密集的往窗上濺,是皇後咬牙怒吼的聲音,“不許走!今天晚上你必須陪我!”“我怕你?咱兩誰怕誰還不一定呢……”“對,老實點,這樣乖乖的。”畫月:……霜月:……兩人腦子有些亂,如同被燭光打在茜紗窗上的身影,淩亂至極。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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