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自竹引中汩汩流出,花瓣逐水飄零,熱氣氤氳。楚璿徹底沒力氣了。她是被蕭逸從水池子裡撈出來的,他的臂膀堅實有力,輕輕一勾一抬,她的身體就跟斷了線的紙鳶似的,悠悠的出了池子,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兩人坐在水池邊的青磚上,楚璿枕著蕭逸的膝,一身透光的薄紗寢衣,衣帶敷衍鬆散的係著,軟袖順著池壁垂墜下去,袖角浸入了水中,如被沾濕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的蝴蝶,鬆軟軟的耷拉著。蕭逸兩隻手向後支在地上,身體微仰,如微醺般麵頰緋紅,向來精光瑩瑩的眼眸裡似漫開淡淡煙靄,幾分柔情幾分戲謔地衝懷裡的小妖精道:“你整天叫我色胚,你說,色胚分男女嗎?”楚璿闔著眼皮,看上去已疲乏至極,懶得動彈,隻嘟了嘟嘴,弱弱道:“不分。”蕭逸笑了笑,接著問:“那你說咱兩誰更色啊?”楚璿想都沒想,“你。”蕭逸捏住她的下頜,輕抬向自己,見楚璿睜開了眼,眼眸中若有繁花迷影,醉人心腸,連聲音都似飲多了陳釀,隨著水霧在飄忽,“我隻是偶爾色,你呢,你天天色,還問我咱兩誰更色,真是的……”她噤聲,吃痛地倒吸了口涼氣,抓住蕭逸的手,埋怨道:“輕一點,我這下巴是肉做的,不是鐵做的……”蕭逸冷哼了一聲,卻也依言放開了她,甚至還頗為體貼地給她揉了揉,一邊揉,一邊說:“這叫什麼?輕薄天子?你真是大膽……”楚璿翻了個身,窩在他懷裡抬胳膊攀住他,眸中溢出些許狡黠的光彩,悠悠然道:“皇帝陛下彆裝了,你心裡早樂死了吧,要不然剛才你為什麼緊抓著我不放,這會兒你又來說風涼話了,真是……”觸到蕭逸那冷悱悱的注視,她吐了吐舌頭,十分乖覺地收緊了胳膊,摟著他軟膩膩撒嬌,“好了,今天晚上的事都是我不對……可我隻對你這樣,因為我愛你,愛你勝逾一切。”蕭逸麵上的威嚴快要維持不住了,唇角不受控製的輕勾,滿心裡如灑了蜜般甜暖。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總也舍不下這小妖精了,因她實在過於狡猾,每回兒惹惱了他,總會再撲上來給他點甜頭,纏黏著他不放,讓他沉醉至深難以自拔,乖乖地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做裙下之臣。算了,他也認命了,這輩子算是折在這小妖精手裡了,至於麵子什麼的,要那玩意乾什麼,怎能與當下的歡樂相比?想通這一點,他欣然一笑,將楚璿緊扣在懷裡,輕點了點她的嘴唇,笑道:“從前沒覺得,原來你這小嘴這麼甜,準是糖吃多了。”一提起糖,楚璿猛地反應了過來,不禁咽了下口水,從蕭逸的懷裡坐起來,衝他張開了嘴。“啊……”蕭逸一愣,無奈地搖頭,“桂花糖沒帶在身上,扔在了外麵,要不……你出去拿?”楚璿散漫地攏了攏薄紗衣襟,懶洋洋的模樣,有點不想出去。外麵的熏籠固然燒得旺盛,可哪比得上浴房裡熱氣蒸騰,隻穿一件薄紗寢衣便能暖暖和和的,而且還有皇帝陛下給當墊子。她小小糾結了一陣兒,暫且放下了對桂花糖的執念,軟軟地躺回了蕭逸的懷裡,“算了,記賬,下次補上。”蕭逸滿目寵溺地凝睇著她,點了點她的鼻翼,笑道:“小饞貓。”兩人相擁,說了些喁喁情話,又小憩了會兒,蕭逸慢慢收斂了柔情笑意,低頭道:“你說……現在傳遞開戰聖旨的驛官該到宛州了吧?”楚璿本已昏昏入睡,一聽他的話,倏然清醒了些許。她與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時刻掛念著前方戰事,時刻掛念著局勢走向,不過自小經得事多了,練就了一份喜怒不行於色的本事,縱有萬般愁緒,不過沉落於心間,不會在麵上顯露出來。楚璿握住了蕭逸擱在自己身前的手,輕聲道:“到了吧,明天大概要開打了吧,我覺得外公並不占上風,這一役你定能贏。”蕭逸輕牽了牽唇角,“你知道,真正的戰場並不在宛州,最難對付的敵人也不是梁王。”楚璿默了默,想起些什麼,道:“可是我不懂,你之前跟我說過,三舅舅讓雁遲守住了長安城外的各個驛道,讓蕭騰的書信送不出去,可是傳遞聖旨的驛官走的不也是驛道嗎?他為什麼不攔?”蕭逸緘然片刻,道:“你可真是問到了點子上。”“我派神策軍護送聖旨,蕭佶若要攔,就要跟神策軍動手,就等於是明著跟我撕破臉了,他不敢。”“你知道為什麼在我幼時,梁王明明大權獨攬,占據了先機,可他偏不敢廢我自立為帝?”楚璿搖頭。“父皇當年在駕崩前,曾大封藩王、邊將,他們各個擁兵自立,卻又都沒有足夠的實力能一方獨大,威脅不到長安,反倒相互製衡。可若是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異動,他們便會以勤王之名傾巢而動,齊湧向長安。他們分而自立,沒有一個會是梁王的對手,但若合而攻之,梁王必敗。所以,要讓螳螂不敢捕蟬,最好的辦法便是在螳螂的身後放一隻黃雀。”他輕緩一笑,似是傾心歎服於他父皇生前的布局,悠然道:“今日的蕭佶便是從前的梁王。跟我翻臉很容易,如今長安空虛,我手中這點兵力是萬不能與十萬宛洛守軍相抗衡的。可我現在畢竟還是天子,是掌神器禦禮樂,名正言順的天子,隻要我在一日,藩王守將膽敢無詔入京,那便是謀反。若我遭遇不測,就會給了他們正當的名目揮師入長安,膽敢謀害天子,天下人皆可討之。所以,蕭佶不會動,因為他尚缺一個名正言順,一個搞不好把自己弄成反賊,那可就萬劫不複了。”楚璿默默消化著蕭逸這段話,突生出些感慨。她總覺得蕭逸自登上皇位之後的這些年過得很不易,但沒想到竟不易凶險到這種程度。他豈止是在懸崖峭壁邊上行走,簡直是在虎狼環伺的峭壁邊疾奔。那些藩王守將各個手握重兵,又都是人精,誰也不知道這辛苦構建起來的平衡何時會被打破,而作為手握神器的稚弱天子,唯有一條路,那就是快快長大。楚璿萬分心疼地道:“原來是這樣,那你這些年可真是……”她不知該如何形容,仿佛什麼語句都無法精準地描述出他這些年的艱辛,隻有化作一縷歎息,“我幼時每回見你,你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瀟灑自在的模樣,那時我還以為當皇帝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呢,原來你從那麼小開始就已經心那麼大了。”蕭逸嗤笑道:“你當都跟你似的,遇上點不開心的事就總擱在心裡,反反複複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折騰自己?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算每日裡愁眉苦臉又能改變什麼?還不如及時行樂,活好當下,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楚璿靜默了片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頗為讚成道:“你說得對。”許是看慣了她與自己鬥智鬥勇的模樣,乍一見她這般心悅誠服、乖巧柔順,蕭逸反倒不習慣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撓了撓她的頭,端著架子低睨她,“自然是對的,我是皇帝,我說得都是金玉良言,你乖乖地聽話就對了。”說罷,他把楚璿從懷裡撈出來,板著臉無比嚴肅道:“來,把你剛才那套把戲再來一遍,我得仔細品一品。”楚璿一怔,臉頰騰得燒起來,滾燙滾燙的,在蕭逸那炯炯的目光注視下,毫不猶豫地抬胳膊把他推進了水裡。色胚!……今年長安的雪格外多,剛剛雲開初霽,又下了一場。絨絨雪毯覆蓋之下,紅梅凋零,柳枝悄悄抽出了新芽,縱然狂風肆虐,雨雪霏霏,皆無法阻止冬天即將過去,春意在無聲無息間翩然而至。江淮的傷已差不多痊愈,隻是胸口處留下了個小小的疤,怕是這輩子都去不掉了。蕭雁遲把他安置在王府後院不起眼的廂房裡,派人應時給他送飯送藥,卻不再見他。或許是因為鬼門關裡走了一遭,江淮比從前安靜聰明了許多,既不鬨也不追問,隻每日裡乖乖喝藥吃飯,精心休養,絕不讓蕭雁遲為難。蕭雁遲的心裡實在是盛了太多的心事。過去的二十年,他一直都活得很單純,唯一可稱作心事的,便是他當年留不住楚璿,眼睜睜看著她進宮,及至後來看著她吃苦,自己卻始終無能為力。可自從那一日,他無意間撞見父親把冉冉摁進水裡活活淹死,他想要阻止,卻被裴鼎英扣住手腕摁在地上,親眼看著那與他和楚璿一起長大,鮮活爛漫的姑娘慢慢死去。猶如晴天閃過霹靂,驟然震碎了他平和安寧的生活。從那以後,他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並非如表麵那般避世淡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有野心,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寒風凜冽,如刀般剮蹭著臉,他卻不覺得冷,兀自站在結了層薄冰的芙蕖邊,怔怔出神。“宛州開打了。”父親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蕭雁遲心中無任何波瀾,仿佛那是跟他完全無關的事,他也不想說話,因為無話可說。蕭佶瞥了他一眼,道:“爹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覺得你還是接受現實比較好,你死我活的事,你該打起精神。”蕭雁遲靜立蕖邊,自風拂衣袂,聲音澹靜至極,“我接受現實了,我不是一直都在聽父親的話嗎?”蕭佶知道他心裡有怨,懶得跟他再廢話了,隻道:“宛州剛剛開打,還沒有戰報送進京,可你心裡得有準備,你爺爺贏不了,他早讓皇帝給算計得死死的。”“若楚晏當真是皇帝的人,那恐怕皇帝早就知道江淮的身世了。他卻能一直裝成不知道的樣兒,當年還把江淮貶到了甘南去,這戲演得,把我們所有人都騙過去了。雁遲,你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的對手,難對付得緊。”蕭雁遲牽了牽嘴角,清粼粼地一笑,“我認為,父親的戲並不遜於皇帝陛下,真正論騙起人來,很難說你們誰更勝一籌。”蕭佶臉色微涼,透出些怒意,但強忍著沒發作,道:“你進一趟宮,去看看璿兒,試探著問她些事,我不能總去,皇帝會生疑。你去,他知道你對璿兒有那份心思,至多拈點酸吃點醋,不會往彆處想。”蕭雁遲攥緊了手,霍得回過身,道:“我求求您了,彆再緊揪著璿兒不放了。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是咱們蕭家的人在爭天下,恩恩怨怨都應由咱們自己來了結,她隻是個女人,被卷進這些事裡已經很命苦了,您就放過她,就讓她過幾天安生日子吧。”蕭佶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淡瞥了他一眼,散漫地斂著袍袖轉身,“我已經替你往宮裡遞了帖子,你換身衣裳就去吧,小心說話。”那帖子送入昭陽殿時,蕭逸正在楚璿的指揮下在偏殿給蕭留換尿布。她有感蕭逸對孩子的不上心,還總是因她多費了些精力在這孩子身上而來鬨她,便想出來這麼個主意,讓他與孩子多多相處,多培養些感情。尿布換好了,蕭逸騰出手自案上拿起那方帖子。見,當然得見。那是蕭雁遲,是楚璿素來待之親厚的表哥,若冷不丁閉門不見,蕭佶是會生疑的。可……蕭逸把蕭留抱了起來,掰著他的小腦袋正對向楚璿,語重心長,甚是大方道:“我也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你見見他也無妨,隻是得記著,你是有兒子的人,你忘了我不要緊,可千萬彆忘了你兒子。去吧,我和阿留在這兒等著你,要是一炷香後你還不回來,我就帶兒子去找你。”gz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