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楚璿在寢衣外披了件羽線縐外裳,坐在榻上,畫月將青紗帳放下,讓蕭佶隔著帳子和楚璿說話。“依照長安官宦世家的老禮,出嫁的姑娘生了第一胎,娘家人得來送香火禮。”楚璿本是全神戒備的,聽他這樣一說,倏然愣住了。父親遠在宛州,且如今宛州局麵那般惡劣,連自個兒性命都幾乎懸於一線,就算他有心恐怕也是無力。而母親和兄長……且不提兄長,因為楚玥的事她和母親鬨得那麼僵,當初更是蕭逸派禁軍把她押出了宮,什麼香火禮,她是不要指望了。她現在是皇後,她生出來的是太子,有的是貴眷命婦要上門巴結,她才不稀罕呢。雖然強迫自己這樣往好處想,不停地安慰自己,可還是覺得心裡有一處凹陷了下去,空落落的。在這樣的靜默裡,蕭佶放和緩了語調道:“你母親其實是想來的,但她怕你見著她不高興,畢竟你這一胎懷得這麼凶險,身子骨又弱,想讓你好好休養,不想給你添堵。”楚璿也辨不清這話是真,還是存了心要來安慰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隻低了頭看著自己的手,因消瘦得厲害,骨節都凸起來了,十指纖纖,頗具骨感。蕭佶隔著一層帳子,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低了頭——這丫頭從小就這樣,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極少露在麵上,就是會安靜地低了頭,緘然不語。那纖細單薄的小身子骨裡好像藏了滿腹的心事,不與人說,隻留給自己慢慢消化。每每看到這樣的楚璿,蕭佶就覺心疼得不得了。他忖了忖,溫聲道:“我當真沒有騙你,你娘也不知是怎麼了,自上次在昭陽殿鬨過一場後,被陛下扣在宮裡照顧了你些日子,回到家裡便不再提楚玥了。不光不再提楚玥,連她整個人都安靜沉穩了許多,深閉宅門不出,在你生產之前我都兩個月沒見她了。”楚璿心裡微微一詫,母親被蕭逸扣在宮裡照顧她?這怎麼可能?自上次鬨過那一場,害得她險些流產,蕭逸派禁衛把她的寢殿守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對於她母親,更是絕口不提,楚璿能感覺到蕭逸心裡是存了怨氣的。還讓她照顧自己,不嚴加防範著她就不錯了。可三舅舅卻又口口聲聲說是蕭逸把她扣在了宮裡一些日子,這說明這些日就算她沒在宮裡,可是也沒回家。那她去哪裡了?楚璿滿心疑竇,可又不敢在蕭佶麵前表露出來,隻含糊應下,那疏離淺淡的態度,隻讓蕭佶以為楚璿不願意再聽這些事,便不再提了。兩人寒暄了一陣,蕭佶便要告辭。他本來就是放心不下楚璿,不忍心她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裡門庭冷落,才想著要過來給她暖暖場。但他也不是個不會看人眉高眼低的愚鈍人,上一回蕭逸都把話擺在明處了,不願意楚璿再跟梁王府有瓜葛,他何必要在這個時候討人嫌,紮人眼呢。看著璿兒安然無恙,一切都好,他便也就放心了,畢竟……這樣的好日子已經不剩多少了。想起外間的亂局,蕭佶的神色一凜,臉上的關切掛懷略淡了幾分,浮掠上些許精明探究,隔著絲織細密的紗帳,仿若不經意地問:“你這些日子可與你父親聯絡過?”從他邁進殿門,楚璿的那顆心就未曾放鬆過,隻是方才家長裡短的絮語交談,讓她略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明明看上去那麼真誠,那麼善良寬和,待她又是那麼掏心掏肺的好,這一切怎麼可能會是假的呢?可這麼一句問話,把浮散於她周圍極具欺騙性的煙霧瞬間吹開,連同心底的茫然也一同消儘,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麵對那冰冷殘忍的真相。他想從她這裡得到父親的消息,說明他十分關心宛州的局勢,關心到不惜要入宮來打探消息。三方軍隊在宛州城下僵持了數月,他和蕭騰在長安的博弈也持續了數月,暫且維持著脆弱的平衡,並沒有誰能占據絕對上風。局勢尚不明了,處處都可能存有變數,他坐不住了也是正常。蕭逸說得對,他們的敵人是人,不是神,隻要是人就會有沉不住氣的時候。楚璿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就算當初她被外公甩耳光,在夾縫裡求生存,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滋味。好像有隻手在揉絞著她的心,甚至也試不出太清晰的痛意,隻是覺得悶,在某個恍惚的瞬間,還會覺得這些都不是真的,她隻是做了個噩夢,夢裡三舅舅竟然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這簡直太可笑了。她久久未語,蕭佶不免有些疑惑,微抻了頭,“璿兒,你怎麼了?”楚璿覆在膝上的手緩緩合攏,強迫自己以十分平和的語調回:“沒什麼,隻是有些擔心我父親。陛下說了,父親與圍困在宛州城下的三路兵馬不同,他在城內,城門是外公派人在把守,輕易是送不進去信的,自然裡麵的信也出不來。”按理應該是如此的。蕭佶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又安慰了楚璿幾句才走。他走後,蕭逸就從榻邊的屏風後繞了出來。他彎身摸了摸楚璿的臉頰,萬分疼惜地道:“我早就說了,彆跟他來往得太近,哪怕他沒有那重身份,他還是梁王的兒子,你這麼個模樣,將來可怎麼辦啊?”楚璿垂眸道:“給我些時間,再給我些時間……”她默了默,突然想起來一事,“方才他說,我母親被你扣在了宮中照顧我,這是怎麼回事?”蕭逸‘唔’了一聲,神情平淡道:“我派人送她去崖州見楚玥了,為了個楚玥,她不知還要再惹出多少亂子,我乾脆遂了她的意,讓她去見見她的寶貝女兒。聽崖州律院的人回話,楚玥在裡麵終日瘋瘋癲癲,胡言亂語,不光辱罵指責你,近來,連她的父親都罵上了。這丫頭是個機靈的,大約這麼長時間終於反應過來,她母親愚笨,可她父親是個能乾的,她落在崖州這麼長時間都無人搭救,是因為她父親早就放棄了她。”楚璿仰頭安靜聽著,卻聽他話鋒一轉,“我需要利用一下楚玥。”“宛州城下三軍齊彙,我有絕對的勝算能贏過梁王,但前提是長安的這十萬裝備精良的宛洛守軍按兵不動。可蕭佶是個極精明的人,他不可能真得棄他父親和那七萬大軍不顧,之所以目前按兵不動,是因為他還沒解決好蕭騰。他怕自己白忙活一場,而這位世子站在他身後,倒成了最後得利的漁翁。”楚璿認真聽蕭逸的分析,迅速找出了重點,“那他現在解決好蕭騰了?”蕭逸睫羽輕輕覆下,道:“快了。”“他讓蕭雁遲派出精銳守住了長安城外的各條驛道,把蕭騰送去淮西給蕭庭琛的信全都截住了。蕭騰作為世子,這些年是在京中積攢下不少人脈實力,可這些所謂的實力隻有在太平盛世時可堪用,到了這個節骨眼,要真刀真槍地拚,在十萬宛洛大軍麵前,不堪一擊。”“到這個時候才能看出,蕭騰這些年的風光都是浮在麵兒上的,兒子是大理寺卿,是淮西守將,不過銀樣鑞槍頭,擺設罷了。”楚璿思索了片刻,道:“我不覺得蕭庭琛收不到他父親的信,就會乖乖地按兵不動。畢竟宛州的動靜那麼大,他不可能毫無察覺。”蕭逸唇角噙起一抹笑,“我早就給素瓷和範允去了信,駐守淮西的範家軍會穩穩地壓製住蕭庭琛,如今宛州戰火未起,長安仍舊一派風平浪靜,蕭庭琛又沒有得到他父親的指令,是不會也不敢貿然起兵,跟範家軍起衝突的。”素瓷。楚璿望著蕭逸那精明滿溢的眉眼,突然反應了過來,局麵演變至今縱然可說是多方力量角逐的結果,但自始至終都未曾脫離過蕭逸的掌控。換言之,他為了今天的這一戰,已暗中綢繆多年,把敵方的每一支隊伍都納入其考量當中,盤算他們的優劣勢,暗中布置可牽製的力量。就這樣,黑白棋子相間,珍瓏棋局已成,到了決勝負的時候了。楚璿突然沒有那麼緊張了。事情能做到這份兒上,已然是極致,蕭逸也儘力了,剩下的總得看幾分天意。放鬆下來,她的腦筋也靈活了許多,拋出了一個問題,“我從前總覺得蕭騰是個城府極深的人,難道他會看不出自己這些年有的都隻是表麵風光嗎?”蕭逸笑了。言語中帶了幾分玩味和同情,“是不是表麵風光,那得看處在何種境遇,身邊圍繞的敵人是誰。從前,他是梁王世子,是久居長安長袖善舞的朝中勳貴,底下兩個弟弟,一個狂妄蠻橫,惡名在外,一個不涉黨爭,毫無根基,外加一群或是紈絝或是不出眾的侄兒。相比之下,他手握重權,兒子一個是大理寺卿,一個是淮西守將,文武兼備,天時地利,你說,他有何可擔心的?”“就算他未雨綢繆,有心要再進一步,你彆忘了,梁王可是生性多疑之人,他已然是世子,若是出頭冒尖太甚,難免會惹來梁王的忌憚不滿。與其如此,不如就握住了手裡這些資本,安安穩穩等著,反正他是世子,父死子繼,名正言順。”“所以,你看看,你嘴裡說的表麵風光,其實已是蕭騰挖空心思、費儘全力所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好的境地了。若蕭佶隻是蕭佶,沒有第二重身份,他幾乎可以說穩占釣魚台,妥妥的勝家。”楚璿靜靜聽著,倏爾,輕勾了勾唇角,“三舅舅真厲害。”蕭逸點頭,倒真有幾分發自肺腑地欽佩,“這麼多年,他騙過了我,騙過了蕭騰,騙過了所有人,躲在暗處,由著自己的兩位兄長明爭暗奪,看似處於劣勢,實則蓄勢而發,他的這兩位兄長跟他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太遠了。”“我現在才明白,就算我不殺蕭鳶,蕭佶也會自己動手。隻要蕭鳶一死,蕭庭寒根本撐不起宛洛守軍,蕭佶隻需暗中稍加運作,這十萬大軍遲早是蕭雁遲的。隻這一項,他與蕭騰的實力便會一朝顛倒,蕭騰再拿什麼跟他鬥……”蕭逸聲音稍弱,他腦子裡突然迸出個疑問:局麵對蕭佶如此有利,僅是他一人之力便能做到的嗎?他的父親梁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呢……楚璿身體還孱弱,坐得時間又太久,有些累了,脫掉外裳翻身上榻,拉過被衾蓋住,歪頭看向蕭逸,問:“你方才說要利用楚玥,你想利用她讓三舅舅和雁遲按兵不動,這要如何運作?”蕭逸把手爐給她塞到被裡暖著腿,漫然問:“你說如今對蕭佶而言,父子親情重要,還是權勢重要?”這個問題不需思索,可楚璿卻滯住了,沉默片刻,才不情願地承認:“權勢。”“是呀,權勢麵前,父親算什麼?隻要讓他知道,梁王贏不了,他就不會冒這個風險舍長安去救宛州。有些事我告訴他,他會生疑。若是他自己千方百計查到的,那才會深信。而引他上鉤的第一枚棋子,便是楚玥。”說到楚玥,蕭逸不由得黯下神色,目光微微發愣,似是想起了什麼很令他憂心的事。楚璿正要問,他先答了:“江淮失蹤了。”“什麼?”楚璿蹙眉,前傾了身體,“你找了嗎?”蕭逸歎道:“我怎麼可能不找?幾乎要把長安整個翻過來了,愣是一點蹤跡都沒有,我懷疑,這愣小子又惹了什麼麻煩上身,不定落在哪一方手裡了。不過好在一點,雖然沒找到人,但也沒找到屍體,興許是被什麼人攥在手裡,想在關鍵時候要挾我……”楚璿搖搖頭,打了個哈欠,在臨睡前下結論,“你這乾兒子真不讓人省心。”……蕭佶回了王府,正遇蕭雁遲的副官出去抓藥回來。他把藥包拿過來輕嗅了嗅,嗤笑道:“雁遲是把那個江淮當祖宗供著了,聞這藥的分量,他那點傷是差不多要好了?”副官十分畏懼蕭佶,喏喏地躬身站著,既不應是,也不說不是。蕭佶瞥了他一眼,把藥包扔給他,負袖往後院走,便走便道:“讓雁遲來見我。”他進了一趟宮,總覺得昭陽殿有些古怪,璿兒……好像有什麼事在瞞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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