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蕭逸本意是想將秦鶯鶯的遺體送回胥朝,安葬於故土,也算葉落歸根。可報喪的信送到胥朝,月餘後,秦攸才頗為敷衍地派人到長安,應付公事似得來迎秦鶯鶯的遺體,甚至備的棺木都不如蕭逸為秦鶯鶯準備的讓他暫時棲身安眠的。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邊供差遣的暗衛,雖身份低微,好歹還能說幾句體麵話。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來長安第一日就聚眾去樂坊尋樂,絲毫沒把那客死異鄉的小主人放在心上。蕭逸早就知道秦鶯鶯的生母早逝,他執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來沒什麼地位,而他爹也不怎麼喜歡他,可沒想到竟到了這地步。朝中竟還有人擔心胥朝使臣死在長安會使兩國再起乾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兒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蠍,生怕連累了自己,如今秦鶯鶯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會波及丞相府的風瀾之前,沒準秦攸還在心裡慶幸呢。到秦鶯鶯死後,蕭逸才看明白這表麵放蕩不羈、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他想起秦鶯鶯堂堂三尺男兒身,多年來男扮女裝去執掌宗府,也是為了他那當丞相的父親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個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棄子,竟被如此潦草無情地對待。蕭逸看得心冷,直接將胥朝來迎喪的人全趕了回去,給秦鶯鶯在皇陵邊選了塊幽靜之地,將他安葬於此。初冬寒風凜冽,吹動墳前素幡獵獵飛舞,天灰蒙蒙的,陰沉欲雨。蕭逸輕撫了撫墓碑上凹鑿的字,唇角竟輕翹了翹,傷戚很淡,眼睛裡閃動著瑩潤的光,好像他的好友並未死,正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聽他說話。“朕知道你生前愛熱鬨,這地方雖然安靜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後,若是子孫孝順,每年的祭祀饗薦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這麼近,到時候也能跟著沾點光。”老樹枯枝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有落單的大雁低低飛過,沙礫在風中回旋,有細小稀疏的雨滴落下來。高顯仁忙上前來給蕭逸撐傘,“陛下,看樣子是有大雨,咱們快些回宮吧。”蕭逸點了點頭,又看向墓碑,輕悠笑道:“你這人活著也未見乾過多少好事,死後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難得了。”他笑意微斂,抬頭看向蒼渺的無垠天幕,陰雲正在聚斂,天色垂暗,看樣子是場大雨。蕭逸歎道:“朕自作主張沒讓你爹的人把你帶回胥朝,你在這裡無親無故的,可能也隻有朕能來看看你。你大約會孤單些,不過不用急,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過,到時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單了。”話音剛落,身側的高顯仁就咳嗽了聲,他壓低聲音道:“陛下,您不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您是天子,萬壽無疆。”蕭逸笑了笑:“萬壽無疆?若是天子都能萬壽無疆,那朕何至於四歲就沒了爹?若是朕的爹還活著,打死朕也不繼承他的皇位,靠著祖蔭當個逍遙自在的藩王,做一個沒心沒肺的紈絝,那日子得多美。”高顯仁萬分憐惜心疼地看著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這是旁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蕭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轉身往禦輦走,走了半路,他挽著袖子道:“今天禦醫去昭陽殿給皇後診脈,這會子也該有消息了,怎麼宮裡還沒人來報?”高顯仁才反應過來,納悶:“是呀,那幫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這麼怠慢……”疾風自身側撩過,蕭逸俊眉一皺,加快了腳步。楚璿這一胎五個月了,隨著顯懷,反應也漸大了起來。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膳食沾一點就飽,有時連沾都沾不得,聞著味兒就要吐。昨天蕭逸磨乾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結果臨入寢時扶著床欄全吐了,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如紙,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診脈的消息遲遲不送來,昭陽殿和太醫院的人肯定沒這膽子,八成是楚璿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鶯鶯下葬,不想讓他多操心。一回宮蕭逸連件衣裳都沒換,直奔昭陽殿。果不其然,診脈的禦醫還沒走,正在偏殿的廊蕪下躲著雨,候著聖駕。皇後不讓他們把診脈的結果呈給陛下,固然是一片體貼好心,可事關皇嗣,關乎他們的身家性命,哪個敢真藏著掖著?蕭逸一問,他們就忙不迭全說了。“娘娘身體底子太弱,這孩子月份一大帶著自然艱難。娘娘如今已呈氣血兩虧之狀,得提前熏艾,縱然這樣,恐怕……”蕭逸眼睫一顫,問:“恐怕什麼?”禦醫深躬了身,歎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產了,至多七|八個月這孩子就得出來,而且……”他抬頭偷覷蕭逸的臉色,低聲道:“多半會難產。”蕭逸的身體晃了晃,埋藏於心底最深的恐懼驟然被喚醒,仿有一股涼氣在他身體裡亂竄。他強力壓下去,凝目看著禦醫,低聲道:“若是現在不要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後會不會有危險?”禦醫悚然一驚,倉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強行打掉這……皇後的身子根本受不住。”蕭逸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道:“也就是說,必須得生,但挺不到足月,會早產,不光會早產,還會難產?”禦醫點頭。蕭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變得淩厲起來,“這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從現在開始你們就得用儘全力給皇後保胎,給她調理身體,你們幫她把這一關挺過去,朕保你們滿門榮華,三代勳祿。不然……你們自己掂量吧。”禦醫嚇得一哆嗦,忙跪地扣頭,顫顫巍巍地擦著額角冒出來的冷汗,應下。蕭逸在廊蕪下站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氣息與表情都恢複正常,才進殿去見楚璿。楚璿已吐了好半天,畫月撫著她的背,霜月遞著茶,好不容易把肚子裡的東西都吐乾淨了,漱過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氣都用儘了,臉色慘白,額上汗漬涔涔,閉著眼睛,緊皺著眉,一副痛苦難忍的模樣。蕭逸悄悄坐在榻邊,抬手撫了撫她緊皺的眉,楚璿立刻驚醒,睜開了眼睛。她看蕭逸穿得還是出門時的衣衫,又聽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張的腳步聲,料到他還是去問禦醫了,輕提了唇角,虛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說了,你應該娶個健壯些的妻子。”蕭逸也想像她一樣,憂愁藏心間,不要露出來,不要把氣氛弄得愁雲慘淡,想笑,可唇角卻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擠出了一個頗為古怪的表情,他終於作罷,握著楚璿冰涼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彆人,這一關還是得過。誰家裡的郎中能趕得上禦醫?誰家裡的藥能趕得上宮裡的藥?所以啊,上天對你這小丫頭好,把你送給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權傾天下,我想保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你安心休養,老實喝藥,沒什麼大問題。”楚璿在心底幽幽歎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還不是一生下來就沒了娘。而且你這個傻蛋,你讓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紅什麼,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嗎?可她還是柔軟乖順地歪進了蕭逸的懷裡,順著他的話道:“我從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最有錢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話本,有最甜的糖,還對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纏住你,纏你一輩子,絕不能便宜了彆人。”蕭逸噗嗤一聲笑了,“哪裡有彆人?你這個小妒婦。”聽他笑,楚璿就感覺自己的心敞亮了許多,外麵大雨兀自滂沱,電閃雷鳴,可她心底卻漸漸陽光明媚了起來。她在蕭逸懷裡掙紮著坐穩,摸了摸他的臉頰,眸光幽爍地看著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有什麼大不了的啊。我從小到大不知道過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覺得自己邁不過去了,可咬咬牙不還是過來了。我就覺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絕配,我們肯定能白頭到老。”蕭逸視線癡纏在她的臉上,凝望著他生命裡最美、最勾動人心的一處光景,篤定且溫柔道:“是,我們肯定能白頭到老。”楚璿摟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轉了轉,道:“那我現在喝點參湯,剛才喝的都吐乾淨了,我還得再喝點,唉,這參湯要是沒味兒就好了,你說這孩子怎麼這麼會折騰人,這麼刁鑽……”一碗參湯強灌下去,果然又吐了。蕭逸看著她仿佛快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心底一陣陣絕望,可楚璿這沒心沒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懷裡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攤口水。天色黑透了,殿內又添了一撥燈盞,蕭逸輕手輕腳地把楚璿從繡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換了身衣裳。換完了,他揮退眾人,獨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額頭。這樣待著不知過了多久,側殿的門被推開,蕭逸心裡沉悶,躁鬱難忍,正想破口大罵,見高顯仁躬身退到了門側,太後披著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進來了。蕭逸那即將出口的罵聲霎時梗在了嗓子眼。太後手指靈活地解開領前係大氅的絲絛帶,指間的翡翠碧戒隨著她的動作而四下飛躍,閃動著幽亮的光。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紅團壽緞袍,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細細密密的繡著纏枝優曇花,袍裾還綴著珍珠,顆顆渾圓,隨著腳步輕晃在絲履的綢麵上,瞧著整個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風采照人,把落拓傷戚的蕭逸襯得更加灰溜溜的。太後高高站著,低頭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動的蕭逸,“我聽說……那孩子不太好?”蕭逸懶得說話,也沒看她,隻歪了頭搭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悶聲道:“消息還挺靈通。”“不是……”太後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還能乾點什麼?懷個孩子都懷不好……”她見蕭逸深埋著頭,一副飽受打擊、戚戚傷心的模樣,大為心疼,放軟了聲音道:“沒事,母後再給你找幾個絕色大美女,你從小身體就健壯,跟個小牛犢似的,人又絕頂聰明,種兒是頂尖的好,隻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袁太後本是當年閩南節度使上貢的貢女,出身鄉野,家境貧寒,和她姐姐憑著好相貌才入選,及至後來充入內庭,撫育皇子再到當上太後更是有幾分運氣在裡麵的。多年的宮闈生活,養尊處優,已將她身上天生的那點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乾淨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睥睨塵煙、優雅矜貴的模樣,隻有在自己兒子跟前,才會不經意地露出原形,說些鄉間的粗俗話。她這麼說了,蕭逸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抱膝而坐,一動不動,跟個已經坐定了的老僧似的。太後上次見他這模樣還是徐慕死的時候,傳令官把喪信傳入宮闈,蕭逸起先還不信,覺得是徐慕在誆他玩,直到連徐慕生前穿著的沾了血的鎧甲翎盔都一並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信了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十歲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禦階上一坐一整宿,動也不動,把太後嚇得叫了禦醫來看,禦醫說沒事她才放心。十多年過去了,蕭逸在波雲詭譎的朝堂紛爭裡成長飛速,早已不是當日的稚弱孩童,也練就了一份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可沒想,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回了那個孤弱無依,在深宮裡艱難生存的少年天子。太後心裡有些不安,搖了搖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回句話,彆跟沒聽見似的。”蕭逸抬起頭,目光空靈清澈地仰望向她,認真道:“蕭家的宗族裡這幾年生出了幾個漂亮聰穎的孩子,您都見過,您更喜歡哪個?”太後被他問得一愣,“你要乾什麼?”“您挑個順眼的,乖的,養在跟前,萬一……朕先把他過繼到您膝下,再留份遺詔,朕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許多忠義之臣,他們定會依旨輔佐新君的。可能剛開始會有些艱難,可不會像朕小時候那麼難,您還是太後,還是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一切都沒變。”太後怔怔地看著他,明明眼前人那麼平靜,那麼冷靜,說話那麼有條理,可給她種感覺,怎麼好像跟……瘋了似的。“……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蕭逸臉上一派平風水清,自然地點頭:“我覺得,人生真是沒意思得緊。我自個兒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認了,克父克母還克妻,連自己的義兄、朋友都克,您說克到最後什麼都不剩了,我自個兒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剛才還在想,要不是我親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橫亙在中間,這皇位他想要我就給他了,讓這老東西也來試試這滋味,當我坐得多高興嗎?真是的……”太後結結巴巴道:“不是……你……彆這樣,我有點害怕……哀家有點害怕。”蕭逸神情淡淡,“你怕什麼?你是太後,誰又能拿你怎麼著?不光不會把你怎麼著,他們還得巴結你,貢著你,因都不是正統正根的天子血脈,誰想坐這個位子都得先求一個名正言順,名正言順自哪兒來,還不是從你這個太後這兒來嗎?”太後終於在如風怒卷的慌亂裡找到了一絲絲理智,她冷眸盯著蕭逸,道:“照你這意思,哀家這麼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費了唄?你小時候哀家生怕讓人把你給害了,那麼多年小心翼翼、殫精竭慮都喂狗了唄?一切都得從頭再來,還得把從前受過的驚嚇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還不一定有你聰明,比你有指望。”她扶了扶鬢側的金鳳珊瑚珠釵,反倒冷靜了,甚是平淡道:“那咱們還廢話什麼,都彆活了,咱們就盯著楚璿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她要是……要是個沒福的,你乾脆讓工部在陵寢裡修三個坑,咱們一人一個,將來到了地底下咱們再接著互相折磨,跟在陽間的日子一樣過。”蕭逸又把頭埋在膝間,不說話了。太後看他那副懨懨的樣子,越看越來氣,上前照著他的腦袋來了一耳刮子,怒道:“你還想在這裡坐多久?楚璿可跟徐慕不一樣,當年你這樣時徐慕都涼透了,如今楚璿可還熱乎著呢。你當女人難產隻跟身體底子有關?情緒也占了大頭。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來你快撐不住了?”蕭逸心裡一動,抬頭看向太後。太後鄙夷且嫌棄道:“哀家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你這麼的,打明兒起讓楚璿來陪我,我給她治一治這嬌貴的毛病。”蕭逸忙道:“她都這樣了,您還想著要欺負她?”太後當即揮手朝著他腦門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個屁!你生過孩子?就照哀家說的辦,明兒要是見不著人,哀家就到昭陽殿來請,你們看著辦吧。”說罷,威風赫赫地攬起臂袖,昂首闊步、頭也不回地走了。莫名其妙又挨了兩巴掌的蕭逸盯著殿門半天沒回過神,等回過神來,殿門前已空空,太後的輦轎早沒影了。可蕭逸還是不甘心,朝著席天慕地的雨簾充滿控訴、聲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沒生過孩子啊!”被太後這麼一鬨騰,蕭逸反倒好像是小鬼還了魂,來了精神,也恢複了力氣,勸著楚璿白天去祈康殿裡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時實在顧不上她。當然,他也沒完全就信了太後,還是怕楚璿會受委屈,讓高顯仁跟著,囑咐他一有不對勁就遣人來報信。楚璿自打四年前入宮,就對祈康殿在心裡落了陰影,見著太後更是心裡發怵,怯怯糯糯的模樣,大氣都不敢出。好在太後這會兒倒沒為難她,隻是領著她順著禦苑轉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剛下過雨,天冷路滑,小徑泥濘,宮人們生怕楚璿會有個差池,忙不迭地把禦苑裡外的路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璿來走。其實她挺不願意活動的。這孩子月份大了,她帶著很吃力,每天就想窩在殿裡打盹兒,蕭逸倒是得空想帶她出來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嬌喊累,他心軟拗不過她,也就由她去了。如今換成太後,楚璿自然不敢說個‘不’字,更不敢對著她撒嬌喊累,隻得強撐跟著她。百花儘斂的時節,舉目望去一片荒蕪,唯有鬆柏蓊鬱常青,枝葉瀝瀝的滴著水,是昨夜殘存的雨。太後領著楚璿轉了一圈,開恩準許她在石亭歇一歇,見她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沒忍住,道:“你以為哀家是在折騰你?要不是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願意受這份累呢。”隨侍在側的宮人們聽太後管皇帝叫狗崽子,各個一派恭敬地垂眉斂目,把頭幾乎低進了衣領裡偷笑。楚璿依舊緊張,笑不出來,隻柔柔弱弱、甚是無辜地看著太後。太後接著說:“哀家這些年研究了許多關於女子生產的書,這官門裡的貴婦都覺得該深閉宅門養著,讓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實不然,出來吹吹風,走走路沒壞處,你瞧那鄉間農婦,懷了孕照樣乾農活,還有把孩子生在地裡的,人家照樣一個接一個地生,沒聽說誰虧了氣血、傷了底子的。”“還有啊……那些燕窩魚翅老參吃點就行了,彆一個勁兒地灌。你這麼個小身板,禁不住這麼補。你今早喝過參湯了,等午膳就讓他們把補湯撤了,上些新鮮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彆過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個時辰,哀家領著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楚璿深覺她說得其實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產的書做什麼?”這話一問,太後的臉色陡然黯了下去。楚璿心裡一咯噔,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慌亂不已,正想著要補救一下,卻聽太後長長地歎了口氣:“哀家的親姐姐就是生孩子難產死的。”“那個時候哀家就跟你現在這麼大,懵懂天真,什麼都不知道。看著自己親姐姐血崩而亡,卻是無能為力。人就這麼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關於女子生產的書全都搜羅了來,研究得再精深妙進,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這樣,明知道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宮寂寂,有大把的時光可消磨,便將那些書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書裡有可穿梭時光、彌補遺憾的暗道……”寒風淒淒,落葉簌簌。楚璿聽得心裡難過,也忘了畏懼,不由得把手撫在了太後的手背上,卻見太後眼睛一亮,傷慨驟然消散,盯著她的手腕,道:“這是新羅進貢的粉翡手鐲?”楚璿的腕子上確實戴了個鐲子,方才一直掩在闊袖裡。她首飾太多,也記不清來曆,隻依稀記得應當是蕭逸給她的。這粉翡是濡種,質地通透,水頭足,乃難得的珍品,當時楚璿還稀罕了一陣兒,可過後蕭逸又給了她許多彆的,一樣的質地優良,一樣的做工細致,漸漸的就把這個拋諸腦後了。今天把它戴出來是因為它跟自己的冬衣顏色相配,楚璿想著這個粉色很是溫潤乖巧,大約太後會喜歡,才最終在出門前擇了它。太後盯著這粉翡鐲子,眼睛幾乎要冒火,“當初新羅進貢了一套粉翡首飾,皇帝派人給哀家送來,哀家喜歡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墜,有戒子,還有嵌釵,唯獨缺了個鐲子,還特意問過皇帝,他當時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就這些,全給送來了。”楚璿聽得膽戰心驚,立刻就要把鐲子往下擼。太後見她那副慌張勁兒,怒氣平歇了少許,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就給了你個鐲子,剩下的都給了哀家,皇帝其實挺偏著哀家,哀家再生氣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楚璿忙搖頭,並把擼下來的鐲子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太後沒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麵的漆盤茶甌震得‘咣當’響,她怒道:“跟你說,這一套首飾裡水頭最足、質地最好的就是這個鐲子!哀家剛才仔細看了,絕對錯不了!蕭逸這個小混蛋!”她指著宣室殿的方向罵了好半天,直罵得口乾舌燥,才坐下來灌了幾口茶,楚璿趁著這間隙,忙把鐲子往太後手裡塞。雖然太後一再表示,這不是個鐲子的事,是那宣室殿裡的小混蛋太氣人。楚璿還是堅持要給,並在被太後屢次拒絕後,把鐲子塞給了太後身邊的翠蘊。高顯仁一直守在身邊,憋笑憋得臉通紅、渾身發顫,一直等楚璿用過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煙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蕭逸通風報信。蕭逸記性頗好,一下就想起了這事。但他覺得他分得很公允。他的母後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飾也不合適啊。那種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璿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可這種實話他不能去跟他母後說,因為太傷人了,而且說了以後,鐵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門的。算了,就這麼的吧,不就是被罵了兩句,哪家兒子不挨罵。蕭逸釋然,隨即囑咐了高顯仁再回去盯著,一旦有什麼異動還得立刻來報。高顯仁快步出了宣室殿,與他擦肩而過的,是順貞門外的傳驛官。“陛下,宛州急報。輔國將軍常景率五萬崖州軍把宛州圍了,將巡視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內,梁王已調晏馬台守軍前去救援,七萬大軍陸續而至,與崖州軍在城外僵持,戰事一觸即發,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圍,送信到長安稟奏陛下。”蕭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軍,晏馬台守軍。誰準他們調軍的?無旨調動兵馬,他們是想反了嗎?!”巨石擊破了安穩平靜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齊聚宣室殿,議論紛紛,態度不一。有主張安撫的,有力主圍剿的,幾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來,最終也沒得出個結論,唯有齊刷刷看向禦座上的天子,等著他拿主意。蕭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靜了下來,他看向侯恒苑,問:“常景為什麼要去圍宛州?”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權在宛州遇害的消息,為子報仇心切。”“這事已被秘密封鎖,除了你我,便隻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麼會突然得知?”侯恒苑意態端穩,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會去告訴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會去告訴他,那便隻有梁王身邊的人,那所謂的近臣心腹。”蕭逸唇角邊綻開一抹幽沉的笑,“看來是有人想挑動內亂,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爭,甚至還想把朕也算計進去,他好坐收漁利。”侯恒苑躬身揖禮,“陛下英明。”蕭逸向後仰了仰身,宛若靜坐釣魚台的仙漁,天下風雲儘攬其袖,成竹在胸,說不出的沉穩。他幽緩道:“那看來朕得讓他如意了。調五萬駐守京畿的北衙軍前往宛州,任鎮國大將軍封世懿為主帥,立即拔營前往宛州平亂。”此話一出,舉朝嘩然。且不說北衙軍是駐守京畿,拱衛長安的,輕易調動不得,就算要調出去,可隻有五萬,能頂什麼事?梁王和常景敢無旨調軍,是已經存了背棄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們兩個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有十二萬,到如今這個局麵,絕不會聽朝廷節製,兩人都是輔臣,是驍勇善戰的悍將,區區五萬兵馬怎麼可能鎮得住?他們不敢明麵兒反對天子詔令,便將希望寄托給了侯恒苑,這老尚書為人最是沉穩謹慎,絕不會讚同陛下做這種冒險之事,一定會反對的。可出乎他們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大加讚同。他與陛下一唱一和,將此事敲定,兩人一樣的神情幽邃,一樣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換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專等著什麼人來鑽。宛州發生異動,身為宛洛守軍統帥、雲麾將軍的蕭雁遲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他剛要去軍營召集將領商量對策,卻被江淮堵住了門。早先江淮與楚玥定親,兩人隻當要做親戚,來往了些時日。他們都是心思單純乾淨的人,沒有京中紈絝的惡習,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後來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罷,蕭雁遲又獲封雲麾將軍,公務比從前繁忙了許多,兩人便漸有所疏遠。此次江淮登門,實則是對蕭雁遲很是擔憂。“梁王此舉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離朝廷。雁遲你尚在京中,可千萬要穩住腳步,不能隨波逐流,這條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賊,不能回頭了。”蕭雁遲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斟了兩杯茶,聽他說了這麼些推心置腹、關切頗深的話,心裡也是感動的,這個時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都忙不迭地要趁亂為自己謀利,也就隻有江淮會這麼誠懇真摯地為他分析時局,給他指明路。他好心歸好心,可蕭雁遲卻難以做決斷,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決斷不是他自己能做的。兩人各懷心事,商量了一陣,忽聽外麵傳進紛嘈之聲,蕭雁遲起身去窗邊看,竟是外麵傳訊的校尉和父親一起來了。他立於窗前的身形滯了滯,轉身衝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風後躲著,待會兒不管有什麼動靜,你都不能出來。”江淮詫異,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蕭雁遲若是當真有軍情秘務要處理,不方便給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誰知蕭雁遲十分堅持,一口咬定他現在不能出去,必須躲起來。江淮拗不過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風後。蕭佶先推門而入,傳訊的校尉緊跟其後。“世子正在外聯絡京中要員,調遣兵馬,他命屬下傳訊給雲麾將軍,請您即刻率軍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蕭雁遲沒做聲,隻看向他的父親。蕭佶依舊一副書生樣的溫儒謙和,他微笑看向校尉,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扔到桌上,客客氣氣道:“大哥的安排,我們做弟弟做侄兒的應當遵從。可他給庭琛去了信,要他率軍從淮西來長安……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說,淮西離宛州更近,為什麼不是庭琛率軍去解父親之困,雁遲駐守長安,而要舍近求遠?”校尉看著桌上剛剛發出的密信,心中一凜,他沉默片刻,未答,反問:“敢問三老爺,這是世子發去軍中的密信,怎麼會在您的手裡?”蕭佶笑了。這笑容頗有些墨客謫仙的飄逸之感,如清風化煦,淡雅無害至極。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滿麵提防,手撫上腰間的佩劍,卻在一瞬間,隻覺有微風自麵前輕撩而過,等反應過來,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凜凜的刃尖滴著血,一點點落到了麵前的梨花木桌上。校尉轟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間,唯有一個念頭: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沒看清那刀從何而來……這個念頭閃過,他便閉了眼,咽了氣,因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蕭佶身上滴血未沾,依舊清雅皎潔,緩慢地走到屏風前,敲了敲屏風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戲唱完了,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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