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蕭逸以手遮唇,連笑了幾聲,伸手向後敲了敲屏風的雕花木棱,板起臉一本正經道:“璿兒,沒聽見老師的話嗎?出來!”屏風後一陣窸窸窣窣,楚璿攬著臂紗,趔趄著小步踱出來,硬著頭皮迎上侯恒苑那張吊喪臉,輕輕道了聲“侯尚書”。侯恒苑額前的青筋凸起,怒瞪了楚璿半天,終於還是把矛頭對準蕭逸,他大義凜然地看向天子,蓄足了中氣,剛要說話,被蕭逸開口打斷。“朕知道,後宮不得乾政。”蕭逸和煦笑道:“她沒有乾政,朕就是讓她在屏風後聽一聽,聽總不礙事吧。”侯恒苑胸前的褚色官袍繡襟陣陣起伏,他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下噴湧欲出的怒氣,拿出了畢生的耐心和好脾氣,緩聲道:“殿前議事,來的都是朝中重臣,議的都是社稷要事,事關大周根基,怎能讓女子隨意窺得天機?”“朝政是朝政,後宮是後宮,妃嬪的位置在後宮,不管獲得的天子殊寵再多,都得切記不能逾越了本分。”最後一句話是對楚璿說的。楚璿盯著侯恒苑那張大公無私、生硬如鐵的臉,不禁生出來些幽憤,但顧念他年事高,輩分長,又是蕭逸的老師,不好太造次無禮,便把嗓子眼裡的話都咽了回去。蕭逸旁觀在側,卻看出來她有話要說,勾唇一笑,不嫌事大地道:“璿兒,這裡沒有外人,你有話但說無妨。”楚璿看看蕭逸,又看看侯恒苑,頗為含蓄內斂地搖搖頭。侯恒苑瞧她這副樣子,反倒上來氣,沉聲道:“貴妃娘娘有話請說,有教訓也請說,臣也不是沒聽過難聽話,隻要言之有理,臣定坦然受之。”楚璿縮在袖子裡的手緊攥成拳,心道這老家夥怎麼如此迂腐剛硬,偏偏還將自己擺在了看似一塵不染的道德之峰上,以先人之姿睥睨他們這些愚蠢且頑劣的芸芸眾生,好像隻有他才是護國衛道的忠臣孤老,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孽。她嚴重懷疑,這老頭把自己當成了拚死直諫的比乾,而她就是那不要臉、殘害忠良的狐狸精。這說好聽點是剛直不阿,難聽點簡直就是在犯癔症。她有那心思,有那功夫,去害他乾什麼?還不如沉下心來研究研究如何媚上惑主來得實在。深吸了口氣,楚璿微微一笑,柔聲道:“您是陛下的老師,您說什麼都對,包括您剛才說朝政是朝政,後宮是後宮,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嬪妃的位置在後宮,朝臣的位置在前朝。”侯恒苑依舊脊背挺直的站著,一臉的坦蕩無私,卻不知為何,看著楚璿那雙蘊滿靈光的豔眸,突生出些不安。隻見她抬手扶了扶鬢側的赤金鳶尾釵,不經意間,透出懶散又略帶幾分妖嬈的風韻,她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道:“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朝堂,不能向朝堂伸手,可……您的位置也不在後宮啊。”侯恒苑被這麼輕軟軟的一噎,當即就上不來話了,吹胡子翹髭地瞪著她,瞪了她一會兒,轉頭改瞪蕭逸。蕭逸正一臉春光溫柔地凝睇著楚璿,眸光裡滿是寵溺,觸到他老師滿是控訴的眼神,勉強把過分上揚的唇角收回來些許,一本正經道:“璿兒,不能亂說話。侯尚書是朕的老師,老師怎麼會有錯呢?”他瞟了眼神色緩和些的侯恒苑,慢悠悠道:“就算他真有錯,那也不能說出來。他年事已高,咱得給他留點顏麵。”侯恒苑臉上的表情驟然僵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一手教大的皇帝陛下,在無聲的注視下,突然覺得自己頭有點暈,還有……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且艱難,一陣暈眩,隻覺殿中的雕梁畫壁陡然翻轉,一片黑幕兜頭落下,他闔上眼睛歪倒在地。楚璿:……蕭逸:……兩人呆愣了瞬間,楚璿忙揚聲讓外麵叫禦醫,蕭逸則快手快腳地把侯恒苑扶到榻上。禦醫診了半天脈,湯藥灌進去許多,隻說是怒極攻心,沒什麼大礙。侯恒苑很快就醒了,醒來看都沒看蕭逸和楚璿一眼,掙紮著從榻上滾下來,腳步發著虛就踉蹌往外奔,頭都沒回。禦醫退下了,侯恒苑走了,近前侍奉的宮女內侍全都散了。殿內重歸於寂,分外悄靜。蕭逸和楚璿默不作聲地看著對方,緘然良久,楚璿抬手撩了撩鬢邊的碎發,輕咳了一聲,道:“我就說我彆在這兒吧,看把老尚書氣的,若是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好。”蕭逸道:“我讓你在這兒聽,我也沒讓你拿話堵他啊。”楚璿埋怨道:“你是沒有,可你一直一臉讚賞地看著我,眼神裡透露出滿滿的鼓舞,我被你這麼看著,我就有了底氣,壯了膽子,沒能忍氣吞聲,一股腦把藏在心裡的話全說出來了。”她頓了頓,撫住胸口,很是回味地想了想方才的場景,輕綻笑靨,美滋滋道:“我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可以直麵旁人的偏見與汙蔑,能勇敢地為自己說話。從前遇到這種情形,我習慣了要瞻前顧後,猶豫難決,最後還得逼著自己把委屈生吞下去。”蕭逸目光柔和,滿是縱容地看著她,笑說:“從今往後你這習慣就要改了。因你與過去已不同,現在有人給你撐腰了,你可以行事欠妥,可以沒規沒矩,但唯獨不必要再去忍氣吞聲。我向你保證,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欺負你。”“我的璿兒一點身嬌體貴,美貌傾城,天生就是該一點委屈不能受的。”楚璿隻覺心裡暖融融的,跳進蕭逸的懷裡,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癡癡眷眷地仰頭凝望著他:“思弈,你真好……”她秀致的唇角綻開如花般的笑,嬌滴滴道:“你要是能給我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那你就更好了。”說罷,她從袖中拿出一方黃錦封奏疏。蕭逸接過來展開掃了眼,當即頹然道:“我都藏那麼嚴實了,還能被你翻出來,你是屬老鼠的嗎?”楚璿踮起腳,飛起蘭花指,輕揪住蕭逸的衣領,露出四顆白皙小巧的貝齒,霍霍磨著看向他,笑得嬌俏,笑得天真:“他們都說那個秦鶯鶯出身胥朝皇族,是丞相秦攸的愛女,不僅血統高貴,人長得也漂亮,而且……他們都說跟陛下特彆般配。”蕭逸靜默了片刻,麵無表情地問:“‘他們都說’中的這個‘他們’是誰?”話音剛落,高顯仁正端了兩甌熱茶進來,乍聽到蕭逸這樣問,他手勁一軟,險些把漆盤扔了,那茶甌在盤上‘咣當咣當’響,成功吸引了蕭逸的目光。高顯仁深深躬下身,把茶甌擱桌上,緊盯著地快步退出去。蕭逸暗咬了咬牙,心道這老東西是不是想死了……楚璿提溜著他的衣領把他偏斜的身子揪回來,與他雙目相對,忽略掉他的問題,接著笑問:“胥朝使團什麼時候來啊?你和秦鶯鶯有沒有私下裡通過信?信裡都說什麼了?她為什麼要送你哈皮狗啊?你又怎麼肯讓這哈皮狗在前殿亂晃悠,是不是愛屋及烏?”她連拋出好幾個質問,偏偏笑容可掬,音色柔軟,就跟在和他談情說愛一樣。蕭逸望著她明豔動人的臉龐,隻覺有股涼風迎麵吹到頭頂,不自覺打了個戰栗。他抬手指天:“我發誓,我跟秦鶯鶯絕對是清白的,等你見到她你就明白了,我怎麼可能跟她不清白?簡直是笑話。”他說得篤定,卻讓楚璿對這位素昧蒙麵的秦鶯鶯生起了大大的好奇心。長安的四月,正是紫藤花開的好時節,禦苑裡的遊廊上攀著成片繁茂如織的紫藤,參差垂落在雕欄上,迎著朝霞,開得正燦爛。胥朝使團依國書之約而進京,由鴻臚寺接待,安頓在京中彆館。這是胥王秦懷仲登位後第一次派使團入京參拜大周皇帝,因此雙方都十分重視,蕭逸更是列開大陣仗,派禮官到城門外迎接胥朝使團。使團之首是胥朝官拜文林郎的孟昭,他年逾四旬,是丞相秦攸的心腹,其餘隨行之人無外乎文臣武將,但眾多兒郎中有一位女子,就是那頗為傳奇的秦鶯鶯。楚璿曾在書裡見過,胥朝女子相較大周來說,地位很是高貴,時常有公主攝政的情形出行,大約四十年前就出現過一位頗為傳奇的公主彆夏……但胥朝內部素有成規,女子是不能在朝為官的,供於女子可挑揀的職位依舊在後宮,這就奇怪了,秦鶯鶯一介女流,是如何混進胥朝使團的?這事蕭逸倒是痛快給了楚璿解答。胥朝除擺在明麵上的屬僚衙門外,還有一個隱在暗處的機構——宗府。聽名字倒像是大周專管犯了事的宗室子弟的宗正府,但蕭逸說,這完全是兩回事。宗府掌胥朝除國庫以外的所有錢糧,隻有重臣和皇族才知道它的存在,且每任宗府的主人都是女子,而秦鶯鶯就是這一任宗府主人。楚璿沉眉思索了許久,倏然眼睛一亮:“掌胥朝錢糧的宗府……梁王那些來曆不明的錢糧?”蕭逸淡淡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滿是讚賞:“真聰明,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讓秦鶯鶯來長安了吧。”楚璿靜默片刻,歪頭看向他:“你一定要讓秦鶯鶯來?她不是自己來的,是你邀來的,你們果然私下裡通過信!”蕭逸:……女人太聰明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因無意一句話漏出來的破綻,蕭逸哄了楚璿半天,待她終於稍稍消了氣,蕭逸便緊趕著時辰去瓊華殿赴宴。胥朝使團今天到,蕭逸在瓊華殿設宴為他們洗塵。楚璿自個兒在長秋殿翻看蕭逸新給她找出來的《太平禦覽》,卻總是心不在焉,應付了一晚上,連一頁都沒翻過去。絲竹聲自瓊華殿飄過來,攪得楚璿心緒難安。待這絲竹聲停了,卻遲遲不見蕭逸過來,楚璿的心更加難安。她猶豫掙紮了許久,終於合上書,乘輦去了宣室殿。蕭逸沒回來,小黃門將她讓進去,偌大的殿裡隻有一狗一人。一個身形高挑,容顏豔麗的女子抱著哈皮狗,給它撓著癢癢,一邊撓一邊念叨:“小花啊,你怎麼瘦了?蕭逸果然是個沒心的,肯定沒有照顧好你。”楚璿握著珊瑚珠簾的手微微一滯,帶的珠簾相撞,發出清越細碎的響聲。那女子察覺到有人,歪頭看過來。兩人對視,都怔住了。楚璿發怔,是因為她發現這女子的容貌並不是尋常的豔麗,五官深邃突出,輪廓分明,胭脂用色很是穠豔,她在打量過程中甚至還琢磨了一下,若非這濃妝豔抹,掩蓋了本來姿色,大約會比看到的更加出眾。果然不愧是美名在外的胥朝佳人。那女子也在盯著楚璿打量,打量了半天,放下小花,扭著腰胯儀態婀娜地走過來,拂開珠簾,含笑看著楚璿,目中滿是驚豔,滋滋歎道:“哎呀呀,瞧瞧這小模樣長的,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了,蕭逸那混蛋果然豔福不淺。”楚璿:……這胥朝佳人的風格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樣。那女子卻越發熱情似火,甚至不甘於言語的讚歎,伸出手指勾向楚璿的臉頰:“瞧瞧這小臉,嫩的跟水豆腐似的,瞧瞧這眼睛,跟長了鉤會勾人似得……”楚璿向後一退,避開她的手指,眨巴著眼睛,靜靜看著她。那女子愣了愣,立即上前一步,笑靨如花地道:“哦,忘了說我是誰了,我是秦鶯鶯,你大概聽過我的名字。”她伸出纖纖玉手,撫了撫楚璿端在襟前的手背,笑道:“外麵人可能都說我和蕭逸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我告訴你,那純屬是放屁,蕭逸就算修到下輩子也配不上我。”楚璿:……她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好像今天晚上不該來這裡……秦鶯鶯見她久久不語,微斂了笑意,滿是探究地打量她:“你怎麼不說話?莫非你是個啞巴?不對啊,沒聽說過楚貴妃是啞巴……”她終於想起了最關鍵的,凝眸問她:“你是楚貴妃吧?”楚璿:……敢情被調戲了半天,對方還不知道她是誰。她在心裡醞釀了一番,琢磨了一番,想著該如何開口才能既得體又不會尷尬,秦鶯鶯卻錯把她的沉默當成了否認,眼睛亮了亮,充滿期待:“你不是楚貴妃?那你就不是蕭逸的女人……你跟我回胥朝吧。”楚璿:……事情的發展也太詭異了吧,這到底是要鬨哪樣啊?!秦鶯鶯上前一步,手遊移在楚璿的手邊,似乎想要拉她的手,又生怕唐突了美人,便隔著半寸,羞答答地一笑:“你彆怕,蕭逸那混蛋有事求我呢,隻要你不是楚貴妃,我向他開口,他定會答應的。”殿門被推開,湧進來一陣帶著濃鬱花香的春風。蕭逸快步而入,翻著白眼瞥了一下秦鶯鶯,冷聲道:“不巧,她就是楚貴妃。”說著,把楚璿拉進他的懷裡,離秦鶯鶯遠遠的。秦鶯鶯眼中的神采飛快的寂落黯淡下來,猶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沒。她像是個被奪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滿渴求又戀戀不舍地望著楚璿。蕭逸隻當沒看見,朝她招了招手:“過來,說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宮回彆館,所以長話短說,說重點。”秦鶯鶯不甘心地望著楚璿扭捏了一陣,鬱鬱地踱到蕭逸對麵坐下。“我查了宗府記錄,這近二十年裡共有百餘條說不清楚的賬目,都是往外提錢糧,我粗略核對了一下,跟你給我的數目基本吻合,幾乎可以肯定,梁王手裡多出來的源源不斷的錢糧就是出自胥朝宗府。”蕭逸抬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對於宗府的運作才摸清。我隻敢保證,在我的掌控下,不會有人能從宗府裡提出錢糧。”蕭逸默了默,道:“不要這樣,你應該糊塗一些,手勁放鬆些。”秦鶯鶯思忖片刻,道:“你是說引蛇出洞?”蕭逸搖頭:“都二十年了,對方幾乎沒有露出馬腳,這說明隱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來的也隻是小蝦小蟹,不會是大蛇。我的意思是,從前他們都能從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如今換你來執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來,恐怕他們不會容你。”秦鶯鶯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他們會殺我?”蕭逸麵容嚴凜,點頭。氣氛一下沉滯下來,再無人說話。楚璿給他們兩人斟了茶,蕭逸飄移的視線便隨著她的動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邊,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還有,我讓你查的彆夏公主。”秦鶯鶯道:“四十五年前攝政公主彆夏與老胥王的一戰落敗,率殘部逃到了大周,從此便失去了音訊。五年前,我父親派出的人查到彆夏的蹤跡,得知她早已去世。雖然她死了,但我懷疑彆夏在離開胥朝時曾為日後的複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線,他們之所以會從宗府予取予奪,可能就是彆夏公主留下的眼線在出力。”蕭逸抬頭:“可能?”秦鶯鶯苦澀道:“對,可能。這些人就像是深海裡冒頭的驚獸,我一抓就飛快沉入海底,自殺的自殺,消失的消失,全然無從查起。不過……”她話音一轉,目中聚斂起淩銳的精光:“反應這麼快,也恰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的背後有人指使,他們不再是彆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聯絡到他們,把他們收歸麾下,為其效力。這個人可能是彆夏的舊部,也可能是彆夏的子女。”蕭逸問:“舊部還是子女?”秦鶯鶯略加思忖,乾脆道:“子女。若是和彆夏沒有血緣關係的舊部,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收複她留下的遺臣,至少會鬨出點動靜。像現在這樣無聲無息,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舊主血脈,眾望所歸。”“舊主血脈,眾望所歸。”蕭逸反複吟念……他歪頭看了眼更漏,道:“時辰不早了,你該出宮了。”秦鶯鶯乾脆起身,又纏黏地看了眼楚璿,長歎一口氣,扭著腰胯儀態萬方地出了殿門。等殿門關上,楚璿才拉扯了下蕭逸的袍角,輕輕道:“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個姑娘家啊,怎麼還來摸我的手……”蕭逸本在沉思,聞言一下警醒了過來,凝目看向楚璿:“你說什麼?她摸你手?”楚璿不好意思地點頭。“她還摸你哪兒了?”蕭逸邊問,邊往禦案底下去摸他的劍。嚇得楚璿忙搖頭:“沒了,沒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沒什麼。”蕭逸壓根沒聽進去,摸出劍,望了眼殿外的沉釅夜色,囑咐楚璿彆出殿門,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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