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他三言兩語說完了過去十幾年的朝政紛爭與命運糾葛,語調甚至風輕雲淡,仿佛隻是在說一個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樣。楚璿愣怔了許久,恍才覺出胸膛裡的心砰砰跳得厲害,手冰涼,掌心裡膩了一層涔涔入骨的冷汗。她抬起頭,將視線緊凝在蕭鳶的臉上,想要從他的表情變化上考量著他言語中的可信程度。蕭鳶卻領會成了另一層意思:“你彆這樣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當初因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丟了官位,這個情我承。我實話跟你說吧,你爹在詔獄裡關著的時候,父親看上去不聞不問,其實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試探皇帝。”楚璿一個激靈,瞳眸微縮,心底無比震驚。蕭鳶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內線,皇帝不會不管他,更不會眼睜睜看著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實上,皇帝陛下還真就不管了,由著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戲了似的。”“誰知道關鍵時候,你橫插進來,如神來了一筆,把父親的所有計劃都打亂了。”蕭鳶似笑非笑地看著楚璿,玩味道:“誰也沒料到你膽子那麼大,敢在長秋殿裡給皇帝下毒,把這攤水攪亂攪渾,父親對皇帝的試探也進行不下去了,隻得草草收局,無功而終。”楚璿隻覺腦子裡嗡嗡,仿佛有一根線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來了,又好像隱在重煙迷霧裡,處處透著蹊蹺,藏著詭異,摸不清底牌,看不清來路。她暗自思忖,覺得蕭鳶的話未必可信。當初最先參奏父親的人並不是常景,而是禦史台那幾個侯恒苑的禦史門生。也就是說那罷免彈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蕭逸一手策劃出來的,若真如蕭鳶所言,這是一個局,是外公用來試探蕭逸的,那這個局開場的第一張牌,怎麼也不該是由蕭逸打出來的。當初楚璿隻是以為,蕭逸想通過對付她父親來打壓外公,可若父親一直都是蕭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敵營,忍辱負重潛伏十幾年,那必定與蕭逸的關係極為密切。蕭逸有什麼理由去對付他自己的人?即便罷免了父親,大理寺還是歸了她的表哥蕭庭疏,蕭逸沒有把大理寺的治權收回來,而且看上去也沒有要收回來的意思,那麼這一場陰謀算計,他除了得到一個上宛倉,又有什麼收獲呢?而且上宛倉的取得完全是因為她橫插進來,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蕭逸抓到了把柄。但蕭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會在長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說明後麵的每一步棋都是見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計劃中。除非……還有更隱秘深晦的目的。不,她不能被蕭鳶牽著鼻子走,這裡麵有太多難以圓說的東西,她不能輕信於人,更不能自我蒙蔽。局麵如此詭譎難測,誰都可能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計說謊,她隻能相信蕭逸告訴她的,除了蕭逸,她誰都不信。這樣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開心,輕挑了挑唇,譏誚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訴,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蕭鳶含笑凝著她,驀地,仰躺回藤椅,拖長了語調,悠閒著說:“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問題,不過現下這事我倒也管不著了,我如今官司纏身,蕭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隻能自己找轍,但願我找到人能靠譜,把我從這泥潭裡撈出來。”楚璿和蕭佶從書房裡出來時,迎麵正走來幾個壯漢,外罩白縠衫,腳登皂雲靴,疾步生風,頭也不回地推門進書房。這樣的裝束楚璿認得,是宛州守軍的打扮。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後頭打量他們,見其中一人衫裾邊角掖在了皂靴裡,露出裡麵破舊碎裂的粗布衣裳。如今宛州竟窮到這地步了嗎?要在破衣外套新衣。懷著這個疑問一直走到東進院的垂花拱門,楚璿和蕭佶兩人都沒說話。寒風瀟瀟,伴著碎雪冰粒,撲到臉上,又冷又硌。楚璿把手爐往懷裡攏了攏,舒開緊繃的麵龐,衝蕭佶道:“還沒問三舅舅,冉冉她怎麼樣了?”蕭佶正擰著眉,看上去滿懷心事,聞言,強自靜了靜神,才道:“我把她送到鄉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驪山行宮裡的那檔子事再來個秋後算賬,把這丫頭牽扯進去,才暫且送她走。等風頭過了,我會再派人把她接回來的。”楚璿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來都是體貼穩妥的,多虧了有您在。”蕭佶笑了笑:“你現在倒會跟你三舅舅客氣了。”他親自將楚璿送上馬車,一直站在王府那紅漆雕花大門前,目送著馬車儀仗消失在長衢儘頭。回宮已是酉時,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夾道宮苑已點起了犀角燈,暖光融融漫開,如在瓊林瑤閣間披了層黃紗。楚璿進長秋殿時正與一人擦肩而過,他穿黑色窄袖錦衣,低著頭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遠才發現楚璿,忙停下轉過身來施禮。楚璿隻覺得奇怪,若無要緊事,蕭逸不大會在這個時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細看他的臉,覺得有些麵熟,又想不起是哪一個,便問出了口。他抱拳躬身:“外臣孫玄禮。”校事府校尉孫玄禮。這是專門為蕭逸刺探臣僚機密,辦不能見天日的幽秘事的人。楚璿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內宮也如此。便沒再說什麼,轉身入殿。高顯仁罕見地沒在裡麵伺候,隻站在殿門口,見楚璿進來,悄悄地迎上來,朝她施了一禮,做噤聲的動作,又朝內努了努嘴。一展三疊開的纏枝鶴紋大屏風隔在殿中間,後麵傳出間歇的低語聲。高顯仁低聲道:“是侯尚書在跟陛下議事呢。”楚璿剛想轉身回內殿,忽聽裡麵傳出蕭逸的聲音:“韶關戰事剛歇,朕想與民生息,讓天下百姓過幾天安穩日子,南邊的災民得安撫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們放進上宛,密令常權開倉賑災。”這些都是瑣碎枯燥的政事,楚璿從前倒是會留心些,但那都是為了應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賣蕭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憑本心而言對這些事半點興趣也沒有,便攬了衣袖要走。走過幾塊地磚,她驀然頓住步子,白天的場景宛如絲織成緞,連綴在了一起……被寒風迎麵灌過來,她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楚璿不顧高顯仁的阻攔,快步入內,繞過屏風,在侯恒苑不滿的視線裡,凝重道:“不能讓災民去上宛。”一陣靜默,侯恒苑連看都不看楚璿,隻冷著臉對蕭逸說:“陛下,您可是一向最維護大周祖製的。”蕭逸瞥了他一眼,趕在他要把‘後宮不得乾政’搬出來之前,率先開口問:“璿兒,你為什麼這樣說?”楚璿剛才突然想起了父親在驪山行宮裡對她說過的話,當年徐慕死在邵陽,是因為蕭鳶命其手下假扮邵陽守軍,在落馬道伏擊了他。而她剛剛從蕭鳶的書房出來時,看見的那幾個宛州守軍打扮的人,在錦衣下卻套了件襤褸衣衫,就好像……災民。結合他書房裡那張地圖,筆放在宛州境內,有糧倉圖標的地方被磨得發白。若楚璿沒有猜錯,他是想故技重施,拿當年對付徐慕的伎倆來對付常權,派屬下人扮成災民,湧入上宛,伺機作亂。楚璿幼年時在梁王身邊曾聽他說過,愚民最好操控,而那些餓著肚子饑寒交迫的愚民更是容易煽動。饑民飽受災難,情緒很不穩定,若是被混在其中的有心人一挑唆……恐怕這一次蕭鳶會勝得比當年在落馬道還容易。楚璿說完了自己的想法,侯恒苑和蕭逸久久沉默,臉上雲遮霧繞,很是高深的模樣。楚璿跟著他們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們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小心這些災民,不然,不光小常將軍的命保不住,陛下辛苦籌謀來的上宛倉也就保不住了。蕭鳶再狂妄,也是個征戰多年、勝多負少的悍將,絕不是好對付的。”說完,她就轉身繞出屏風,回了內殿。蕭逸幾乎前後腳追著她回了寢殿,伸手將她攔腰抱進懷裡,摁下她的掙紮,溫聲道:“璿兒,我絕沒有不信你。此事關乎重大,還牽扯了一些彆的事,我和老師需要想得周全些。”楚璿想起蕭鳶的那番話,想起如今這一團她怎麼理也理不清的亂絮,隻覺有些委屈湧上心頭,賭氣道:“好,你跟我說,到底還牽扯了彆的什麼事?”她本以為蕭逸不會對她說,至多柔情加施哄一哄她,可沒想到,他隻略微蹙了蹙眉,深眷地凝望著她:“到底牽扯了什麼,你今晚就會知道。”他看向殿中的更漏,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諄諄告之,道:“再過兩個時辰,這件事就了結了。”楚璿看著他這模樣,心道他這又是把自己當成個謎了嗎?在他懷裡掙了掙,幽涼地低睨他,卻被蕭逸再度緊緊箍入懷中,那力道之狠,像是要把她生生嵌進他的胸膛裡一樣。他的聲音低徊、深情:“璿兒,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對你的愛猶如海一樣深。”楚璿抿著唇眨了眨眼,她是不知道跟海一樣深的愛是什麼樣,她就知道蕭逸大約又犯了病,瞧著像哪根筋搭錯了。人都道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不知道英明睿智過了頭,就有點神叨,且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犯病。楚璿想了想,不能因為他犯了病就輕饒他,可她也知道大局為重,有些事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不到和盤托出的時候,她也不願去為難他。因此,她決定抓大放小,先把他們的主要問題解決了。她使勁掙開鉗製,踮起腳,把蕭逸的頭掰低,兩人四目相對,瞳孔中有著彼此的倒影。“思弈,這些動人的情話先放放,我隻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欠了我的。你說你不會騙我,那就是真欠了我的,咱們都知道欠債是要還的,我就問問,你打算怎麼還我?”蕭逸目光繾綣地凝住她,道:“我會尋個合適的時機讓你當皇後。”楚璿搖頭,表示不滿意。“我立咱們將來的孩子為太子。”楚璿依舊搖頭。蕭逸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將她扣進懷裡,摯情道:“隻要你不離開我,真心待我,我下半輩子為你當牛做馬!”這還差不多。楚璿心花綻開,覺得滿意了,從蕭逸的懷裡探出頭來,視線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瞟,倏然怔住了。漆門大開的內殿前,太後正一臉冰冷地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們兩個。楚璿的腦子一陣空白,忙扯了扯蕭逸的衣袖,蕭逸循著她的拉扯看過來,正對上他母後那雙涼如冬水的眸子。蕭逸:……他慌忙將楚璿放開,整理衣襟,去向太後施禮。不明就裡的高顯仁樂嗬嗬過來,捏著蘭花指討好似得衝太後道:“正巧要傳晚膳了,太後就在長秋殿用吧,奴才讓他們照著您的口味多加了幾道菜,山珍奇禽,都是佳肴。”太後瞪著蕭逸看了一會兒,倏然緩緩笑開,朝著高顯仁頗有耐心地溫和道:“把山珍奇禽撤了吧,陛下用不著這個,給他上點乾草飼料就得了,馬還是牛的最愛吃這個了。”說罷,狠剜了楚璿一眼,轉身就走。高顯仁一臉茫然,頗為無辜地看向蕭逸,蕭逸輕咳了一聲,隻讓他照常傳膳。膳後沐浴更衣,蕭逸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楚璿,垂下羅帳正尋幽折花,直把那花兒折磨得枝垂葉落,奄奄一息時,外麵有消息傳進來了。內侍在帳外道:“陛下,京兆尹上奏,在東平樂坊發生命案,死者是……雲麾將軍蕭鳶。”楚璿趁蕭逸坐起身忙去撿自己的寢衣,正要披上遮住那一身的青痕跡跡,乍一聽聞蕭鳶的死訊,係衣帶的手驟然僵住了。隻聽蕭逸聲色平穩,毫無震驚:“朕知道了。”短暫的僵滯後便是可怕的猜測皆湧上心頭,她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衣絛順指縫滑落,自然結不成結。蕭逸看著她這樣的反應,被美色浸潤出的滿麵神采不由得黯下來,靜默了片刻,將楚璿攔腰抱起進了浴房。兩人都沒說話,蕭逸極為認真仔細地把他的小美人洗乾淨了,卻不把她抱出來,隻將她放在彌漫熱霧的池水中,蹲在浴池邊緣,伸手抬起她的下頜:“璿兒,在你的心裡我究竟是什麼人?”楚璿睫羽顫了顫,溫柔地輕勾唇角:“是我的夫君。”蕭逸輕捏了捏她的下頜,以示這個回答暫且過關。他緊接著又問:“我迂腐嗎?我刻薄嗎?我是不講道理不問對錯就隨意輕賤人的嗎?”楚璿默了默,搖頭。蕭逸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那你為什麼不說?把這事藏了四年,愣是一個字都不跟我說,你知道……”他的聲音略微顫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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