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片短暫的死寂。梁王目光沉沉地看向蕭雁遲和楚璿,冷聲道:“雁遲,你過來。”楚璿感覺到擋在自己麵前的蕭雁遲猛地瑟縮了一下,鎧甲上還沾染著寒夜的薄霜,磕到她的手腕上,涼意沁入肌膚,迅速在體內蔓延開。“爺爺……”蕭雁遲低叫了一聲,卻引來梁王隱忍已久的雷霆震怒,他厲眸瞪著蕭雁遲,陡然拔高了聲音,喝道:“你給我滾過來!”蕭雁遲回眸看了看自己身後的楚璿,窗外人影憧憧,劍光寒冽,禁軍已將此處包圍,他們沒有離開的可能了。他帶不走楚璿,也要儘最後一份力量保護她,此事是他一人所為,他一人擔。緊握住拳,上前,“爺爺,是我……”話音未落地,迎麵一陣疾風襲來,蕭雁遲狠挨了一巴掌,臉被打得偏斜,卻雙步深紮,站得紋絲不動,一聲不吭。梁王在來的路上思量過了,不管這事是楚璿勾引了雁遲幫她逃跑,還是雁遲自作主張,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兩人正好犯在了蕭逸的手上,被人家逮了個正著。瞧著皇帝陛下這冷靜自若的模樣,恐怕早就有所察覺,一直隱忍著不發,專等他們行動,再來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最絕的,蕭逸還拉著他一塊兒來。一個是他的外孫女,一個是他的親孫子,他總得拿出個處置,給個交代,不然等蕭逸這小王八蛋自己亮出獠牙,非得啃下他塊皮肉不可。梁王微眯了眼,射出些許冰冷殘忍的光,緊盯住蕭雁遲。孫子他有很多,不差這一個,要怪就怪他太魯莽,偏要去招惹蕭逸。這皇帝的心思之縝密惡毒,連他都得小心應對著,豈是這個心眼沒生全乎的小子能惹的。梁王打定了主意,道:“陛下,今日的事臣會給您個交代,璿兒是您的人,任憑您處置,我自己的孫子,我來辦。”說罷,他的手撫上腰間那浮雕麒麟的烏銅劍柄,視線瞄準了蕭雁遲的左胳膊,砍一條胳膊,這事就過去了,他要是個出息的,少條胳膊照樣能東山再起。蕭逸恍若未聞,隻麵無表情地盯著楚璿。屋中燭光微弱,落在蕭逸森白的臉上,泛著蒼冰般的光澤。在一瞬間,楚璿從那靜若寒潭的深眸裡覓到了一絲陰鷙殺氣,她偏頭看向外公,銀劍出鞘,迸出一截刺目寒光,腦中有根弦驟然繃緊。她明白了。蕭逸把外公帶過來,就是想讓他處置蕭雁遲。她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了三舅舅的樣子,上一次見他時已覺他老了許多,鬢角隱有霜線,眼尾攀上了褶皺,他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若是失了,定是會痛不欲生的。咬了咬牙,她撲上去,雙手緊摁住外公的劍柄,道:“外公,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表哥的。”蕭雁遲一驚,忙道:“你胡說!”“你閉嘴!”楚璿緊攥著劍柄,麒麟雕飾深嵌入掌心,硌得她生疼,她在外公的凜寒注視下,一字一句道:“表哥隻是耐不住我的央求,罪不及此,希望外公留情。”梁王內心飛快權衡,雖然還保持著大公無私的姿態,可握劍的手卻不由得鬆了。是呀,就算捉奸捉雙,那也得分個主謀和脅從,這事讓楚璿來擔大頭是最好不過了。楚璿是他的外孫女不假,可他已經把她送給了蕭逸,皇帝陛下管不住自己的女人,鬨出這等醜事,若是宣揚了出去,天家顏麵儘失,得讓人戳一輩子脊梁骨。想明白這點,梁王便不慌了,任由楚璿抓著他的劍柄,不聲不響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蕭逸。他麵容寡淡,眸中泛著冷光,看不出怒氣,隻有無邊無際的沉寂與徹入骨髓的寒意。那樣子,仿佛是在旁觀一出跟他自己全然無關的荒誕戲碼。窗外陰風颼颼,蕭逸終於開了口:“神策軍的差事就到今日吧。”聽到這話,楚璿心裡猛然鬆了口氣,聽外公沉聲道:“是,雁遲辭去折衝都尉一職,閉門思過。”蕭雁遲對於官職渾不在意,隻憂心地看著楚璿,剛想說話,陡覺手腕一陣刺痛,被梁王狠力捏住。gzdj將要出口的話梗在了喉間。蕭逸譏誚地掠了他一眼,仿佛隻是在看微粒草芥,不屑至極:“你們退下吧。”蕭雁遲緊咬住下唇,眼睛泛紅地看向楚璿,卻見楚璿仰了頭,目光深眷地凝望著蕭逸,一雙秀眸水霧濛濛,透出濃重的愧疚與依戀。好些事情他還沒有想明白,已經被梁王拉扯了出去。屋中又安靜了下來,楚璿想去拉蕭逸的手:“思弈,你聽我說,不是唔……”數名宮女快步湧入,堵住她的嘴,鉗住她的胳膊,把她拖離蕭逸的身邊。蕭逸冷淡地看向她,唇角勾出了頗具諷意的弧度:“我不想再聽你說了,不想再聽你這張嘴騙人。”楚璿口含團絮,目中閃動著淚花,“嗚嗚”地搖頭。蕭逸把一個綠綢包袱扔到她麵前,包袱沉甸甸在地上砸開,綢結鬆散,露出裡麵朔光流轉的銀錁子。“你倒是想的還挺美,怕在宮外過苦日子,要先把銀子送出去?”蕭逸緊掐住她的下頜,涼聲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可以走?”楚璿怔怔地看向那個包袱,覺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來,是冉冉……她曾經見過冉冉拿著這個包袱出去。她重又抬起眼睫看向蕭逸。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冉冉和雁遲蓄謀,甚至應當以為自己跟他們是一夥兒的,自始至終都在籌謀著他們的逃脫大計。那麼這麼些日子,他又是懷著何種心情在跟她相處。她自以為的情意濃綿、繾綣燕好,落在他的心裡,哪怕情也真,可總存著一絲疑影,聚斂成翳,陰沉沉罩在頭頂,今天終於落了下來。楚璿想要跟他說清楚,可蕭逸今晚好似打定了主意不聽她說話,直到他們回了興慶殿,他把她扔到殿中西隅那等人高的細頸貔貅銜綬銅鼎旁,兩隻手被綁在身後,嘴裡還塞著團絮,不死心地朝他“嗚嗚”,高顯仁進來一見這場麵,下意識要去給楚璿鬆綁,被蕭逸涼眸一眄,訕訕退回來。“陛下,您聽聽貴妃怎麼說,也不能一直堵著她的嘴啊……”高顯仁試探道。蕭逸冷聲道:“你滾出去。”高顯仁忙躬身後退,偷眼看了看楚璿,憂心地退出去。楚璿掙紮著坐起來,眼見蕭逸走過來,蹲在她跟前,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聲音中含著煙雲般微渺的蒼涼:“璿兒,我總以為我們跟從前不一樣了,我跟你說過那麼多話,我說你不要騙我,我說我會讓你當皇後,我說我會護著你,如此都打動不了你嗎?”楚璿拚命搖頭,眼淚順著頰邊滑下來,在燭光下分外晶瑩。蕭逸抬手給她拭掉淚:“我現在想起這段時間我們的融洽甜蜜,就覺得諷刺。想到你一邊跟我情濃相依,一邊在心裡計劃著讓蕭雁遲幫你出逃,就恨不得把你毒啞了,讓你再也不能騙我。”他的聲音溫柔似水,說出來的話卻驚悚至極。楚璿一瑟,隨即遽烈掙紮,要掙脫束縛,甩開鉗製。蕭逸摁住她的肩膀,繼續聲若靜波地緩緩道:“你有一句話說對了,我對你的好從來都是有代價的。其實這麼長時間,你所給我的,遠比我給你的,要多得多。在你沒進宮之前,我一個人守著那偌大的宣室殿,夜間說句話都有回音,空空蕩蕩,孤枕席涼,那滋味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你來了,不光可以排遣寂寞,還能愉悅身體,畢竟……”他修長的手指滑過楚璿秀美的頰邊弧線:“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楚璿停止了掙紮,仰頭看著他,一股涼意悄然爬上脊背,滲透衣衫,流線般漫開。“我的口味被你給養刁了,哪怕搜遍天下,能找到比你更美的女人,可未必會有你這麼熨帖,我就算養隻貓,還得費心留意著它的指甲,會不會被它戳到,更何況是一個大活人呢。”楚璿下意識要咬牙,可口中塞滿了棉絮,隻咬到一團綿軟,像是被激怒了的小獸,她睜大了眼,狠瞪向蕭逸。蕭逸莞爾:“其實我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我總想著要你的心,可有些人天生就沒有心,與其一次次作賤我自己,不如我們都彆要心了。”他將楚璿攏進懷裡,溫柔道:“我給你貴妃的名位,給你榮華富貴,給你專寵,但作為回報,你得好好伺候我,把你的臉蛋、你的身段都養好了,我以後下手不會有分寸,要是覺得難受,得給我忍著,不許哭,要時時記著,這都是你自找的。”楚璿瞪圓了眼,氣得胸前起伏不定,隻安靜了一小會兒,隨即爆發了劇烈的掙紮。她雙手被縛在身後,使不上力,隻有搖晃著身體跟隻入了迷網、黏住飛翼的蝴蝶,想把蕭逸這個混蛋從她身邊撞開。蕭逸將她緊箍進懷裡,垂眸,像看供他解悶逗趣的困獸,眉宇微蹙,為難道:“隻一點,我要不要把你毒啞了,你不說話確實省事,但隻可惜你這把好嗓子,慢吟啼囀,也很是惹人情動,要是沒有了,也會少很多樂趣的。”懷中人掙紮了一會兒,突然停下來。那暴躁被激怒的小獸變得溫順安靜,她深吸了口氣,垂眸看看自己的嘴,再看看蕭逸。蕭逸思索了一番,問:“你想說話,讓我給你把團絮拿開?”楚璿點頭。蕭逸忖度少頃,給她拿開了。“你給我滾!”楚璿的聲音尖細嘶竭,激流般從孱弱纖細的身軀裡噴出來,她卯足了勁還想再罵第二句……“嗚嗚!”蕭逸飛快地撿起團絮又給她塞了回去。秀眉緊擰,甚是不滿地看向楚璿:“你還有理了?你知道你今天晚上是什麼行為嗎?紅杏出牆!欺君罔上!按照大周律例,我賜你一條白綾懸梁都不為過。”楚璿瞪圓了眼,仿若要噴出火來,把眼前這混蛋燒成灰燼。蕭逸冷下臉,站起身,額上筋脈突突的跳,道:“我想起你當著我的麵去維護蕭雁遲,我心裡就恨,你這麼個小身板,有幾兩骨頭夠我拆的,對我還這麼個態度!”正說著,“吱呦”一聲,殿門開了。高顯仁聽著裡麵的動靜,生怕皇帝陛下一時氣急把貴妃掐死了,躑躅了許久,急中生出一智,捧了新羅進貢的珍珠進來。珍珠色澤溫潤,顆顆渾圓,如鴿子蛋般大小,靜謐地躺在紅綢布上。“陛下,這是新羅珍珠,您看看,成色多好啊。”大內官裝著糊塗,想打個岔。蕭逸負袖而立,垂在闊袖下的手攥緊又鬆開,驀地,朝高顯仁招了招手。高顯仁屁顛屁顛地過去。蕭逸伸手將一顆珍珠拿起,移挪到掌心,五指緩緩合攏,高顯仁瞪大了眼,聽到碾壓揉碎的細微聲響,緊接著,白色粉末自蕭逸的指縫間撲簌簌落到地上,宛如輕塵,被軒窗灌進的風一拂,瞬間消逝於浮空中。高顯仁:……蕭逸覺得悶滯的胸口好像稍稍透氣些,把手移向了第二顆……八顆珍珠,粉身碎骨。高顯仁呆愣地看著那空了的剔紅漆盤,驀地,戰栗不止,仿佛那被挫骨揚灰的是他一樣。銅鼎邊的楚璿也睜大了眼,方才的囂張暴怒已不複存在,清澈空靈的眼睛裡隻剩下深切的恐懼。她向後挪了挪,想離蕭逸遠一點,趁他沒回頭看,上身激烈地掙紮,想把綁住手腕的繩結掙開,但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頭不慎撞上了身後的貔貅銅鼎。極悶頓渾厚的一聲響。蕭逸茫然回頭,見楚璿軟綿綿地倒在了銅鼎前。他一愣,忙上前去將她扶起來,手觸到她的後腦,隻覺黏糊糊的,拿起一看,鮮血淋漓。高顯仁驚呼:“娘娘!”蕭逸的手顫顫發抖,竟費了好大勁才把這‘沒有幾兩骨頭’的楚璿抱起來,腳步虛浮,險些踉蹌絆倒,蒼白著臉看向高顯仁:“愣著乾什麼,叫禦醫!”高顯仁一怔,忙飛奔出去。楚璿是被手腕上傳來的冰涼堅硬觸感硌醒的,她揉搓著眼坐起來,摸了摸額上多出來的繃帶,後知後覺地想起昏迷前的場景,腦後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倒吸了口涼氣,一愣,發現嘴裡的團絮被拿掉了。床幃垂落,紅穗輕曳,有低語聲從外麵傳進來。她留了個心眼,想悄悄聽外麵人在說什麼,放輕了動作要下床,隻覺腕上一緊,把她的身體困囿在這方寸之間。楚璿這才看清,是一串鐐銬把自己的手鎖在了床邊的鐵杆上,那鐐銬沉甸甸的,放在手裡頗具分量,像是烏銅鑄成,質地精純,手腕處是寬沿銅環,閉合嚴實,將她的腕緊緊鎖住,除非是把手剁了,要不用鑰匙開,不然彆想解開。楚璿:……她有些無語地仰望穹頂,心道蕭逸是瘋了嗎?她艱難地下床,儘量地向外移,靠近繡帷,想聽聽外麵在說什麼。“貴妃不會是自己想跑……”素瓷溫雅的麵上滿是疑竇。是高顯仁把她找來的。他得了聖令去請禦醫,半途便覺這事有些麻煩,陛下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雖說心硬血冷,縝密狠戾,但那都是麵兒上,並不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骨子裡那股偏激扭曲。他是個在峭壁與火海邊緣長大的人,成長之路幾乎一步一個血腳印,自小對得失異常敏感,入不得他心便罷,入了他心,一旦讓他察覺出可能會失去,就會失去理智,甚至失去本該有的清晰判斷,做出極端偏激瘋狂的事。依高顯仁看,貴妃娘娘是正撞在了陛下的刀口上。他思來想去,得找個人來勸勸,而最合適的人選便是素瓷郡主。高顯熱特意避開太後身邊的耳目,尋了個借口把郡主請出來,簡單說明來龍去脈,素瓷片刻不敢耽擱,立即就來了。素瓷低眉回想著白天的情形,看向沉默不語的蕭逸,道:“我隨貴妃去偏殿更衣,她拉著我讓我跟她一起回宴上,若她當真早有預謀要在今晚逃跑,應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會去宴席,那她的行為不是前後矛盾嗎?”她見蕭逸滿麵頹喪,想來受打擊頗重,心中內疚:“早知道我就不該離開她,若是……”她言語一頓,想起什麼,猛地站起來:“冉冉。”素瓷凝重道:“陛下應當嚴審那個丫頭,她絕非簡單的同謀,肯定知道的更詳細,隻要撬開她的嘴,就能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還牽扯了誰。”蕭逸擱在案幾上的手指顫了顫,麵色冷冽如冰。兩人一時沉默下來,都沒有說話,隻聽繡帷內傳出窸窣聲響,對視一眼,蕭逸起身,同素瓷一起拂帳而入。楚璿手臂被床邊鎖鏈拉扯著張開,試了各種姿勢,都無法聽清外麵人在說什麼,忽見繡帷被掀開,大片燭光流水般潑灑進來,蕭逸那刺繡著燮龍紋的皂色軟靴停在她跟前。她仰了頭,搖了搖胳膊,烏銅鎖鏈撞在鐵欄杆上,發出渾厚的聲響。蕭逸看懂了她的意思,是想讓他給她解開,平靜且堅定地搖頭:“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