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瓷上前來撥弄了幾下那鎖鏈,若是沒記錯,是大內尚工局專門打造出來的,原本的材質應當是糙鐵,材質堅硬且結構精巧,是專門用來鎖宮裡犯錯的人。送到蕭逸這裡的自然會比尋常的金貴些,是用烏銅打造,不像糙鐵那般磨人。素瓷緘默了片刻,把鎖鏈放回去,向楚璿使了個眼神。她從高顯仁那裡或多或少知道些,在她來前,楚璿和蕭逸起了些爭執,大約是鬨得不愉快,不然皇帝陛下不會把這東西祭出來了。可這個情形,解鈴還須係鈴人,旁人說再多也無濟於事,隻能楚璿自己來說。楚璿明白素瓷的意思,心裡斟酌了一番,向著蕭逸道:“思弈,你把這東西收起來,我不會離開你,今晚的事我事先並不知情,你可以查。”她強迫自己鎮定心神,前後回想了一邊,冷靜道:“在興慶殿的偏殿,我更衣的地方,妝台上有個墨釉茶甌,裡麵的茶被摻了迷藥,我喝下去後就暈倒了,醒來便在山下那角房裡。”蕭逸冷凝的臉似有所動,垂眸看向她。楚璿熟悉他的所有表情,當即感覺到希望,緊繃的內心稍有舒緩,思緒也越來越清明:“你可以審一審冉冉,還有今夜換值前曾經離崗的神策軍,雖然沒有成功把我送去,也提前被你知道,算不得精妙,但要拉扯起這樣一個局所牽扯的人必然多,不可能無跡可尋的。思弈,你可以查,清者自清,我沒有做過就是沒做過。”殿中寂靜,燭火熒熒。皇帝陛下的沉默猶如冷峻連綿的山巒,橫亙在跟前,密不透風,隻覺連周圍氣息仿佛都凝滯住了。素瓷耐不住,道:“這便跟我說的對上了,原本貴妃是要邀我同她一起去宴上,都是那個丫頭把太後搬出來,我們顧忌著,才沒有一同去。從事發到如今,我沒有和貴妃單獨接觸過,她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和我串供,陛下英明,應當有自己的判斷。”蕭逸麵容緩和下來,關切地看向她:“你懷著孕,早些回去休息吧。”素瓷猶豫了猶豫,握了握楚璿的手,步步後退,斂衽鞠禮,轉身出了殿。殿中隻剩下他們兩人,相顧無言。沉默良久,楚璿先開了口:“我知道,你剛才說的是氣話。”她唇角勾起輕淺的弧度:“我能感覺出來,你是愛我的。就像這些日子,你的感覺也沒有錯,我滿心裡都是你,你曾經說過色令智昏,我大概是犯了跟你過去同樣的錯,不然這些事我本該早察覺到的。”蕭逸眼中含了朦朧而閃爍的光,凝睇著楚璿,啞聲問:“那蕭雁遲呢?”楚璿仰頭看他,目光澄淨如水,一派坦誠而無絲毫藏掖:“我不是為他,我是為了我的三舅舅。思弈,你也有過獨在困境而因弱小無助的時候,當初有太後、有小姨保護你,那份患難之情你肯定也不會輕易忘了。我的三舅舅於我而言,就和你的母後和義妹是一樣的,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在我最絕望孤冷的時候,是他保護了我……你知道嗎?我曾經站在梁王府後院的那潭深渠前想要尋死,是三舅舅把我拉了回來,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現在的我。”那種潛藏在歲月深處,帶著疼楚酸澀、難以與外人道的感情在這樣微妙的時候,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產生出共鳴。蕭逸彎身,坐在了楚璿的身邊。他用手抵住額頭,深闔雙目,聲音若染了塵煙般沙啞:“璿兒,我方才是故意氣你的,你不要往心裡去,我不會那樣做。”楚璿側身環抱住他,鎖鏈因動作而‘嘩啦啦’響,蕭逸猛然驚醒,手探向袖子要去摸鑰匙,頓了頓,又把手拿了出來。他心不安。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斬斷了深植於土的根係,飄在浮雲虛空裡,又受過近乎於剖心裂肺般的震蕩,至今心有餘悸,怎麼也平緩不下來。楚璿歪頭看著他,將下頜抵在他的胳膊上,柔順道:“好,先不解,等你查清楚了所有的事,你再來給我解。”蕭逸默了默,突然輕微一笑:“璿兒,你真厲害。”他握住了她的手,微微歎了口氣:“明明我剛才惱怒的幾乎想要殺人,可現在,竟然莫名地對你生出些愧疚的感覺。”楚璿沒說話,兩人寂靜裡相對,過了一會兒,伴著窗外風聲簌簌,蕭逸道:“不管審問的結果如何,這個冉冉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了。”楚璿的手一滯,點頭。“還有蕭雁遲,他必須離開長安,無詔不能回來。”楚璿點頭。“還有……”蕭逸頓了頓,道:“我要搜查你的寢殿,你隨身帶的行李,你用的東西。”他感覺到楚璿身體一僵,刻意放緩了聲音道:“她跟過去的珍珠不一樣,那是你的心腹,可鑽的縫隙太多,為求安心,必須如此。”楚璿嘴唇顫了顫,將頭埋進他的臂彎裡,悶聲道:“好。”蕭逸緊攏她入懷,回顧這一夜的顛倒,倍覺傷感,目光幽然沉墜,最終落在楚璿的腹部,道:“若是我們能有一個孩子,是不是會好一些?”楚璿亦覺心裡沉重,一點都不想說話,但她覺出今夜的蕭逸似乎格外脆弱,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真得傷到了他。原來天子之怒真得如此厲若雷霆,一道劈下來,直讓人消受不起。她無奈地搖搖頭,還是決定哄一哄他,板著臉道:“不,不好。”握著她的手陡然繃緊,她燦然笑開:“生一個怎麼能夠呢?至少要生三五個,熱熱鬨鬨的最好。我們兩都是孤獨中長大,往後餘生應該不會再孤獨了吧。”蕭逸長舒了口氣,輕抵了下她的額頭,含笑落在她唇上一吻,將她攔腰抱起放到床上,仔細地給她蓋好被衾,吹滅了繡帷內的燈燭,放輕腳步退出來。高顯仁迎上來,見皇帝陛下溫柔流轉的玉麵迅速冷滯,低瞥了他一眼,快步出來。“你去找禦醫過來,朕要搜貴妃的寢殿,看看有沒有……”他沉下氣息,冷聲道:“避子的東西。”高顯仁吃了一驚,瞠目:“這……”蕭逸負袖往外走,邊走邊道:“派人看好了貴妃,她頭上有傷,隔三個時辰給她換一次藥。”交代完了這些,蕭逸連夜審了冉冉,她倒沒有隱瞞,痛痛快快全招了。事情與楚璿和素瓷所說的基本能對上,神策軍裡的那幾枚釘子蕭逸也全挖了出來,口供也清晰詳實地呈到了他跟前。蕭逸看著薄宣紙上墨漬未乾的‘楚晏’二字,目光凝了凝,隨即散開,伸手把供狀扯過來,揉搓成團,扔進了燈燭裡。火光一躍而上,迅速將紙團吞沒。他在前殿坐了一夜,獨自度過了生辰這天剩餘的幾個時辰,心想果然是宿命難逃,生辰這天就不該有歡樂。天光微熹之時,朝氣透破沉暮輕靄,晨光從簇新的茜紗窗紙滲進來,落到地磚上。高顯仁推門進來,見蕭逸還是昨夜的一身裝束,輕歎了口氣,道:“陛下,傳早膳嗎?”蕭逸冷淡地看向他:“貴妃的寢殿搜出什麼東西了嗎?”高顯仁猶豫少頃,依舊抬了頭,執念地說:“陛下先用早膳吧,昨兒一夜沒睡,總得小心龍體……”“查出什麼東西了?”蕭逸冷聲打斷他絮絮叨叨的話。高顯仁緊捏了捏拂塵,硬著頭皮道:“在娘娘總帶在身邊的紅綾繡囊裡發現了紅麝粉……禦醫正等在外麵回話。”“讓他進來。”禦醫手裡捏著那方半舊的紅綾繡囊,躬身回話:“繡囊裡裝的是檀香碎,這沒問題,檀香聞起來可安神,放在枕邊極佳,壞就壞在檀香碎裡摻雜了少量的紅麝粉。檀香味兒本就濃鬱,足可掩蓋紅麝的香味,加之這些紅麝都被磨得細碎,分散摻在檀香碎裡,若非是精通藥理的人,尋常人根本發現不了。”蕭逸問:“這些紅麝粉的用處到哪一步?”禦醫回:“女子若是經年累月放這些東西在身邊,那麼與男子合歡之後,便不會受孕。不過好在,大約是怕被發現,紅麝粉的量極少,不至於傷了身體底子,隻要彆再碰這些東西,再日日以湯藥調理,一年半載的就應當無礙了。”蕭逸長舒了口氣,囑咐禦醫不許外漏,讓他下去煎湯藥。待禦醫走後,蕭逸轉眸看向那枚繡囊,擰眉仔細回想了一番,抬頭衝高顯仁道:“你去把雲蘅郡主請來。”若是他沒記錯,這繡囊是楚璿剛入宮時帶來的,那時她不過才隻有十四歲,一臉的天真爛漫,眸光清瑩地對他說,這是她母親給她的,夜間放在枕邊可安神。蕭逸拿起繡囊,以指腹輕輕摸索著綾麵,有些惱恨自己,他早該想到,她這朵花是從梁王府的花池裡長出來的,就算被他摘了回來,試圖剪斷根,除掉須,但總會有些汙泥攀附在她的身上,從幽微裡生出來惡毒的須葉,纏著她不放。正想著,高顯仁進來回話,說雲蘅郡主和楚姑娘到了。蕭逸微微一詫:“楚玥也跟來了?”高顯仁道:“楚姑娘非要跟著,宣旨的太監怕耽擱太久驚動了梁王府那邊的人,便一同帶來了。”蕭逸讓把她們都帶進來。略作寒暄,蕭逸便拋出了這個繡囊:“堂姐,朕從前聽璿兒說過這是你給她的……”他見雲蘅神情緊繃,刻意放緩了聲音:“這繡囊瞧著精巧,是你做的,還是另有出處?”說完,蕭逸緊盯著雲蘅,像是不想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雲蘅起先是緊張,當聽到蕭逸的問題後,視線落到那枚繡囊上,閃現出一絲茫然,“這繡囊有……有什麼問題嗎?”蕭逸輕勾了勾唇角,帶著些許安撫的意味:“你先說,這繡囊是從哪裡來的?”雲蘅嘴角略搐了搐,本能地覺出些不安,絞扭著帕子,支吾不言。蕭逸望著她,目光幽邃,沉默片刻,道:“是蕭騰給你的吧。”雲蘅駭了一跳,驚訝地仰頭看向蕭逸,卻見天子麵容一片清明,微帶諷意。這種事梁王不會親自做,蕭鳶又不是有這些瑣碎心思的人,數來算去,隻剩下那陰沉的梁王世子蕭騰。也是,他們給他送來一個美人,若這美人懷了孕,生出孩子,便會生出旁的指望,有了外心,自然不會像從前那般好驅使。索性如此,倒真是乾脆利落。現在隻剩下一點需要解決——蕭逸神情嚴凜地盯著雲蘅:“堂姐,你說句實話,你是否知情?”雲蘅如墜雲裡霧裡,半天沒反應過來:“我知道什麼?這繡囊怎麼了?”殿中安靜下來,蕭逸目光如炬,高高審視著她。楚玥一直靜立在側,眼珠轉了轉,問:“是不是繡囊裡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蕭逸將目光轉向她,心道若不是裝的,女兒確實比母親聰明些。這個念頭剛落,便聽楚玥那嬌滴滴的嗓音:“若當真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那也未必是母親放進去的,有可能是姐姐她……”她微頓,在蕭逸陡然轉涼的視線裡,硬著頭皮道:“姐姐跟我們本就沒有什麼來往,她心思又那麼深,誰知道是不是她做了不該做的事,嫁禍給母親。”蕭逸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目光幽淡,似是含著憐惜與同情,搖了搖頭:“楚玥,那是你親姐姐。”楚玥道:“就算她是我的姐姐,她做了什麼也該由她自己來擔,陛下,您要明察,斷不能聽信她的花言巧語。”‘啪’的一聲響,蕭逸把繡囊扔到了他們跟前,他鼻翼微撐,似乎在強壓著怒氣,冷聲道:“你知道這裡邊是什麼嗎?是紅麝粉,你姐姐是瘋了嗎?對她自己下這樣的狠手!”殿前一片悄寂,雲蘅的臉驟然慘白,她驚惶地盯著地上的繡囊,呢喃:“紅麝……不,不可能!大哥怎麼會……”楚玥亦瞠目,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這事往大了說是謀害嬪妃,斷絕皇家子嗣,母親若是擔了,那勢必會影響到他們楚家。父親剛被罷官免職,若是母親再出事,又牽連了大舅舅,梁王府也未必會管他們,那……她和江淮的婚事就懸了。她才貌皆平平,唯一能倚仗的便隻剩下家世,若連家世都沒有了,更配不上江淮。思緒隻在一瞬間便落定,她仰頭:“還有可能是姐姐有二心,不想為陛下生兒育女,才設計了這樣的事,事發之後她為了逃脫罪責,一並推到母親身上。”蕭逸望著她,反倒斂息了怒氣,甚至浮上一縷笑意:“楚玥,你這樣說,可曾想過若是朕當了真,你姐姐的日子怎麼過?”楚玥如離了弦的箭,半點回頭的意思也沒有:“那都是她的命。”蕭逸笑出了聲,仿佛這一刻他才真正與楚璿融為一體,貼近的體味著屬於她的悲涼,連笑了好幾聲,他凝著楚玥,嗓音悠然,如裂玉般悅耳:“那朕一道聖旨,解了你和江淮的婚約,這也是你的命,你也不能怨誰。”楚玥聞言,驚慌地看向他。蕭逸不屑地掠了她一眼。這麼個小丫頭,就算修成了精怪,憑蕭逸的城府,掃一眼就能把她看穿。說到底,世人皆自私,世人皆涼薄,人性本就如此,早不該有什麼指望了。他站起身,暗含淩銳地看向殿前的母女兩:“今日的事朕不想聲張。”他著重看向楚玥:“若還想痛痛快快地嫁人,結良緣,就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讓梁王府那邊知道今日的事。”蕭逸下了禦階要回內殿,忽被雲蘅叫住了。她妝容精細的臉上還殘留著倉惶,斟酌了許久,才道:“陛下,您彆聽楚玥的,這不關璿兒的事,我想起來了,當時大哥……世子交給我的時候,特意囑咐我不要跟璿兒說是他給的,就說是我這做母親的一番心意。璿兒她是想與我親近的,可……我們母女自她幼時分離,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跟她相處……”雲蘅本是心思淺薄的人,一著急言語便有些顛三倒四,她急出了一身冷汗,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女兒的日子好過些。蕭逸看向她的目光卻柔和了許多,甚至還夾雜些許憐憫,沒再說什麼,隻讓內侍將她們母女送回去,便獨自回了內殿。他本想去看看楚璿,突厥孛圼兒部落的使臣卻在此時要求覲見,蕭逸隻得先以國事為重,在興慶殿召見。這一耽擱便是兩個時辰。楚璿早就醒了,高顯仁不放心她,特意趁蕭逸跟孛圼兒使臣議政時偷溜去內殿看了看她。那一隻柔嫩小手被鎖在了床邊,稍微離床遠些都不行,楚璿的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兒去,眉宇間滿是怨懟,提起蕭逸也沒好顏色。高顯仁想起陛下一夜未眠,自昨晚的事出了之後又滴米未進,著實有些心疼,覺得這兩個神仙這麼折騰,糟蹋自己身子不說,一通翻江倒海,從宮女到內侍再到神策軍,惹得人人自危。便不顧蕭逸不準他多說話的旨意,把今天從她殿裡搜出來紅麝粉到蕭逸召雲蘅郡主和楚姑娘來對峙的事跟楚璿說了。說完,楚璿就沉默了。她頭上還纏著繃帶,一綹細發順著頰邊垂下來,正垂到下頜角,襯得臉越發小巧消瘦,膚若白瓷,是剔透純瑩的白,乏有血色的那種白,孱弱得好像一縷風,稍不留神就會飄散。高顯仁瞧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有些慌亂:“娘娘,奴才跟您說這些就是不想您生陛下的氣,他雖然脾氣有些壞,可一顆心全在您身上,他都是為了您好,您就看在他對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他吧。”楚璿神色黯淡地抬頭看他,驀地,偏開身看向他的身後。蕭逸進來,身後還跟了宮女,手裡捧著荷葉碧玉托盤,裡麵放著一隻青釉瓷碗,碗中盛著粘稠的黑藥汁。他剜了一眼垂眉耷眼的高顯仁,斥道:“朕說怎麼又不見人了,你又往內殿鑽什麼?”說罷,他把瓷碗端起,彎身坐在床邊,遞給楚璿:“喝藥。”楚璿低頭看了看冒著騰騰熱氣的藥汁,顯出一瞬的悵惘,隨即便收斂了起來,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看向蕭逸:“不是剛剛喝過醫治頭傷的藥了嗎?這又是什麼藥?”這是方才蕭逸讓禦醫煎來滋補養身的藥,長久服用,可以消除紅麝對她身體的傷害。但他想著她本就受了傷,不能讓她同時受的打擊太多,不然一蹶不振了可怎麼好。便刻意冷著張臉道:“讓你喝就喝,哪兒那麼多廢話?”楚璿從高顯仁那裡都知道了,便也不生氣,隻是覺得他裝起模樣來還挺像,得虧她什麼都知道了,不然當了真又得暗自埋怨他。好了,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知道,那她便當做不知道吧。楚璿癟了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氣呼呼地拿起瓷碗一飲而儘。蕭逸見她喝得一滴不剩,神色略有些緩和,從袖中摸出一個倭漆小方盒,打開從裡麵拿出一顆桂花糖,塞進她的嘴裡。楚璿砸吧了兩下,甜味順著舌尖滲下去,不禁眉宇彎起,露出笑顏。蕭逸嗤道:“恐怕這輩子都長不大了,看這點出息。”楚璿無辜地仰頭看他,隨手拿起床上金鉸藤骨的團扇,輕扇了幾下驅散藥氣,好像隨意地拿扇麵擋住臉,嘴角輕搐了搐,強迫自己維持那抹弧度不要落下來。擺好了笑臉,將團扇放下,楚璿又搖了搖拴在自己腕子上的鎖鏈。蕭逸目光有些發暗:“其實鎖著你挺好的,我也不用擔心看不住你,我做彆的事時也能安下心。”楚璿又搖了搖,溫和地建議:“不如您養隻貓吧,這麼天天鎖著它,我是個大活人,這樣不太合適吧?”蕭逸輕歎了口氣,正要把手伸進袖子裡摸鑰匙,忽而又停住。他看向目光瑩瑩的楚璿,輪廓堅硬,冷聲問:“你知道錯了嗎?”楚璿剛抻了脖子要爭辯,牽動了手腕,立即傳來“嘩啦啦”烏銅相撞,冰冷刺耳的聲響。她耷拉下腦袋,迫於強權,無奈妥協:“錯了。”“那以後還敢嗎?”“不敢了。”一片靜默,蕭逸捏住她的下頜把她的臉抬起來,表情冷峻且嚴肅:“你要知道反省,然後養好身體,得給我生個兒子,大周江山不能後繼無人。”楚璿:你有鑰匙,你是皇帝,你說什麼都對。她像隻被馴服了的小貓,趴進蕭逸的懷裡,伸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耳廓蹭了蹭。蕭逸眼中的堅冰轉瞬消融,亮起了璀璨而溫暖的光影,他反手摟住楚璿,溫聲道:“還有最後一句話。”“璿兒,一個人出生的環境、親人是不能自己選的,哪怕一路走來總是風雨多而陽光少,這也是因為你本就生在狂風驟雨裡,誰都有幼小無助的時候,你隻是太不走運了,這一切不能怪你。”楚璿隻覺眼中酸澀,泫然欲泣,強忍著把淚意憋了回去。“你不要在乎彆人的目光,世人總是會把彆人的痛楚與左右為難看得輕如鴻毛,甩甩袖子站在高地上就可以輕鬆地去挑剔指責,但若真要把她們放在你的位置上,未必會做得比你好。”“這世上隻有一種人可以真正做到十全十美,滴水不漏,那就是神仙。可惜,你這麼個愛吃糖又愛哭的小姑娘,大概這輩子是成不了仙了。”楚璿噗嗤一聲笑出來,從他的懷裡起身,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沙啞著嗓子道:“我沒哭。”蕭逸笑道:“那我怎麼覺得我的懷裡濕了呢?”說著,他低頭看去,果然有一小灘洇開的水漬。楚璿撓了撓頭:“那是我的口水。”蕭逸:……他咬了咬後槽牙,惱羞成怒地看向楚璿:“你還想開鎖嗎?”楚璿淚眼晶瑩:“想!”“那你還往我懷裡漏口水?”楚璿咬住下唇,可憐巴巴道:“小時候漏習慣了。”蕭逸握緊了拳頭,朝她腦袋比劃了比劃,楚璿嚇得忙又縮進他懷裡,尖叫告饒:“以後不漏了!”這一糾纏,卻又碰到了傷口,她疼得直呲牙花,眼淚終於淌下來了。蕭逸忙將她撈出來,仔細檢查了下後腦的傷,發現沒事,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擱回去。楚璿乖巧地躺回床上,抬起手腕又朝著蕭逸搖了搖,看向他的視線裡滿是催促。蕭逸歎了口氣,好像極不舍又無可奈何,慢吞吞地把手伸進了袖子裡,驀地,他睜大眼睛,手在袖管裡來回摸索,裡外翻找了好幾遍。楚璿看得心驚膽戰,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是找不到鑰匙了吧?”蕭逸有些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高顯仁,高顯仁險些要蹦起來,驚慌道:“陛下,這烏銅鎖鏈可隻有一把鑰匙,一直都是您收著的,您彆看奴才,奴才害怕。”他把視線收回來,看向楚璿,拿起她那隻被鎖住的手,摸了摸銅環外的細膩肌膚,橫起手刀,比劃了一下:“從這裡開始砍,下手利落些,應該不會太痛苦。”楚璿瞪圓了眼,不可置信道:“把手砍了不痛苦?”蕭逸輕咳了一聲:“那也是沒辦法,幸虧鎖的是左手,不影響你以後的生活。”楚璿木然看著他:“不影響生活,那你怎麼不把自己的左手砍了?”兩人相顧無言。楚璿轟然炸開,狠推了蕭逸一把,毅然決絕地抱住自己的左手,道:“我不管,左手在我在,左手要是沒有了我也不活了。”蕭逸擰眉望她,很是為難的樣子。長籲短歎了許久,他終於慢吞吞地把手伸進袖管裡,拿出了鑰匙,探入鎖芯,隻聽‘哢噠’一聲,銅環裂開了一道縫隙,隨即被掰開,楚璿的手腕終於得以解脫。楚璿:……高顯仁:……在兩人滿懷怨念的注視下,蕭逸依依不舍地把鎖鏈收進懷裡,一聲不吭地起身走了。楚璿:!!她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高顯仁同情地看了一眼楚璿,忙抬起拂塵,緊跟著蕭逸出去。這事到現在就算了結了。冉冉被逐出宮門送回了梁王府,蕭雁遲被禁軍押送著出了長安,據說好像是去宛州了。而蕭逸決定暫留驪山先不回宮。突厥內政紛亂,孛圼兒部落叛離了突厥王庭,其鐵穆可汗派心腹愛將薩沙起來尋求大周的庇護。蕭逸自登基後,韶關邊境便屢受突厥侵擾,他有意利用其內部分裂而平息邊境之禍,便在聖壽後留住了使臣,同文武朝臣商討後續舉措。楚璿的傷漸漸好轉,天氣亦轉冷。寒風送雪,紅梅淩寒而綻,斜枝自軒窗伸進來,帶著清冽的芳香。素瓷時常來陪楚璿說話,這一日下午,兩人各抱了手爐,在軒窗下品茶,偶然提起蕭逸,素瓷笑道:“咱們陛下雖然看上去冷酷無情的,但其實骨子裡最重感情。”她回想離宮前的那幾年,不知怎麼的想起了當初在太廟看見的一幕場景:“大約三年前,我奉太後之名去給陛下送東西,被宣室殿的內侍指去了太廟,趕過去,見他正在給已故的徐大統領上香。”楚璿抬起茶甌的手猛然頓住。“一邊上香一邊還喃喃自語,說什麼,你那孩子如今也快要定親了,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啪。楚璿手裡的茶甌砸了下來,茶湯噴濺而出,灑了一桌。素瓷忙要叫人進來擦,被楚璿握住手拉扯了回來。她眉宇緊擰,神色凝重:“小姨,你說陛下在徐慕的靈牌前說他的孩子要定親了?還是三年前?”素瓷茫然道:“是三年前啊?沒幾個月你就進宮了嘛。”“那是什麼時候?春天?夏天還是秋天?”素瓷思索了一番:“夏天吧……不是,你怎麼了?”楚璿隻覺有巨石轟然砸在了麵前。夏天……那正是她要和江淮定親的時候。徐慕的孩子是她的父親帶回長安交給外公的,徐慕生前又跟她說過那麼奇怪的話,蕭逸又在她要定親的時候去徐慕的靈牌前說了那樣的話。這一切怎麼可能是巧合?可是……蕭逸明明很篤定地對她說過,她不是徐慕的孩子。他說他不會騙她的啊。素瓷憂心地看著楚璿,問:“你這是怎麼了?”楚璿搖了搖頭,她得再找蕭逸問個清楚,事情不能這樣含糊過去。素瓷見她如此怪異,又問不出來,也摸不清是觸動了哪條根線,她是個知分寸的人,問不出來也不會強問,隻很是感慨道:“那孩子應當早就成親了,隻是奇怪,陛下應當是找到了徐慕的孩子,卻沒聽說過朝中有這一號人,不然稍稍提拔一下,總能在朝中謀個不錯的官職。”楚璿一怔。她僵硬地抬頭:“謀個不錯的官職?徐慕的孩子是個男孩?”素瓷道:“是呀,徐慕就這麼一個兒子。”楚璿仿佛跌入了茫茫白霧彌漫的迷障裡,在混沌中覓到了一絲光亮,光亮微弱卻細長,引導著她走向正確的方向。是呀,從內侍到蕭雁遲,再到她道聽途說來的種種關於徐慕的傳言,從來沒有哪個人跟她說過徐慕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她陷在自己的身世謎團裡,被一葉障目,路越走越窄,全然忘記了,其實所有事情都還存在另一種解釋。更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