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這麼多年,蕭逸一直尊師重道,待侯恒苑禮遇有加,還從來沒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表麵客客氣氣,實則暗含機鋒,直戳人臉。老尚書心裡也說不清是何滋味,捏著玉笏,手指緊繃,目送著蕭逸出了殿門。祈康殿裡好生熱鬨,太後命人從太樂署請了樂師和舞姬,絲竹鼓笙悠揚參差,舞姬身段婀娜,水袖翩然,媚色撩人。蕭逸去時,正是滿殿曼妙仙姿,羽扇彩衣飄逸,濃醇酒香混濁著脂粉香撲鼻而來,他淺蹙了蹙眉,瞥了眼高顯仁,高顯仁會意,忙揚聲高喊:“皇帝陛下駕到。”笙樂乍停,水袖低斂,樂師和舞姬烏壓壓跪了一地。蕭逸掃了一圈殿裡,下意識搜尋楚璿的身影,見她坐在太後身邊,正起身要上前來迎駕。他稍稍舒了口氣,快步越過宮人上前把將欲拜倒的她扶起來。太後由一妙齡女子攙著,她握了那女子的皓腕,送到蕭逸身前,慈和笑說:“皇帝怕是還沒見過常姑娘吧。”那女子正是數月來隻聞其名而未見其人的常冰綃。她端起衣袖朝蕭逸盈盈一拜,楚璿觀這場景,忙要把手從蕭逸的掌心裡掙脫開退到一邊,誰知蕭逸暗中蓄力,緊捏住她不放,她被逼偎在蕭逸身邊,生生地受了常冰綃的拜禮。“起來吧。”蕭逸露出看似溫煦實則疏離的笑,目光極寡淡地掃了一眼常冰綃。她穿了件青色闊袖襦裙,雲髻高挽,簪銀釵,綴珠箔壓鬢,看上去如皓月清雪般素淨淡雅,唯有耳間綴下的一對芙蓉石鎏金耳鐺尚有幾分豔色,堪稱點睛之筆。常冰綃低垂著視線,並未抬頭看蕭逸,隻是側過身,讓他上座。蕭逸感覺到手裡那團柔荑滑溜溜的又要往外掙脫,忙攥緊了,生拉硬拽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揉捏著她的手,甚是關懷道:“手怎麼這樣涼,你穿得太單薄了。”楚璿絲毫不覺得這是關懷,因為他這話一落地,身旁的袁太後立即給她飛來兩片眼刀。她再度想把手從蕭逸的掌心裡抽出來,未果——戲精上頭的皇帝陛下繼續他的表演,擰眉環顧四周,不滿道:“這殿裡的熏籠燒得太敷衍了些,若是讓人著了涼可怎麼好。”“還有,太樂署真是越來越會糊弄差事了,這俗豔之色、粗糙曲目竟也敢往祈康殿裡送。”楚璿已經不想往外抽手了,這會兒抽手已經不管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挪挪身子,離太後遠一點,省得待會兒被她糊一臉唾沫。果然,太後捧著手爐,冷睨了一眼挑三揀四、不停找茬的蕭逸,陰悱悱從牙縫裡蹦出:“貴妃要是覺得冷,就回去添衣裳,皇帝要是覺得歌舞不入眼,就跟她一塊滾。”話音一落,蕭逸立即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十分恭順地朝太後施了一禮,唇角微勾,笑意中含了幾分微不可見的冷意,緩緩道:“既是這樣,朕和貴妃就不打擾母後的清靜,先告退了。”說罷,也不等太後有什麼回應,拽了楚璿就走。兩人同乘禦輦,楚璿略有些不安地回身看了看那漸漸遠去,燭火通明,宛如白晝的祈康殿,又看向蕭逸,輕聲道:“你這樣對太後,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啊……”蕭逸冷哼了一聲:“你可真是心地善良,還有功夫替彆人打抱不平。”楚璿被他的陰陽怪氣惹出幾分不快,把自己裹在猩猩氈袍裡,悶聲道:“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蕭逸深吸了口氣,繃得有些發僵的臉部輪廓稍稍柔和了些,將彆彆扭扭生氣的楚璿強摟進懷裡,道:“不過幾句不入耳的話,除了讓她生點氣,還能怎麼著?可是,璿兒,我若是不這樣做,不這麼強硬,不讓他們覺得我寸步不會讓,將來你可就有的罪受了。”楚璿立即抓住了重點:“他們?”濃釅夜色裡散開一縷極輕淺的歎息,蕭逸將下巴擱在楚璿的肩膀上,無奈道:“我的老師和母後,老師近來多次去祈康殿請安,沒多久母後便把常冰綃翻了出來,每日呈送來的奏疏裡,總有幾本是懇請立後的,你說,這到底是巧合,還是他們把我當傻子糊弄了?”懷中陷入了深重的沉默,蕭逸探手捏了捏楚璿的下頜:“你在想什麼?”“我在想,是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配當皇後。”她有些鬱悶,可隨即又釋然,她自小練就了一份本領,不大會因旁人的眼光而大喜大悲,況且,這樣的話若再延伸下去,豈不是要去為難蕭逸。“不配便不配吧,我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蕭逸眼中本已溢出寵溺的笑,可聞言不由得冷卻下來,墨瞳緊緊盯住楚璿,問:“你為什麼不想?難道不該想嗎?”楚璿道:“可那是皇後啊!那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我若要過分惦念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不是自尋苦惱嗎?”蕭逸對上針鋒:“在你的心裡,皇後就僅僅代表地位嗎?那不僅是國母,更是帝王的妻,是我的妻,不然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和老師翻臉,為什麼要和母後翻臉?”“做我的妻,就不值得你為此而給自己添些苦惱嗎?”在蕭逸的眼中,楚璿將自己包裹得太嚴實,在周身築起厚重的殼子,規避風雨侵襲,刀劍不入,他從前不覺得這是壞事,他也希望她能保護好自己。可當他發現,就連他也無法撬開那道外殼時,一切就變得不甚美好,甚至還有些令人惱火。楚璿歪頭看了會蕭逸那張冷臉,低下頭檢討了一番自己,往他懷裡縮了縮,輕聲道:“思弈,我不想惹你生氣的。”蕭逸聲若寒煙:“我沒生氣。”“可是……”楚璿仰頭凝望著他的臉:“我覺得我越來越猜不透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猜不透是正常啊。”蕭逸垂眸看她:“過去三年,你從來沒有在我的身上用過心思,隻是如今你想用了,就要立馬看穿我,立馬得到你想要的結論,那怎麼可能呢?放眼普天下,哪裡就會有這麼輕巧的事。猜不透,說明你用的心思還不夠,你的耐心還不夠。”楚璿默了默,道:“意思就是,你是一個謎,需要我好好猜,猜到最後也不一定能猜明白了。”她有些鬱悶,“人家都說謎一樣的女人才有魅力,可你把你自己變成一個謎一樣的男人了,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蕭逸道:“有意思啊,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把自己變成個謎,你就能天天圍著我轉了,時時刻刻想著我,琢磨著我,這真是想起來就讓人高興。”楚璿瞥了他一眼,沒忍住翻了個大白眼。她能理解蕭逸心中那對關懷與傾慕的渴望,畢竟她曾經太過沒心沒肺,有幾次沒把握好分寸,傷了皇帝陛下那顆純情的小心靈,就算現在想要‘浪子回頭’,也總得付出點代價。付出代價她願意,她願傾儘所有去照顧蕭逸的身與心,可是,這照顧的方式她有點不能接受。自打她為了問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徐慕的女兒,而在蕭逸麵前叫了聲“義父”、“乾爹”,往後在床上他動不動就要求她這樣叫。她不叫吧,他就要折騰她,她叫了,他就激動,一激動就更要折騰她,直把她鬨得苦不堪言,甚至想要找人訴個苦,都難以啟齒。楚璿趴在窗前的繡榻上,哀戚戚地摸了一把自己酸痛到快要折了的腰,揉了揉昨天夜裡險些讓蕭逸給掰斷了的手腕,低頭耷腦地啜飲著冉冉剛給她製的冰梅漿。一抬頭,見冉冉正抱了個小包袱要出去,叫住她:“你這是要乾什麼?”誰料這一聲竟好似把冉冉嚇了一跳,她哆嗦了一下,顫顫地回頭,手指緊抓著包袱皮,道:“不是明天就要啟程去驪山了嗎?奴婢收拾隨身要帶的行囊。”楚璿繡榻上起來,抬手撫了撫她的額頭,糊了一掌心冷涔涔的汗,納悶道:“你收拾行囊就收拾行囊,這大冷的天,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冉冉嘴唇翁了幾下,道:“我……我熱啊,這殿裡熏籠燒得太足,我……我要出去。”說罷,就像是身後有什麼惡禽猛獸在追她一樣,忙不迭地跑出去了。留下楚璿一頭霧水,半天想不明白。冉冉一溜小跑進來自己的寢房,將油綠綢布揭開,裡麵竟是滿滿當當的銀錁子。那日蕭雁遲來昭陽殿,走時把冉冉叫了出去。她本是梁王府的人,可說到底,當初是三老爺蕭佶把她買回來的,讓她跟在楚璿身邊,照料她的起居。蕭雁遲跟她說了一大通道理,若她真還念著三老爺對她的恩澤,若她真為了楚璿好,就該幫他,把楚璿弄出宮,早一些遠走高飛,遠離這是非之地。她自己也覺得很有理。這些日子冷眼旁觀,姑娘眼瞧著是把心陷在了陛下的身上,不,她起初隻是開始對陛下用心,是陛下誘著她一步步越陷越深。這位皇帝陛下是深沉陰鷙,詭秘難測之人,從前種種不過是哄著姑娘玩,若真要跟她動真格的,哪怕要正兒八經地談些情愛,憑姑娘,就算生出十倍的心思,也不是他的對手。可情形卻又這麼複雜,彆提昭陽殿裡那人人覬覦的皇後寶座,就是梁王那邊,安靜的了一時,定不會安靜一世。從前陛下沒與姑娘認真,姑娘為了梁王騙他就騙了,可如今這樣,她覺得,若姑娘還敢騙陛下,隻怕陛下氣急了得要掐死她。這樣下去,可真就應了那句話: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為了楚璿,她決心豁出去了,等上驪山,就聽雁遲公子的安排,管她願不願意,先一碗迷茶給她灌下去,裝箱子裡送走,反正行宮外麵,還有楚大人等著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