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很害怕他的嶽父。維亞洛夫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沒有憐憫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裡,他像沙皇一樣隨心所欲。一白天,布法羅的蒙特卡洛夜總會顯得寒酸破舊,但列夫·彆斯科夫還是喜歡這裡。門框的油漆脫落了,房間內飾汙跡斑斑,地毯上到處扔著煙頭。儘管如此,列夫還是把這裡看作人間天堂。他走進門,吻了一下衣帽間的女孩,給了看門的一支雪茄,告訴酒保搬箱子時要小心。夜總會經理的工作很適合他。他的主要職責是確保沒有人偷東西。他自己就是個賊,因此十分清楚該從哪裡下手。此外,也就是時常留意酒吧後麵是否還有足夠的酒水,保證舞台上有個體麵的樂隊。除了他的工資,他還能免費享用各種香煙和酒,隻要不喝趴下就行。他總是穿一套正式晚裝,覺得自己像個王子。約瑟夫·維亞洛夫讓他一個人管理這塊地方。隻要有利潤進賬就行,他的嶽父對夜總會的其他事情全無興趣,隻是偶爾帶上幾個親信來這兒看一場表演。列夫眼下隻有一件麻煩事——他的妻子。奧爾加變了。1915年夏天,她一連幾個星期性欲旺盛,總是渴望他的身體。但現在他明白那隻是一時興起。結婚以後,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討她喜歡。她讓他每天洗澡,用牙刷,不許他放屁。她不喜歡跳舞、喝酒,還讓他不要吸煙。她從不來夜總會。他們分床睡了。她把他稱作下等人。“我就是下等人,”有一天他對她說,“所以我才是個司機。”她繼續表示不滿。於是,他便雇傭了瑪伽。他的舊情人正站在舞台上,與樂隊排練著一首新曲子,另有兩個戴頭巾的黑人婦女在擦桌子掃地。瑪伽穿著一件緊身連衣裙,塗了紅色唇膏。列夫給了她一份跳舞的工作,但心裡並不清楚她行不行。結果她簡直就是明星。現在她正在引吭高歌,那首歌充滿暗示,訴說著整晚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心情。“我雖焦慮難耐”“但這份期待”“讓我們的感情愈發熾熱”“直到他終於到來”列夫很清楚她的意思。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唱完。她走到台下,吻了吻他的臉頰。他拿了兩瓶啤酒,跟她進了更衣室。“這首歌太棒了。”他說著,走進門來。“謝謝你。”她把瓶子湊近嘴巴,歪頭喝著。列夫盯著瓶嘴上的兩瓣紅唇。她一下喝掉半瓶,發現他在盯著自己,便咽了一口,笑道:“是不是讓你想起什麼來了?”“你說得沒錯。”他抱住她,雙手撫摸著她的身體。過了幾分鐘,她跪了下來,解開他的褲子,把他的家夥兒塞進了嘴裡。她很熟練,是他感覺最棒的一次。她如果不是真的很享受,那麼她的演技就太好了。他閉上眼睛,愉快地呻吟著。房門一開,約瑟夫·維亞洛夫走了進來。“所以說這是真的了!”眼前的一切讓他勃然大怒。他的兩個打手——伊利亞和西奧也跟著進來。列夫被嚇得半死。他急忙扣上褲子,連聲道歉。瑪伽迅速站起來,擦了擦嘴抗議道:“這是我的更衣室!”維亞洛夫說:“這是我的夜總會。不過你也待不了多久了。你被解雇了。”他轉身對著列夫:“你娶了我女兒,就不能跟幫傭的乾。”瑪伽挑釁似的說:“他沒跟我乾,維亞洛夫,你沒看見?”維亞洛夫朝她臉上打了一拳。她叫了一聲,向後倒去,嘴唇流出血來。“你已經被解雇了,”他對她說,“滾。”她抓起手袋離開了。維亞洛夫看著列夫:“你個渾蛋,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嗎?”列夫說:“對不起,爸爸。”他很害怕他的嶽父。維亞洛夫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一旦得罪了他,被鞭打、被弄殘或者被殺掉都有可能。他沒有憐憫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裡,他像沙皇一樣隨心所欲。“彆告訴我這是第一次,”維亞洛夫說,“自從我讓你管這個地方,就一直聽到各種傳言。”列夫沒說什麼。傳言是真的。以前還有過彆人,自從雇了瑪伽就隻跟她了。“我要讓你活動一下。”維亞洛夫說。“什麼意思?”“我要把你從夜總會弄出去。他媽的,這裡女人太多。”列夫感到不安。他喜歡蒙特卡洛。“要我乾什麼呢?”“我在海港有個鑄造廠。那裡沒女工。現在經理生病住院。你去那兒給我盯著點兒。”“鑄造廠?”列夫感到不可思議,“我去那兒?”“你以前在普梯洛夫的廠裡乾過。”“那是在馬廄!”“還在煤礦待過。”“一樣的工作。”“所以你熟悉環境。”“我不喜歡。”“我問你喜不喜歡了嗎?上帝啊,我剛剛逮到你脫了褲子乾那種事。這樣就算你走運了。”列夫閉上了嘴。“出去,上車。”維亞洛夫說。列夫離開更衣室,穿過夜總會,維亞洛夫跟在後麵。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再也回不來了。酒保和衣帽間的女孩愣在那裡,感覺有什麼不對。維亞洛夫對酒保說:“伊萬,今晚由你負責。”“是的,老板。”維亞洛夫的派克特雙六等候在路邊。一個新司機驕傲地站在旁邊,這小夥子來自基輔。看門人匆忙跑過去,為列夫打開後門。至少我還坐在後座,列夫想。他的日子過得不比俄國貴族差,他提醒自己要知足。他和奧爾加還住在草原式彆墅,位於育兒室一側的大房子裡。富有的美國人不像俄國人那樣雇很多仆人,但他們的房子比彼得格勒宮殿還要乾淨明亮。他們有現代化的浴室、冰箱、真空吸塵器和中央供暖係統。吃得也很好。維亞洛夫不喜歡俄國貴族偏愛的香檳,但餐具櫃裡總有威士忌。列夫還擁有六件外套。當專橫的嶽父讓他感到壓抑時,他就會回想起當年在彼得格勒過的日子——他跟格雷戈裡合住的單間,便宜的伏特加,難吃的黑麵包和燉蘿卜。他想起當初坐電車都是一種奢望。他坐在維亞洛夫豪華轎車的後座上,伸著腿看了看自己的絲襪和閃亮的黑皮鞋,告訴自己要知道感恩。維亞洛夫隨後上了車,他們驅車前往海濱。維亞洛夫的鑄造廠是普梯洛夫的一個小小翻版——同樣搖搖欲墜的廠房、破碎的窗戶,同樣冒著黑煙的大煙囪,同樣灰頭土臉的工人。列夫感到十分沮喪。“這是布法羅五金廠,但這裡隻生產一種東西,風扇。”維亞洛夫說,汽車駛進了狹窄的廠門,“戰前它一直賠錢。我把它買了下來,削減了工人工資才維持下來。最近生意轉好。我們拿到了一大堆訂單,包括飛機和輪船的螺旋槳,還有裝甲汽車發動機的風扇。他們現在想要加薪了,不過在我給錢之前,我要先把花掉的錢掙回來才行。”列夫害怕在這種地方工作,但他更害怕維亞洛夫,而且他也不想自己看起來像窩囊廢。他決定不成為給工人加薪的人。維亞洛夫帶他去查看整個工廠。列夫後悔自己穿了燕尾服來這兒。但這裡比普梯洛夫要乾淨很多。也沒有到處跑的孩子。除了熔爐以外,所有的機械都用電。俄國人通常要用十二個人拖著繩子抬起機車鍋爐,而這裡隻靠一個電動起重機就把那個碩大無朋的船用螺旋槳抬到了半空。維亞洛夫指著一個禿頭的家夥,後者的工作服裡麵襯著衣領和領帶。“那個是你的敵人,”他對列夫說,“布賴恩·霍爾,本地的工會書記。”列夫看了看霍爾。他正在調整一台沉重的衝壓機,用一隻長柄扳手轉動著螺母。他身上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勢,抬頭看見列夫和維亞洛夫,立刻露出了一副吵架的表情,好像要問他們是不是想找麻煩。維亞洛夫喊了一聲,壓過旁邊一台磨床的噪聲:“到這邊來,霍爾。”那人慢悠悠地把扳手放回工具箱,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後朝這邊走過來。維亞洛夫說:“這是你的新老板,列夫·彆斯科夫。”“你好,”霍爾對列夫說,然後又轉向了維亞洛夫,“今天上午,鋼材飛出來的碎片在彼得·費希爾臉上刮了個大口子。他被送去醫院了。”“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維亞洛夫說,“金屬加工是一個危險的行業,但是在這兒工作的人都是自願的。”“差一點兒就削到他的眼睛,”霍爾氣憤地說,“我們應該有護目鏡。”“自從我經管這兒以來,還沒有誰丟過眼睛。”霍爾的脾氣來得很快:“難道非要等到有人弄瞎眼,我們才能得到護目鏡嗎?”“我怎麼知道你需要鏡子?”“一個人從來沒被偷過,可他家的房門照樣要上鎖。”“但那是他自己出錢買的。”霍爾點點頭,仿佛對這個回答再滿意不過,然後帶著一種令人討厭的聰明樣兒回到了機器旁邊。“他們總是要這要那。”維亞洛夫對列夫說。列夫覺得維亞洛夫希望他強硬一些。好吧,他知道該怎麼做。彼得格勒的所有工廠都是那麼乾的。他們離開了工廠,車子駛上特拉華大道。列夫猜到他們要回家吃飯。維亞洛夫從不詢問列夫的意願。他為所有人做決定。回到了家,列夫脫下在鑄造廠弄臟的鞋子,穿上一雙繡花拖鞋,那是奧爾加送給他的聖誕禮物,然後他走進小寶寶的房間。奧爾加的母親莉娜正在照看黛茜。莉娜說:“瞧,黛茜,你父親來啦!”列夫的女兒現在十四個月大,已經會走路了。她蹣跚著從房間另一頭朝他走過來,臉上笑著,然後摔了一跤,哭了起來。他把她抱起來,吻了吻她。他以前對小孩子從來沒有興趣,但黛茜俘獲了他的心。每當她煩躁不安,不想睡覺,誰都無法哄她的時候,他會搖晃著她,輕聲安撫,唱一段俄國民謠,直到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身體變得柔軟,在他的懷裡漸漸睡熟。莉娜說:“她長得真像她英俊的爸爸!”列夫認為她就像個小孩而已,但他沒有反駁自己的嶽母。莉娜喜歡他。向他賣弄風情,總是摸他,故意碰他,一有機會就吻他。她愛上了他,但她自認為這不過是在表達家人之間的親情。房間另一頭坐著一個年輕的俄國女孩,名叫波琳娜。她是孩子的保姆,但工作很清閒,因為奧爾加和莉娜花了大部分時間照顧黛茜。現在,列夫把寶寶交給波琳娜。轉手的一瞬,波琳娜直勾勾看了他一眼。她是個典型的俄國美女,一頭金發,顴骨高高的。一個念頭在列夫腦子裡閃過——他能否跟她來上一次?她有自己的小房間。他能偷偷溜進去又不被彆人發覺嗎?或許值得冒這個險——那種眼神表露了她的渴望。奧爾加進來了,一下子讓他感到愧疚。“這可真稀奇啊!”她一看見他就說,“我還以為淩晨三點前你不會回家呢。”“你父親讓我挪地方了,”列夫酸溜溜地說,“我現在負責管鑄造廠。”“為什麼?我以為你在夜總會乾得很好呢。”“我不知道為什麼。”列夫撒了個謊。“也許是因為征兵令吧。”奧爾加說。威爾遜總統已經對德宣戰,馬上就會開始征兵。“鑄造廠會列為重要的軍工企業。爸爸想讓你留在家,彆去參軍。”列夫從報紙上得知地方征兵委員會即將負責征兵工作。維亞洛夫至少有一個親信在委員會工作,什麼問題都能幫忙解決。這座小鎮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列夫沒有去糾正奧爾加。他需要一個掩人耳目的說法,又不涉及瑪伽,奧爾加剛好把它送上門來。“是啊,”他說,“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黛茜說:“爸爸。”“多聰明的小姑娘!”波琳娜說。莉娜說:“我相信你會把鑄造廠管理好的。”列夫朝她投去最無害的美式笑容:“我會儘我所能的。”二格斯·杜瓦覺得總統讓他執行的歐洲任務已經失敗。“失敗?”伍德羅·威爾遜說,“哎呀,不!你讓德國人提出了和平建議。雖然英國和法國的回答是讓他們去死,但這不是你的錯。你可以把馬牽到河邊,但你不能強迫它喝水。”儘管如此,事實是格斯並未成功促使雙方坐在一起,哪怕進行初步的討論。因此,他更加渴望威爾遜交給他的下一項重要任務能獲得成功。“布法羅五金廠因為罷工而停工,”總統說,“我們建造的船隻、飛機和軍用車輛現在卡在生產線上,隻等他們生產的螺旋槳和風扇。布法羅是你的老家,你回去讓工人們乾活。”在他回到自己家鄉的第一個晚上,格斯去查克·迪克森家吃飯,查克曾一度是他的情敵,兩人都喜歡奧爾加·維亞洛夫。查克和他的新婚妻子多麗絲在埃爾姆伍德大道上有座維多利亞式大宅,那條路和特拉華大道平行。每天早上,查克都會乘坐環線鐵路去他父親的銀行工作。多麗絲很漂亮,長得與奧爾加有幾分相似,格斯打量著這對新人,想象著自己是否會喜歡這種家庭生活。他曾經夢想每天早上跟奧爾加一道起床,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她的魔力已經消退,現在他更喜歡位於華盛頓十六大道的那套單身公寓。他們坐下來吃牛排和土豆泥,這時,多麗絲說:“威爾遜總統承諾過不讓我們卷入戰爭,現在這是怎麼搞的?”“你必須相信他,”格斯溫和地說,“三年來,他一直在爭取和平。可他們就是不聽。”“那這也不代表我們要加入戰爭。”查克不耐煩了:“親愛的,德國人正在擊沉美國的船隻!”“那就告訴美國的船隻遠離戰區啊!”多麗絲顯得很生氣,格斯猜測他們以前爭論過這類問題。查克恐怕會被征召入伍,這無疑讓她更火大了。對格斯來說,這些問題都十分微妙,不能衝動地宣稱孰是孰非。他溫和地說:“不錯,倒也是一種辦法,總統也這樣考慮過。但這意味著我們要接受一個事實,就是美國的船隻能不能通過得由德國人說了算。”查克憤憤不平地說:“我們不能任由德國人或者其他任何人隨意擺布!”多麗絲態度堅決:“如果能夠挽救生命,為什麼不呢?”格斯說:“大多數美國人似乎都跟查克想的一樣。”“那也不能說明這就是對的。”“威爾遜認為總統對待公眾輿論應該像航行的船對待風一樣,利用風的力量,而不是迎風而上。”“那為什麼我們必須征兵呢?這讓美國男人變成了奴隸。”查克又插話了:“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為國家而戰嗎?”“我們有專業的軍隊。至少那些人是自願加入的。”格斯說:“我們有一支十三萬人的軍隊。這對這場戰爭來說微不足道。我們需要至少一百萬人。”“這就是讓更多的人去送死。”多麗絲說。查克說:“我敢說,我們的銀行可是高興了。為協約國提供物資的美國公司借了銀行很多錢。如果德國人打贏了,英國佬、法國佬就償還不起他們的債務,那我們就麻煩了。”多麗絲若有所思:“這我就不知道了。”查克拍了拍她的手:“彆擔心,親愛的。這種事不會發生。協約國會贏的,尤其是有了美國的幫助。”格斯說:“我們參戰還有一個理由。當戰爭結束後,美國就能平等地參加戰後清算。這聽起來似乎不太重要,但威爾遜的夢想是建立一個國際聯盟,以解決未來的衝突,避免互相殘殺。”他看著多麗絲,“我想,你一定讚成這一點。”“當然。”查克換了個話題:“你這次回家有什麼事,格斯?應該不光是向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解釋總統的決定吧。”他跟他們講了罷工的事。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是在晚宴上閒聊一樣,但實際上他十分擔心。布法羅五金廠對戰備至關重要,他不知道如何讓工人們重新開始工作。威爾遜在連任之前剛剛解決了一場全國鐵路罷工,他似乎認為乾預勞資糾紛是政治生活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格斯發現這份責任相當沉重。“你知道誰是那兒的主人,對吧?”查克說。格斯調查過:“是維亞洛夫。”“知道是誰替他管理嗎?”“不知道。”“他的新女婿,列夫·彆斯科夫。”“哦,”格斯說,“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三列夫被這場罷工氣得要死。工會企圖利用他的缺乏經驗。他肯定布賴恩·霍爾和工人們認為他軟弱可欺。他下決心要證明他們想錯了。他試過講道理。“V先生需要挽回一些生意不好的年份造成的損失。”他跟霍爾說。“工人們需要挽回一些他們降低工資後造成的損失!”霍爾這樣答複他。“這不是一碼事。”“對,的確不是一碼事,”霍爾表示同意,“你有錢,他們沒錢。對他們來說更難。”他思維敏捷,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列夫急於重新獲得自己嶽父的賞識。如果約瑟夫·維亞洛夫這種人很長時間看你都不順眼,那你可就危險了。問題在於,迷人的男性魅力是列夫僅有的能力,但它對維亞洛夫不起作用。維亞洛夫對鑄造廠的事情倒是十分支持。“有時候你不得不讓他們罷工,”有一次他這麼說,“這談不上是讓步,隻要堅持下去。他們開始感到肚子餓了,慢慢也就講道理了。”但列夫知道維亞洛夫的想法說變就變。不過,列夫有自己的一套計劃,能讓罷工加速崩潰。他打算利用媒體的力量。列夫是布法羅遊艇俱樂部的一員,多虧他的嶽父他才被選上。鎮上有頭有臉的生意人大多都是那兒的會員,包括彼得·霍伊爾,《布法羅廣告人》的編輯。一天下午,列夫來到坐落在波特大道下坡的會所,在那兒找到了霍伊爾。《廣告人》是一份保守派報紙,一直呼籲社會穩定,把所有問題都歸罪於外國人、黑人和社會主義搗亂分子。霍伊爾身材高大,留著黑黑的小胡子,是維亞洛夫的親信。“你好,彆斯科夫,”他的聲音響亮刺耳,大概在印刷機的噪聲裡養成了大聲喊叫的習慣,“我聽說總統派卡梅倫·杜瓦的兒子來平息罷工。”“是的,但我還沒從他那兒得到什麼消息。”“我認識他。他很天真。你不必擔心。”列夫同意他的說法。1914年在彼得格勒,他曾從格斯·杜瓦手上騙了一塊錢,去年他又同樣輕易地奪走了格斯的未婚妻。“我想跟你談談罷工的事。”他坐在霍伊爾對麵的皮椅子上。“《廣告人》已經對罷工者表示譴責,把他們比作反美社會主義者和革命分子,”霍伊爾說,“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說他們是敵人的奸細,”列夫說,“他們阻撓車輛的生產,這是我們的戰士去歐洲要用的,而且工人們不用服兵役!”“這倒是一種角度。”霍伊爾皺起了眉頭,“但我們還不知道征兵如何進行。”“軍工企業的工人肯定不用去。”“那倒是。”“而且他們還要求增加工資。很多人寧可少拿錢,隻要能在免除兵役的地方工作就行。”霍伊爾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寫了起來。“拿更少的錢,做免除兵役的工作。”他喃喃地說。“也許你會問: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呢?”“聽起來像個標題。”列夫有點吃驚,又很得意。事情如此輕而易舉就辦成了。霍伊爾從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V先生知道我們在討論這個問題吧?”列夫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但他馬上用一個微笑遮掩過去。如果他說個“不”字,霍伊爾就會馬上把這些一筆勾銷。“是的,當然,”他說,“事實上這正是他的主意。”四維亞洛夫請格斯在遊艇俱樂部跟他見麵。布賴恩·霍爾提出在布法羅的工會辦公室舉行一次會議。大家都想在自己的地盤會麵,這會讓人感到自信,同時也能掌控局麵。因此,格斯在斯塔特勒酒店租了一間會議室。列夫·彆斯科夫攻擊罷工者們偷逃兵役,《廣告人》把他的評論放在頭版,上麵的標題是:“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格斯看了報紙,感覺有些不安,這種攻擊性的言辭隻能激化矛盾。列夫的努力的確產生了相反的效果。這天早上的報紙說,其他軍工企業的工人掀起了一場抗議浪潮,他們聞聽自己會因為特殊的地位而少拿工資,十分憤慨,更是痛恨有人給他們貼上逃避兵役的標簽。列夫的愚蠢讓格斯振作了起來,但他知道,維亞洛夫才是他真正的敵人,這又讓他感到緊張。格斯把所有文件都隨身帶到斯塔特勒,拿出來放在會議室靠牆的桌子上。他把一份流行小報擺在突出位置,上麵的標題是:“你會參軍嗎,列夫?”格斯讓布賴恩·霍爾比維亞洛夫提前一刻鐘到。這位工會領導準時到場。格斯見他穿了件時髦的外套,頭戴灰色氈帽,覺得這是種巧妙的策略。儘管你代表的是工人,但外表寒酸絕對是個失誤。從某種程度上說,霍爾跟維亞洛夫一樣令人畏懼。霍爾看見了那份報紙,撇嘴笑了笑。“那個年輕人犯了個錯誤,”他頗感得意地說,“他給自己攬了一大堆麻煩。”“操縱媒體是個危險的遊戲,”格斯一下抓住了話題,“你們要求日工資增加到一美元。”“這比維亞洛夫買下工廠之前隻多了十美分,而且……”“這些都沒關係,”格斯打斷他,不甚自信地大膽提議,“如果我給五十美分,你願意接受嗎?”霍爾半信半疑:“我得跟大家商量商量……”“不,”格斯說,“你必須現在就做決定。”他暗自祈禱彆讓對方看出自己心急。霍爾支吾道:“維亞洛夫同意嗎?”“維亞洛夫是我的事。五十美分,這是唯一的選擇。”格斯忍住去擦拭額頭的衝動。霍爾探究似的盯了格斯很長時間。格斯覺得他好鬥的外表下麵有一副精明的頭腦。最後,霍爾說:“我們暫時接受。”“謝謝你。”格斯暗暗舒出一口長氣,感到如釋重負,“你要喝杯咖啡嗎?”“好吧。”格斯轉過身去,終於可以藏起自己的臉了。他按了按鈴叫來侍者。約瑟夫·維亞洛夫和列夫·彆斯科夫走了進來。格斯沒去跟他們握手。“坐下。”他簡慢地說。維亞洛夫瞥見了牆邊桌子上的報紙,臉上掠過一絲憤怒。格斯估計列夫已經被那些頭條新聞弄得焦頭爛額了。他儘量不去看列夫。這就是勾引了格斯未婚妻的那個司機,但這一切不會妨礙格斯的判斷力。他本應該朝列夫的臉上猛擊一拳。不過,如果這次會議按計劃進行,其結果帶給列夫的羞辱遠比一拳更嚴重,也能讓格斯獲得更大的快感。一位侍者出現在門口,格斯對他說:“把咖啡端給幾位客人,再要一盤火腿三明治。”他故意不去問他們想要什麼。格斯觀察到每當伍德羅·威爾遜試圖脅迫對方時他就會這樣做。他坐下來,打開一個文件夾。裡麵放了一張白紙。他假裝在看上麵的字。列夫坐下說:“看來,格斯,總統派你來跟我們協商。”現在格斯才容許自己抬眼去看列夫。他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是的,他很帥氣,他想,但這人靠不住,也很軟弱。等列夫開始顯得窘迫不安了,格斯才開口道:“你他媽的是瘋了嗎?”這話讓列夫大吃一驚,以至於身子往後閃了一下,仿佛害怕對方一拳打過來:“你說什麼……”格斯聲色俱厲地說:“美國正在打仗。總統不打算跟你們協商。”他看了看布賴恩·霍爾,“也包括你。”儘管十幾分鐘之前他剛跟霍爾達成了一項交易。最後他才去看維亞洛夫。“甚至也不會跟你協商。”維亞洛夫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可不是列夫,他並沒有被嚇住。不過,他臉上沒有了嘲笑和不屑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那麼你來乾什麼?”“我來告訴你們會發生什麼事情,”格斯口氣不改,“等我說完了,你們必須接受。”列夫說:“哼!”維亞洛夫說:“你閉嘴,列夫。接著說,杜瓦。”“工人的日薪要增加五十美分,”格斯說著,轉過去對著霍爾,“而你要接受這個提議。”霍爾一臉的茫然,說:“就這樣?”“你的工人今天中午之前要回去上班。”維亞洛夫說:“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因為這兒還有另一種選擇。”“什麼選擇?”“總統將派一個營的軍隊接管和控製鑄造廠,將所有成品發送給客戶,派部隊的工程師來接續經營。戰爭結束後再把工廠還回來。”他轉過去對著霍爾,“同樣,隻有到了那時候,你的工人才有可能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格斯後悔沒有先去征求伍德羅·威爾遜的意見,但現在為時已晚。列夫驚奇地說:“他有這麼做的權力嗎?”“按照戰時的立法,他有。”格斯說。“你當然會這樣說。”維亞洛夫表示懷疑。“那我們法庭上見,”格斯說,“你覺得這個國家有哪個法官會跟你站在一起,跟國家的敵人站在一起嗎?”他將身子靠向椅背,裝作傲慢地瞪著他們。這辦法會奏效嗎?他們會相信他嗎?也許他們會識破他在虛張聲勢,哈哈大笑幾聲便起身走掉?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霍爾的臉上毫無表情。維亞洛夫在琢磨著什麼。列夫則顯得垂頭喪氣。最後維亞洛夫轉頭朝霍爾問道:“你接受五十美分嗎?”霍爾乾巴巴地說:“同意。”維亞洛夫回頭看著格斯:“那我們也接受。”“謝謝各位。”格斯合上他的文件夾,克製著不讓自己的手顫抖,“我會通報總統的。”五這天是星期六,陽光明媚,暖意洋洋。列夫跟奧爾加說他有事要去鑄造廠,隨後便開車去了瑪伽那裡。她住在洛夫喬伊那邊的一個小房間裡。他們擁抱在一起,等列夫要解開她的上衣時,她卻說:“我們去洪堡公園吧。”“我想先玩一會兒。”“回頭再說。先帶我去公園,等我們回來以後,我給你看樣特彆的東西。是我們以前沒做過的。”列夫嗓子發乾:“乾嗎讓我等呢?”“外麵天氣多好啊。”“可要是有人看見我們呢?”“那邊有上百萬人。”“可是……”“你是害怕你的嶽父吧?”“去他的,才不會呢,”列夫說,“知道嗎,我是他孫女的父親。他能把我怎麼樣?一槍崩了我?”“我去換件衣服。”“我去車裡等你。如果看見你脫衣服,我就又得失控了。”他開了一輛全新的凱迪拉克三座跑車,雖說算不上城裡最時髦的,但一開始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他坐在方向盤後麵,點了一支香煙。他怕維亞洛夫,這是明擺著的。但他這輩子一直在冒險。畢竟他不是格雷戈裡。他想,自己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算不錯,有自己的小汽車,穿著一身藍色輕便夏裝,正在約一個漂亮女孩去公園。這日子挺美。不等他抽完這支煙,瑪伽便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鑽進車裡坐到他的身邊。她穿了一件暴露的無袖連衣裙,按最時興的樣式將頭發盤在耳後。他把車開到東區的洪堡公園。他們並肩坐在公園裡的一把板條長椅上,享受陽光,看著孩子們在池塘裡玩耍。列夫一直在撫摸瑪伽裸露的手臂。他很享受其他男人投來羨慕的目光。她是公園裡最漂亮的女孩,現在跟我在一起,這很棒吧?“上次你傷了嘴唇,讓我很難過。”他說。她被維亞洛夫打破的下唇仍然腫著。但看上去很性感。“不是你的錯,”瑪伽說,“你嶽父簡直是頭野獸。”“確實。”“‘熱點’那邊很快就給了我一份工作。等我能唱歌了就馬上開始。”“現在感覺怎麼樣?”她試著唱了幾句——“手指輕攏頭發”“獨自玩著紙牌”“等著我的百萬富翁”“到來”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還疼。”他朝她俯下身:“讓我把它吻好吧。”她把臉轉過來衝著他,他輕輕吻了一下,幾乎沒有挨到。她說:“你可以稍稍使點勁兒。”他咧嘴一笑:“好的,這個怎麼樣?”他又吻了她一下,這次他用舌尖撫動她的嘴唇內側。過了一會兒,她說:“好,這樣也不錯。”說完咯咯笑了。“既然這樣……”他索性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她也急切地回應著——她總是這樣。兩人的舌頭觸到了一起,然後她把手放在他腦後,撫摸著他的脖子。他聽到有人說:“真惡心。”他不知道過往的行人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勃起。他朝瑪伽微笑著,說道:“我們驚擾小鎮居民了。”他抬起頭,看看是否有人往這邊瞧,卻撞上了妻子奧爾加的目光。她驚駭地盯著他,嘴巴張成了一個O形。奧爾加身旁站著她的父親——西裝裡麵襯著背心,頭戴一頂硬草帽。他懷裡抱著黛茜。列夫的女兒戴著白色小童帽遮擋陽光。保姆波琳娜跟在他們身後。奧爾加說:“列夫!這是怎麼……她是誰?”列夫覺得如果維亞洛夫不在場,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他甚至能夠擺脫窘境。他站了起來:“奧爾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維亞洛夫厲聲道:“一個字都他媽的彆說。”奧爾加哭了起來。維亞洛夫把黛茜遞給保姆:“先把我孫女送上車。”“是的,維亞洛夫先生。”維亞洛夫抓著奧爾加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跟波琳娜一起走吧,親愛的。”奧爾加用手捂著臉掩飾她的眼淚,跟著保姆離開了。“你這塊狗屎。”維亞洛夫對列夫說。列夫握緊了拳頭。如果維亞洛夫動手打他,他就要奮起反擊。維亞洛夫壯得像頭公牛,但他年紀老了二十歲。列夫個子稍高,早就在彼得格勒的貧民窟裡練出來了。他不會等著挨打。維亞洛夫明白他在想什麼。“我不會跟你打架,”他說,“沒這麼便宜。”列夫想問:那你打算怎麼辦?但他緊緊閉住自己的嘴。維亞洛夫看著瑪伽:“我上次應該把你揍得再狠點兒。”瑪伽抓起她的包,打開後把手放在裡麵。“如果你再敢往前挪動半步,我向老天發誓,我要一槍打穿你的肚皮,你這個豬臉的俄國農民。”她說。列夫不禁佩服起她的膽量。很少有人膽敢威脅約瑟夫·維亞洛夫。維亞洛夫的臉氣得發紫,但他不再搭理瑪伽,扭頭對著列夫:“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嗎?”他到底要耍什麼花樣?列夫一言不發。維亞洛夫說:“你要去打仗了。”列夫渾身一冷:“你嚇唬人,這不是真的。”“我什麼時候嚇唬過人?”“我不去!你不能強迫我!”“你自願報名,否則就被征走。”瑪伽嚷了起來:“你不能這樣!”“不,他辦得到,”列夫悲哀地說,“這個鎮子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你知道嗎?”維亞洛夫說,“雖說你是我的女婿,但我乞求上帝讓你死在戰場上。”六六月底,查克和多麗絲在他們的花園裡舉辦了一場午後聚會。格斯帶著他的父母前往。所有男人都衣冠楚楚,女人們都身著夏裝,戴著奢華的帽子,讓人群顯得色彩斑斕。主人提供了三明治、啤酒、檸檬水和蛋糕。一個小醜向人們分發糖果,還有一位穿短褲的教師組織孩子們進行滑稽比賽——套袋跑、勺子托雞蛋比賽和雙人三腿賽跑。多麗絲還想跟格斯談論戰爭的事:“有傳言說,法國軍隊裡發生了兵變。”格斯知道這事兒,實際上,真相比傳聞糟糕得多——五十四個法國師級部隊,總共兩萬人叛逃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改變戰術,從進攻轉為防守。”他不置可否地說。“顯然是法國軍官虐待手下的士兵。”多麗絲對戰爭的壞消息津津樂道,因為這無形中支持了她的反戰論點,“而尼韋勒攻勢又是一場災難。”“美國軍隊一到,就會給他們提振士氣的。”第一批美國士兵已經登船前往法國。“但目前為止我們隻派出了象征性的部隊。我希望這意味著我們隻在戰爭中發揮一小部分作用。”“不,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還要至少征召、訓練和武裝一百萬人。我們不能馬上做到這一點。但明年我們會派出幾十萬人的部隊。”多麗絲越過格斯的肩頭向後望了一眼,說:“天啊,有個新兵到這兒來了。”格斯轉身看見維亞洛夫一家人——約瑟夫和莉娜、奧爾加和列夫,另外還有一個小女孩。列夫穿著軍隊製服。他看上去十分瀟灑,但那張英俊的臉緊繃著。格斯很尷尬,但他父親以參議員的身份跟約瑟夫親切握手,說了句什麼讓對方笑了起來。媽媽親切優雅地跟莉娜說話,柔聲逗著小寶寶。格斯意識到他父母對這次見麵早有預料,決定把他跟奧爾加曾經訂過婚的事拋在腦後。他跟奧爾加四目相對,他禮貌地點了點頭。她臉紅了。列夫還像以前一樣傲慢無禮:“嘿,格斯,總統很高興你平息了罷工吧?”其他人聽見這個問題都安靜了下來,等著聽格斯的回答。“他很高興你如此通情達理,”格斯機靈地說,“據我了解,你參軍了。”“我是自願加入的,”列夫說,“我正在進行軍官訓練。”“你感覺如何?”格斯突然意識到他和列夫周圍站了一圈人:維亞洛夫一家,杜瓦夫婦,還有迪克森兩口子。自從訂婚解除以來,他們兩個人還沒有同時在公共場合出現過。“我會習慣部隊的。”列夫說,“你怎麼樣?”“什麼我怎麼樣?”“你會誌願參軍嗎?畢竟是你跟你們的總統讓大家卷入這場戰爭的。”格斯沒說什麼,但他覺得羞愧。列夫的話在理。“等著被征兵也是種辦法,”列夫一邊說一邊轉動著餐刀,“誰知道呢,或許你運氣好。不過,我想你要是回華盛頓,總統會免了你的兵役。”他嘿嘿笑了起來。格斯搖了搖頭。“不,”他說,“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說得沒錯,我作為政府的一部分參與了征兵的決定。所以我就更無法逃避。”他看見他的父親點著頭,仿佛他料到了這一點。但他的母親卻說:“不過,格斯,你得為總統工作啊!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方式協助打贏戰爭呢?”列夫說:“我覺得這是一種懦夫行為。”“不錯,”格斯說,“所以,我不會回華盛頓。從現在起,我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經結束了。”他聽見母親說:“不,格斯!”“我已經跟布法羅師的克拉倫斯將軍談過了,”他說,“我加入了國民軍。”母親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