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特回絕了她的示愛,這傷害了她,也讓他很難過。他們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為什麼他一直將她拒之門外。一早春的一天,風和日麗,沃爾特與莫妮卡·馮·德·赫爾巴德在她父母位於柏林的彆墅花園中散步。房子很氣派,花園非常大,裡麵還有網球館、打保齡球的草坪、馴馬的騎術學校,以及一個有秋千和滑梯的兒童遊樂場。沃爾特記得自己小時候來過,以為這裡就是天堂。但眼下它不再是一個田園詩般的遊樂場了。除了實在太老的馬,其他馬匹都被軍隊征收了。一群小雞在露台寬闊的石板上亂啄亂刨。莫妮卡的母親還在網球館裡養了一頭豬。山羊正在啃食保齡球草坪,據說伯爵夫人親自給它們擠奶。不過,老樹即將萌發新葉,陽光正明媚,沃爾特穿著背心和襯衫,把外套搭在肩膀上——這個樣子肯定會讓他母親不快,但她眼下待在屋裡,正跟伯爵夫人聊天。他的妹妹葛麗泰剛才還跟著他們一起溜達,沒一會兒就找了個借口溜掉了——這又會讓母親大為不悅,至少理論上如此。莫妮卡有一隻叫皮埃爾的狗。這是隻純種獅子狗,腿很長,十分優雅,渾身長著鐵鏽色的卷毛,還有一雙淺棕色的眼睛,讓沃爾特感覺它有點兒像莫妮卡,當然她更美。他很欣賞她對待這隻狗的方式。她不像小姑娘一樣寵著它,也不亂喂食,不會像個孩子一樣跟它說話。她隻是讓它跟在她的腳邊,偶爾扔一隻舊網球讓它去撿。“俄國人真是讓人失望。”她說。沃爾特點了點頭。利沃夫王子的政府宣布他們將繼續戰鬥。德國的東部戰線並沒有得到緩解,也就無法支援法國戰場。戰爭還會拖下去。“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利沃夫政府垮台,政權由和平派接管。”沃爾特說。“有這種可能嗎?”“這很難說。左翼革命者們還在要求麵包、和平與土地。政府已承諾通過民主選舉產生製憲議會,但誰會贏呢?”他拿起一根樹枝為皮埃爾扔出去。狗飛奔過去撿,然後自豪地把樹枝叼了回來。沃爾特彎腰拍拍它的頭,直起身時發現莫妮卡跟他靠得很近。“我喜歡你,沃爾特,”她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緊盯著他,“我覺得我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也有同感,並且心裡清楚,如果現在吻她,她會同意的。他往旁邊邁了一步。“我也喜歡你,”他說,“我還喜歡你的狗。”他笑了笑,顯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但他還是看出她受了傷害。她咬了咬嘴唇,轉過身去。作為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孩,剛才她的表現已經算非常大膽了,可他拒絕了她。他們繼續往前走。經過一陣長時間的沉默,莫妮卡說:“我在想你的秘密是什麼。”我的上帝,他想,她也太厲害了。“我沒有秘密,”他撒了個謊,“你有嗎?”“沒有值得一說的。”她伸手把某個東西從他肩膀上拂掉,“一隻蜜蜂。”她說。“今年的蜜蜂太早了。”“也許夏天會提前一點兒。”“氣候還不太暖和。”她裝作打了個冷戰:“沒錯,真是挺冷的。你能為我拿條披肩來嗎?去廚房裡問問仆人就行,她會給我找一件的。”“沒問題。”天氣並沒有那麼冷,但一位紳士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即使是隨口一說。她肯定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他朝房子那邊走去。他必須回絕她的示愛,但這傷害了她,也讓他很難過。兩人的母親說得不錯,他們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為什麼他一直將她拒之門外。他走進屋子,沿著後樓梯到了地下室,在那兒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衣裙、戴了蕾絲帽的老年女傭。隨後她便出去找披肩了。沃爾特在大廳等著。房子裡的裝飾是時下最流行的新藝術風格。目前,新藝術已經取代了沃爾特父母喜愛的洛可可風,那種華麗柔和的色彩很適合裝點光線明亮的房間。柱廊大廳則滿眼都是冷灰色的大理石和蘑菇色的地毯。他仿佛覺得茉黛遠在百萬公裡之外的另一個星球,讓他無法企及,因為戰前的那個世界已一去不返。他已經差不多三年沒見過自己的妻子,也沒有她的任何音訊,他很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儘管她並未從他的心中褪去——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共同分享的激情時刻,但他苦惱地發現自己已不太回憶得起和她相處時的細枝末節——她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他們在什麼地方親吻,手牽著手嗎?還有,他們在那些總是十分近似的聚會上碰麵時,吃的、喝的是什麼,都聊了些什麼話題?有時他腦子裡劃過那種念頭,仿佛這場戰爭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要讓他們離異。但他把這個想法拋到了一邊,這種不忠是可恥的。用人給他拿來一條黃色的羊絨披肩。他回到莫妮卡身邊,她正坐在一根樹樁上,皮埃爾臥在她腳邊。沃爾特把披肩遞過去,看她圍在肩膀上。披肩的顏色十分合適,讓她眼睛閃閃發亮,皮膚也煥發出熠熠光彩。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伸手把他的錢包遞給他。“這一定是從你外衣裡掉出來的。”她說。“哦,謝謝你。”他把錢包塞進外套口袋,那件外套依然搭在他的肩膀上。她說:“我們還是回屋裡去吧。”“聽你的。”她的情緒發生了變化。也許她隻是決定要放棄他。或許還有彆的什麼事?他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錢包真的是從他外衣裡掉出來的,還是她有意偷走的,就像扒手那樣,就在她從他肩頭撣掉那隻可能並不存在的蜜蜂那會兒?“莫妮卡,”他停下腳步,轉身麵對著她,“你翻了我的錢包?”“你說你沒有秘密。”她的臉騰地紅了。她一定看見了那張他隨身帶著的剪報——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永遠引領時尚。“如果是真的,你可就太沒禮貌了。”他氣憤地說。他主要是生自己的氣。他不應該留著這張容易被人當作罪證的照片。如果莫妮卡能明白它所代表的含義,那麼彆人也一樣。他會因此身敗名裂,被踢出部隊。他有可能被控犯了叛國罪,甚至會被槍斃。他實在太愚蠢了。但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扔掉這張剪報。這是他唯一擁有的跟茉黛有關的東西。莫妮卡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這輩子從未做過這種事,我很慚愧。但你應該看出我是多麼絕望。哦,沃爾特,我可以非常容易地愛上你,而你也是,我看得出來,你的眼神,你看我時的微笑都證明了這一點。可你什麼都不說!”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這一切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真的很抱歉。”他不再憤怒。現在她已經不顧禮數,向他完全敞開心扉。他非常難過,為她,也為他們兩個。“我隻想弄明白你為什麼總是回避我。當然,現在我懂了。她很漂亮。甚至可以說跟我有點像。”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但她趕在我前麵發現了你,就是這樣。”她用那雙看透一切的琥珀般的雙眸凝視著他,“我想,你們大概已經訂婚了。”他無法對一個如此坦誠的人說謊,隻好沉默不語。他的猶豫讓她明白過來:“哦,我的老天!”她說,“你們已經結婚了,對不對?”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霹靂。“如果被發現的話,我就有大麻煩的。”“我知道。”“你能保守這個秘密的,對嗎?”“這還要問嗎?”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我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我永遠不會吐露一個字。”“謝謝。我知道你會信守諾言。”她扭過頭去,強忍著淚水:“我們進去吧。”進了大廳,她說:“你先走。我必須去洗洗臉。”“好。”“我希望……”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希望她知道自己是多麼幸運。”她低聲說完,飛快地轉身進了旁邊的房間。沃爾特穿上外套,讓自己恢複平靜,然後踏上大理石樓梯。客廳也是同樣簡樸的風格,用淺色的木料和藍綠色的窗簾做裝飾。他覺得莫妮卡的父母比他的父母更有品味。母親一見到他便知道出事了。“莫妮卡呢?”她嚴厲地問。他朝她一揚眉毛。她明知答案很可能是“去洗手間了”,卻還這麼問,顯然是緊張過度。他平靜地說:“她過會兒就來。”“看看這個,”父親揮了揮手裡的紙說,“齊默爾曼的辦公室剛送來的,要征求我的意見。那些俄國革命者想要穿越德國。簡直是膽大包天!”他剛喝了幾杯荷蘭杜鬆子酒,情緒激動。沃爾特禮貌地說:“到底是哪些革命者,父親?”他心裡並不在乎,但很慶幸有個機會轉移話題。“在蘇黎世的那些!馬爾托夫和列寧那幫人。現在的俄國大概言論還算自由,因為沙皇已經被廢黜,所以他們想回家。但他們回不去。”莫妮卡的父親康拉德·馮·德·赫爾巴德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也是。要從瑞士去俄國就必須經過德國——其他任何陸路通道都要穿越戰場。但現在還有客輪從英國橫跨北海去瑞典,是這樣吧?”沃爾特說:“是的,但他們不會冒險經過英國。英國扣留了托洛茨基和布哈林。換了法國或意大利的話就更糟了。”“所以說,他們完蛋了!”奧托十分得意地說。沃爾特問:“您會給齊默爾曼外長提什麼建議,父親?”“當然是拒絕。我們絕不容許這幫垃圾汙染我們的民眾。誰知道這幫惡魔會在德國惹出什麼亂子?”“列寧和馬爾托夫……”沃爾特若有所思,“馬爾托夫是孟什維克,但列寧是布爾什維克。”德國情報機構對俄國革命者一直保持濃厚的興趣。奧托說:“布爾什維克,孟什維克,社會主義者,革命黨人,他們全都一樣。”“不,他們不一樣,”沃爾特說,“布爾什維克最厲害。”莫妮卡的母親興致高昂地說:“那就更有理由不讓他們踏進我們的國家了!”沃爾特裝作沒聽見:“更重要的是,流亡海外的布爾什維克比國內的更激進。彼得格勒的布爾什維克支持利沃夫王子的臨時政府,但他們在蘇黎世的同誌們不支持。”他的妹妹葛麗泰說:“這種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沃爾特當然知道。他讀過在瑞士的德國間諜發回的情報,他們在那兒攔截了革命者的郵件。但他說:“列寧前幾天在蘇黎世發表過講話,表示斷絕與臨時政府的一切關係。”奧托不屑地哼了一聲,不過康拉德·馮·德·赫爾巴德很有興趣,他坐在椅子上向前探了探:“你是怎麼想的,年輕人?”沃爾特說:“我們拒絕革命者經過德國,就等於是保護俄國不受顛覆思想的威脅。”母親有些糊塗了:“請解釋一下你的話。”“我建議我們要幫助這些危險人物回國。他們一回國,要麼會試圖破壞現有的政府,削弱其戰爭實力,要麼就取得政權,促成和平。無論哪種,對德國都有好處。”一時間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琢磨著他這話的含義。最後奧托大聲笑了起來,拍了拍手。“不愧是我的兒子!”他說,“看來多少還是受到我的影響了!”“我最親愛的:”“蘇黎世是一座寒冷的水濱城市。”沃爾特寫道,“不過陽光正在湖麵上跳舞,周圍的山坡綠樹成蔭,阿爾卑斯山遙遙相望。這裡的街道像畫出來的格子,條條筆直——瑞士人簡直比德國人還要講究條理!我真希望你能來這兒,我親愛的朋友,無論走到哪裡,我都希望身邊有你相伴!!!”這些感歎號有意讓郵政檢查員覺得寫信的人是個易激動的女孩子。儘管沃爾特身在中立國瑞士,但他依然十分小心,讓這封信的內容看不出寫信人或收信人到底是誰。“不知你是否因依舊單身未婚而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從而深受困擾。你是那麼漂亮,那麼令人心動。我也感受到同樣的困境,當然,我既無美貌又不動人,但儘管如此,還是有人表露愛意。我母親為我挑選了成婚的配偶,那是我妹妹的一位密友,我早就認識,也很喜歡。這段時間對我來說非常困難,我也害怕這個人最後會發現我已經有了這段排除婚姻的友誼。不過,我相信我們的秘密還沒有被外人知悉。”如果檢查員讀到這兒,就會明白這封信是一位女同性戀寫給她的情人的。在英國,任何讀到這封信的人都會得出這一結論。這不要緊,對茉黛來說,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到了二十六歲還保持單身,無疑已經讓人懷疑她的薩福傾向。“幾天後我就要動身去斯德哥爾摩了,那又是一個寒冷的水濱城市。到時候,你可以把信寄到那兒的大酒店。”瑞典跟瑞士都是中立國家,跟英國有郵政往來。“我期盼著得到你的音訊!!!”“在這之前,我無比親愛的,”“請牢記你的愛——”二1917年4月6日,星期五,美國在這一天向德國宣戰。沃爾特早就料到了,但仍然感覺挨了重重一擊。美國富有,強大,又是一個民主國家——他無法想象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敵人。唯一的希望就是俄國立刻崩潰,讓德國有機會趕在美國組建起武裝之前贏得西部戰線的勝利。三天後,三十二位流亡的俄國革命者在蘇黎世的紮林格霍夫酒店會合——有男有女,還有一個孩子,這個四歲的男孩名叫羅伯特。他們從酒店出發,一路步行,抵達了火車站的巴洛克式拱門,然後一起乘坐火車回國了。沃爾特一直擔心他們不會回去。孟什維克的領袖馬爾托夫拒絕在沒有收到彼得格勒臨時政府的許可前離開——一個革命者的態度竟然如此恭順,顯得有些奇怪。許可一直沒有簽發,但列寧跟其他布爾什維克無論如何都要走。沃爾特生怕路上遇到什麼阻礙,親自陪同他們去了河畔的車站,跟他們一道坐上火車。這是德國的一件秘密武器,沃爾特暗想,三十二名想要搞垮俄國政府的反抗者、邊緣人,上帝來幫助我們了。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烏裡揚諾夫,也就是那位被稱作列寧的人,現年四十六歲。個子很矮,人很結實,他衣著整潔,卻有失優雅,因為過於忙碌,沒時間打扮自己。他曾有過一頭紅發,但很早就開始謝頂,現在頭頂亮閃閃的,周圍是一圈發育不良的毛發,下巴上留著一撮精心修剪的山羊胡,薑黃色中夾雜著灰白。初次見麵時,沃爾特覺得這人沒什麼特彆,既沒有出眾的相貌,也沒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沃爾特扮作一個外交部的低級職員,受命為這些布爾什維克穿過德國返鄉做具體的安排。列寧評估似的盯著他,顯然在猜測他實際上是某個情報人員。他們前往邊境地帶的沙夫豪森,在那兒換乘德國的火車。這些人一直住在瑞士的德語區,因此都能說幾句德語。列寧本人的德語還不錯。沃爾特看出他是位了不起的語言學家。他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英語也說得過去,還能用古希臘語讀亞裡士多德的著作。對列寧來說,捧著一本外語詞典坐上一兩個小時是最理想的休息。在戈特馬丁根,他們又換了一列火車,上麵裝了一節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密封車廂,好像他們是傳染病攜帶者。四個門中三個都是鎖死的。第四個門旁邊是沃爾特的包廂。這不過是為了安慰過分焦慮的德國當局,實際上毫無必要——俄國人根本沒想逃跑,他們一心想著回家。列寧和他的妻子娜佳有一個單獨的包廂,其他的都是四人擠一間。所謂的平均主義看來也不過如此,沃爾特覺得有些諷刺。當火車從南向北穿越德國,沃爾特漸漸感覺到列寧平淡外表下的人格力量。列寧對吃的、喝的、住的,甚至錢財全無興趣。所有時間都消耗在政治上。他總在爭論各種政治問題,寫政治文章,一邊思考一邊做政治筆記。爭論中,沃爾特發現列寧總是比他的戰友們更見多識廣,也比他們更加深思熟慮,除非討論的問題跟俄國或政治無關,這種時候他就插不上嘴了。他是一個很煞風景的人。第一天晚上,戴眼鏡的年輕人卡爾·拉狄克在隔壁的包廂裡講笑話:“有個人因為說了‘尼古拉是白癡’這句話而被逮捕。他跟警察說,‘我說的是另一個尼古拉,不是指我們敬愛的沙皇。’警察說,‘你撒謊!如果你說白癡,你顯然指的是沙皇!’”拉狄克的同伴們大聲笑了起來。列寧從他的包廂裡出來,板著臉厲聲命令他們安靜。列寧不喜歡吸煙。三十年前,在他母親的堅持下他自己把煙戒掉了。為了對他表示尊重,其他人在車廂儘頭的廁所裡吸煙。三十二個人隻有這麼一個廁所,因此總是有人排隊、爭吵。列寧動用他超群的智力解決這一難題。他裁了一些紙片,給每人發了兩種券,一種用於正常使用廁所,另一種麵值較小的用於吸煙。這個辦法減少了排隊現象,結束了爭吵。沃爾特覺得很有趣。這種券很有效,人人都滿意了。但沒有經過討論,也沒有嘗試集體決策。在這些人之中,列寧是一個仁慈的獨裁者。如果他真的大權獨攬,會用同樣的方式管理大俄帝國嗎?不過,他有可能贏得權力嗎?如果不能,沃爾特就白白浪費了時間。他發現隻有一種辦法能加大列寧勝利的砝碼,於是拿定主意放手一搏。他在柏林下了火車,說自己還會回來陪俄國人最後一程。“彆耽擱太久,”其中一個說,“我們一小時後就離開了。”“我很快就回來。”沃爾特說。這列火車什麼時候開車由沃爾特說了算,但俄國人不知道內情。車廂停靠在波茨坦站的旁軌上,他隻花幾分鐘就能從這兒走到柏林老城中心威廉大街76號的外交部。他父親寬敞的房間裡擺著一張沉重的紅木書桌,牆上掛著皇帝的畫像,還有一隻玻璃櫥櫃,裡麵擺滿他收藏的陶瓷,包括他最近一次去倫敦時買下的那隻十八世紀的米色水果缽。正如沃爾特所願,奧托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列寧的信仰是毫無疑問的。”他喝著咖啡,向父親說道,“他們已經在不改變俄國社會的情況下擺脫了壓迫的象征——沙皇。但工人並未掌握權力,中產階級仍然控製著一切。最重要的是,出於某種原因,列寧本人十分討厭克倫斯基。”“可他能夠推翻臨時政府嗎?”沃爾特無奈地攤開雙手:“他非常聰明,意誌堅定,是天生的領袖,除了工作以外,不做任何其他事情。但目前有十多個政黨在爭奪權力,布爾什維克隻是其中小小的一支,無法預測到底哪個黨派會拔得頭籌。”“所以,這一切努力有可能付之東流。”“除非我們做點兒實事幫助布爾什維克獲勝。”“比如?”沃爾特深吸了一口氣:“給他們錢。”“什麼?”奧托被激怒了,“讓德國政府把錢給社會主義革命者?”“我建議先給十萬盧布,”沃爾特沉著地說,“最好是十盧布的金幣,如果你能搞到的話。”“皇帝絕不會同意的。”“一定要告訴他嗎?齊默爾曼本人就有權批準這件事。”“他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你確定嗎?”奧托盯著沃爾特,沉默了半晌,思考著。然後他說:“我去問問他。”三經曆了三天的旅程後,俄國人離開了德國。到薩斯尼茨後,他們買了維多利亞女王渡輪的船票,乘船橫跨波羅的海前往瑞典南部。沃爾特與他們同行。這段航程頗為艱難,大家都暈船了,隻有列寧、拉狄克和季諾維也夫在甲板上憤怒地爭論著政治問題,似乎根本沒留意到海上的洶湧浪濤。他們乘坐通宵列車到達斯德哥爾摩,當地的社會主義者伯格馬斯泰爾為他們準備了歡迎早餐,沃爾特住進了大酒店,滿心希望有一封茉黛的來信在等著他。但他什麼也沒收到。他很失望,恨不得一頭栽進冰冷的海灣。這是他三年來唯一一次跟自己妻子溝通的機會,卻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收到他的信了嗎?腦子裡的胡思亂想折磨著他。她還在乎他嗎?是不是已經把他忘了?也許她的生活裡已經有了彆的男人?他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列寧被穿著入時的瑞典社會主義者拉狄克領著,不太情願地去了PUB百貨公司的男裝部。他腳上那雙有平頭釘的登山靴在俄國都過時了。列寧買了一件天鵝絨衣領的外套和一頂新帽子。拉狄克說,現在他至少穿得像一位帶領自己民眾的領袖了。那天晚上,當夜幕降臨後,俄國人登上了另一列火車前往芬蘭。沃爾特打算就此跟這群人分手,但他還是送他們到了車站。開車前,他跟列寧單獨見了一麵。他們坐在一節列車包廂裡,昏暗的燈光照得列寧的禿頂幽幽發亮。沃爾特很緊張。他必須把握分寸,拿捏得當。絕不能乞求或請求,這一點他十分清楚。這種人也不能威脅恫嚇,隻有用冷酷無情的邏輯推理加以說服。沃爾特已經把要說的話預先準備好了。“德國政府正在幫助你們返回祖國,”他說,“你知道我們這樣做並非出自善意。”列寧用一口流利的德語打斷了他的話。“你們認為這樣做,就會對俄國造成損害!”他吼道。沃爾特沒有反駁:“可你已經接受了我們的幫助。”“為了革命!這是判斷正確與否的唯一標準。”“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沃爾特手裡提著一隻沉甸甸的手提箱,他砰的一聲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裡麵有個偽裝的隔層,你會在下麵發現十萬盧布的紙幣和硬幣。”“什麼?”列寧一貫沉著,但現在他顯得十分吃驚,“這是乾什麼?”“是給你的。”列寧顯然很不快。“是賄賂嗎?”他氣憤地說。“當然不是,”沃爾特說,“我們沒必要賄賂你。你們的目標與我們的一致。你呼籲推翻臨時政府,結束這場戰爭。”“那又怎麼樣?”“這些錢用於宣傳。傳播你們的主張。這也正是我們想要傳播的。讓德國和俄國之間達成和平。”“然後你們就可以贏得這場跟法國之間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戰爭!”“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們幫助你們並非出自善意——你也沒指望我們那樣做。一切都是現實政治,僅此而已。目前,你們的利益與我們相符。”列寧臉上的表情就像當初拉狄克堅持讓他去買新衣服那樣。他不喜歡,但又不能否認它很有道理。沃爾特說:“以後我們每個月都會給你同樣金額的錢,隻要你繼續進行有效的和平運動。”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沃爾特說:“你說過,革命的成功是判斷對與錯的唯一標準。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應該收下這些錢。”外麵的站台上傳來汽笛聲。沃爾特站了起來:“現在我必須走了。再見,祝你好運。”列寧盯著地板上的箱子,沒有回答。沃爾特離開了車廂,走下火車。他轉過身來,回頭看了看列寧包廂的窗口。他猜測著那扇窗口會不會打開,然後手提箱從裡麵飛出來。又是一陣汽笛聲,車廂猛地一震,動了起來,車頭吐著蒸汽,載著列寧和其他俄國流亡者,還有那筆巨資,一道緩緩駛出了車站。沃爾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外麵雖然寒冷,但他已是大汗淋漓。四沃爾特離開車站,沿著海濱回到大酒店。天色已晚,冷風從東邊的波羅的海刮來。他成功收買了列寧,這件事本該讓他欣喜不已,可他反倒有些頹唐。更讓人鬱悶的是,茉黛杳無音信。她沒有寫信給他,其中的原因多種多樣。他不該什麼事情都往壞處想。可是他差點兒就愛上了莫妮卡,那麼,茉黛也可能遇上相似的事。這讓他不能不懷疑茉黛已經忘了他。他決定今晚去喝酒買醉。酒店前台有一張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條:“請去201房間,有人捎信給你。”他猜測一定是外交部的官員。也許他們改變了主意,不打算支持列寧。要是這樣的話,他們來晚了一步。他走上樓梯,拍了拍201房間的門。裡麵有個含混的聲音用德語說:“誰?”“沃爾特·馮·烏爾裡希。”“請進,門開著。”他走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套房內點著蠟燭。“有人捎信給我?”他在昏暗中觀察著。一個身影從椅子裡站起來,是個女人,正背對著他,但某種東西讓他心頭一緊。她轉過臉來。是茉黛。他大張著嘴巴,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說:“你好,沃爾特。”接著,她突然失去了控製,一下子撲進了他懷裡。他聞著那熟悉的氣息,吻著她的頭發,撫摸著她。他沒有說話,怕會哭出來。他緊緊抱著她,讓她貼著自己的身體,幾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她,三年來,他一直苦苦渴望擁抱、撫摸她。她抬起頭看著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殷切地盯著她的臉。她沒變,卻又有所不同——更瘦了,雙眼下麵多了淡淡的細紋,從前沒有,但那目光仍像以前那樣親切,動人,伶俐且睿智。她用英語說:“‘他一眨不眨地瞧著我的臉,好像要把它描摹下來似的。(語出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第二場第一幕。)’”他笑了。“我們可不是哈姆雷特和奧菲莉婭,所以,請彆去修道院。”“我親愛的上帝,我真想你啊。”“我也想你。我一直盼著回信——可最後盼來了你!你到底想了什麼辦法?”“我跟護照管理處說我打算采訪斯堪的納維亞的政治家,跟他們探討一下婦女選舉權的問題。後來我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了內政部長,就向他吹了吹耳邊風。”“你是怎麼到這兒的?”“這裡有客輪啊。”“但是非常危險,我們的潛艇會擊沉所有船隻。”“我知道。我必須鋌而走險。我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又開始哭起來。“咱們先坐下。”他依舊挽著她的腰,帶她走向屋子另一頭的沙發。“不,”沒等他們坐下,她便說道,“戰爭之前我們就等了很長時間,”她拉著他的手,領著他穿過內門進了臥室,壁爐裡的圓木劈啪作響,“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到床上來吧。”五4月16日星期一的晚上,格雷戈裡和康斯坦丁作為彼得格勒蘇維埃的代表團成員去芬蘭車站迎接列寧回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來都沒見過列寧,除去僅有的幾個月,列寧在過去的十七年裡一直流亡國外。他離開祖國的那年,格雷戈裡剛滿十一歲。不過,他知道列寧很有名,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也跟他一樣仰慕這位領袖,他們聚集在車站外迎接他。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格雷戈裡心裡納悶。也許他們也像他一樣對臨時政府不滿,不相信那些中產階級部長,為無止無休的戰爭感到憤怒。芬蘭站位於維堡區,靠近紡織廠和第一機槍團的兵營。廣場上的人密密麻麻。格雷戈裡覺得不會發生叛亂事件,但他還是讓伊薩克帶了幾個分隊、幾輛裝甲車負責站崗,以防萬一。車站的屋頂上有探照燈,有人負責操控,讓燈光打在黑壓壓的人群上。車站裡站滿了工人和士兵,所有人都拿著紅旗和橫幅。一支軍樂隊在演奏。午夜前二十分鐘,兩隊水手在站台上列成儀仗隊。蘇維埃派出的代表團在大候車室裡閒逛著,這裡從前是接待沙皇和皇室成員的地方。格雷戈裡跟著人群上了站台。午夜已過,康斯坦丁指著鐵路線的另一端,格雷戈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遠處一列火車的亮光。等待的人群騷動起來。列車噴著黑煙駛入車站,嘶嘶叫著停了下來。車頭塗著“293”這個號碼。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矮小結實的男人下了車,穿著雙排扣羊毛大衣,戴著小禮帽。格雷戈裡覺得這人不可能是列寧——他肯定不會穿資產階級的衣服吧?一個年輕女子走過去遞上一束鮮花,他不情願地皺了皺眉,接了下來。這人的確是列寧。他的身後是列夫·加米涅夫,布爾什維克黨中央派他去邊境迎接列寧,以防出現問題,儘管列寧入境十分順利。現在,加米涅夫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們該去皇家候車室。列寧相當粗魯地轉身背對著加米涅夫,對水手們致辭。“同誌們!”他喊道,“你們被欺騙了!你們掀起了一場革命,但臨時政府的那幫叛徒從你們手裡偷走了革命成果!”加米涅夫臉色刷白。幾乎每一位左派都堅持同一個政策,那就是支持臨時政府,哪怕隻是暫時的。但格雷戈裡很興奮。他不相信資產階級民主。1905年沙皇承認的議會是一場騙局,當動亂結束,人們都回去乾活以後,它就喪失了任何權力。這個臨時政府也是同樣的套路。現在終於有人有膽量說出這樣的話了。格雷戈裡和康斯坦丁跟著列寧和加米涅夫走進接待室。他們身後的人群也尾隨而至,直到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彼得格勒蘇維埃主席,那位禿頭鼠臉的尼古拉·施凱澤迎上前來。他搖著列寧的手說:“以彼得格勒蘇維埃和革命的名義,我們歡迎你回到俄國。但是……”格雷戈裡朝康斯坦丁揚了揚眉毛。這個“但是”似乎說早了,放在歡迎詞中不太合適。康斯坦丁聳了聳他枯瘦的肩膀。“但是我們相信,現在,革命民主派的主要任務是保衛我們的革命,防範一切打擊……”施凱澤頓了頓,然後加重了語氣,“無論是來自內部還是外部。”康斯坦丁低聲說:“這不是歡迎,這是警告。”“我們相信,為了做到這一點,必須杜絕分裂,各個革命者組織保持團結。我們希望你們與我們保持協調一致,努力實現這些目標。”代表團裡有人禮貌地鼓了幾下掌。列寧停頓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他看了看身邊的麵孔,又望了一眼裝飾華麗的天花板。然後,似乎有意侮辱施凱澤,背對著他跟人群說話。“同誌們,戰士、水兵和工人們!”他刻意將中產階級的國會議員排除在外,“我向你們這支世界無產階級大軍的先鋒隊致敬。今天,或者明天,所有的歐洲帝國主義就有可能崩潰。你們掀起的革命開辟了一個新的時代。世界社會主義革命萬歲!”人們歡呼著。格雷戈裡吃了一驚。他們剛完成彼得格勒的革命,結果如何仍存在疑問。他們怎麼可能去思考世界革命?但不管怎樣,這個想法也激勵了他。列寧是對的,所有人都應該去反抗所謂的主人,他們讓那麼多人白白死於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列寧大步流星離開代表團,走上了廣場。等在那裡的人群發出一片歡呼聲。伊薩克的部隊將列寧抬上一輛裝甲車的加固車棚上。探照燈對準了他。他脫下了帽子。他的聲音是一種單調的咆哮,但他的話讓人興奮。“臨時政府背叛了革命!”他喊道。人們歡呼起來。格雷戈裡很驚訝,竟有這麼多人跟他的看法相同。“這場戰爭是掠奪性的帝國主義戰爭。我們不願參與可恥的帝國主義屠殺。推翻資產階級,我們便會取得民主的和平!”這些話引起了更加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我們不要一個資產階級議會的謊言和欺詐!政府唯一可能的形式是工人代表的蘇維埃。所有銀行必須被接管,由蘇維埃掌控。所有私人土地必須沒收。所有軍隊的軍官必須重新選舉!”這正是格雷戈裡期望的,他歡呼起來,跟人群裡幾乎所有的人一道揮著手臂。“革命萬歲!”人們瘋狂地叫喊著。列寧從車棚上跳下來,鑽進一輛裝甲車。車緩慢開動。人群包圍著車子,跟著它往前走,揮舞著紅旗。軍樂隊加入到行列中,奏起一首進行曲。格雷戈裡說:“他才是我需要的人!”康斯坦丁說:“也是我需要的。”他們緊跟著隊伍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