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來自遠方到拉薩朝聖的人們圍著大昭寺轉經或是叩長頭時,經常可以感覺到來自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他們警覺地抬起頭時,它卻已經一閃而逝地離開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誰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也從沒有人可以接近過它。車駛進拉薩時,已經漸漸地習慣顛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種陌生的嘈雜聲驚動,抬起頭看到遠遠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宮殿,金色的穹頂在陽光下閃耀著輝煌的光芒。那是布達拉宮的金頂。就在這一天,麵對著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離開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顯然,這是與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類,大部分都是一些雜種狗,但所有狗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它們在正午的陽光下慵懶地閒臥在寺廟的門口、小攤的下麵,接受前來布施的人們施舍的食物。這在格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從它第一次在體內的那種無法扼製的衝動驅使下衝向散亂的羊群把它們趕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頭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沒有更多的想法,隻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趕著羊群出牧,天黑以後在帳房周圍巡視,趕走或殺死那些對羊群有所企圖的狼。它沒有想過更多的事,這種無所事事地閒待著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兩個人帶它去參加一個藏獒展銷會。格桑被牽進這個建在山坡上的寬敞平地時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頭巨大的獒犬。格桑也發現拴在這裡的這些家夥比街上的那些細腿細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試著與坐在旁邊的一頭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夥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麼東西精心地洗刷過,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絲。格桑被牽到眾犬間的一個空位,很快就有人圍攏過來。其實無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麼廣告,在這裡遊逛的都是倒賣藏獒的老手。格桑一露麵他們就看出了這頭大獒的與眾不同。他們的眼睛已經厭倦了那些為了達到某種效果皮毛被仔細地清洗得一塵不染的獒犬,它們因為已經在城市裡繁殖得太久而呈現出品種退化的跡象。就是那頭青色的藏獒,剛才為了使它看起來更精神一點,主人拿出一塊準備好的肉,放到它嘴邊,它卻理都沒理,像隻曬太陽的貓一樣憐惜地舔著自己腿上的裙毛。這裡幾乎是一個藏獒的大雜燴,黃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還有那種標準的鐵包金(黑與棕紅相間的毛色),甚至有一頭非常少見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達到八十厘米,體重超過七十公斤的隻有格桑一頭。他們很清楚,就算作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這樣優秀的藏獒在這裡也是難得一見的。人們都已經看出了格桑與這些豢養在城市裡失去了藏獒本稱意義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種因為陌生人的接近而無所畏懼甚至毫無來由的仇恨目光掃視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擠上來的人都小心地退後。此時他們看到的是一頭戧亂的長毛散亂地膨起——因而顯得身軀更加龐大——彌漫著荒野的氣息的藏獒。幾天來,豐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養,它的體能已經達到了最佳狀態。隨著人群的漸漸圍攏,格桑因為感到某種危險的臨近,扳踞著四條粗壯如柱子的腿,頸上的鬃毛也隨著若有若無的威脅性的低吼而輕輕地晃動。於是這些人在鐵鏈允許的安全範圍外又後退了幾步。格桑那巨碩的身軀令在場的所有獒犬相形見絀。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從人群裡飛了出來,向格桑打過去——這類似一個對反應能力的測試。喀嚓一聲斷裂的響聲,被格桑在半空中銜住一口咬成兩截的朽壞的木棒被甩進了人群,人們躲閃的同時嘖嘖地連聲稱讚。這是來自藏北草原的純種藏獒。一道非自然的閃光,伴隨著喀嚓一聲。被陌生的聲響驚動的格桑向來聲處撲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拚儘全力才拉住了格桑。到拉薩拍攝風土人情的攝影師儘管向後躲閃時臉已經嚇得發白,但還是像在給自己打氣一樣高聲地叫道:“天啊,這哪裡是狗,分明是一頭獅子嘛!”當那個紮著馬尾辮的男人走上前和瘦高男人交談時,格桑感到自己的頸間突然間輕鬆了許多。離開牧場之後這鐵鏈一直掛在他的脖子上,丹增為了保險把鐵鏈還在格桑的腰間纏了一道。在格桑一次次地衝撞車窗時,腰間的這道鐵鏈已經鬆脫了,結果不過是格桑脖子上掛著的鐵鏈又增長了一段而已。瘦高男人當然沒有勇氣給格桑重新在腰上纏一道鐵鏈。係在它脖子上的項圈居然斷開了。本來就是一頭死去犛牛的皮做成的項圈,格桑已經戴了一年,這幾天被格桑又拉又拽並不是沒有任何意義,此時它的倔強係數終於達到了極限,連接著項圈最薄弱的纖維終於不堪重負,繃斷了。有人發出了驚呼聲,這叫聲驚醒了格桑。即使是來自藏北草原深處的格桑,還是習慣在人的引領下生活。一頭牧羊犬不需要想太多事,每天隻要跟著主人看好羊群,在夜幕降臨以後小心地守護著營地不讓野獸偷襲畜群就行了。現在的一切卻完全由它自己來作出決定,此時就需要它為自己作出一個如此重要的決定。它謹慎地向前邁出了一步,什麼也沒有發生,鏈子留在原地,並沒有跟著它一起移動,那種無處不在的嘩嘩聲終於消失了。它又向前邁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靜,所有的人都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人知道應該怎樣麵對這樣一種情況:如何處理一頭失去了項圈和鐵鏈束縛的獒犬。格桑開始作出正確的判斷,它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裡。一旦產生這樣的想法,它不緊不慢地向門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後氣急敗壞地大叫,但在格桑回頭的一刹那立刻噤聲不語。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這樣看著它大搖大擺地離開院子。沒有人敢阻止它,誰敢阻止它呢,一頭來自藏北的獒犬。格桑幾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歸鄉的路。但這個地方正處在拉薩的鬨市區裡。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寬大的院落之後立刻穿越了幾條錯綜複雜的巷子,它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那個門口豎著兩根巨大木樁的大院了。不過就在穿越陰暗狹窄小巷的過程裡,當然也不時地響起一聲聲令格桑心驚肉跳的驚叫。格桑來到一條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條賣風乾肉和糌粑的小街。這裡彌漫著一直伴隨著格桑長大的氣味,那是燃燒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向一個擺著整條風乾羊的小攤上望去,但這個小小的停頓,立刻引來了一片驚奇的目光。在這些人的印象裡應該從來沒有這樣體形的藏狗在街頭出現。這些人一時還沒有搞清楚格桑的來曆,隻是好奇地對它指指點點。格桑又跑進了一條白石鋪成的小巷子,這似乎是一條彎彎曲曲沒有儘頭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有人試探著從後麵追過來。那人大概是認出了它的品種,一頭藏獒,沒有被主人牽著。儘管捉住它並將它據為己有的想法有點冒險,但麵對一筆也許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財富,畢竟會有人試上一試。其他的狗幾乎已經在拉薩失去了市場,這是藏獒的時代,人們知道這是一種敢於跟猛獸爭鬥而無所畏懼的猛犬,品種優良的藏獒價值千金。在狹窄的小巷裡被追趕,會令任何一隻動物感到恐懼。不知道前麵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那來自後麵的則是隨時要被揪住尾巴的緊迫感。格桑跑到小巷的儘頭,慌不擇路地閃進了一個虛掩著的小門——這似乎是為了擺脫身後追趕者的唯一選擇。追到門邊的人停住了腳步,還沒有等格桑發出困獸般的咆哮就已經悻悻地離開了。種種跡象讓那個人相信藏獒是屬於這個院子的。驚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找了一個角落趴下。這是一個潔淨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鋪著的鵝卵石因為年深日久的磨損已經變平發亮,展現出石塊間美麗如彩虹般的紋路。院子中間砌著一個青石花壇,種著格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花,靠著牆邊也擺滿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待在這個悄無聲息的小院子裡,暫時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它心滿意足地躺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在這個長覺中間它隻起來過一次,那是因為太陽在移動,陽光曬得它渾身發燙,於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動了幾步,爬到一棵小樹的陰影裡,又睡著了。這是離開草地之後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膽地熟睡。在一個讓它感到溫暖的院子裡,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進站滿了陌生人的危機四伏的街道。當然它還在懷念自己的營地,可是卻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場的路。下午,格桑醒了。它畢竟是一頭來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時也在不知不覺間感受著周圍環境中發生的一切。從院子裡那幢紅色小樓掛著銅拉手的小門裡其實一直在傳出聲響,當然那是格桑靈敏的耳朵也隻能勉強分辨的細微的聲音。那間隔很久才會發出的聲響在格桑剛剛進入院子時就已經聽見,但它以為那應該是這個院子的一部分。但當它醒來時,它必須麵對的是——這聲響顯然是來自掌管著這個院子的主人。於是,格桑趴在還殘留著陽光餘溫的地麵上緊張地等待著小樓主人的出現,它以自己對拉薩僅有的印象猜測這個人會是什麼樣子。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離開這個自從它離開牧場之後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溫暖的地方。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後來,一片金紅的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讓它暫時忘記了會有什麼人從那扇小門裡出來這個困擾著它的問題。在草地裡,進入它眼簾的總是因為地平線的存在而顯得無限遙遠的一切,這種由人類建造的奇跡畢竟是第一次進入它的視野。它多少懷著對人類的敬畏注視著由人類主宰的一切。最後的陽光在布達拉宮的金頂上留下一抹留戀的酡紅,天空泛起的蒼涼暮色讓格桑想起了遠方的草地和擁擠著歸牧羊群的營地。這時它聽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緩的腳步聲,它緊張地繃緊了身體,但它還是告訴自己不要動,就那麼臥在原地。因為長久的等待,格桑緊張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麼的衝動。它不得不緊緊地咬住牙關,克製住就要將它淹沒的緊張感。一個肩上披著赭紅色藏袍的老人打開木門,手裡拎著一隻澆花的噴壺,慢慢騰騰走進院子裡。儘管院子裡的光線已經十分昏暗,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從天空泄下的光線,可以想象那房間裡一定十分陰暗。格桑痛苦地壓抑著自己對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輕輕地喘息著,緊張地注視著老人手中那隻對它來說完全可以理解為武器的陌生的噴壺。老人確實很老了,老得可能連自己也記不清年齡,溝壑縱橫的臉如同經年被驕陽曝曬而風化斷裂的岩層,隻有那雙眼睛還透露出一點關於生命的氣息。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爾披毯,一手小心地澆灌著被高原過於強烈的陽光曬了一天而略顯萎蔫的花草。幾乎澆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後,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當他放下噴壺坐在院子中間的那把躺椅上時,正好與格桑四目相對。格桑出於本能憤憤地低聲吼叫著。格桑並沒有想攻擊他,隻要他發出驅逐的聲音,格桑就會離開。格桑的憤憤不平隻是因為絕望:馬上又要麵對街上那些陌生的人。老人隻是隨便地掃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過是一片被風從院子外麵吹進來的樹葉。老人的目光並沒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穩地在椅子上躺下了。格桑開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氣味,那是眾多岩石的氣味,很多不同種類的岩石粉末的氣味。這又是新的知識。不久它就知道這種氣味在拉薩應該是屬於一個老畫師的。對於格桑來說,這是嶄新的氣味。出乎格桑的預料,老畫師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或是做出什麼舉動,隻是從又小又乾癟的眼睛裡擠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後,就把節省下來的目光都投給布達拉宮的金頂了。老畫師每天畫完一天的唐卡(藏式卷軸畫,以宗教題材為主)之後,就會長久地坐在這裡,直到夜幕降臨。有時,他也會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院子裡的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夜幕降臨,老人從躺椅上坐起,躺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格桑再一次緊張起來,不過老人隻是拎起地上的噴壺,像一塊移動的岩石走進了屋子。後來門再被打開的時候,老畫師端著一個盤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麵前,放下了手中的盤子,然後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裡去了。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炒熟的青稞磨製而成的粉狀物,藏族地區的主要食物)。格桑吃完之後,抬頭,看到二樓亮起了燈光。晚上,格桑試著出去巡視了一圈——那小門一直是虛掩的。它感覺自己正在恢複草地上的生活習慣。夜已經深了,街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於是它大膽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遠,穿過了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達拉宮下的八廓街。格桑因為黑暗的到來而欣喜不已,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蠱惑之下,它縱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它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幽靈,飛速地滑翔。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當格桑從他們身邊的陰影裡跑過時,最多也隻是能感覺到有一個影子一掠而過吧!一天真正放鬆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夠的食物,格桑感覺到那種在草地裡發自身體內部的血脈賁張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時它隻想奔跑,在這一條條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格桑突然放慢了腳步。那個遠遠的在青石板上磕長頭的人身上飄逸的氣味順風進入它的鼻孔,一瞬間那遙遠的草地重新將它喚醒。它站在一個月光無法照到的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那個人。那是一個專心致誌地沿著八廓街的街道磕長頭的男人,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全身前撲,五體投地,然後站起來,向前走一步,再重複這個單調的動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軀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裡,在月光下像一塊渾圓結實的岩石。那是草地的氣味。格桑終於不能控製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當那人發現的時候,格桑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了。這男人幾乎與主人丹增一樣強悍,裹在羊皮袍裡的身體洋溢著令格桑感到無限眷戀的獨屬於草地牧人的氣息。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時,對於遠離草地牧場的格桑來說,這個人就是草地。但他發出的召喚卻與主人完全不同,這是陌生的聲音。格桑滾燙的心迅速地冷卻下來,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掛滿了汗珠的臉,然後不顧那男人的召喚,後退了幾步,轉身又隱沒在黑暗裡。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無目的地奔跑。對於那些與它不期而遇的人,隻能來得及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轉眼之間就在街角消失了。“也許眼花了。”有人嘟囔一聲。黎明快要到來時,跑了一夜卻不知疲倦隻是感覺渾身發熱的格桑跑進了寺院後的一條小巷。那是一條死巷,跑到儘頭後它折返回來。現在應該是回到那個小院子的時間了。也許是因為過於沉迷於這樣縱情的奔跑,格桑幾乎進入了一種輕度癡狂狀態。在這樣奔跑時,它感覺自己的爪子已經真實地踩在草地上了。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邊蔥鬱的灌木叢,影影綽綽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格桑腳下的草地又變成了堅硬的石板,它從奔跑的狀態中恢複過來,靜靜地站立著,輕輕喘息,結實的兩肋有節奏地起伏著。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車裡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門前遊逛的雜種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們的眼睛卻像狼一樣閃閃發亮。格桑在草地上已經習慣了獨居的生活,並沒有見過更多的同類,對這些毛色駁亂的狗並沒有什麼興趣。儘管被它們打擾不能再繼續關於草地的無限遐想,但天已經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於回到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去。格桑準備從這些狗中間穿過,然後離開。但它剛要舉步,所有的狗發出了一陣毫無來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雜燴。二十幾條狗蜂擁而上,向無意中闖進它們領地的格桑發動襲擊。它們已經不再像白天寺院門前那樣憨態可掬、溫文爾雅了。因為擠在一起衝向格桑,它們像一群冬天為了取暖擠在一起仍然沒有忘記張牙舞爪的毛蜘蛛。格桑多少有點驚奇地望著狗群前麵這幾條高度剛剛達到它胸部的狗,懷疑那震天動地的吠叫聲是否是它們發出來的。同時,它驚訝地發現,站在前麵的這三頭看起來體形還比較強壯的狗並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時保護自己,它在它們的身上發現了至少五處可以瞬間將它們撲倒的破綻,它們卻毫不顧忌地腆著臉狂吠,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其實格桑隻要願意,也許轉眼之間就已經咬斷了最前麵那頭黃毛獅子狗的左前腿。於是它突然帶著某種優越感望著眼前這些漫無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們會在與狼對抗的第一個回合裡就被咬翻在地。對於這種色厲內荏的角色,格桑並不感興趣。它肩膀一橫,撞開最前麵的那頭黃毛獅子狗,準備離開這條小巷。獅子狗並沒有做出什麼還擊的動作,不過是像挨了打一樣叫得更加淒厲剌耳了。格桑大意了,突然從斜刺裡閃出一頭可能也有藏獒血統的黑白相間的方頭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受到出其不意攻擊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轉瞬之間繃緊如岩石一樣堅硬,而且在一身適合極寒草地生活的長毛的保護下它幾乎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這些狗長期以乞食為生,咬合肌好像已經退化了。格桑像一頭被擾亂了午休的獅子,憤怒地咆哮一聲。那頭還沒有來得及吐出嘴裡一口亂戧戧長毛的方頭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其實在它撲上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後悔了。這並不是那些從居住區裡跑出來的它們隨便就可以咬翻的狗。格桑叨住方頭大狗的脖子並沒有使上全力,隻是用力搖撼了兩下,它脆弱的頸骨就已經斷掉了。格桑鬆開了已經軟成一攤的方頭大狗,血的刺激讓它又回憶起那些與野狼廝殺的夜晚,爭鬥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格桑頸部的長毛一根根悚然豎起,像一頭渴血的惡煞般從喉嚨深處發出真正的咆哮。這些城市裡的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廝殺,它們習慣的也不過就是群起而圍攻的小打小鬨。它們嚇壞了。一隻細小的母狗在方頭大狗的身邊哀哀地嗚咽,其餘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後來不知是哪一條狗發出一聲淒慘的長號,轉身逃走了。狗群像衝破河堤的洪水,湧出巷口,四散奔逃了。小巷裡隻留下浸在血汙裡的方頭大狗的屍體,它率先發起進攻,最後以生命的代價驗證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此時,街道上已經傳來早起的人打開房門的聲音。格桑舔去唇角正在乾涸的血跡,離開了這條小巷。回到小院時,門還是虛掩著,裡麵沒有一點兒聲音。格桑悄悄地走進院子,在角落裡趴下。上午,高原陽光最純澈的時刻,那個女孩兒走進院子。在女孩兒穿著精美皮鞋的腳踏進院門時,格桑一躍而起,把住門邊,憤怒地向她咆哮。它不能讓她進入這個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塊營地,現在是一個院子。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後那女孩兒從台階上跳了下去,在巷子裡高聲地叫喊。儘管格桑已經成功地阻止了她的進入,但內心裡它還是頗為猶豫地在等待老畫師的出現。它在吠叫的同時注意著身後那幢二層紅樓的小木門,它知道它的新主人會從裡麵出來。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確,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若是在草地,這時候丹增會從帳房裡走出來,拎著格桑脖子上的項圈將它牽到木樁前拴上鐵鏈。門打開的聲音。老畫師手中拿著一支畫筆站在門口,眼前的景象似乎讓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從色彩紛繁的畫布轉移到現實中來。也許老畫師在回憶自己是否養過這樣一頭狗。“爺爺趕走這頭狗!”小巷裡的女孩兒也看到了老畫師,大聲地叫喊。老畫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好了。”一直期待著這一刻的格桑立刻收服了肩頸上聳起的長毛,慢慢地走到院子的角落裡。儘管老畫師岩石一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格桑還是感覺到自己做對了。格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來,不過那雙火紅色的眼睛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從院門外探身向院子裡窺視的女孩兒。“爺爺,你從哪裡找到這麼一頭大狗?”背著小包的女孩兒走進了院子,不過還是躲在老畫師的身後心有餘悸地望著格桑。“它自己進來的。”“不可能吧,爺爺,你看它還那麼聽你的話。”“它自己進來的。”老畫師的孫女卓瑪每個星期會來這裡看一次老畫師。格桑分辨出了卓瑪帶來的包裹裡食物和顏料的氣味。卓瑪第二次來看望老畫師時,格桑隻是象征性地站在門前懶懶地叫了兩聲,算是給老畫師報信。格桑引領著卓瑪走進院子後,就回到自己的角落裡趴下了。白天老畫師走到小陽台上給花澆水,放鬆自己的眼睛眺望布達拉宮的金頂時,總是能看到格桑一動不動地趴在角落裡,幾乎從不移動。有時老畫師難得地一時興起,會輕輕地喊一聲,那看似正在熟睡的龐大藏獒立刻應聲躥起,跑到小屋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琥珀般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老畫師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於是隻好說一聲“好了”,格桑如同得到命令,又回到那個角落,咣的一聲趴下了。老畫師再去給格桑喂食時,在那個角落裡放了一個舊卡墊(一種藏族手工坐墊)。夜幕降臨,一切喧嘩的車流人聲都消失之後,一直沉睡著的格桑慢慢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虛掩著的院門——老畫師從不關上院門。悄無聲息卻洋溢某種未知神秘感的拉薩的街道在格桑的腳下向前伸展。因為失去了往日在牧場上繁雜的牧羊工作,為了發泄經過一天養精蓄銳積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經如癡如狂地迷戀上了這種漫無目的的奔跑。這種奔跑也遵循著一個小小的規則,路線是這樣的,老畫師的小院成為無數個圓圈的切點。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後,都要經過小院,看到二樓的窗口映出老畫師熬夜作畫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確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開始下一輪的奔跑。對於那些在黑夜裡與格桑不期而遇的朝聖者,很久以後,格桑也許會成為一個傳說。這傳說將會通過那些夏天去拉薩朝聖者的講述而傳向更遠的地方。那些來自遠方到拉薩朝聖的人們圍著大昭寺轉經或是叩長頭時,經常可以感覺到來自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他們警覺地抬起頭時,它卻已經一閃而逝地離開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誰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也從沒有人可以接近它。對於這些來自遙遠牧場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總是親切地遠遠觀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而且在那些牧人剛剛發覺時就跑開了。在黑夜的拉薩城裡四處遊逛,格桑又遇到了幾個規模較小的狗群。但是它們完全不具備成為格桑對手的資格,格桑幾乎從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腳步,像狂風一樣將它們衝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幾次衝突中,它還咬死了兩頭主動挑釁的家夥。於是每當這些散兵遊勇遠遠地看到從巷口或是街角飄來的格桑,就像見了鬼一樣長號著四散奔逃。但這是拉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誰能保證在某個幽深的院子裡沒有人豢養著品種更加優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並非是所向無敵的。在一個幾乎沒有光線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來到拉薩之後的真正對手。在一個窄巷的入口,它遠遠地就看到一頭在夜色中閃爍著灰藍色光澤的狼狗。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格桑放慢了腳步,那是一頭可能綜合了德國牧羊犬和藏獒或是聖伯納之類大型犬血統的大狗。望著越來越近的格桑,它並沒有避讓的意思,而是虎視眈眈地緊盯著格桑,那雙眼睛像潛進羊群的狼一樣閃著熒光。它和格桑一個月以來遇到的那些隻知道鼻子衝天狂叫的雜種狗不一樣,隨著格桑的一點點兒接近,它也隻是輕輕嗚咽,頭微微地抬起,步伐結實沉穩地向前移動,從後拉的唇角裡露出不知是繼承了哪種猛犬的雪白牙齒,尾巴像一棵被車壓倒後又慢慢恢複直立姿勢的小樹,粗硬地揚起,顯示出狼狗血統的耳朵則陰險地伏倒,那雙鑲在紅色硬毛中的眼睛,毫無懼色地與格桑對視著。也許是因為雜交的優勢,它看起來幾乎比格桑還要高大。因為在牧場上不止一次與野狼對陣,而且在來拉薩的途中又與兩頭狼犬爭鬥,對於狼犬,格桑幾乎沒有任何好感。儘管這樣,格桑並不想主動挑起爭鬥,它半側著身體小心地從狼犬的身邊走過,本能地從喉部發出低沉的咆哮警告這頭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緊張地繃緊,蓄勢待發。大概就是來自在險惡環境中不斷地磨煉而形成的條件反射,格桑憑借自己優秀的肌肉諧調能力猛然轉身——狼犬幾乎沒打任何招呼就向經過它身邊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格桑與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齒相碰,爪子抓向對方同樣結實的胸脯。格桑落地後迅速後撤。它已經數次與城裡的狗交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強健的對手,強悍的衝擊力差一點將沒有什麼準備的格桑撲倒在地。狼狗顯然也為自己遇到格桑這樣的對手而微微感到有一點驚訝。一聲巨響,格桑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氣都在震動。因為這雷聲般巨大的響聲,格桑出現了幾秒鐘的暫時性失聰。格桑身邊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塊打在它的鼻子上。格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早在與路邊簡易旅館的兩頭狼狗打鬥時,它就目睹過槍擊中了那頭垂死狼狗的情景。當時那隻是對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並不知曉它的威力。現在它知道了。它憤怒地咆哮著想要找到這槍聲來自何方。還沒有等它弄清楚第一聲槍響的方向,它的耳邊又一聲炸響,一塊青石被打斷。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頭狼狗顯然很有這方麵的經驗,迅速地隱進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裡。格桑也這樣做了,它將自己的身體隱進陰影裡後,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然後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是一段令格桑終生回憶起來都感到戰栗不已的聲響的前奏。格桑從來沒有聽到比這更可怕的尖厲刺耳的聲音。幾乎所有的狗在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至時都會發出這種凝聚著體內所有力量的號叫,這是對漠然襲來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懼,也是犬類對生命留戀的唯一表達方式。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裡,頸上的長毛瑟瑟豎起。路燈下,這頭被擊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那令周圍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燈光的可怕號叫,格桑相信那是從地獄最深處飄上來的哀號。縮在角落裡的格桑一動不敢動,它不知道當下一聲槍響來臨時,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它無望號叫的夥伴。格桑不能控製自己的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抖。恐懼正慢慢地侵蝕著它的身體,它必須逃走,也許再等上一會兒,它也會被這種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還要可怕的聲音淹沒,它會跟隨著一起哀號,直到心臟終於不堪重負而怦然碎裂。它逃開了,先是沿著牆邊燈光照不到的陰影小步地潛行,然後發瘋地奔跑。如果這時有人站在麵前,也許會被已經不管不顧地埋頭狂奔的格桑一頭撞倒,那人大概會以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頭受驚的犀牛吧。突然,嘹亮地號叫的狼狗像掉進了水中,發出一聲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後就無聲無息了。格桑一頭衝進了小院,跑到那個散發它身上氣味的卡墊前,倒在上麵,再也不打算做什麼了。它一邊喘息,一邊心有餘悸地注視著半開的院門。那無所不在縈繞在耳際的惡魔並沒有跟隨著它一起進來,當它的喘息聲慢慢平靜下來時,它的耳朵也沒有欺騙它,並沒有任何聲音,門外的巷子裡空空蕩蕩。它抬頭看到小樓窗子裡的燈還在亮著。把旅館裡發生的一切與剛才在巷子裡看到的場麵進行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斷——槍,散發著煙火氣息並能發出巨大聲響的鐵器,是最可怕的東西,掌握在人的手中。槍,奪去了另一頭狗的生命。很幸運,那顆子彈並沒有擊中它。隨後的兩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裡沒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餘悸。但是當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已經憋悶了兩天的格桑又從半開的門裡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薩的街道上沒有羊群可以讓它來看管,但它總得做些什麼來緩解體內那像潮水一樣奔跑的欲望。它必須奔跑。一旦離開小院,格桑變得更加小心,緊緊地貼著牆角,絕不走到月光下,讓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麵上。它貼著牆根小心翼翼地跑動,揚起鼻子分辨著空氣中白天遺留下來的各種各樣可以補充到氣味庫裡的味道。也許是無意的,但格桑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頭狼狗殞命的小巷。它貼著牆角警惕地向裡挪動,走走停停,不斷緊貼著牆壁分辨著周圍的氣味,傾聽是否有危險潛伏的聲音。它終於來到那盞路燈下。當然一切都已經消失了。那頭狼狗早已不見了,不過格桑還是從紛繁的氣味裡分辨出還沒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氣味。那是屬於那頭狼狗的。在牆角它找到了那顆還帶著血的氣息的子彈,它將那混合著血的氣味卻並沒有減弱粉碎的鉛的氣息牢牢地留在記憶裡。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它翕動著因為激動而張大的濕潤鼻孔,吸進狼狗的血的味道,並且仔細地濾去其中雜亂的其他氣味,其中包括一個人的尿臊味,一隻羊在這裡流連時留下的由更多複雜的成分組成的洗發香波的氣味——那是一頭被洗得乾乾淨淨已經被神赦免將永不被屠殺的放生羊(西藏一種祭祀方式,身纏五彩絲線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殺和鞭打)。格桑在路燈後的陰影裡待了大約兩分鐘的時間,它確信自己很好地隱藏在陰影裡,沒有將自己的形跡暴露在燈光之下,然後離開了。當格桑又開始在拉薩的街道上奔跑時,它感覺與狼狗爭鬥時的一切似乎已經變得十分遙遠了。它以後還將繼續在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隱秘,更加小心。這些經驗將幫助它迅速成長起來,事實上,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格桑已經在適應城市的生活,它具備在這裡生活的能力。格桑開始更多地熟悉這個城市——當然隻是夜色下的拉薩。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謹慎地在每一個它認為可以界定的區域範圍內的醒目標誌物——一根路燈柱或一塊小巷口的石頭上——留下自己的氣味。第二天再經過那裡,它會仔細地檢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將自己的氣味覆蓋在上麵,格桑那種還沒有淡去的荒野的氣息總是令那些尚存一絲勇氣企圖有所作為的狗望而卻步,偶爾有狗在上麵勉勉強強地留下了自己的氣味,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般的遊戲,從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現。這城市裡幾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著它,視它為洪水猛獸。當然,格桑再沒有接近過那個狼狗被擊斃的小巷,儘管它已經習慣於在牆邊黑暗的陰影裡奔走,但它知道那槍就隱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裡。它不會再去那可能隱藏著危險的地方。對於格桑,已經開始了一種平靜的城市生活。即使是藏獒,但毫無疑問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個安身的地方和一個主人。老畫師恰如其分地充當了這個角色。除了終日躲在小樓裡作畫,老畫師也會在陽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現在院子裡,戴著一副墨鏡在躺椅上麵躺一個下午。但遠遠地臥在牆角的格桑並沒有感到親切,自從那天它跑進這個院子,老畫師就幾乎沒有和它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認真地看過它一眼,不過每天卻準時地將那一成不變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擺在它的麵前。在老畫師的眼裡,似乎給格桑喂食與他每天給那些偶爾也開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澆水沒有區彆。格桑就像一顆被風吹進這院子的種子,悄無聲息地生長。格桑是藏獒,它並不習慣和人類過於親近,隻要有一個僅僅是意義上的主人它已經滿足了。對於格桑在城市裡的生活,這樣的一個主人幾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在拉薩,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在這座紅色的藏式小樓裡住著的是怎樣一位大師。沒有人知道大師的年齡,他沒有鄰居,沒有朋友,隻有那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女孩卓瑪經常來看望他。另外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有人扛著各色的顏料送到這裡——格桑憑借自己的鼻子確信那些顏料都是由石頭製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簡出的老畫師幾乎不與外界接觸。在這座小樓裡珍藏著兩幅價值連城的十三世紀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實僅僅是老人畫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達宮在內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但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樣,也許從遠方來到西藏的遊客會在某個香煙繚繞的大殿深處被一幅無論從色彩到構圖都令人歎為觀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們不會知道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薩城中一條小巷深處的紅色小樓裡畫出更多的畫。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磨蝕下更多的皺紋,當然,那是因為那張如同印第安奠長一樣岩石雕像般的臉上已經沒有更多地方了。也有從遠方來到高原的年輕畫家,他們在看到這精美的唐卡時驚呆了,也像凡·高麵對倫伯朗的畫時那樣:“你知道嗎,我隻要啃著麵包在這幅畫前坐上兩個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那年輕的畫家因為尚沒有擺脫高原反應的折磨,臉色蒼白,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在老畫師的唐卡前久久地流連。直到夜色降臨,寺廟關閉大門時,他才戀戀不舍地背著背包去青年旅館裡尋找住處。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圍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許老畫師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畫的唐卡的價值。他隻是久久地坐在畫架前將一個個正在失傳的故事畫在繃好的畫布上。哪兩種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腦裡隻有這些。但總是有人知道這些的。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樣,安詳而寧靜。完成了一圈軌跡接近圓形的長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裡一切正常,二樓的窗口裡依然透出柔和的燈光,格桑會再次投入到另一個幾乎環繞整個市區的圓形跑道中。但剛剛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種陌生的氣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陽光曝曬一天之後散發出來的乾爽氣味。那也許是一些確實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煙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氣味。格桑輕輕地搖晃著剛才在奔跑時感到極度愜意的頭顱,想擾散這令它不滿的氣味。不過事與願違,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潔淨的地區的一頭嗅覺靈敏的狗,這種令它不舒服的氣味不可能因為它的小小的動作而消散。格桑聽到來自黑暗中陌生的聲音。儘管已經將小巷視做老畫師財產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經讓格桑學會了更多的東西,它並沒有貿然出擊,而是小心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尋找這聲音的來源。“真的沒有什麼事嗎?”那是同樣隱藏在小巷暗處角落裡為最後的潛入醞釀勇氣的一個聲音,儘管壓得很低,還是沒能逃過格桑的耳朵。“不會有事,就那老頭兒一個人住在這兒。我偷偷地看了好幾回了,根本沒有彆人,那個小姑娘也就一個星期來看他一回。”“真的?”“真的。”“我還是有點害怕。”“怕也沒有辦法了。就是那麼個老頭兒,老得都快成化石了,隻要我們進去把刀子亮出來,我想那個老頭就會乖乖地把唐卡交出來。那人怎麼說的。隻要交到他手裡,無論多大,都是一萬塊。”“一萬塊,一萬塊……”那個怯懦的聲音像努力地想象這數字的確切意義。另一個發出一聲輕輕的咒罵——他們不小心碰到一塊石頭。這細小的聲音在此時對他們無異於晴天霹靂。被自己弄出的聲音嚇得趴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的兩個家夥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從他們的身邊無聲地閃過,進了院子。院子是格桑的勢力範圍,它可以確信這個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麵的小巷裡它並不想招惹這兩個人,常識告訴它不能攻擊。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鐵的氣味,似乎是曾經在旅館的院子中將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槍的氣味。也許是槍,讓它感到恐懼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東西。不過當兩個黑色的人影鑽進半掩的小門時,即使對槍的恐懼都不能壓倒格桑衛護領地的本能。走在前麵的陌生人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經熄了燈的黑洞洞的小樓上,當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時,他的大腦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許是一種猛獸被激怒的咆哮。他轉身時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鐵棒舉到胸前,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鐵棒上,發出類似鋼鐵研磨的聲響。隨之又一次攻擊開始了。因為已經碰觸過黑影手中的鐵棒,格桑發現它沒有一絲可怕硝煙的氣味,它並不能帶來死亡,僅僅是鐵棒而已。那麼它已經無所畏懼。格桑極其精心地又一次撲了上去。隨後就是格桑單方麵的攻擊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由於不加掩飾而愈加嘹亮,像一把並不鋒利的刀片切開了拉薩安靜的夜晚。隨著一個個窗口亮起的燈光,這與受了驚嚇的嬰兒並無區彆不過是音量更大的哭號聲越來越大。但因為這哭聲毫無疑問是由成年人發出,而愈加地顯得怯懦卑微。三三兩兩的人出現在小巷裡。但沒有一個人敢推開院門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驚心動魄的哭叫聲無論怎樣也會讓人以為災難莫名其妙地降臨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當老畫師慢慢悠悠地開了燈,穿好那身喇嘛紅色大袍一樣的藏袍走出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門外向內窺視的鄰居們終於戰戰兢兢地擠進了門裡。他們在門縫裡看到了一頭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時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為這頭獒犬的壯碩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但格桑並沒有注意這一切,隻是目不轉睛地逼視著牆角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裡的兩塊石板,從石板的下麵正發出若有若無的求救聲。院子的地上散落著一根鐵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還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格桑在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那兩塊石板間的縫隙時,也不時地扭頭舔舐著自己的肩頭。格桑確實是受傷了,在它撲向那個拿鐵棒的人時已經警覺到從身後靠過來的影子,它在半空中側轉身叨住了偷襲者衣袖的同時,感到肩上一陣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經被撕了下來。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準確地叨住了那握著刀的手腕。直到警察趕來,老畫師還是沒有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作出正確的判斷。不過他還是向格桑喊了一聲,於是格桑不太情願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另一個牆角自己的卡墊上,趴了下來,不過警惕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兩塊石板間的縫隙。那是一個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樣感到不耐煩的過程。那窄小的縫隙裡真藏著兩個人。儘管兩個警察連哄帶嚇,他們卻無論如何不打算再離開這安全的堡壘。也許是受迫害妄想吧,他們堅信外麵的人在等著他們出去的時候會放開那個東西——“對,就是那東西!”。他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滿含敬畏地提到格桑。不過他們在裡麵卻對此行想盜取唐卡的作案動機供認不諱,這倒是讓兩個警察頗感欣慰。一個證據確鑿的案件。老畫師拿著一根麻繩係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樹上。他沒有想更多的什麼,隻是希望儘快恢複小院裡往日的平靜。他擔心的是,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自己作畫的時間了。隨後的幾天老畫師並沒有忘記給格桑喂食,不過卻忘記解開它脖子上的麻繩,也許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棵紮了繩子的植物而已。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腦裡被淡化,他現在已經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創作的唐卡上了。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被繩子拴了兩天的格桑輕輕地站了起來,夜晚的氣息深深地吸引著它,催促著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繩卻限製了它的自由。它試著扯斷它,麻繩並不是十分結實。但老畫師當時給格桑套上的是一個活結,當它用力拉緊這根麻繩時,活結慢慢地收緊,而且麻繩的另一端係在一棵柔韌的小樹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圖扯斷它的力氣。格桑試了兩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過氣。它不得不放棄這種努力。在盜竊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畫師就破天荒地將小院子的門關緊,但那隻不過是為慕名而來的人提供一次次將它敲響的機會罷了。那些人極有耐心地在欣賞著門上古色古香的銅製獸頭形門環的同時用力地將它拍響,直到老畫師毫無辦法地將門打開。隨後就是一番對狂跳著要撲向他們的格桑的由衷讚美,他們的目的無一例外是要買下格桑。也許是老畫師不明白,也許是因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隻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談的老畫師簡短的語言勸走了。不過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厭煩的時候,終於,老畫師也像格桑一樣被這紛亂的一切擾得煩躁不安。“彆怪我了,小狗。”老畫師這樣對趴在角落裡的格桑說,這是他對格桑說過的最多的話。格桑已經從老畫師石塊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看出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某種變化。從那個臉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陽光都以光顧他的麵頰為榮——出現在門口起,格桑就已經從老畫師猶疑的目光中看到了這種變化。那岩石般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種鬆動,他竟然回頭向格桑這邊望了一眼。隻是這一眼,讓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它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它想知道隨後在它的身上將要發生什麼。格桑進入這個小小的院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儘管每天都在老畫師的眼皮底下趴著,但他卻從來也沒有把格桑當做比他種的那些花更高級的東西。“你喜歡,牽走吧。”老畫師對這個敲開門請求看看格桑的黑臉漢子說。“什麼?”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頭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一頭純種藏獒。“給你了,牽走吧。”語言對於長期孤獨生活的老畫師顯然是某種奢侈品,隻是在非常必要的時候才拿出來裝飾一下而已。不過他還是重複了一遍。這次黑臉漢子聽清了。意思是把這頭藏獒牽走,把它牽走。帶走,這頭藏獒屬於他了!拉薩應該就是這樣的地方,你不知道在這世界上最藍最藍的天空下每天都會發生什麼,也許你隨便地在哪個小攤上無意中買下的一枚小錢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枚古幣;也許迎麵走來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個尼泊爾王公的後裔。這就是日光城拉薩,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每個人都可以試著去實現自己的夢想。看到那個來自德國的小夥子了嗎,明天就要起程帶著自己的裝備到聖湖納木錯去衝浪。黑臉漢子感到血流都衝向了腦部。當然,他對自己說,已經來高原這麼多年了,高原反應的適應期早就過了。就是有點激動吧。看他沒有動,老畫師走到小樹前,解開了繩子,把它放在了黑臉漢子的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樓裡。那幅唐卡再有幾筆就畫完了。格桑這時在艱難地作出某種選擇。幾天來被拴在這裡隻能在幾尺見方的範圍內活動,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種莫名的恐慌所籠罩,它不知道如果這種生活繼續下去會怎樣。總之現在離開這個四麵高牆隻能看到一方藍天和布達拉宮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則格桑絕不會讓一個陌生的人牽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老畫師並沒有再看它一眼,這種景象它已經經曆過一回,當然它並沒有感到更多的不滿或悲哀,老畫師在它看來也許並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於衛護老畫師院子裡的一切,咬傷那兩個盜賊不過是它的本能而已。當然隻要格桑反抗,也許它還會繼續留在這個院子裡,它後來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太多的改變。格桑也感到了這個陌生人的恐懼,那恐懼是從他虛虛地捏著繩子的手上傳到格桑這邊的。它能夠感覺到,這大概就是恐懼的氣味吧。格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也許被他牽在手中並沒有讓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滿,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格桑表現出一種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順從,跟著這個全身彌漫著油煙和食物氣味的黑臉男人走出了黃昏的小巷。它的突然出現確實引起了街上行人的側目。格桑還沒有在這個時刻的大街上出現過,它出來的時候總是在黑夜,那時很多氣味都已經消散了。此時它貪婪地嗅著這些陌生的新鮮氣味,把它們儲存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在市場後麵的一塊空地上,停著一輛蒙著綠色帆布的卡車。市場裡鮮活的氣味突然間變得單薄寡淡,隻留一絲餘韻在格桑的記憶裡。也許是氣味混淆了格桑對這一切的概念,所以當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拿著一根前頭開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頂在它脖子上的繩結上時,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它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恐懼,而恐懼的人類應該是不可怕的。但是當那木棒的開叉處結結實實地卡住了麻繩的繩節時,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來自黑臉男人的恐懼感蕩然無存,格桑頓時醒悟,但是在那黑臉男人的笑聲中它已經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這根兩米長的木棒有效地保持著它與這個黑臉男人的距離,無論它怎樣咆哮撲咬,都無法接近他。很快格桑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它安靜下來,想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曾經的經曆告訴它不能耗費太多的精力在這無謂的掙紮上。格桑被牽上了車,木棒的另一頭被一根繩子緊緊地綁在車廂板上,於是它的活動範圍隻有車廂陰暗的角落裡。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卻不能伏下,隻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車廂板上。車廂裡其他的地方堆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和壇壇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滿的氣味就來自那裡,像一些微不足道卻無所不在的魔鬼。在這些氣味的刺激下,格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每一次噴嚏都牽動脖子上的麻繩,讓它感到一陣窒息。它後悔了,在被套上麻繩的這幾天裡,它完全可以咬斷繩子,但在那院子裡它必須接受某種犬類與人類定下的契約,努力地維護這種協定。它想,也許自己應該在離開小巷時就咬斷繩子,但現在它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現在無論它怎樣努力,都無法觸碰到脖子下那根堅硬的木棒。車開了一夜,在淩晨時到達一個小鎮。格桑被牽下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大房子後麵的小山坡上,已經有四五個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圍。格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它能感覺到空氣中那種躍躍欲試的氣息。它向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撲了過去,但是它這傾儘全力的撲擊隻不過是把持著木棒另一端的黑臉漢子撞得後退而已。幾個繩套呼嘯著向它甩了過來,格桑跳躍著躲閃,但另一端的黑臉漢子緊緊地攥住了木棒,限製了格桑的動作,於是那些繩套接二連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後迅速地收緊。格桑在慌亂中左右掙紮,結果還踩在地上的繩套上,當地上的繩套也及時的收緊後,它像一個被纏得結結實實的粽子,喘著粗氣躺在了地上。這幾個人確實非常熟悉這種工作。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個包著鋼絲繩的皮項圈,用螺絲將一條五米長的鐵鏈擰緊在上麵,然後切斷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繩。格桑從鬆開的繩套中站起來,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著牽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樁前,鐵鏈的另一端是一個鋼圈,剛好可以套在木樁上,有人拿著斧子又在上麵釘了一根橫木以使那根鐵鏈不會鬆脫。當一切就緒以後,最後一個人慢慢地退後,達到了這根鐵鏈可以容忍的限度後,他突然放開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製的格桑並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一夜的憤怒終於在此時找到了爆發點,它憤怒地咆哮著撲向這人的背影。那撲倒在地臉色蒼白的人在其他人的驚呼聲中站起來時,格桑已經在鐵鏈錚錚響聲中將從他身上扯下的皮夾克撕成了碎片。在兩米的距離內格桑還是追上了他。“老板,這狗看起來不錯啊,比原先那頭強得多。”“當然,最好的種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沒想到讓我在拉薩城裡給碰到了。這樣純種的藏獒隻可能出現在河曲地區。”黑臉男人還是從錢包裡抽出一疊錢,遞給了那個隻穿著襯衣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買一件。”也許在老畫師的小院子裡隻要格桑願意就可以咬斷麻繩自由地離開,但現在它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一個機會。這些人離開後,因為重新踏上了久違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靜下來。在車上被眾多複雜的氣味折磨得嗅覺失靈的鼻子已經恢複正常,它聞出自己脖子上的頸圈、鐵鏈以及木樁和它身下的這塊草地,都留下另一個藏獒的氣味。另一頭藏獒。這成了那一天裡格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又一次帶著鋼絲的項圈係在它的項下,而且拖曳著同樣沉重的鐵鏈,不過對於它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經切切實實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經淡忘的在草地上騰越的動作突然間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著脖子上的鐵鏈圍著木樁瘋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後急速地向後旋轉。因為鐵鏈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樁上的鬆動的鐵環,所以格桑可以在一個半徑五米的圓圈內心滿意足地奔跑。遠遠地望過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機勃勃地翻騰的黑色火焰。它沒有試著去撕咬連在脖子上的鐵鏈和那根牢牢地釘在地上的木樁,它明白沒有必要再去做這種無謂的掙紮。黑臉男人站在緊靠著鎮子邊上的這家鎮上獨一無二的川菜館前,遠遠地望著自己此次到拉薩進貨時意外地得到的這件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