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牧場越來越遠(1 / 1)

格桑站起來,在車後已經看不到夏營地的痕跡,一切都已經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飛速掠過草地的雲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陰影,突然之間籠罩了格桑虛弱得不堪一擊的心臟。它一直在欺騙自己,也許這一切隻是主人的一個玩笑,然而這種想法似乎無法解釋發生的一切。即使第一次麵對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個對手——那頭執意要攻擊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沒有感到過這樣恐慌。車還沒有出現,格桑已經憑借自己敏銳的聽覺感覺到那種蜂群遷移般沉悶的轟響。它略感興奮地向地平線上張望,兩分鐘以後,在草地的儘頭拱出甲蟲一樣背殼光亮的吉普車,車窗反射的陽光刺痛了格桑的眼睛。偶爾路過這裡的汽車,攜帶著陌生世界新鮮的氣息呼嘯而來,總是讓格桑興奮不已。格桑毫不猶豫地衝向戰艦般雄壯的從草地裡駛來的越野吉普車。主人已經跑了出來,牽住項圈將它拽到帳房前那根木樁前,把鐵鏈扣在了它的項圈上。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像所有長途坐車旅行的人一樣,下車的一刹那因為腿腳麻木動作趔趄,不過他們仍然沒有忘記動作誇張地衝著主人高叫紮西德勒(藏語:吉祥如意)。格桑已經對這兩個人失去了興趣,兩個陌生人進了帳房之後,它也把視線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儘頭,如同一塊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風侵蝕而積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鋒利的刀刃,艱峻地聳立,將這些金的熔流切割開來,最高的錐狀峰頂在大風中飄動著一段劃破長天的金色浮雲,長久不息地流動,像一麵金光閃閃的大旗。每天歸牧後,格桑經常這樣神情恍惚地望著草地對麵的雪峰。格桑常常莫名其妙地產生某種被召喚的歸屬感,它不時地萌生了要去那裡看一看的想法,這種衝動有時似乎比它第一次衝向羊群時的感覺更加強烈。但格桑也隻是想一想,它沒有時間穿過草地到那雪峰下麵看個究竟。格桑是這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當它溫熱的身體從母體脫落來到這個冰涼的世界上的那一刻,直到有一天它也在冥冥的召喚之下走向草地儘頭的雪山,它的一切都與這營地緊緊地維係在一起。它的祖先都是這樣的,它的母親是這樣,它也將重複著所有藏獒所做的一切。但是,這種黃昏的遐想並沒有影響格桑的嗅覺。風從雪峰吹來,挾帶著冰雪沉睡般嚴峻的氣息,格桑覺察到隨風而來的那種氣味,像一根燒紅的針刺痛了格桑,它不得不收回自己在主峰頂金色旗雲(高山頂峰因氣流形成旗狀雲)上留戀的目光。在格桑拖曳著鐵鏈騰越起來的同時,看到潛伏在距離著羊群不遠的淺草坑裡一個灰色的影子。那是一頭狼。它咆哮著想掙脫開緊緊縛在頸上的鐵鏈。主人從帳房裡出來。他擋住陽光向羊群的方向張望,並沒有發現那頭緊緊貼在地麵上的椒鹽色的狼。不過他還是解開了格桑頸上繃得筆直的鐵鏈。那狼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它堅信自己潛藏得很好,所以直到格桑狂吠著奔過羊群與它的距離隻有十幾米時,才確信自己已經被這頭凶神惡煞般的牧羊犬發現,於是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卻無緣享受的肥美羔羊,從草坑裡躍起,急急忙忙地向草地深處跑去。這隻是一頭獨狼,試著趁牧人打盹的時候找一點食物。但它選錯了自己前進的方向,那是上風向,風是由它那裡向帳房吹去的,格桑就是憑借風中細若遊絲的氣味發現了它。格桑隻是追了幾步就發現自己已經穩操勝券。從後麵看上去,這頭狼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捕到像樣的獵物,奔跑起來好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有氣無力,皮毛稀疏已經露出肋骨清晰輪廓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沒有跑出多遠,它就已經耷拉下了舌頭,不斷回頭絕望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格桑。格桑沒讓它跑出帳房外主人的視線之外,它不緊不慢地保持著幾乎沒有引起劇烈喘息的速度就已經追上了舍命飛奔的狼,使它們的距離縮短到三米左右。在一次次成功地追捕野狼之後,格桑已經學會讓自己的每一次追擊都儘量完美。前麵的一個土包,可能是草原犬鼠之類的什麼小動物挖洞時留下來的,狼衝過去時也許用力過猛,腳步不穩,險些摔倒,但它還是借助幾個細碎的移步調整好步伐繼續向前跑。但這個小失誤更加拉近了它與格桑間的距離,格桑的鼻尖幾乎觸到狼的尾梢。格桑傾儘全力猛地跳躍起來,從斜上方向狼的腰上咬去。狼果然上當,不管不顧地回頭反咬一口,這是絕望中的奮力一搏。格桑隻是虛晃一下,此時狼的喉管已經完全暴露無遺,正在它的眼皮底下,它要做的似乎隻是順理成章地銜住這個對狼來說至關重要的部位。格桑四爪站穩後用力地搖撼著脖子。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這種命運的狼幾乎沒有反抗,劇烈的奔跑後它的心臟已經快碎了,而且這狼輕得不可思議,輕飄飄地就被格桑甩了起來,冒著氣泡的、顏色暗淡的血呼呼嚕嚕地從幾乎被折斷的脖子上的傷口裡流了出來。格桑鬆開了口,看著這頭狼四腿痙攣著流儘了血,然後才叨住它的後脖頸,拖拖拉拉地向帳房那邊走過去。格桑把死狼拖到帳房的門前,主人早已和兩個陌生人等在那裡。主人在它的頭頂拍了一下,順手在它的嘴裡塞了一塊乾肉。格桑並沒有急於吞咽這塊乾肉,叨著肉露出還沾著狼血的白牙,麵對此時已經膽怯地躲在主人身後的兩個陌生人低聲地咆哮。這是藏獒的本能,對陌生的一切充滿敵意。主人輕聲地嗬斥,然後牽著它的項圈把它拽到那根木樁前,又將它扣在鐵鏈上。格桑當然不會知道,在它全神貫注地捕獵那頭狼時,兩個陌生人正在和主人一起遠遠地望著它。在高倍望遠鏡裡瘦高男人清楚地看到格桑怎樣準確地攻擊狼頸部的動脈,那頭瘦狼在被它咬住的一刻就被切斷了主要的血管。他看到紅色細小的血流噴湧而出,如一股漸漸敗落的泉水,和狼的生命之光一起慢慢地消散了。但即使這樣,這頭狗仍然沒有停止那種擺動,直到它似乎對這種動作感到厭倦了才將死狼像塊麵團一樣地扔在地上時,那狼的脖子和身體好像也沒有連著什麼了。“格桑。”他衝著臥在地上的大狗叫了一聲。他是從丹增那裡知道了這頭藏獒的名字。格桑揚了揚頭,但還是那種大智若愚的神情,似乎對什麼都不在乎,全然不像剛才在草地追捕野狼時那種動若脫兔撕碎一切的輕捷強悍。也許他是被格桑這種無動於衷的神情所蒙蔽,在以前他也曾經試著接近過各種各樣的狗,大多數的狗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不會再有什麼攻擊性的舉動了。大概是胃裡足夠的食物使他喪失了應有的警惕,於是又向前蹭了兩步。他那小心翼翼地邁出最後一步的腳還沒有落地,突然感覺自己的麵前仿佛挾著風聲豎起一座黑色的牆。“確實是很可怕的狗。”他的同伴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又後退了幾步,“我以前也隻是聽人說起過生活在高原上的獒犬,據說一頭可以戰敗三頭狼,有些甚至可以咬敗豹子,看來這事是真的。”“當然是真的。在這種人活著費勁的地方,隻有這種狗才能活下來。我知道世界上挺有名的猛犬有藏獒、高加索犬、中亞牧羊犬、紐芬蘭犬。但藏獒是裡麵最厲害的。兩千多年前,它就傳到古希臘,後又傳入古羅馬帝國,又由東歐的斯拉夫人傳到歐洲各國,總之現在世界上所有的猛犬體內都保留著藏獒的血。它是所有猛犬的爺爺的爺爺。”瘦高男人因為終於找到話題讓夥伴暫時忘記自己的狼狽而頗感欣慰。“我有一個朋友想找一頭藏獒,他也不知道從哪裡知道隻有藏獒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猛犬。他說花多少錢都不在乎,隻要是純種的藏獒就行。看一看能不能將這頭藏獒帶回去。”“即使不把它運到成都,隻是帶到拉薩的藏獒市場也可賣個天價。”靠著倒狗起家後來購置了車輛專門在牧區收購寶石的瘦高男人顯然為自己的想法而興奮不已。“不過牧民一般不會賣掉自己的狗吧。”儘管他的同伴並不想打消他的積極性,可這確實是擺在麵前的現實問題。“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最特彆的是這是在藏北草原。”瘦高男人從車的後備廂裡取出兩隻瓶子。兩個人鑽進已經燃起了油燈的帳房。格桑又用力地跳起了一次,當然還是毫無結果。它從這兩個陌生人不平常的舉動中發現了某種針對自身處境的不祥。但它隻是一頭牧羊犬,並不能決定什麼,同樣也不能改變什麼。這是一段漫長的路程。透過吉普車的後車窗,在空曠荒涼的草地裡僅僅可以辨認出黑色輪廓的帳房漸漸模糊。這時,一直躁動不安的格桑卻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不過,吉普車裡陌生的一切依然令它感到恐懼,刺鼻的汽油味令它感到昏昏沉沉,還有讓它作嘔的塑料味,彌漫在車內的經年的香煙味。總之它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一個充溢著陌生氣味的世界。早晨,一向腳步穩健的主人搖搖晃晃地鑽出帳房,後麵跟著兩個陌生人。主人兩眼發直地向格桑走了過來。格桑已經感覺到氣氛的與眾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帳房門前向這邊張望。但它還是小心地站了起來,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滯,似乎無法控製自己的腳步,差一點撲倒在格桑的身上。丹增身上彌漫著一種格桑從來也沒有聞過的刺鼻的氣味。格桑將要終生銘記酒精的這種氣味,因為伴隨著這種氣味而來的是格桑將要變更的命運。這種氣味和主人粗魯的動作一樣讓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結實,除了在格桑的項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纏了一圈鏈子,仍然不滿意,又粗手粗腳地用鐵鏈在它的腰間纏了一道。格桑站起來,在車後已經看不到夏營地的痕跡,一切都已經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飛速掠過草地的雲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陰影,突然之間籠罩了格桑的虛弱得不堪一擊的心臟。它一直在欺騙自己,也許這一切隻是主人的一個玩笑,然而這種想法似乎無法解釋發生的一切。即使麵對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個對手——那頭執意要攻擊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沒有感到過這樣恐慌。車在此時正喘息著駛上了一個緩坡,透過車窗,格桑的視野中隻有一條因為偶爾有車輛行駛牧草稀疏的簡易車道,那讓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綠色竟然也變得不可思議的吝嗇。於是可以讓它感到最後一絲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那種被拋棄或是被劫掠的憤懣感像一團火,擠塞在它的胸膛間,隨著車輪輾過一顆石子小小的顛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動而爆發。坐在車裡的兩個人的感覺是一枚高效震蕩彈在車裡爆炸了。正在開車的那個因為受了突然的驚嚇手腳發軟,沒有把穩方向盤,車拐進一個淺坑,大幅度地傾斜,車子裡沒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發出了巨大的響聲。這些陌生的響聲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聲聲炸雷般的咆哮在車裡回蕩,它瘋狂地撞向周圍的一切,張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東西。在空曠的牧場上,格桑的吠叫聽起來似乎並沒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這窄小的車裡,無異於在一間門窗關閉的十平方米房間裡打開消防車的警笛。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錮著它的車廂,狹窄的空間裡巨大的壓迫感讓它的頭腦處於一種驚恐的瘋狂狀態。在牧場的日子裡,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臥,在草地上隻要它願意,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樣的一切都已經離它遠去了。在這輛車裡,格桑品嘗了生命裡的第一次失敗。肩膀上的疼痛此時如霧氣一樣蔓延擴散到它的全身。儘管作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發達的心臟,格桑此時還是在喘息。對於水的需要越來越迫切,乾涸的喉嚨裡已經不能再發出令覬覦羊群的狼聞風喪膽的吠叫。隨之而來的是饑餓感,它感到一陣折騰之後自己的胃像一個巨大的空洞。於是平時它甚至不屑一顧的脫了脂的犛牛奶此時也成為它渴望的美味,當然這種不著邊際的想象不過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並不能控製自己,犛牛奶那種濃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開始出現條件反射的抽搐。長久的顛簸,也許車子行駛在一片永遠沒有儘頭的堆滿礫石的荒石灘上。格桑終於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痙攣的脊背,嘔出昨天在營地裡吃的最後一頓飯——那些已經成為粥樣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嘔儘胃裡的殘留物之後,格桑感覺舒服多了,眩暈過後,生機又漸漸地回到它強悍的身體上。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謎的一部分。隻有藏北這種甚至並不適合人類生存的險惡環境裡才能維係猛犬基因的純正。傍晚,兩人投宿在一家簡陋的旅店。……早晨驚醒格桑的不是第一頭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聲。那咣的一聲,是哪個早起的司機推開了旅店的鐵門。這已經不是高原牧場的早晨了。三天以後,在珠峰大本營的絨布寺前,已經有人在欣賞珠穆朗瑪峰的壯麗景象之餘,和那些聚在帳篷裡等待好天氣的登山者們講述那頭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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