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荒原中遇到韓瑪(1 / 1)

每天來給格桑喂食的夥計都覺得這頭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獸更可怕的東西。那扔過去的羊腿還沒有落地就在一片嘩嘩啦啦的鐵鏈碰撞聲中被格桑淩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時候,羊腿已經斷為兩截。隨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轉瞬之間支離破碎。並不是饑餓驅使著它這樣做,隻是一種想要撕碎肉體的渴望。當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臉,露出毛叢間沾著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著喂食的人時,他不由得又後退一步。誰知道它在想什麼。那一雙似乎永遠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叢中執拗地燃燒著。每天下午,一個夥計從大房子裡出來,將一條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養在山坡上的格桑麵前,在它剛剛可以夠得到的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盆裡倒滿清水。沒有人能靠得更近,他們遠遠地欣賞著這頭像一隻長滿毛的蜘蛛一樣張著血盆大口淩空撲咬的怪獸。一次次的交易都因為黑臉漢子開價過高而沒有成功。他清楚隨著車駛向各地,會有更多的人慕名來到這裡與他討價還價。他並不著急,一定要達到他期待已久的那個數目後,他才會將這頭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即使在冬天的牧場,在大風雪的日子裡,格桑也可以在帳篷後、羊毛垛邊找到一個可以躲風避雪的地方,但是這裡無論刮風下雨,它都無遮無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這暴烈的風雪的侵襲,激發出隱藏在格桑身體最深處更隱秘的野性和與這高原息息相關的適應天性,潮濕與寒冷不過是令它的忍耐力和體力更加強大了。在一個大雪後的清晨,積雪封住了川菜館的大門,一個夥計不得不從窗子裡跳出來挖開門口的一米厚的積雪。但他驚詫地看到,在陽光閃爍的山坡上,那頭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團耀眼的火焰,在雪地裡跳動奔跑,揚起一片沸騰的雪塵。即使藏獒的本性並不喜歡過於親近人類,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對於格桑來說也是過於寂寞了。那種發自內心的憤恨催動著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圍實在找不到可以讓它撲咬的對象,那些羊腿骨之類的像樣點的大塊骨頭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每天來給格桑喂食的夥計都覺得這頭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獸更可怕的東西。那扔過去的羊腿還沒有落地就在一片嘩嘩啦啦的鐵鏈碰撞聲中被格桑淩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時候,羊腿已經斷為兩截。隨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轉瞬之間支離破碎。並不是饑餓驅使著它這樣做,隻是一種想要撕碎肉體的渴望。當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臉,露出毛叢間沾著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著喂食的人時,他不由得又後退一步。誰知道它在想什麼。那一雙似乎永遠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叢中執拗地燃燒。格桑不再想象能夠離開這裡,它正在慢慢地習慣山坡上的一切。在夜深人靜時,每當月光照亮這片平坦安靜的穀地,格桑終於還是控製不住喉嚨深處湧動已久的渴望,揚起鼻子對著發出鵝黃色光輝的月亮,儘情地長聲號叫。而這種號叫一旦開始,就幾乎是要斷斷續續地持續一夜的。隻有這種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遠萬裡來西藏買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時刻感覺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受到威脅的人需要這種無所畏懼、一往無前決不退縮的狗。當然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們把衛護主人的安全視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們冷酷無情,比猛獸更加凶猛,隨時準備著將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人們在突然間意識到藏獒的這種重要性之後,短短的幾年間,各種各樣的人來到西藏這塊世界上最後的潔淨之地,隻是為了尋找藏獒——品種更加純澈並沒有被平庸的平原氣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們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種良犬。格桑不過是在渾然不覺中進入了這個找尋猛犬的鏈環。它被帶出牧場,來到外麵的世界,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選擇的,也許如果沒有那天駛進夏營地的吉普車,它不會離開高原牧場,它會像所有其他牧場上的藏獒一樣,伴著綠色的牧場、藍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爾為衛護羊群與野獸搏鬥,殺死野獸或因一個莫名其妙的失誤(這種可能性出現的幾率非常小)而被野獸殺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會使這隱秘的血脈在高原之上繼續延續下去,生生不息。但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格桑徹底地離開自己的牧場,不再是一頭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薩城裡那種可以每夜橫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如果不是另一頭藏獒的出現,也許格桑的生活就這樣注定了,它會被一直拴養在山坡上,在黑臉男人的高價發財夢裡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個有錢人買走,成為深宅大院裡的一頭惡犬。那頭鐵紅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樣,被一根木棒從卡車上牽下來。它是一頭已經顯出蒼老體態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與眾不同之處是在兩眼的上部,綻開了兩朵銅仁樣的金黃色的毛簇。它被牽下車時,格桑看到兩個夥計的手臂鮮血淋漓,他們的袖子已經不見了。對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過是重演了一遍。不過這頭藏獒卻顯示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平靜,在那些飛旋的繩套落在身上時,它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任由繩索將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著牛皮的鋼絲項圈,掛上鐵鏈。另一根木樁被打在山坡上。他們將繩索都撤掉之後,它趴在原地,保持著被綁縛著的姿勢,沒有動彈。希望看到它麵對陌生的環境而暴怒地咆哮掙紮的川菜館的夥計們顯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對著近在咫尺的陌生闖入者的咆哮卻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無視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經形成了習慣,咆哮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連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種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來。但這次它卻完全沒有往日無望地號叫之後的愜意。將近傍晚時,一個夥計拎著兩條羊後腿來喂食。那鐵紅色的藏獒隻是趴在地上,並沒有去碰扔到它身邊的羊後腿肉。不知道為什麼,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興趣,它被這頭剛剛帶到這裡的老家夥吸引住了。已經習慣看著格桑將連骨肉塊咬得粉碎的夥計多少有點失望,罵罵咧咧地走了。鐵紅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顏色黯淡的紅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類那種固有的光澤。格桑已經能聞到那種蒼老的氣息,在所有的氣味儲存中它認為這種氣味更接近於被久久地擱置的皮子發出的氣味。但這頭老藏獒的身上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麼。它偶爾抬起頭時,從那瞳仁下閃出的目光並沒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遙遠的地方。這種漠然讓格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當然,被拴養已久的格桑已經不願意再承認這種反應,它狂暴地拖曳著鐵鏈蹦跳了幾下,想驅散這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驚恐的情緒。但它終於沒有吠叫,並沒有什麼阻止它,它隻是在突然間發現自己失去了這種興趣。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隨著這頭鐵紅色的藏獒目不轉睛地注視的方向。其實格桑有時也會這樣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況下它會選擇山坡下麵的鎮子或是黃昏時門前停滿長途汽車的川菜館。長久地注視之後眼前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幻象——尚還青綠的夏季牧場,記憶裡的第一場雪,還有拉薩城裡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縱情奔跑。但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靜下來的幻象,最終總會被那些路過的司機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薩旅遊的人在車上整整顛簸了一天,在川菜館裡填飽自己的胃之後,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脈通暢,無暇休息,三五成群地來到山坡上。毫無疑問,觀看格桑這頭被鎖在山坡上體格龐大的長毛怪物很容易成為這些人飯後的消閒活動。但鐵紅色的藏獒一動不動地望著的方向,一直向遠方被夕陽染為並不耀眼卻輝煌無比的地平線延伸的,不過是無邊無際布滿礫石的荒地,還有點綴在天際的靜悄悄地鼓脹的一團團豐沛的雲團。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麼東西。第三天,那些扔在鐵紅色藏獒身邊的肉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難聞的臭味,在這強烈的氣味裡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隻吃了當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鐵紅色的藏獒對那些肉幾乎看都不看一眼,無論是新鮮還是已經腐爛的。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原地,不過它偶爾會在夜裡爬起來,拖著鬆鬆垮垮嘩嘩作響的鐵鏈子,幽靈一樣在黑暗中繞著木樁子轉幾圈,然後又咣的一聲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經爬不起來了,趴在地上的身體平坦得可怕。格桑從來不相信一頭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樣一種程度。夥計端來一盆牛奶,放在它身邊。他們現在可以無所顧忌地進入這頭藏獒的鐵鏈勢力範圍之內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睜大,漠不關心地望著遠處,對身邊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會。在第八天的傍晚,鐵紅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來。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對麵的格桑的預料。其實從鐵紅色藏獒那邊吹來的風裡,格桑已經聞到死亡的氣味,就像在拉薩的街道上被槍擊中的狼狗身上的氣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沒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鐵紅色藏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輕微顫抖的兩肋的翕動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為它已經死了。鐵紅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張氈片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蹣跚不穩地移動了幾步,竟然像爪下長著肉墊的貓一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鐵紅色藏獒暗淡無神的目光掃視了周圍一圈,似乎是為了驗證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實,然後又抬起已經發乾的鼻子嗅聞著空氣。也許是因為在彌留之際,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終於還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會絕食而死,當然這種行為在人類豢養的家畜中已經幾近絕跡。格桑淒厲的號叫引來了川菜館的人。他們也聽出了格桑的叫聲與往日的漫無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第二天,喂食的夥計發現,格桑也像那頭鐵紅色藏獒一樣,沒有去碰扔到它麵前的肉。格桑絕食了。到了第三天,格桑試著站起時已經感覺到輕微的眩暈。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它也會像那頭鐵紅色的藏獒一樣,伏倒之後就再也起不來了。但命裡注定格桑不應該以這樣一種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絕食計劃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鎮子上的一頭犛牛給打亂了。黃昏,鎮子裡的牛群從野地歸來,從川菜館前麵經過時,一頭犛牛,突然像旋風一樣撞開身邊的犏牛(犛牛與黃牛的雜交品種),一路上狂蹦亂跳,長毛翻飛,驚恐萬狀地衝向格桑這邊的山坡。那頭犛牛也許是被走在後麵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裡鑽進了馬蠅,當然也可能隻是因為到了發情期被欲望衝昏了頭腦才發了瘋似的奔跑。總之,這頭犛牛就這樣離開了慢慢騰騰地向鎮子裡走去的牛群,裝甲車一樣塵土飛揚地衝上了山坡。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聽到了這雷鳴般的蹄聲,它敏捷地騰越而起。隻是三天沒有進食,對格桑的反應能力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犛牛本來並沒有具體的目標,也許跑過一會兒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儘了自然會回去尋找牛群。但現在格桑的叫聲卻吸引它的視線,於是不假思索地調整著方向向格桑這邊跑了過來。在犛牛高速突奔過來低下頭兩隻半月形的彎角就要挑到格桑時,它敏捷地跳到了一邊,犛牛由於慣性的作用衝了過去,格桑趁機從後麵對著暴露在眼前的犛牛伸展的後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時間以來,格桑第一次找到這樣適合啃食的鮮活物體,它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齒切透了長毛,切進堅韌的牛皮裡。然後它又迅速地鬆了口,隻此而已,這些疼痛已經足夠使一頭喪失理智的犛牛清醒過來了。而且,萬一牙鑲進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犛牛向前躥動時被折斷。犛牛挾著一片灰塵無可奈何地從格桑身邊衝過去時,那根在風吹日曬下沒有一絲改變的結實木樁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樣齊根折斷了。格桑並不清楚這個突發事件對於自己意味著什麼,事實上,對於重新獲得自由它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它隻是感覺為了躲避犛牛而用力抻緊的鐵鏈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鬆掉了。那是一瞬間的事,犛牛已經清醒過來,剛才全力的一撞已經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時灰頭土臉地站了起來,喘著粗氣在回想剛才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格桑對它已經全無興趣,它又試著向前走了幾步,於是它的腳踏到一塊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徑,站在尚沒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儘管脖子上還掛著那條鐵鏈,但它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完全自由了。格桑拖著鐵鏈跑上山坡,毫不猶豫地奔向和鐵紅色藏獒一起眺望過的那片荒野。平坦的荒原上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連一個可以暫時隱蔽的淺坑都找不到。有幾次,緊緊跟在後麵的卡車的輪子險些就已經壓到了拖在格桑身後的鏈子上。還好,地麵上總是有小小的起伏使這輛快要報廢的卡車不能全速追趕。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臟像一麵牛皮大鼓,鼓點緊湊地在它的胸中擂響。有一次黑暗短暫地彌漫了它的眼睛,但隻是短暫的一刻而已。它拖著身後的鐵鏈繼續向前奔跑,一年以來,格桑每天都拖著這條鐵鏈在草地上奔跑,頸部的肌肉因為負重的磨煉而更加強健,那十幾斤重的鐵鏈已經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了。高高地站在卡車上的夥計們高聲叫囂著。他們發動卡車之後隻花費了十分鐘的時間就追上了格桑。但隨後他們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軋傷老板的寶貝,所以當距離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趕時,他們就一窩蜂地下車,在他們互相鼓勵商量著由誰上前牽住格桑脖子上的鐵鏈時,格桑已經跑出了他們的視野,於是他們不得不重新爬上車,開始又一輪追趕。幾次三番之後,格桑已經發現了規律,在車輪快要壓到鐵鏈的時候,它猛地轉身,閃到一邊,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車上的人打回方向時,格桑又跑出很遠了。反複幾次,天已經漸漸地暗下來。格桑也已經累得伸出舌頭,劇烈地喘息。這個時候,謝天謝地,那卡車發出快要散架的轟然巨響,終於停了下來。借著夜色的掩護,格桑逃進了黑暗之中。車上的夥計在下車之後,在一片沉寂中隻來得及聽到從不明方向的遠處傳來一片鐵鏈與地麵相碰的嘩嘩聲。黑臉男人大聲叫罵,但沒有一個夥計敢在夜晚離開拋錨的卡車獨自走進荒原。那是格桑最後一次聽到黑臉男人的聲音。天已經完全黑了。在一堆浮木和野犛牛糞點起的篝火邊,兩個人的影子如同被無邊的黑暗壓癟的巨人,隨著在微風中閃爍不定的火光的搖晃光怪陸離地變幻,向遙遠空曠的野地深處一直延伸過去他們正試著把從越野吉普車的後備廂裡取出的帳篷支起來,但工作進行得似乎並不順利,外麵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帳篷,另一個人到帳篷裡支起支架時,帳篷突然坍塌了。他們笑著打鬨的聲音飄向漫漫的荒原,但這聲音在無邊的沉寂中卻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無邊際的荒野這塊巨大的海綿輕而易舉地吸收了。當他們終於支起帳篷時,其中的一個人被空氣中早已彌漫開來的氣味所驚醒,高叫一聲奔向了篝火,從上麵取下了野營鍋。直到把鍋放到地上之後,他才用力地揮舞著雙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高溫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們在這幾乎沒有路的荒原裡奔波了一天之後唯一的享受——一頓熱飯。“還好,還好,好像隻是剛剛有一點糊吧。”另一個人伏下身掀開了鍋蓋聞了聞。“我的手差一點燙掉了。好了,韓瑪,去車裡拿勺子吧。”他們終於坐在支起的橘黃色帳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滾燙肉粥時,星星已經升起來了。儘管已經饑腸轆轆,但他們還是沒有忘記仰望這高原美麗的夜空。“這裡是不一樣,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韓瑪因為嘴裡還含著肉粥,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小熊星座?哪個是小熊星座?”一直埋頭於自己的飯盆的楊炎此時抬起頭來,“噢,這天空看起來是有一點兒不一樣啊,星星看起來很多,天空很亮。”“當然會很亮,這裡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離天空最近,這裡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這裡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嗎?”楊炎迷惑不解地望著火光中的韓瑪。“當然。這裡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好了,不想再了解這些地理知識了,路上你已經都講了無數遍了。”楊炎打斷了韓瑪的話,“還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給我吧。”“那個地方,那顆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顆。”韓瑪用手中的湯匙指向浩瀚的夜空。“哪裡?哪裡?”“就是那裡。”“可是那裡有一片星星!”“你把那幾顆最亮的連起來,就是一頭可愛的小熊。”“胡說,我怎麼看不出來那是一頭小熊,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星星。”“我早就說過,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隻能當個商人什麼的。”“可我真的看不見。”楊炎側低下頭,視線從韓瑪的肩肘後麵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韓瑪一動不動地挺直了開了一天車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讓楊炎能夠在繁星當中看到小熊星座。“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當韓瑪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剛才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為參照物而側臥在地上的楊炎問他。“什麼感覺?”“我覺得周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看著我們。”楊炎睜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體。也許是因為恐懼,慢慢地向韓瑪這邊靠了靠。“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一點聲音。”韓瑪壓低了自己的嗓音。“我也聽到了,有點像揉一張錫紙。”兩個人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屏息靜氣地傾聽著周圍是否有既讓他們期待又感到恐懼的聲音。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聽到,一片沉寂,太安靜了,沒有任何聲響,既沒有一隻鳥叫也沒有一聲蟲鳴。韓瑪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們神經過敏了,沒有什麼聲音。”“可能是聽錯了。”剛剛進入高原的人因為高原反應會出現耳鳴和幻聽。緊張的氣氛一瞬間放鬆下來,兩人感到更加疲憊。“到車上拿睡袋吧。”但是韓瑪剛剛站起來,那個一直困惑著他們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清晰地傳來。兩個人停住了各自的動作,再次一動不動地傾聽,幾乎不敢發出呼吸聲。這次他們確信自己聽到了聲音,切切實實的聲音,就是從帳篷正前方的黑暗中傳過來。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裡,黑暗總是能夠給人類提供無窮無儘的想象的空間,隻是幾秒鐘的時間,那黑暗中已經幻化出眾多可怕的形象。也許過去了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楊炎終於因為無法忍受這種沉默,張開了因為恐懼而沒有一絲唾液的乾澀的嘴:“會不會是狼?”“不知道,也許吧。”似乎是為了驗證他們這次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於鼓起勇氣的小心翼翼的對話,在他們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傳出了一聲鐵器碰撞的響聲,然後露出了一張毛茸茸的嘴臉。“是頭狗。”韓瑪對緊緊攥著刀指向黑暗中輪廓並不分明的巨大頭顱的楊炎說。兩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項圈,那麼還是一頭家養的狗。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現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許是因為蒙了灰塵,幾乎看不清本來的顏色,長毛下的眼睛卻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們。也許是因為看到了楊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著不再向前移動。“把刀收起來,它認識刀。”韓瑪告訴即使發現是頭狗依然表現得過於緊張的楊炎。楊炎把刀收進背包之後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猶疑地投向地上的行軍鍋。“我想它是餓了。”韓瑪把粥鍋端起來向前慢慢走了幾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備地後退時才小心地把鍋放下退了回來。“它會吃嗎?”站在原地的楊炎問倒退著走回來的韓瑪。“也許吧。”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轉動著頭,鼻子輕輕地掃過麵前的空氣,似乎在揣度周圍的環境中究竟存在著多大危險的可能性。隨著它輕輕的動作,他們兩人也終於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那是係在它項圈上的一根鐵鏈,此時隨著它的動作嘩啦啦地發出聲響。“也許是從附近的哪個牧民的營地裡跑出來的吧。”“可是我們一路上並沒有看到有牧民的營地啊!”“是沒有看見,不過這是一頭家養的狗,總不會是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裡來的。”那狗此時已經確信這陌生的環境暫時並不存在再一次俘獲它的危險,向粥鍋走過去。格桑拖著鐵鏈走到火光當中,伏下頭顱覆蓋了整個野營鍋,貪婪地吞食鍋裡的肉粥。韓瑪和楊炎遠遠地注視著這頭突然從黑暗當中出現的大得可怕的灰狗。自從逃跑之後已經兩天了,格桑沒有找到什麼像樣的東西吃。擺脫了那輛緊緊跟隨在屁股後麵的卡車之後,格桑慢慢地顛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曉時才在一個凹地裡沉沉地睡去。當中午它醒來時,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臉男人拴在草坡上養著的那段時間,有一點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時得到足夠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無饜的食量。格桑也並不清楚自己跑了多遠,不過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著牧場的方向奔跑的。草地中出現一個小小的沼澤,遠遠地它就看見裡麵棲息著幾隻水禽。牧羊犬並不善於捕捉鳥類,不過在饑餓的驅使下,它還是拖著鐵鏈衝了過去。還沒有等它跑到水邊,那幾隻白色的水鳥已經驚慌地長鳴著飛上了天空。它隻好喝了幾口沼澤中味道並不可口的堿水,然後繼續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後麵鐵鏈成為它真正的累贅,儘管脖子上長著厚實的毛,此時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斷地因為刺痛而抽搐地跳動。它就是在這種又饑又渴將近發狂的時刻,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最初它以為是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又追來了。格桑拖著鏈子走到一個土坡上。那是一輛陌生的吉普車,已經在小丘的另一側停下,兩個同樣陌生的人正在拾撿著碎木,生火。不久就從火堆那邊飄來了兩個人打鬨的聲音,飄來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時對於一頭離開人類庇護的狗來說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幾乎是不可阻擋的。在遙遠的上古時期,終於有一群野獸克製了對火的恐懼,踏出了一步,就那樣擺脫了荒野,成為人類的盟友。火,溫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格桑在周圍巡視了好久,確信並沒有黑臉男人和那些夥計的氣味後,一點點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當這頭狗終於把鍋舔得乾乾淨淨抬起頭時,韓瑪把一隻倒滿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麵,然後又慢慢地退回來。格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來,低下頭,此時它已經非常放心地舔食著裡麵的水,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澤喝的那種氣味刺鼻的鹽堿水。“這狗真不錯啊,咱們養著怎麼樣。”楊炎建議,“好像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藏獒,很不錯的狗。”“也許明天就會有人追上來把它要走的。”韓瑪已經在帳篷裡鋪開了自己的睡袋。在睡覺之前,楊炎試著接近這頭吃飽喝足之後懨懨欲睡地趴在吉普車前的大狗,想牽住它後麵拖著的那條鐵鏈。不過那頭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個過於敏感的開關,每當他的手就要摸到鐵鏈時,長毛下微閉的眼睛立刻閃爍出懾人的暗綠色熒光,威脅性的吼叫仿佛剛剛發動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邊震響。他不得不縮回自己的手。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楊炎膽戰心驚的咆哮也隨著距離的遠近而起起伏伏。楊炎最後終於還是沒有牽到那根鐵鏈,隻好滿身大汗地爬進帳篷裡。“這狗實在太精明了,根本沒有辦法靠近。”“還是彆碰它。”正在借著頭燈的光線寫日記的韓瑪抬起頭。“也許晚上它就會離開吧。”“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況吧。”夜裡他們在睡夢中聽到沉穩的腳步聲在帳篷周圍節奏分明地移動,伴隨著鐵鏈與地麵摩擦的聲音。但他們太累了,並沒有起來看個究竟。第二天早上,格桑並沒有離開,不過等他們兩人從帳篷裡出來時,它並沒有迎上來,隻是趴在距離帳篷大約十幾米外結滿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著他們。這次他們看清楚了。怎麼說呢,如果說它是狗,那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它的脖子上套了項圈掛著鐵鏈,但誰又見過這樣的狗。漫長的冬季過去之後,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還沒有完全脫落,一縷縷枯乾的長毛像氈片一樣糾結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壯碩的體形更顯得龐大荒蠻,像一頭來自荒野之中的怪獸。簡單的早飯做好之後,韓瑪試著叫了它一聲。格桑此時的饑餓感並不像昨天那麼強烈。它感覺到這兩個人與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並不一樣,他們在它進食時隻是在一邊看著,並沒有試著強迫它做什麼。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帳篷周圍巡視,在空氣中留下自己的氣味,並沒有離開。“它還真的過來了。”楊炎吃驚地望著慢慢地站起來,向這邊走過來的格桑。格桑走到距離韓瑪幾步遠時停下來,此時它已經能夠識彆他的氣味,與那些夥計身上的煙與酒混合的刺鼻氣味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一種陌生而新鮮的氣味。它在充實著自己的氣味庫。韓瑪坐在地上沒動,他手中拿著一根剝去了包裝的火腿腸。格桑已經忘記了從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習慣。它猶豫著,是否應該給這隻拿著火腿腸躍躍欲試地向它伸過來的手一點小小的教訓。“小心一點,我看它那張大嘴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你的手咬斷。”楊炎警告韓瑪。“彆出聲。”韓瑪又把手向前探了一點兒。也許是這個動作超出了某個臨界點,格桑憤怒地咆哮著,全身的毛突然間膨脹起來,像一隻受驚的海豹,不失時機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小心!”楊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邊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彆動。”韓瑪小心地伸來了自己的手,攤開手掌,那根火腿腸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間。“我想這可能是剛剛從哪個屠宰場跑出來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楊炎絕望地叫道,他等待著聽到韓瑪的慘叫。有一種力量製止了格桑那種要將韓瑪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終於沒有發作,沒有猛亂地撲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蠻的生活並沒有使它失去應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視著這個人和他旁邊的同伴,留意著不要讓他們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鐵鏈,它再也不想重複那種被長久地束縛的生活。讓格桑從韓瑪的手裡取食這根火腿腸幾乎花了他們一個早晨的時間。要在昨天,這個時候他們已經上路一個小時了。終於,格桑一直毫無表情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溫和的眼神。幾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聲地對著格桑說話的韓瑪也驚訝地看到了格桑的變化——那些如灌木叢般聳起的長毛慢慢平複下來。格桑終於向前移動了那驚心動魄的一步,輕輕地從韓瑪的手裡叨住了這根火腿腸,但它隻是輕輕地叨住,牙齒幾乎沒有在上麵留下痕跡,然後它又把這根火腿腸放在了地上,然後仍是以那種似乎剛剛遭遇過風沙的迷蒙的目光望著韓瑪。於是韓瑪大膽地平攤著自己的手,向它伸過去。“不可思議。”坐在旁邊被強烈的陽光曬得眯起眼睛的楊炎豔羨地嘟囔著。韓瑪的手終於落在看上去似乎與秋天的灌木叢並無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發現毛的質地與灌木叢也非常相似。格桑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息從胸腔裡發出的咆哮,但這咆哮也在發生著微妙變化,隨著韓瑪手上的動作出現同樣微小卻非常契合的波動。韓瑪的手像是在撫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頸下時,格桑終於發出自己都同樣感到驚異的類似還在母獒腹下時溫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顫抖,不能控製的全身的顫動。即使丹增也沒有撫摩過格桑的這個部位。韓瑪發現這狗的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氈毛一樣掛在它的身上。於是他小心地將這一片片冬毛扯下,這些脫落已久卻仍然粘結在格桑身上的舊毛被揭下時發出噝噝的響聲,同時揚起一縷縷煙塵。他感覺自己簡直像在搶救一件出土文物。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舊毛,竟然在地上積了不小的一堆。韓瑪和楊炎都為這狗驚人的毛量而驚歎。當然也全憑了這身豐厚的長毛,格桑才挨過了無遮無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度的酷寒而毫發無損。在這些破布一樣的舊毛被摘掉之後,韓瑪和楊炎驚訝地發現,這是一頭如此壯碩漂亮的大狗,那滿是灰塵的舊毛剝去,露出的是發出幽藍光澤的黑色的長毛,黑得發亮,高貴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寶。韓瑪想要理清格桑破損的牛皮項圈下糾結在一起的長毛,但那頸圈自從被套之後就再也沒有被取下來過,牛皮下的鋼絲已經嵌進了格桑的皮膚裡,而且連接處的螺絲也已經鏽死了。當韓瑪從楊炎的手裡取過瑞士軍刀時,這閃爍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陣恐懼,不過韓瑪隻是輕輕地撫摩它之後,格桑就垂下了那緊張地昂起的頭。韓瑪打開瑞士軍刀上的鋼鋸小心地鋸斷已經深深地勒進格桑脖頸上毛叢深處的鋼絲時,格桑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莫名其妙地嗚咽著。韓瑪小心地鋸了大約十分鐘之後,那頸圈終於斷掉了。韓瑪鬆開手,格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韓瑪站了起來,把手中連著鐵鏈的頸圈扔到地上時,它才似乎醒悟過來。格桑慢慢地後退了兩步,它並沒有搖晃自己的頭以證實那附著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東西確實不見了。那是一種幻覺,它一直以為它還在那裡,那冰涼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鏈子。不過當它真正地動了動自己的頭頸時,驚奇地發現已經有一點不適應這種突然失去頸部累贅後的輕鬆。格桑略顯笨拙地轉身向草地深處跑去,它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輕鬆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過一個小丘消失了。“跑了。”望著格桑消失的方向,楊炎頗感遺憾地說。“跑就跑吧。不過如果它一直戴著這條鏈子,可就支持不了幾天了。”他們收拾好帳篷把所有的東西裝上車之後,又向上午陽光閃爍的綠色草地看了一會兒,但他們失望了,並沒有看到格桑的影子。車終於上路了。為了取水,他們昨天駛離了公路,此時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車在草地上眾多的車轍中尋找最明顯的一條以確信那是真正的路。開了大約十分鐘,車駛上了公路。車剛剛開始加速,一個黑色的影子突然躥到車前。汽車發出一聲撕破優質絲綢般的刹車聲停了下來。車上幾乎所有沒有固定的東西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韓瑪和楊炎的臉也差一點貼在車窗上。與那掛著鏈子陰鷙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頭生機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車前,在高原清晨的風中,那身黑亮的長毛隨風飄動。“它又回來了!”楊炎驚喜地大叫。此時的格桑經過剛才一陣縱情的奔跑,幾天以來結積在身上的塵土已經被風一掃而光,長毛又煥發出一種油潤的光澤。它對險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車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經心的表情,眼睛半睜半閉。它並不打算讓開。“它是什麼意思?”楊炎按了兩下喇叭,它卻對這刺耳的聲響置若罔聞,懶洋洋地一動不動。“說不定它是想上來。”韓瑪下了車,拉開了車的後門。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來,走向車門,跳進車裡,在堆著帳篷的後座上趴下了。楊炎將車開進一個小鎮準備吃午飯。韓瑪打開後門,一路上一動不動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從車裡跳了出來,臥在了車前。小飯館裡正在吃飯的司機們看到這頭雄壯的大狗發出一陣讚歎聲——確實是一頭漂亮得無可挑剔的藏獒。“好了。”韓瑪這次沒有鎖上車門,“我們已經有一個全職保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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