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時他腳邊的格桑像一枚燃燒的黑色火球衝了出去,一路吠叫著撲向羊群。格桑也是在自己衝出去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衝出去了。幾天以來,格桑每次從沉睡中醒來,總是能夠感覺到體內那種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衝動,像準時而來的永不變更的潮水。它感覺自己總想要圍捕什麼,把什麼送回它原來的位置。這種無法抑止而又無法發泄的衝動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它。格桑生命中最初的記憶就是白雪皚皚的冰峰。在湛藍天空的宏大背景下,晶瑩剔透的峰頂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刺痛了它柔嫩的眼睛。它應該是一頭標準的藏獒了,頭側垂下兩片心臟形的耳朵,身上的乳毛已經褪落,毛色呈現出一種烏鴉翅膀般黑到極致而閃爍出的一種鋼藍。儘管它隻有三四個月大,但已經顯露出大得嚇人的骨架。母獒和被遠道而來的牧民帶走的那兩隻小犬,在格桑的記憶裡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當然它也並不會明白,主人丹增留下它是因為它那四隻剛剛兩個月就已經像小孩子拳頭般大小的爪子。這是一頭巨獒的坯子。丹增相信,它可以長成一頭令人瞠目結舌的巨獒。藏北草原上,一頭良種巨獒是營地不可缺少的成員,護衛牧人賴以生存的畜群,看護帳房,甚至在大雪封困營地時外出送信。那兩隻小犬先後被帶往遠方的牧場之後,格桑就被主人趕出了帳房。第一夜,它還執拗地在帳房外麵徘徊,哀號著想要扒開入口處的氈片鑽進溫暖的帳房裡。主人突然掀開氈片,手中的白嘎(一種放牧工具,以皮繩及皮兜組成,皮兜放入石子或彈子,掄動皮繩可將石子投出極遠的距離)出其不意地打在了它的頭上。格桑慘叫著逃開了。它跑向了畜群,試圖在那裡找到一點溫暖。犛牛還沒等它靠近,幾隻掛滿糞泥的巨大蹄子就劈頭蓋臉地從上麵壓了下來。羊群倒是靜靜地臥在了一起,黑暗中它們的眼睛像天上的群星在湖水中的一片倒影。不過羊緊緊地擠成一團,它無論如何也無法鑽進去,成為其中的一員。轉了一圈,它又回到帳房門前。氈片沒有遮嚴的縫隙裡透出溫暖的燈光,還傳出了小主人歡快的笑聲。最後,它鑽進了羊毛垛。現在,它已經不再去想帳篷角那塊羊皮和溫暖的火塘了。遠外草地儘頭的雪峰在月光中如同不可多得的珍寶,放射出懾人的銀色光芒。它仰起了脖子,從柔嫩的喉管裡吐出生命裡第一聲號叫,然後在夜晚浸淫著牧草生長的青色氣息中睡著了。出牧的時間到了。每天都是這樣,它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格桑!”走出幾步,主人回頭叫了一聲。正準備衝向小主人的格桑愣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它已經預感到總有什麼在等待著它。每天百無聊賴地在帳房附近遊逛之後,格桑趴在草地上打盹時,總是感覺到從每一根毛孔深處滲透出的那種渴望,似乎是要尋找什麼,但它又無法確信那究竟是什麼。儘管格桑隻是一頭幼犬,此時也意識到,那種每天和小主人遊戲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它昂起對一頭幼犬來說比例有些大了的頭,使自己跑動的姿勢更加輕鬆緊湊,不緊不慢地跟著主人,既不超出主人,又不落在後麵。作為藏北草原的獒犬,這是遊牧生涯的開始。格桑第三次和主人出牧的那天,天氣出奇的好。找到一處不錯的草場,主人又從懷裡掏出羊毛團和羊骨紡錘。在主人手中飛速旋轉的羊拐骨讓趴在旁邊的格桑感到眩暈,它閉上了眼睛。羊群走得太遠了。那些羊依然在低著頭啃食青草,慢慢地向前移動。它們再走一會兒,翻過了小丘,就要走出丹增的視野了。丹增歎息了一聲,想要站起來,將前麵的羊群趕回來。但這時他腳邊的格桑像一枚燃燒的黑色火球衝了出去,一路吠叫著撲向羊群。格桑也是在自己衝出去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衝出去了。幾天以來,格桑每次從沉睡中醒來,總是能夠感覺到體內的那種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衝動,像準時而來的永不變更的潮水。它感覺自己總想要圍捕什麼,把什麼送回它原來的位置。這種無法抑止而又無法發泄的衝動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它。它並不成功地從驚恐的羊群中間穿過,將羊群衝散,跑到羊群的最外側,才意猶未儘地殺個回頭,大幅度地左右奔跑,伴隨著從尚還稚嫩的嗓子憋出的鏗鏘有力的吠叫。羊群不太適應這套圈圍法,想四散奔逃,不過它們很快發現自己確實不是這頭急於表現的莽撞小犬的對手,格桑難能可貴地時不時地在最外圍羊的肩膀上虛虛實實地咬上一口。畢竟是第一次,格桑還不能像一頭技藝嫻熟的牧羊犬那樣做得完美無缺。羊群如同一攤不小心灑落在地上的水銀,毫無章法地滾來滾去。當然,這是第一次,格桑比一頭經驗豐富的牧羊犬多花了一倍的時間,不過還是把羊群圈了回來。格桑向主人跑過去時發現丹增還是坐在原地,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這多少令格桑感到失望。這是藏北,藏獒生來就是要牧羊的,正如羊和犛牛要為牧人們提供奶食和皮張一樣,一切都在按照造物主事先的謀劃順理成章有條不紊地進行。牧羊犬趕羊,是天經地義的。丹增幾天來看到格桑麵對羊群無所作為也並不著急,他知道格桑終會有一天靈光一現,也許隻是被哪一根比較粗一點兒的草絆住了,踉蹌一下就突然想到要行使自己的職責。平和地接受一切,這也正是高原的原住民能夠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堅韌地生存下來的原因吧。此時丹增的臉上浮動著那種藏民特有的更接近於木然的平靜。當羊群再次不知不覺地向小丘那邊移動的時候,主人隻是衝著趴在草地上的格桑噓了一聲,格桑就已經像箭一樣衝了出去。格桑再次把羊群趕回來,伏在主人身邊。短短的時間裡,它已經感到這沒有什麼了。它就是一頭牧羊犬,是為牧羊而生的,當它第一次衝向羊群時,是本能;第二次再做時,已經是經驗了。格桑臥在草地上向遠處的羊群望過去,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看護這群羊很久的時間了。格桑幾乎沒有經過什麼過渡性的訓練,就開始了一頭藏北牧羊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