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長明之中,絳塵看著桌案前的謝逢殊。他伏在桌上,呼吸均勻,還未睡醒。一半臉埋在衣袖之中,隻露出半張臉,在燭光之中膚色白得有些透明。絳塵看了一會兒,忽地伸出手,去碰謝逢殊眉間。謝逢殊額間溫熱,絳塵的手卻涼如秋水。他動作很輕,隻有指尖輕觸,似乎是怕吵醒對方,一縷極淺的金光落於謝逢殊眉心。片刻之後,絳塵收回了手,眉間微皺。謝逢殊是上古大妖,哪怕已經轉世,也並非凡塵中人,絳塵窺不見他的今世,隻能看到他依舊缺了一縷精魂。三魂七魄,謝逢殊隻有兩魂。上古之時,絳塵與應龍初見之時對方也隻有兩魂。當時兩人的關係稱得上你死我活,絳塵也並未放在心上。但此刻絳塵看著謝逢殊,眉心一直沒有舒展開。魂魄有缺,就算窮儘此生也無法飛升,修為也會大受影響。謝逢殊從上古就缺了這縷魂魄,絳塵原以為是被天界取走,轉念又覺得可能性微乎其微。當時為防止再出變故,天界已經拿走了應龍的金丹,無需再為一縷精魂費勁,何況從當時他們非要應龍身死魂消的架勢來看,他們根本不知道對方魂魄有缺。或許隻有應龍自己才知道這縷魂魄的下落,可兩世輪轉,謝逢殊前塵儘忘,估計也不記得自己這一縷魂魄去哪了。有酒氣從謝逢殊身上傳過來,清冽如竹,並不難聞。謝逢殊睡得人事不知,嘴巴微張,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他不知道,此生也不需要知道。絳塵想。一個兩百多歲的小妖,沒人靠著他去鎮妖除魔,平白惹一身難消的殺業,也沒有一群神仙一定要他魂飛魄散,好像他活著就是惡。謝逢殊此生隻需要在這須彌山衝著魚蟲草木撒野,平生受過最大的苦,不過是被師父罰著挑了十天的水。絳塵覺得,這樣就很好。他見過太多人間因果,萬事置身事外,卻在此刻對謝逢殊偏了心。或許是因為對方前生苦楚有自己的緣故,又或是因為窺不透謝逢殊此生,所以不由自主地希望對方過得好一些——哪怕隻是平安喜樂就好。可既難窺此生,便不知塵世冷情,眾生皆苦,這世間太多的劫數,沒誰能事事順遂,偏有人苦海難渡。謝逢殊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晨光熹微。有微弱的天光透過窗照進法堂,落在謝逢殊睡眼惺忪的臉上,燈火稍微暗淡了些。他呆了一會兒,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旁邊的絳塵輕聲道:“抬手。”謝逢殊聞言下意識地抬了手,直愣愣地去看絳塵。絳塵手中一塊溫熱的帕子,幫謝逢殊擦了手,又讓謝逢殊自己擦臉。等擦完了臉,謝逢殊終於清醒過來,猛地站起身,差點摔了一跤也不管,隻瞪大眼睛看著絳塵:“你真的回來了!”他昨夜醉了,記憶不清晰,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個夢,現在見到了人,先是驚訝,接著才是滿心滿眼抑製不住地高興。絳塵“嗯”了一聲,把帕子放入一旁的盆中。“出了趟門。”絳塵大概是沒想到謝逢殊會這麼激動,他略微一頓,又道:“我給你帶了生辰的賀禮。”他說著,看向案台,謝逢殊跟著轉頭看過去,才發現上麵多了一把刀。“謝逢殊,”絳塵道,“過去看看。”謝逢殊見到了人,終於鬆了口氣,聞言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站到案台前去看那把刀。長刀有些沉,刀鞘通體漆黑,隻有尾端鑄有鎏銀寶相花紋。謝逢殊又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絳塵,見對方沒有阻止,便抽刀而出。借著清冷的晨光,謝逢殊看清了此刀全貌。刀身長三尺,寬卻不過半指,通體寒光,沁著森森冷意。刀柄微彎,與刀鞘同色,除了最上方用紅線密密纏了一寸,便再無其他裝飾。往下是蓮花形狀的暗銀色刀鐔。蓮花小巧,半闔未開,雕工粗狂古樸。刀背上貫穿一道深深血槽。刀身銀白,前端有幾句梵文雕刻,下方微微收窄直至刀尖,線條流暢萬分。許是年代久遠,整把刀顏色偏暗,帶著沉悶的煞意。謝逢殊看不出它是什麼材質,卻也明白此刀並非凡品。謝逢殊轉過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絳塵。“這是送我的嗎?”絳塵點點頭。“這把刀名叫封淵,是上古時的名刀,當作你的生辰賀禮。”“封——淵——”謝逢殊念了一遍,抬頭衝著絳塵揚眉一笑:“好名字。”他得了一把好刀,簡直驚喜萬分,低頭小心翼翼又看了一遍,最後指著刀身上的那幾句細小的梵文。“這是什麼?”絳塵垂目看過去,道:“這是……我贈你的佛偈。”謝逢殊在他身邊待了這麼久,好歹也知道什麼是佛偈,聞言抬頭問:“是什麼意思?”他們本就離得近,謝逢殊這麼一抬頭,眉心差點蹭到絳塵鼻尖。後者微微退後了半寸,看著眼前的少年。對方的目光明亮純粹,比屋內三千燭火毫不遜色,反而更加熱烈鮮活。絳塵與他對視片刻,率先移開了目光,右手順著刀身上的梵文,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點過去。“順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萬難不畏險,至死不退道。”謝逢殊一怔,絳塵收回手,聲音回蕩在法堂之中。“以前我隻知道人間生死輪回,業果皆是定數,可我們一起下山時,你和我說了你的道,我想了許久,才覺你說得對。”絳塵獨入鎮魔塔第九重為謝逢殊取刀,他本就佛骨金身,入鎮魔塔並非難事,當初封刀於九重塔內的諸仙估計也萬萬想不到,有一日居然是他來拿刀。謝逢殊的刀被毀了,與他有關,他便為對方再尋一把刀。“因果也好,天意也罷,對你來說都不算什麼,你有你的道,前世今生,沒人困得住你。”他轉過頭看著眼前的人,眼中思緒沉沉,猶如千山霧靄,唯有說話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清晰低沉。“願你長刀在手,慈悲於心。上至九天,下抵無間,仍能不忘己道,不失本心。”謝逢殊許久沒有回過神。他對這段話一知半解,卻也明白其中的分量。謝逢殊收回刀,想了很久,才抬頭看著絳塵,開口問:“我看你平日抄寫的經文裡總寫到慈悲,你今日也和我說慈悲——怎樣才叫作慈悲呢?”佛家之中,予眾生樂為慈,渡眾生苦為悲。但若是這麼講,謝逢殊肯定是聽不懂的。絳塵想了想,回答道:“這世上這麼多人,你喜歡他們,願意對他們好,讓對方高興,就叫慈悲。”謝逢殊聽完,靜靜看著絳塵,最後忍不住笑起來。絳塵知道他在笑什麼,也微微彎了一下唇角,道:“我不夠慈悲。”他不喜歡入世,外表冷淡無情,雖入凡間,又從來不與眾生接觸,看起來確實不像是慈悲的樣子。謝逢殊連忙止住笑意,隻有一雙眼睛還亮晶晶的。他看著絳塵,急急忙忙地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看絳塵沒有生氣的樣子才放下心來,慢吞吞道:“本來我覺得你冷冰冰的,也不喜歡下山,好像和你說的慈悲不搭邊。但我後來又想,你借我燈,每天都與我說話,不覺得我煩,還給我帶了生辰賀禮,又不像是不慈悲。”謝逢殊說著,忍不住又笑起來,他與絳塵在晨光中對望,道:“難道你隻對我慈悲嗎?”四下皆靜。光線之下,有微小的灰塵沉沉浮浮,周圍是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良久之後,絳塵問:“我對你慈悲嗎?”他是在問謝逢殊,也在問自己。謝逢殊萬分篤定地點了點頭,他望著絳塵,臉上全是信賴的神色,好像這是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絳塵看著他,於眾生燃燈長明的重重火光之中,輕聲地,緩慢地開了口。“那我便隻對你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