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燈自大梵天重返人間之時,須彌下了第一場大雪。他自雲海中來,僧衣素白,眉眼霜寒,看起來遙不可及。謝逢殊最後於幻境之中看到的就是他這副樣子。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剛下山,初入須彌之時,雪夜之中,對方站在林間持燈朝自己看過來,也是這般麵無表情,仿佛山間孤月高不可攀。封寂抬手一揮,石壁恢複了原樣。他看著謝逢殊,輕輕一歎。“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如果自己真是修煉飛升,為何連金丹都沒有?”見謝逢殊抬頭,封寂道:“一千年前,你經第二世輪轉,他又重入人間,鎮壓你的轉世,取了你的金丹。”他麵色一冷,不複方才的溫和:“你誅妖除魔,欲救蒼生,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那群神仙偏偏要置你於死地,第一世時殺你於須彌,第二世還不放過你,非要你魂飛魄散才稱心。還有那個和尚——你以為為何你們才見了多少時日,你就喜歡上他了?那是他誆騙你,他要殺了你!一世殺不了你,那就二世、三世,讓你永遠不得超生!”他語氣咄咄逼人,聲音在空曠的塔中回響,震得牆上的燭火輕微搖動,最後一頓,化成一句高高在上的憐憫。“謝逢殊,你不會真以為人間一眼,可得百年吧?”良久之後,謝逢殊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第一句話居然沒有發出聲音。他嗓子好像在一瞬間失了聲,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燭影忽明忽暗,落到他白色的仙袍之上,他的眉眼儘數隱於黑暗之中,神色晦暗不明。最後,他隻是看著封寂,聲音輕不可聞:“……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想做什麼?”“我不忍心你再受誆騙。”封寂皺著眉,神色憂心,他看著謝逢殊,輕聲開口:“我與你上古相識,當年你鑄塔除魔,我知道你是仙命加身,可是最終你得到什麼了?你耗儘靈力,拔鱗鑄塔,可連這塔中的妖魔都能苟活,偏偏就你該死嗎?”他眉眼帶了悲意,看著謝逢殊問:“值得嗎?”值得嗎?謝逢殊也想問自己。怪不得滿天神佛都不願意與他來往,自己是個差點屠戮了仙界的魔頭,是個該死無葬身之地的大妖,怎麼會討人喜歡?他又想起黑暗的石室之中,絳塵用下頜一點一點蹭掉他額頭上的細汗,他對自己說,“謝逢殊,你要記得今日的話。”大概是謝逢殊沉默的時間太長,封寂又朝他走了一步。他的麵容在昏黃的燭光之中看起來帶著無儘溫柔,嗓音輕若浮雲。“我若是你,必要取回金丹,重入九重問問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何謂天意?”他露出一點笑意,伸手搭在謝逢殊肩頭:“天地不仁,我卻可以幫你。”怎麼幫,自然是要先出了這鎮魔塔。漫長的寂靜之後,封寂聽見謝逢殊沙啞的聲音。“我鎮壓你數萬年,你卻願意以德報怨,真是……深恩難消。”他說得很慢,語氣平靜無波,最後一個字出口時豁然抬眼,下一刻,封淵已然出鞘!封寂察覺不對,立刻掠足後撤,卻還是晚了一步,泠冽的刀意掠過他的衣襟,瞬間劃開一道口子。這一刀威壓極大,四周的鐵鏈都微微震動起來,牆壁上的灰塵跟著一起抖落在地。封寂穩住身形,抬頭時已經是麵若冰霜,壓著怒氣一字一句往外擠:“怎麼,你不信我?燃燈自己的心魔,我還能造假嗎?還是你棄血海深仇不顧,偏要去給仙界當狗?”他這句話委實難聽,謝逢殊卻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他持封淵於身前,淡淡答:“沒有不信你,不過是沒有全信你而已。“所謂心魔,要麼是求而不得的妄念,要麼是自己昔日所曆的最不願麵對的事。我隻是不明白,若是上古殺我成了絳塵的心魔,他怎麼還會在第二世殺我取丹?”謝逢殊腦中還是剛才絳塵冷漠的神色,口中卻沒有停,也不帶任何情緒:“如果他第二世真的殺了我,還取了我的金丹,那才是血海深仇,你不該趕緊給我看他第二世的心魔,再繪聲繪色講上一通,讓我對他恨之入骨嗎?“你說一千年前我轉世,可我聽說七百年前,你也出過鎮魔塔,重入人間後,首先去的就是須彌山。”他抬眼看著封寂:“你是去找絳塵,還是去找我?“聽說後來你被誅殺於須彌山,是被絳塵殺的,還是我殺的?”封寂聽完,神色越來越冷,最後短促地笑了一聲,話語中帶著無儘怒氣:“你信那個殺過你的和尚,卻不願意信我?”“妖魔、神佛,各個都想殺我。”謝逢殊說完,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輕輕扯了扯唇角。他道:“我不知道信誰,但有些事,我還是想自己去聽一聽。”至少關於絳塵的,他要自己去聽一聽。他不想再管封寂,轉身去找下第九重的入口,剛走出幾步,身後忽有殺意直朝塔而來!謝逢殊旋身一閃,眼見著那股霸道的威壓從身旁險險而過,震得鐵鎖晃動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長舒一口氣,看著封寂道:“你我的恩怨改日再算,現在我要去尋人。”“改日?”封寂麵上戾氣橫生,“我等這一日等了數萬年,恕難從命了,仙君。”謝逢殊已知前世入魔之事,此時又急著找到絳塵問個究竟,不想多耽擱時間,聞言露出一點譏諷的笑意:“怎麼,剛才還說著要幫我,這麼快便沉不住氣了?”封寂手中憑空出現三尺青鋒,冷笑道:“好啊,隻需仙君一句話,我先幫你殺了那個薄情寡義的和尚!”謝逢殊麵色一冷,抽刀往封寂掠足而去!封淵刀意淩厲,氣勢逼人,牆上的燭火被帶起的刀風刮過,燭火抖動,忽明忽暗,唯獨泄出一點餘光落於刀刃之上,映照出謝逢殊的眉眼。封寂拔劍相迎,刀劍相抵,發出錚然之聲。謝逢殊回身再斬,刀光劍影之間,塔內的灰塵石屑被震得輕微抖落,鐵鏈撞擊聲伴著刀劍聲一齊回響,其他幾重塔內的妖魔似是察覺到了動靜,有些不安地咆哮起來。謝逢殊不欲戀戰,可偏偏封寂不依不饒,他有些心浮氣躁,下手更加果決。封寂不得已退了幾步,露出一點譏諷的笑意。“淩衡仙君現在倒是有點當年入魔時的樣子了。”謝逢殊聞言下意識地一怔,招式緩了片刻,被封寂一掌拍於胸口!這一掌狠厲無比,威壓如海,謝逢殊轉腕以封淵撐地,依舊被拍得後退數步,刀尖入地三寸有餘,在地上劈開一道深深的痕跡。他咬牙抬目,掠足拔刀,於半空向封寂斬去!這一式與剛才隻為擺脫糾纏的打鬥相比,殺氣極重,謝逢殊連雙目都帶了狠絕之意,封淵刀身微微顫動,發出清脆的刀鳴。明明距離尚遠,封寂已經感受到了可怖的刀意鋪天蓋地而來。他背後無路,退無可退,隻能持劍相抵。霎時間,威壓如巨浪滔天,四散而去,整個八重塔居然都顫動起來!牆上的燭台跌落了一地,被震碎的鐵鏈紛紛往下掉,煙塵四起一片混亂,地動山搖之間,謝逢殊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形,忽地腳下一空!地動得厲害,第八層塔的地磚居然憑空撕開了一條豁大的裂口,一時間,謝逢殊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跟著塵土泥灰一起滾落了下去!謝逢殊不知道這縫隙有多深,混亂之中,他連封寂有沒有一起掉下來都沒來得及看,隻能先以真元護體,足下接觸到實地時趕緊順勢往角落一滾,躲避不斷往下落的碎石。等一切風平浪靜,謝逢殊再抬頭,那道裂縫很高,已經有些看不清了,但對於他來說若要想上去也並非難事。謝逢殊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回八重塔,而是轉頭觀察起周邊來。他如今在的地方是一間寬大石室,和上麵的石室似乎沒什麼不同,但謝逢殊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的第一個感覺便是暖。這一路又下水又入地,每到一個地方都是深深寒意,偏偏這裡帶了幾分暖,甚至有些灼意,好像足下有烈火重重。謝逢殊看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了石室中央。那裡有一個方寸大小的石案,粗糙無比,似乎是臨時雕成,上麵放了一個漆黑的置刀台,雲紋托底,古樸至簡,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成。謝逢殊看了一會兒,忽地想起封寂說的話。“那些神仙擔心你身死神聚,把你的刀放在了第九重。”謝逢殊靜靜地站在原地,他想:或許封寂是為了出塔誆騙他的,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又或許這隻是個被人丟在這的破爛玩意,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現在應該先去找絳塵,問一問對方從前之事。但最後,他依舊一步一步走到石案之前,抬手把封淵放了上去。長刀置於刀台之上,絲毫不差,在黑暗中發出寂寂冷意。謝逢殊看了一眼,又覺得有些沒意思:這能證明什麼?他想把刀拿回來,不過剛剛伸手,整個石室內忽然起了變化。先是有了一點光,衝破了滿室的黑暗,這光不像是燭火,冷冷清清,更像是漏下的一點月光。但九重塔已經深埋湖底地下,怎麼可能有月光照破室內?謝逢殊抬眼,四周的場景也變了,不再是一間石室,而是朦朦朧朧如同畫境。謝逢殊一愣,隨即想起——九重塔內,易見心魔。我居然有心魔嗎?他茫然地抬頭看去,畫境變幻,先是無邊風雪,孤崖絕壁,又是萬朵山花,絢麗如火。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在謝逢殊眼前閃現,耳邊也充斥著人聲。他眼前先出現了一個褚袍白發的老頭,拎著葫蘆酒壺,臉上醉得通紅,笑嗬嗬地衝他道:“傻徒弟,還不過來。”老人身旁是一位木簪烏發的女子,一身月白色衣裙,笑吟吟地看過來,如同在哄小孩似的溫聲道:“小師弟,回家啦。”再接著是一襲黑衣的嘲溪,他臉上沒戴麵具,容顏俊朗,偏偏帶著不耐的神色,凶巴巴地道:“蠢死了,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嗎?”謝逢殊怔怔地看著,忍不住朝三人走了一步,可偏偏此時,他們的身形又慢慢淡去了,變成連綿飛雪,霜白僧衣。絳塵於大雪之中抬眼看過來,語氣繾綣溫和。“謝逢殊,過來。”作者有話說:終於寫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