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綿延千裡,奇峰眾多,其中前山喚作明鏡台。明鏡台山分兩麵,一麵翠柏參天,滿山青鬆綠蘿如壁如玉;一麵卻隻有數以萬計及人腰高的山茶,花紅似火如霞,漫山遍野,從山頂一直開到山腳,猶如烈火染霞傾泄而下。山腳處是一麵湖泊,澄如明鏡,風過無波。山花之中,有三人的身影慢慢從山腳湖邊而來。打頭的是個姑娘,最多二十出頭,一身月白色衣裙,身材高挑,滿頭烏發用一隻淺色的木簪半綰,本該是靈動溫婉的模樣,偏偏清麗的眉蹙起,恨鐵不成鋼地對著旁邊的人絮絮叨叨。“早說不要貪玩不要貪玩,又跑到哪裡去了,弄了這一頭一臉的灰,師父看到又該罰你們不許吃飯了,到時候彆求我偷偷給你們送吃的……”被她一連串話壓得抬不起頭的是一位少年,不過十**歲,一身緋色衣袍如同烈火初燃,頭發用同色的發帶高高束在腦後,隻不過有些鬆散了,還有幾縷散碎的頂在頭頂,被山風吹得搖搖晃晃。他聽著對方這一串,有些委屈似的抬頭瞅了身後一眼,小聲道:“是嘲溪帶我去的,說帶我捉鳥去——”他還沒說完,身後就有一巴掌拍在了他頭上,把那幾根迎風而舞的呆毛壓下去了,同時響起的還有身後清亮的嗓音。“沒大沒小,叫師兄!”紅衣少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黑衣男子,撇撇嘴道:“你就早我一天化形。”“一個時辰也是早。”“我一百年就化形,還比你少用兩百年呢!”“反正是我先成的人身,先開口叫的師父,誰叫你生得晚?”“行了行了。”綏靈忍無可忍,這麼幼稚的話她已經聽了一百多年,隻覺得再多聽一句就要折損十年的修為。她用手輕輕點了點眼前人的額頭:“謝逢殊,你是不是傻,他讓你去你就去啊,他一肚子壞水你還不知道嗎?”這**後的嘲溪也不樂意了,嘟囔道:“誰一肚子壞水啊,謝逢殊才一肚子壞水,說是一起捉鳥,自己躲樹底下睡著了,叫都叫不醒……”“你也閉嘴吧。”綏靈平日性情溫婉,唯有被兩個小兔崽子逼急了才會隱約顯出點脾氣,見她這副樣子,兩人都不敢再出聲。綏靈見狀又歎了口氣,伸手把謝逢殊臉上沾著的一點泥輕輕擦去了。“去了一天,捉到什麼了?”謝逢殊乖乖由得師姐擦臉,一邊含含糊糊地道:“什麼也沒捉到,嘲溪太笨啦,隻掏到幾枚鳥蛋。”說著,他一掏衣袖,拿出來四個黑白花色的鳥蛋,鳥蛋僅僅和拇指差不多大小,他還得意揚揚地道:“一共四個,師父、師姐、嘲溪還有我一人一個。”綏靈哭笑不得,輕擰了一把他的耳朵:“少給我來這套。”話雖這麼說,她的氣還是消了不少,帶著兩個不省心的師弟往家趕。等穿過重重似火山花,三人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棵蒼翠挺拔的梧桐樹,樹冠遮天蔽日,高可觸天,樹樁盤踞山頭,粗壯得嚇人。謝逢殊低眉順眼地跟了一路,此時才湊過去聞了聞那棵樹,直起身道:“全是酒氣,師父是不是又喝醉啦。”嘲溪湊也湊過去聞了聞,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肯定是。”綏靈懶得管他們,抬手施了個訣,霎時間,三人麵前忽得升起一層淡淡的白霧。三人穿過那層薄薄的霧氣,剛才還空曠的山野之中出現了一處院子,周圍用竹籬圍著,上麵爬了些綠蘿,院中有三四間屋舍。謝逢殊先推開了院門,率先乖乖巧巧地喊了一聲:“師父,我們回來啦。”片刻之後,最中間那間茅舍的門發出“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麵推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和開門聲一齊傳來。“小兔崽子,回來了!”三人一起看過去,眼前的人須發皆白,一身深色短打,手中拎著一壇酒,酒壇子看起來輕飄飄的,估計已經空了。見到三人,老頭哼了一聲,問:“又跑哪去了?讓你師姐找了一天。”謝逢殊趕緊賣乖,把那幾個鳥蛋獻寶似的拿出來:“給師父掏鳥蛋。”呂棲梧本想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隨處亂跑的潑猴,冷不防自己的小徒弟這麼一賣乖,那雙比山間林鹿還靈動的眼睛愣是把他的長篇大論噎回去了,他隻得轉頭教訓後麵的嘲溪。“帶著你小師弟亂跑什麼,今時不同往日,出了事怎麼辦?”嘲溪老老實實被訓了一頓,其間還抽空瞪了一眼十分沒義氣的謝逢殊,謝逢殊衝他做了個鬼臉,轉頭問呂棲梧:”師父,最近怎麼了?”呂棲梧帶著三位徒弟進屋,一邊道:“山間靈物給我傳信,須彌山中突然來了個和尚,就在明鏡台百裡之外。”謝逢殊從來沒下過山,對人間的概念都來源於呂棲梧的藏書和幾人的口述。他轉頭去看綏靈,小聲問:“師姐,和尚是什麼?”綏靈還沒答話,嘲溪先冷哼一聲:“就是大魔頭,專吃妖怪,像你這樣剛剛剛化形一百多年的小妖怪,一口一個,牙都不用剔。”“你就比我早一天吧?”又開始了。綏靈有些頭痛,好在呂棲梧打斷了兩人:“總之離後山遠點,小心被人捉去了,打回原形。”打回原形這四個字確實嚇人,幾人不再吵鬨,乖乖答了聲好,呂棲梧滿意地點點頭。“吃飯。”呂棲梧就是明鏡台山頂的那棵梧桐,修煉近千年,是須彌山境內資曆最老的大妖,曾有西去的鳳凰於樹棲息,於是呂棲梧也沾上了一點仙緣,不再是單純的妖修,或許有朝一日還能飛升。不過……謝逢殊看著眼前啃骨頭啃得滿麵油光的老頭,一點也不仙風道骨,實在看不出來能飛升的樣子。雖說已經有許多菜,吃晚飯的時候謝逢殊還是莊重地把四顆鳥蛋分了,呂棲梧和綏靈不忍拂了小孩的一片好心,頂著謝逢殊灼灼的目光吃了蛋,還都誇了一句“味道極好”。塞牙都不夠的東西,也不知從哪裡嘗出來的味道。嘲溪白眼快翻上天了,把自己那顆隨手一揣,凶巴巴道:“吃飯!”等吃完了飯,呂棲梧又捧了壇酒,躺在竹椅上看三個徒弟練功。三人之中,最早拜師的是綏靈。她原形是須彌山的白狐,還沒化形時就因大雪差點被凍死在明鏡台,被呂棲梧撿了回來,取了名字。呂棲梧後來又撿了剛有靈識的小蛇,取名嘲溪。至於謝逢殊,呂棲梧修煉了千百年,居然沒看出來謝逢殊的原形是什麼。當時正是初春,呂棲梧出門遛彎,剛走到山腳,就看見了明鏡台的山湖湖邊一顆瑩白的蛋。不知道物種,其間精魂微弱,卻連綿不斷,應該快有靈識了。撿一個也是帶,撿兩個也是養。呂棲梧反正閒的無聊,拎起蛋溜達溜達著抱回去了,一養就養成了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八蛋。還是沒人能看出來謝逢殊的原形是什麼,隻知道他像個嬌裡嬌氣的公子哥——剛練功兩個時辰,謝逢殊便把手裡的長刀往地上一插,道:“不練了,明天再練。”呂棲梧眼睛一瞪:“練功最忌半途而廢,你師兄師姐不是還練著嗎?”“師姐練的是法術,嘲溪練的是鞭子,隻有我的最重,所以我比他們累得快。”謝逢殊歪理一套接著一套,蹭到呂棲梧身邊,“師父,明天再練吧,我手都抬不起來啦。”他嗓音清亮,又帶著一分少年人獨有的溫軟,呂棲梧咳了一聲,萬分嚴肅地道:“那就都早點休息吧,明日再補半個時辰。”可見謝逢殊的嬌氣來得不是毫無緣由,小王八蛋上麵必然有個沒什麼原則的老王八蛋。屋舍共有三間,呂棲梧獨住一間,綏靈獨住一間,謝逢殊和嘲溪一起住一間。兩人都不是講究的人,屋內除了兩張床一張桌便無長物。謝逢殊爬上床時,對麵的嘲溪已經睡下了。謝逢殊躺好,不知為何心裡還想著師父今天說的和尚。他轉頭看向對床,小聲喊道:“嘲溪?”嘲溪眼睛都閉上了,半晌才懶懶答了一聲:“嗯?”謝逢殊才不管他的態度,翻了個身問:“和尚真的那麼可怕嗎?”“可怕。”“和尚長什麼樣子?”嘲溪哪知道,索性胡說八道:“青麵獠牙,醜。”“他來須彌山做什麼?”“我怎麼知道?”嘲溪終於睜開眼,“來捉妖吧。”謝逢殊歎了口氣,一臉苦惱:“山裡的山楂快熟了,我還等著去摘呢。”嘲溪憋著笑“嘁”了一聲:”膽小鬼。”謝逢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氣衝衝地道:“我才不是膽小鬼。”“不是你嚇成這個樣子?”嘲溪斜了他一眼,故意道,“放心,師兄會照看好你的,絕對不會讓你被和尚吃掉。”謝逢殊氣得臉都紅了,不再和對方說話,躺到床上氣哼哼地嘟囔:“不就是和尚嗎?”嘲溪隻當他還在發牢騷,沒再管他。謝逢殊把頭蒙在被子裡,心裡默念道:不就是和尚嗎,我才不怕他。作者有話說:師姐的衣服改成了月白,否則小謝紅色,師姐碧色,嘲溪黑色,明鏡台非主流組合橫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