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山中氣候溫潤,雖是冬日,花草卻開得很茂盛,謝逢殊咬著一片竹葉,盤坐在竹屋前草地上。他現在又恢複成一如既往懶懶散散的樣子,看著麵前一群潑猴在草地上跳山羊,一麵回想自己剛才麵對蚩尤石像時那股突如其來的殺意。許是因為無明山雲山霧海,隔絕天地塵世,謝逢殊在山上偷閒躲靜幾百年,從來沒有過這樣無緣無故的戾氣,現在想來仍是一頭霧水。他想了一會兒沒有頭緒,又百無聊賴地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剛才被絳塵握住的地方。絳塵的力氣不大,或者說根本沒有用力,隻是輕輕碰到了謝逢殊腕間,也隻有片刻的工夫,但他的指尖太涼了,以至於謝逢殊總感覺那股寒意至今還留在自己的手上。謝逢殊覺得,絳塵應該是察覺出了什麼。謝逢殊回過頭。嘲溪嫌外麵人太多,回屋午睡去了;絳塵不知道去了哪。子母鬼的死、巫褚木牌,如今再加上一個蚩尤石像,自下山以來謎團一個接著一個。謝逢殊試圖一點一點理清之間的聯係,一道身影忽然擋住了他麵前的陽光。謝逢殊抬頭,燕夏手裡捧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陶碗,遞到謝逢殊麵前。“給我的?”燕夏點點頭,聲音很小:“這裡太熱了。”她官話說得不流利,似乎是怕謝逢殊聽不懂,又抬手指了指太陽。謝逢殊接過水喝了一口,對著燕夏一挑眉,道:“好甜啊。”其實不過是一碗清水,但他語氣誇張,燕夏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來,露出嘴角兩個梨渦。謝逢殊也笑了笑,指著不遠處正在玩鬨的其他小孩。“不過去玩嗎?”燕夏也看了一眼,搖搖頭:“哥哥說要照顧你們。”這兄妹倆一片赤忱,生怕遠方來的客人有一點閃失,謝逢殊忍不住失笑,無意間低頭一掃,又看到了燕夏腰間係著的小木牌。他拍了拍草地:“要坐會兒嗎?”燕夏猶豫了一下,在謝逢殊麵前的草地上坐好,謝逢殊開口道:“你和你哥哥的官話都很好。”燕夏不好意思地仰頭,小聲答:“阿娘教的。”“阿娘?”燕夏點點頭:“阿娘和你們一樣,從山外麵來。”謝逢殊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阿娘不是族人?”“不是。阿爺說,阿娘是春天來的,阿爹出去打獵,在山裡遇到了被黑熊撲傷的阿娘,阿爹射殺了黑熊,把阿娘帶了回來。”大抵就是一個異族男子和落難少女,類似話本裡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燕夏說得很慢,謝逢殊聽完,又問:“你的阿爹與阿娘呢?”“被山神帶走了。”燕夏仰著頭,一張小臉在太陽底下白得幾近透明。“我出生以後阿娘身體一直不好,阿爹去崖邊采藥,再也沒回來,哥哥說阿爹是被山神帶走了,那年冬天,阿娘也被山神帶走了。”謝逢殊一怔,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午後的陽光有些曬,他坐直了身子替燕夏遮出一片蔭蔽,溫聲道:“你有一個好哥哥。”燕夏有些驕傲地仰起臉:“族裡所有人都這麼說——”她停了停,隨即又低下頭小聲道:“除了巴音叔叔。”巴音。謝逢殊神色一動:“這個巴音叔叔是什麼人?”燕夏有些不解地看著謝逢殊:“就是叔叔啊,阿爹的弟弟,我的叔叔。”她以為是自己不熟悉官話而說錯了,怯生生地看著謝逢殊:“不對嗎?”“對。”謝逢殊對著人安撫似的一笑,又問,“巴音叔叔現在在族裡嗎?”燕夏猶豫了一下:“前天和阿爺吵了一架,好凶,進山打獵了,還沒有回來。”西南山多路險,進山打獵一兩天不歸是常見的事,謝逢殊頓了頓,問:“叔叔為什麼不喜歡你哥哥,能告訴我嗎?”燕夏如實答:“好像是因為不喜歡阿娘,他常說山外的都不是好人,阿娘是外麵來的妖怪——”燕夏還沒說完,想起來眼前這個大哥哥也是外麵來的,頓時臉漲得通紅,謝逢殊看出了她的窘迫,衝人毫無芥蒂地一笑。燕夏低著頭小聲道:“我阿娘才不是妖怪,哥哥說,她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說著,仿佛怕謝逢殊不相信似的,又重複了一遍:“最最漂亮,家裡還有她的畫像,是阿爹畫的。”一副謝逢殊要是不相信,下一刻便能拉著人去看看的架勢。謝逢殊對著這個孩子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認真回答:“嗯,你的阿娘一定很漂亮。”燕夏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和燕南一樣,一笑起來眼睛熠熠生輝,像是一隻小鹿,謝逢殊摸摸她的頭。“去玩吧。”燕夏看了一眼正在玩鬨的小夥伴,最終還是點點頭,起身朝著朋友們跑過去,謝逢殊在她後麵耐心叮囑:“跑慢點。”等看著燕夏到了人群中,謝逢殊才轉過頭。他環顧了一圈,正打算回竹屋,恰巧看到了不遠處竹林間一道白衣。原來跑到那去了。謝逢殊閒來無事,乾脆衝林間一揮手,起身也往那邊去。竹林中的絳塵收回目光,直到謝逢殊來到麵前。四下無人,謝逢殊直接開口道:“我知道巴音是誰了,是燕南和燕夏的叔叔,不過他們關係不好——嘖,這段有點長,等回去再和你說。”“還有,按理說星羅命盤是仙器,如果它在這,我應該能察覺到它的氣息,但在村裡繞了這麼久,我一點也沒感覺到。”他朝著絳塵無奈地聳聳肩:“難道子母鬼的死和羅盤沒關係,我們來錯地方了?”他說了這麼一大堆,停下來才發覺麵前的人一句話都沒說,此時一安靜下來,隻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謝逢殊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問:“你有什麼發現?”絳塵點點頭,蹲下/身翻開一塊泥土。泥土濕潤,沾染在絳塵指尖,絳塵並不在意,取下一點泥土放到謝逢殊鼻尖。他的手修長且骨節分明,這麼忽然靠近,謝逢殊下意識地後仰。絳塵的手停在半空中,抬眼去看謝逢殊。謝逢殊莫名心虛,打著哈哈道:“我自己拿就好。”說著便想去取絳塵手中的泥,絳塵卻把手退回了一點。在謝逢殊一臉迷惑之下,絳塵頓了頓,終於開口道:“臟。”“……”謝逢殊看著絳塵手上蹭到的泥,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怕我把手弄臟?”他對上絳塵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又覺得有些不可能。絳塵沉默片刻,道:“這泥土很奇怪。”謝逢殊的注意力被重新拉了回來,也不再糾結,低頭去聞絳塵手上的泥土。他聞了片刻,也發現了不對。濕潤的泥土本該帶著潮氣和土腥味,但絳塵手上的土帶著一股乾燥刺鼻的氣味,類似硫磺的味道。像是焦土。謝逢殊皺起眉抬頭,看著這漫山遍野的竹林。焦土之上,生機盎然。謝逢殊蹲身去拔腳下一棵剛冒出頭的嫩竹。估計是落地的時間不長,竹子剛及小腿,纖細非常。謝逢殊極具耐心,一點一點往下挖,越往下焦土的味道便越濃,半盞茶的工夫,謝逢殊終於挖到了竹子的底端。空的。無根無莖,一棵新竹隻如同一根插在泥土裡的棍子,卻偏偏蒼翠欲滴,竹葉鮮活地在風中擺動。謝逢殊直起身轉頭看向絳塵:“……什麼意思?”絳塵也搖搖頭。謝逢殊想到一種可能,還沒出聲絳塵便仿佛猜到了,道:“沒有鬼氣,沒有妖氣,都是人。”不錯,謝逢殊是三人之中和巫褚族人接觸得最多的,他也沒有察覺到他們身上有一點邪祟,都是鮮活的人氣。“靜觀其變吧。”絳塵已經往山下走,“巴音現在在村中?”“沒有,說是進山了。”謝逢殊跟在絳塵身後:“他的木牌呢?”絳塵從袖間拿出木牌遞給謝逢殊。木牌光潔如新,上麵沾染的血汙已經沒有了,要是平常謝逢殊絕不會多想,可剛才的事還曆曆在目,電光石火之間,謝逢殊幡然醒悟:“你在山洞裡不肯把牌子交給我,也是覺得臟?”絳塵腳步一頓,謝逢殊滿臉震驚等著對方回答,忽然之間,腳下的土地微微震顫,有馬蹄聲遠遠傳來。絳塵抬目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