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醜(1 / 1)

戀文 連城三紀彥 9115 字 1天前

“外遇沒有吃虧或占便宜的問題,重點在於熱情來了就要充分燃燒,早早滅火。”“我無所謂啊!”計作說完,便像淨琉璃人偶變換表情那樣做出用力吊起兩道三角眉的習慣動作。不知是否身穿閃著黑光的嶄新夾克的關係,那張猶如多了些許弧度的本壘板的臉顯得比平時更呆。當他發現美木子注視他時,不禁吐了吐舌頭,做出一臉呆樣,把難得穿上的夾克脫了下來。他的五官,除了兩道粗眉之外,毫無特色可言。當他做出這個滑稽表情時,眼睛、鼻子和嘴巴顯得特彆大,話像個文樂人偶(日本傳統戲曲表演中使用的人偶。——譯注)一樣,似乎藏著可以操控的機關。慘了,美木子心想。她說話的時機不對。在他換上新夾克之前,她就應該告訴他:“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剛才接到朋友的電話。”美木子向上門推銷來路不明的廉價皮革製品的商人買了這件夾克送他,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他之所以一直沒穿,就是等著今天這個結婚紀念日。他們每年在結婚紀念日都會去銀座或新宿吃飯。今天是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傍晚的時候,他幾次從珠簾後探頭張望,了解店內客人的情況。他一定是算準了可以準時打烊,才悄悄從櫃子拿出夾克,可能還拿刷子刷了一下吧。他一到七點就穿上夾克,用梳子梳理前天上理發店剪得太短的頭發,興奮地說“走吧”,美木子才說“不好意思”。正因為美木子知道丈夫期待今晚的外出,她才難以啟齒,所以才會拖到最後一刻才說出口。看來她應該在他穿上夾克之前就開口才對。雖然穿上夾克的前後在時間上沒有太大的差彆,但正因為他們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樣,所以這種情況下往往會特彆在意。也正因為知道丈夫計作會故作輕鬆地說“我無所謂啊”,更讓美木子於心有愧。“我拒絕那個朋友好了。反正我也討厭她,說什麼她和老公處得不愉快,要找我訴苦——還說什麼美木子你一定能體會我的痛苦。”“為什麼討厭她?”“她那種口氣,好像我也為老公的事很煩一樣。早知道就應該告訴她,我們夫妻倆感情好得很,幫不上她的忙。”“有什麼關係?反正美發師不都是因為老公不爭氣才獨當一麵的嗎?”“我們又不是單口相聲裡的人物(美發師是日本單口相聲中經常出現的人物,其中有一則是介紹美發師和沒出息的丈夫之間的故事。——譯注)……”“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很喜歡這樣——沒關係,真的不必在意我。我等一下去轉角的地方吃飯,然後去打打柏青哥。你會很晚回來嗎?”“嗯……大概十一點多吧。安子一抱怨就沒完沒了。”“那我就打到唱晚安曲吧。我找到好機台了。”計作穿著結婚五年來已經磨得像紙一般薄的皮夾克,用比平時更誇張的外八字走下樓梯。他故意用搞笑的動作表示自己不在意,好讓美木子安心。雖然美木子知道他不會放在心上,但仍覺得愧疚。最令她愧疚的是,她說接到高中時代的老友安子的電話是騙人的。不,安子的確打電話來說“想聊一聊”,但是她就像剛才對計作說的那樣,告訴對方“我幫不上忙”便掛了電話。老實說,不要以為老婆經營美容院,老公沒有固定職業,做老婆的就會為老公傷透腦筋,這根本是天大的偏見。計作不像安子的老公喜歡玩女人,也不是那種推說工作忙,把老婆撇在一邊的無情男人,而是完全相反的類型。上上個月,美木子聽到安子這麼抱怨時,就已經這麼明白地告訴她了,結果她卻說:“你說你老公體貼,那是因為他沒有工作。如果像我老公在公司身任要職,哪有時間陪老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抱怨還是炫耀,無論美木子怎麼解釋,安子都覺得她是死要麵子,袒護自己的丈夫。當時美木子便決定再也不聽她廢話了,所以今天傍晚當對方事隔兩個月再打電話來,美木子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而問題就出在她之後接到了皆川的電話。“明天,我要去歐洲兩個月左右。今天晚上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能不能見個麵?”美木子聽他這麼一說,心裡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好啊”。計作小心翼翼地掛回衣架的夾克突然失去了黑色的光澤,看起來就像流當的便宜貨。或許真的是流當品。這件夾克的原價隻有市價的一半,美木子又殺了兩千元,而這件事也讓她感到愧疚。她上個月送皆川一個兩萬元的領帶夾。“師傅……”良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這個去年雇用的女孩以和她的臉蛋十分相稱的圓潤聲音說:“剛才老板說等他回來再打掃。真的可以嗎?”“好啊。你先回去吧。”“好——”美木子沒有多理會樓下拖著尾音的回答,自顧自地開始做出門的準備。她化完妝,將計作的夾克掛回衣櫃,接著拿出淡紫色的洋裝,在衣櫃的鏡子前比試。今年春天,店裡的客人也常說她的皮膚越來越有光澤。今年春天正是她與十幾年不見的皆川在國中同學會重逢的時候,美木子很清楚,自己的肌膚光澤完全是因那個男人而綻放。淡紫色的洋裝是她結婚時買的,原以為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再也沒機會穿,這兩三年來始終讓這件洋裝靜靜地躺在衣櫃裡。她在上個月拿出冬季衣服時,突然拿起來比試一番,儘管眼角的魚尾紋已經藏不住了,但皮膚的光澤並不比這件衣服遜色,她當下便決定之後要穿這件衣服和皆川見麵,於是將腰圍改大三厘米後便一直掛在衣櫃裡。或許是心理作用,美木子總覺得衣服上有計作的皮夾克味道。她想起計作說“我無所謂啊”的滑稽表情,便將淡紫色的洋裝掛回衣櫃,然後找了一件素雅的毛衣,披上百貨公司大拍賣時買的灰色大衣下樓。這時才剛入冬,但透過寫著“幸運草美容院”名字的玻璃門看出去,商店街的燈光顯得特彆冷清,正對麵的五金行已經拉下鐵門。良子完全沒有整理就回家了。剛開始還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都是這樣,但漸漸發現她實在不機靈。以前雇用的幸江可就不同,即使計作說“我晚一點打掃”,她也一定把店裡打掃乾淨才離開,而良子隻會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美木子並不會因此責備良子。她的技術不錯,已經有幾個固定的客人,況且她是計作靠關係從一家位在青山、經常有女明星出入的美容院挖角過來的。其實,就連美木子自己聽到計作說“我晚一點打掃”時,也會不自覺地脫口回答:“是嗎?那就不好意思囉。”老實說,她最近看到計作用針一根一根地挑出纏在梳子上的頭發,或擦拭鏡子時,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心存感謝了,而常常掛在嘴上的“不好意思”,也變成了有口無心的話。美木子每次看到計作像青蛙跳般的動作擦地時,仍會覺得很不好意思,而很有感慨地說:“對不起,還要你幫忙這些事。”計作總是說:“你怎麼這麼說。如果你整天在意老公,怎麼可能成為優秀的美發師?”即使是這種時候,他也會用小拇指將抹布轉得像盤子一樣,然後故意用誇張的動作接住差一點掉下來的抹布,他那些話聽在彆人耳裡,一定會覺得是在開玩笑。有時即使美木子知道計作是認真的,她還是會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同居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會漸漸看不到丈夫和一般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也很自然地接受計作的這些話,認為他就是這種人。再加上這一兩年,隨著美容院的生意漸漸興隆,甚至有客人特地從鄰近的鶯穀搭電車過來,自己也就以工作忙為借口,不願麵對讓丈夫做一些雜事的愧疚感。空無一人的店裡,散發一股工作時渾然不覺的濃濃的洗發精和發油味。雖然計作說會在柏青哥店耗到打烊,但他絕對會在一兩個小時後就回店裡打掃。當美木子回來之後說“你都打掃好了,不好意思”時,他一定會回答:“今天手氣太好了,一直中獎,玩到九點就不想打了。心情太好了,想活動活動筋骨。”然後拿出幾包兌獎的香煙炫耀一番。美木子很清楚,那幾包煙根本不是什麼大獎換來的,也知道計作其實並不喜歡打小鋼珠。想到在這個飄散著女人味的地方,一個男人搞笑地邊說“好,加油。啊,慘了,慘了,水桶倒了”邊打掃的樣子,美木子的胸口隱隱刺痛,仿佛夜晚空氣般冷冽的針刺進了她的心坎。儘管已經習慣丈夫幫忙打掃店裡,但今晚她之所以感到愧疚,正是因為在結婚紀念日這個對夫妻而言是重要的夜晚,她選擇了彆的男人。美木子決定比和皆川約定的時間晚十五分鐘到,以減輕這份愧疚感。她利用這十五分鐘簡單收拾店裡,走出門外時,攔下一輛剛好行經的計程車。計程車穿過商店街時,美木子請司機“在這裡停一下”。冬天的夜晚,商店街的霓虹燈看起來比平時更灰暗、冷清,但轉角大眾餐館的燈光顯得特彆溫暖。今晚丈夫又會把餐館的女服務生和客人逗得哈哈大笑。有那麼幾秒鐘,美木子很認真地思考著,要不要下車去對丈夫說:“對不起,我說要去見朋友是騙你的。”即使自己告訴他:“我其實是要去見皆川先生。我和他之前沒什麼,隻是從今年春天開始,每個月見一兩次麵聊聊天而已。他說明天要去歐洲。”丈夫也一定會說:“好啊,你去吧。”計作就是這種男人。但是她隻猶豫了幾秒。美木子最後還是對司機說“開車吧”,駛離那溫暖的燈光。正因為計作是那種會說“好啊,你去吧”的男人,所以才必須瞞著他,況且美木子也沒有把握自己可以斬釘截鐵地說和皆川之間真的沒什麼。剛結婚的那兩三年,丈夫這句“我無所謂啊”的口頭禪比現在更有分量。美木子和計作是相親結婚的。認識計作之前,美木子並不打算結婚。她高中一畢業便到朋友的母親在銀座開的大型美容院工作,在猶如女人國般的職場裡,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像樣的男人,就這麼蹉跎了十年的歲月。美木子快三十歲時,手上有了點積蓄,開始認真考慮找個地方開一家小美容院,一輩子當美發師,即使不結婚也沒關係。就在那個時候,有人和她提起相親的事。那一位銀座店的老主顧,也是某汽車公司營業經理的夫人,說她丈夫手下有一個很不錯的人選,極力向她推薦。美木子去飯店餐廳相親是抱著給老主顧麵子這樣的心態。對方比美木子大兩歲,已經三十出頭了,和照片如出一轍的三角眉笨拙地上下挑動,顯然他和美木子一樣是被趕鴨子上架。美木子的個性有點像男孩子,做事有條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穩重,但其實也比一般人更冒失。第一次相親見麵時,一方麵因為緊張,竟然把隔壁經理夫人點的紅茶附的檸檬片加進了自己的咖啡,當她發現時,不知所措地用手遮住了臉,整張臉漲得通紅,而眼前的男子拚命忍住笑,反倒把嘴裡的咖啡噴得整桌子。事後,當經理夫人說“不好意思,那個人太搞笑了。下次幫你介紹個帥哥”時,美木子迫不及待地說:“不,我想,我們或許可以交往看看……”對方的出糗掩飾了美木子的失態,看到對方不停地向服務生說“對不起”,誇張地抓著頭的模樣,美木子突然發現,這個人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才故意噴出咖啡。兩個人經過半年的交往之後結婚。雖然計作的長相和性格都很搞笑,但從咖啡事件所感受到的溫柔體貼,以及當美木子說:“結婚後,仍然想繼續美發師的工作”,而他回答:“我無所謂啊!”都是讓美木子決定和他步上紅毯的原因。在狹小公寓裡做了一年的雙薪夫妻後,當美木子提出“我想自己開一家美容院”時,聽到的回答也是“我無所謂啊”。他憑著汽車公司業務員磨煉出來的口才和與生俱來的魅力,在房屋中介公司和銀行四處奔波,讓事情有了眉目。一年後,終於在日暮裡商店街的一角開了這家小而美的美容院。當美木子說“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比以前更無法照顧你的生活起居”時,他也很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無所謂啊”。開店一年半左右,經營得很辛苦,車站前有兩家更大的美容院,這家小店想要搶客源十分不容易,而且每個月還要支付銀行高額的貸款。計作把年終獎金完全貢獻給店裡,無論在金錢和精神上都大力協助美木子。在一年半後的夏天,美容院的經營終究陷入困境。雖然已經有了固定的客源,但為了清償銀行的貸款,向家人、朋友借的錢已經超過兩百萬,麵臨了不得不放棄美容院的窘境。“上個月,用你的年終獎金總算熬了過去,這個月,連薪水都發不出來。”當計作因為工作上的應酬,深夜喝醉晚歸,美木子忍不住這麼抱怨時,他突然回答:“我把工作辭掉吧。”計作在這家公司已經待了十年,一旦辭職的話,可以領一百二三十萬的退休金。有了這筆錢,應該可以撐三四個月吧。“彆胡說了。”美木子隻當他是開玩笑,但計作卻是認真的。“我哪有胡說?”“這家店,不管丟進多少錢都無濟於事。我之前也想過是不是可以預借你的退休金,但是這些錢根本就像丟進水裡一樣。與其這樣,還不如把店賣了,還清貸款,剩下的錢可以租一間小公寓,乖乖做個公司職員的太太。”“結婚時,你不是說開店是你一輩子的夢想嗎?你要放棄了嗎?”“我隻能放棄。我不能讓你放棄自己的工作。”“我可以放棄。”計作說得很乾脆。他張大眼睛擠弄眉毛,一副開玩笑的樣子,但他的聲音很認真。“我可以放棄。”他又說了一遍,一張呆滯的臉慢慢露出笑容,美木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的工作沒什麼夢想可言。夢想很重要。我會陪著你實現一輩子的夢想。”“但隻有一百二三十萬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隻要我更認真幫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一旦客人增加,就有很多雜事要做,這些事全包在我身上。”“你是說真的嗎?”計作點了點頭,然後又抓了抓低下的頭說:“老實說,我昨天和公司的經理大吵一架。上班族和經理作對,哪還有前途可言……”“等一下,經理不是我們的介紹人嗎?”“我們哪還需要介紹人,從今以後我們也會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既然是介紹人,隻要你低頭道歉,他一定會原諒你的……”“不,不光是這樣。這十年來,我雖然在營業部,但始終在做推銷的工作。我很懂得掌握客人的心思,業績一直很亮麗,那家夥就想讓我一輩子做推銷,我早就猜透他的心思。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時候,你打退堂鼓,我該怎麼辦?”結婚後,從沒聽他抱怨工作上的事,所以美木子在感到意外的同時,心裡也有些難以接受。“正因為每個月都有你那份薪水,我才能夠放心地開這家美容院。如今要是連這份安定感也沒了,那真的是一無所有了。”計作沉默片刻之後說道:“你說反了。”他喃喃地說:“這種安定感是多餘的。你一定是覺得我有穩定的工作,所以就算美容院關門大吉也無所謂。如果你沒有結婚,獨自開這家美容院,遇到瓶頸,你也會不顧一切往前衝。所以是你在打退堂鼓。”“但是你辭掉工作,店裡就真的隻剩一屁股債,到時候該怎麼辦?”“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推著車,擺路邊攤賣拉麵好了。我很向往那種生活,小時候我經常看到一對老夫妻推著破舊的路邊攤車子,當時我還很認真地思考長大後到底是要當電車車掌還是擺路邊攤呢!”美木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計作拿起扇子,為美木子扇風,連風都有點飄飄然的,美木子覺得自己那麼認真顯得很愚蠢,她甚至開始覺得,和這個男人一起擺路邊攤過日子,或許也可以從中找到樂趣,而且他那句“隻要我認真幫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的話很值得信賴。最近美容院有許多商店街的家庭主婦和年輕女孩的客人上門,這都是計作去小酒店喝酒時,順便為美容院做宣傳,或是假日走在商店街,趁買煙的時候和彆人站著閒聊,巧妙地提到美容院的名字所立下的功勞。憑他這幾年來在公司銷售汽車的業績保持第一名的伶牙俐齒和與生俱來吸引他人的本事,正式成為這家美容院的宣傳經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隨興地宣傳一下,絕對有助於增加客源。美木子幾乎要點頭答應了,但又覺得實在太冒險。正當美木子猶豫不決時,計作雙手向前一伸,做出拜拜的姿勢說:“拜托你!”“我明天就想辭掉工作——拜托你。你就當做是拯救我……我很愛你,讓我幫你完成夢想吧。”他發揮了他最擅長的演技,美木子突然有一股想要成全他的衝動。但她還是考慮了一整晚,她在第二天晚上又問他:“你昨天說的是認真的嗎?”當她再三確認後說出:“我決定了,不妨就照你的意思吧。”他誇張地歎了一口氣說:“太好了。我看到經理就討厭,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麵……是嗎?這麼一來,我也終於成為美發師的男人(一般認為,娶了會賺錢的美發師為妻就可以一輩子不愁吃穿,引申為吃軟飯的男人。——譯注)了。”接著他磕了頭,意思是“日後請多多關照”,美木子看著前方,擔心這一步是否走錯了。計作誤會了她的意思,抖了抖三角眉說:“我無所謂啊。我很喜歡這種生活。”現在回想起來,美木子仍然搞不清楚當初為什麼會輕易接受丈夫的草率提議。隻能說計作天生具備了左右人心的本領。當時,如果丈夫是那種老實人,跟著一起愁眉不展,美木子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計作調皮的表情和一番玩笑話,把美木子胸口的煩惱荊棘溫柔地予以包容,拯救了美木子。就聽他的吧——半個月後,證明了當初不明就裡的決定是對的。為了完成交接,計作在一個月後才正式辭去公司的工作,但從那段時間開始,他已經把公司的事拋在腦後,專心為美容院奔波。話雖如此,光看表麵完全看不出他是認真投入。公司休假時,他一覺睡到中午,頂著一頭睡得橫七豎八的頭發,把零錢和香煙放在屁股後的口袋,打著嗬欠說:“我出去一下。”便不見人影。當美木子拉下鐵門,商店街熄燈的時候,他才回家,從口袋拿出幾根火柴棒放進裝糖果用的玻璃罐裡說:“今天這幾個應該沒問題。”即使問他“你在乾嘛”,他也優哉遊哉地回答:“反正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了。”不久美木子也漸漸了解計作外出回家後,玻璃罐裡火柴棒增加所代表的意義。隨著火柴棒數目的增加,新顧客也跟著急速成長。新顧客大部分都是商店街和附近的居民。美木子從那些客人口中得知,計作經常到生意好的咖啡店和餐廳積極招徠生意。雖說是招徠生意,但是他並沒有替美容院積極地宣傳,隻是在閒話家常的最後補上一句:“我是那家美容院的——你不知道嗎?就是那家快倒的小店,叫幸運草。”即使美木子上門買東西,至今也不曾和她打招呼的藥店老板娘竟對著鏡子露出親切的笑容說:“聽說你老公很有趣,我老公很喜歡他耶!”蔬果店的老板娘拿著賣剩的蔬菜上門道謝:“上次給你老公添麻煩了,我請他幫我看十分鐘的店,結果他幫我把蘿卜都賣完了。”她還順便燙了個頭發;每個星期來洗一次頭的柏青哥店女店員,看到計作不在,也會難掩失望地說:“哎呀,今天大叔不在啊!”一個月後,一到星期天店裡就擠滿了那些拉下鐵門不做生意的商店街商京的太太,這時計作會坐在角落陪等候的客人聊天。“我們公司破產了,我是美發師的男人。彆看我太太長得眉清目秀的,她可凶了,我稍微偷懶一下,她就會踹我小腿。看看,這裡還有淤青呢!”他拉起長褲,秀出前一天從樓梯滾落時撞到的傷,逗得客人哈哈大笑。美木子也像唱雙簧一樣,適度配合丈夫的胡說八道,但計作卻一派自然,一副摸魚偷懶的表情,巧妙地吸引了客人,而成果很快就反應在營業額上。他的退休金隻有八十萬,而且是到了秋天才領的。那兩三個月,靠著拆東牆補西牆熬了過來,店裡雇用的兩名女孩對遲付薪水也沒有半句怨言。計作分彆請她們去附近的咖啡店,花了一杯咖啡的錢,成功地說服了她們。當開發完商店街的客戶,計作出門時會多帶一點錢,到附近的酒店街開發客源。他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時,仍會把火柴棒丟進玻璃罐。每當他喝得越醉,火柴棒的數目就越多。儘管客人增加的數目並不完全和罐裡的火柴棒數一樣,但即將入秋時,每到傍晚時分,店裡就會坐滿酒店小姐,讓美木子她們忙得不可開交。計作的酒量不好,某天晚上,他把滿滿的一大把火柴棒塞進玻璃罐後,便直接趴在店裡的洗頭台上嘔吐。美木子撫著他的背說:“何必勉強自己喝那麼多。”他吐到一半便轉過頭來說:“嘔吐很舒服啊,我就是為了享受嘔吐的樂趣才喝酒的,你不知道嗎?”接著伸出舌頭,假裝對著美木子嘔吐,結果真的有點想吐了,才趕緊轉頭對著洗頭台。即使他在那一刻皺成一團的臉,在美木子眼裡也覺得在搞笑。“你老公的《安來節》(日本島根縣安來市的民謠,很討花街柳巷喜愛的歌。——譯注)真絕。”美術了聽皇冠大酒店的小姐這麼說,才知道計作利用表演秀的空檔跳上舞台跳起《安來節》,贏得所有客人的喝彩。她對他說:“你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計作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是我自己愛現。我隻要有點醉意,渾身就不安分,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啦。我在公司的尾牙曾經領過一等獎呢。下次我喝醉了就跳給你看。”與其說是個性,還不如說是天生。他就是天生長得討喜,而且就取悅人這件事,他比誰都樂在其中。除了《安來節》,他經常會有“太過”的舉動,但這些舉動對增加美容院的客源有實質的幫助,美木子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除此之外,他們極度縮減生活費,在那年年底償還了銀行貸款之外的所有債務。到了第二年春天,已經有盈餘,終於小有積蓄了。然而,客人一旦增加,美木子她們的工作量也隨之增加。於是店裡又增加一個人手,仍是忙不過來。美木子和他商量:“要不要再雇一個人。”他說:“不,沒這個必要啦。”“但是店裡沒有人手可以打掃、洗毛巾。”“這些事,交給我就行了。”“怎麼可以讓一個大男人做這種事?”聽到美木子這麼說,計作一臉詫異,認真地說:“我隻有中等個頭啊!”然後又說了那句“我無所謂啊”。雖然他之前承諾喝醉了要表演的《安來節》至今仍未看到,但是從他打掃店裡時轉腰的動作,以及擦窗戶的手勢,大致就能想象會是怎麼回事了。即使店裡有客人,他也會打掃地上的頭發,看到他整個人都樂在其中的樣子,不禁覺得這個男人把打掃和洗毛巾當成了餘興節目表演。計作的老家在大阪經營紡織品批發。他在六個兄弟中排行老幺,除了計作之外,其他人都從事一般刻板的工作,幾個兄弟都像個性嚴謹的父親,個個都很古板。如果計作不和美木子結婚,或許會一輩子待在汽車公司當業務員,腳踏實地地過一生;娶了美木子,獲得“美發師的男人”的寶座後,原本不明顯的“搞怪個性”如魚得水,發揮得淋漓儘致。“聽說我爸是我祖母和賣藝藝人偷情生下的雜種,看來隻有我身上流著這種血液。”不知何時聽到的這句話,也讓人覺得是信口開河。經常聽人提到“星媽”一詞。計作辭去工作至今的一年半裡,正是扮演了像星媽的角色。為了讓美木子站在美容院這個舞台,培養她成為一流的美發師,他在幕後默默地耕耘。新雇用的年輕學徒手腳很不靈活,完全幫不上忙,經過半年左右,決定辭退她時,也是計作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談妥的;同時,他又去青山的一流美容院,用比之前更低的薪水把良子挖過來。店裡的生意一好,難免遭人嫉妒。當車站前的美容院女主人四處散播謠言時,用報紙包著彆人送的哈密瓜上門打招呼的也是計作;當商店街的家庭主婦和酒店小姐差一點打起來時,當然也是計作及時出麵,用幾句玩笑話化解危機。當個性閒散的良子,因一時分心不小心用剃刀刮傷客人的耳朵,客人的丈夫打電話來吼叫“我要報警”時,也是計作說“我去道歉”;當擅長招呼客人卻很粗心的美木子誤把客人寄放的錢包交給第一次來店的客人,從此一去不回時,計作也說“就推說是我弄錯了”。“我無所謂啊,反正我就是喜歡扮演這種角色。”“我很樂在其中喔。當美發師的男人很不錯喲。”從這些話聽來,美木子在這一年半裡似乎沒有做任何堪稱是賢妻的事。但是計作說他樂在其中,似乎並非言不由衷。不知道他是不是沉醉於“美發師的男人”這樣的角色,這一年來,手頭不再拮據後,他每天睡到中午,頂著一頭亂發一身邋遢地出門,表麵上看來,他不是去柏青哥店就是上咖啡店混,即使回到店裡也是在店門口晃蕩。但是背地裡火柴棒仍不斷增加,而他打掃起來也很認真,所以,恐怕他是故意要扮演大家心目中的“美發師的男人”吧。“家裡開美容院,老公卻頂著一頭亂發,太不像話了。你趕快坐好,我幫你剪一下。”類似這樣的話,美木子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但計作每次都說:“我這樣就好。”當對他說:“你讓太太剪頭發,不就更像你喜歡的美發師的男人嗎?”他卻說:“你應該知道後麵巷子的理發店有一個我喜歡的漂亮小姐吧?”“我當然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好?那張臉就像沒有削乾淨的蘋果一樣。”計作打量美木子的瞼,笑嘻嘻地說:“哦,你在吃醋喲!多吃點醋。美發師的男人如果不能讓老婆吃醋就不算是吃得開。”這種時候,真搞不清楚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雖然有點令人生氣,但想到以前筋疲力儘、心情煩躁時,或是痛苦的時候,他那張搞笑的瞼和油腔滑調的說話方式派上了不少用場,也就沒什麼好數落了。和這種男人根本不可能吵架。回想這五年來的婚姻生活,兩人不曾拌過嘴。如今計作已經是商店街最受歡迎的人,但人性本愛說長道短,街頭巷尾到處流傳那家太太為沒出息的老公不知流了多少淚,或是兩個人整天吵架的謠言。正如同可以斷言這些傳言是毫無根據的一樣,計作這個男人無論對美發師或其他職業婦女來說,都是理想的丈夫。至今五年了——結婚這麼久了,一般妻子應該都已經開始懊惱自己嫁錯人,但美木子不曾有過類似的後悔。“你沒有告訴你老公嗎?”美木子老實地點頭回答皆川,然後搖著杯子,輕聲地說:“為什麼?”美木子大半是在自言自語,但皆川以為是在問他為什麼這麼問。“如果你告訴他是和我見麵,我就會像平常那樣,讓你早點回去。”美木子微醺的雙眼不禁看著皆川的臉。皆川稱不上是美男子,但一對細長的眼睛很有男人味。他的外表粗獷,和室內裝潢設計師給人的細膩印象不太相稱,但是他笑起來特彆親切。今晚,他一隻手靠著吧台學美木子搖晃杯子裡的酒,那側瞼看起來十分溫柔。“你是認真的嗎?”“什麼?”“……搞什麼嘛,我還以為你在勾引我。”皆川轉過頭來,美木子趕緊擠出笑容好掩飾自己在無意間變得認真的眼神,皆川則是收起笑容。“我是在勾引你。在飯店的酒吧裡,一個成年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不想讓她那麼早回家,難道還有彆的意思嗎?問題在於到底是不是認真的。”“……你倒是推得一乾二淨。”美木子笑了起來。這兩人的對話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好幾次遊走在危險的邊緣,美木子每次都用高亢的笑聲敷衍,皆川平時也會跟著笑,今晚卻一臉嚴肅。“我是認真的。”“……”“雖然是認真的,但是我如果這麼說了,你就會對你老公感到愧疚,所以不妨從頭到尾都當成是開玩笑的吧。”“從頭到尾,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從我勾引你的那一刻開始,到你離開飯店的房間。”“我一個人離開房間嗎?”“那當然。你總不能過夜吧?”“喔!也就是說,我雖然是偷情,但你是單身,所以沒有外遇的問題。”美木子又笑了起來。“算了。我太吃虧了。”“外遇沒有吃虧或占便宜的問題,重點在於熱情來了就要充分燃燒,早早滅火。”“你倒是很有經驗嘛!”美木子邊說邊心想,今晚的皆川的確有點奇怪,不能繼續聊這個話題了。他雖然經常出國旅行,但在即將離開日本兩個月的前夕,心情上的確會不同於往常。今晚或許是皆川的特彆之夜,但更是自己的特彆夜晚。“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皆川似乎吃了一驚,但他是個不動聲色的人,很難從他的表情看出什麼。“我們……聽了有點吃醋喔!還是說我應該為你在結婚紀念日還特地來見我感到沾沾自喜?”“誰知道!”好一陣子,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喝著酒,最後皆川突然開口:“你老公真是個好人。”皆川和計作在今年四月見過幾次麵。同學會結束,兩人單獨去喝酒,當美木子提到“我想把店裡重新裝潢一下”,皆川便說自己可以優惠她。美木子和計作商量後,可以動用的預算少得可憐,但皆川原本就有做賠本生意的打算,做出從那些預算完全難以想象的效果。工作場的裝潢是皆川手下的年輕人負責,但在三天的裝潢期間,皆川每天都會露一下臉。第三天晚卜,他們三個人圍坐在美木子為了表示感謝特地下廚做的料理旁,皆川和丈夫像舊識般談笑風生。尤其是計怍,或許是看到自己在背後默默支持的店改裝得這麼漂亮而特彆高興吧,招呼得非常周到,隻差沒跳起《安來節》罷了。之後計作也不時提起“改天找皆川先生來坐坐嘛”,而皆川每次提到計作,也會感歎地說“他真是個好人”。“正男,他也覺得你是個好人。”美木子用這句話結束了已經探觸到前所未有的危險邊緣的對話。她很清楚,皆川雖然從國中時代就很霸氣,但還不致無視自己的這番話,霸王硬上弓。美木子比預定的十一點提早一小時起身時,皆川說還想坐一下,她便留下皆川,獨自走出酒吧。她用飯店前的公用電話撥電話回家,計作很快接了電話。“你在啊!我現在就回去了,店裡我會打掃。”“我剛打掃完。去打柏青哥時,一下子又中了大獎。對了,我在柏青哥遇到五金行的老爹,他找我去‘綠洲’,我等一下就要過去。你慢慢來,沒關係。”什麼中大獎,準又是信口雌黃。美木子心裡這麼想,掛上電話。美木子搭上在飯店前攔到的計程車,在日暮裡車站下車。這一路上,皆川臨彆時所說的話,一直在她的腦海裡盤旋。關上車門時,她終於將這番話拋在腦後。美木子朝酒店街走去。她推開掛著“綠洲”招牌的小酒店的大門,用眼神向吧台後麵那位熟識的老板打招呼。狹小的店內深處,計作正雙手抓著麥克風唱歌。“我和你一起在利根川的船頭,我們一起生活吧……”他唱得忘我,緊閉雙眼上方的兩道三角眉抖動著。充滿哀傷的《船頭小調》被他唱得很有喜劇效果。計作唱完一曲,客人鼓掌喝彩時,他才發現美木子,便朝她走來。“你外遇去了?”計作才坐下便這麼說。美木子訝異地轉過頭來,計作滿臉笑容。“我回家後,你那個叫安子的朋友剛好打電話來,她說今天晚上並沒有和你碰麵。你和誰外遇去了,趕快從實招來。”計作半開玩笑地問,美木子坦誠回答:“皆川先生。”“他說明天要去歐洲兩個月,為他送行。本來不想瞞你,但是丟下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跑去見其他男人,我實在說不出口。皆川先生要我問候你。他還說很喜歡你。”美木子覺得自己似乎對兩個男人說了同樣的話,雖然有點愧疚,但畢竟掩飾過去了。計作也一臉得意。“我也很喜歡他。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下次帶我一起去嘛。”看到丈夫毫不起疑的笑容,美木子心裡突然一陣空。但那不是放心的空,而是有些空虛傷感的空。美木子不知道這份空虛傷感因何而來,隻覺得空空的心中響起了皆川的聲音。皆川在臨彆時說:“我回國後會再打電話給你。下次來見我的時候,請你做好心理準備。”“啊,我再來唱一首——”計作抓起麥克風站了起來。美木子拿起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碰丈夫留在吧台的空杯子,一飲而儘,同時在心中輕聲地說:“第五次結婚紀念日……”年底年初的生意特彆忙,才一眨眼,兩個月便過去了。這段期間,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良子新年才過便突然提辭職。去年年底,她便整天悶悶不樂,即使問她,她也不肯透露半個字,一再堅持“希望你同意我辭職”。最後隻好又請計作出麵調解。店裡打烊後,計作帶良子到附近的餐廳,他深夜回家時說:“已經談好了,她這陣子應該不會再提辭職的事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美木子問。“她為男朋友的事煩惱,說要丟下一切,想一死百了,所以我帶她去喝酒,好好安慰她一下。”計作說完,嚷嚷著“喔,好冷,我要去泡個澡”,便搖搖晃晃地下樓。或許是計作的安慰奏效,良子第二天來上班便對美木子說“對不起”。她雖然仍是一副很遲鈍的模樣,但態度卻很誠懇。又過了一個月。在這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天,美木子準時關上店門,對計作說:“傍晚皆川先生打電話來,說他已經回國了,有很多趣聞,邀我和你一起見個麵。你有空嗎?”其實這話已經過了一番算計。昨晚計作說他的朋友從大阪上來,約好一起吃晚餐。“太遺憾了,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拒絕特地從大阪上來的朋友……幫我向皆川先生問好。”他的回答果然不出美木子所料。雖然一切都如她的算計,但美木子還是鬆了一口氣。皆川在電話裡說,已經在平時見麵的九段下的飯店訂了房間,他大約九點才能到,請美木子先到飯店房間等他。美木子正打算像上次那樣換上樸素的衣服,計作卻堅持:“穿更年輕一點的顏色嘛,不然他一定覺得還是外國女人好。”美木子聽從他的建議換上那件淡紫色的洋裝時,他又在梳妝台東翻西找地找出一條相稱的珍珠項鏈。雖說他喜歡皆川,但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要去見另一個男人。這個人連妻子穿什麼都要費心,到底在想什麼——美木子甚至覺得有點生氣。這個氣衝淡了準備背叛丈夫的愧疚,她很自然地留下一句“我可能會晚點回來”便出門了。無論是在計程車上,還是在飯店櫃台報出皆川的名字、接過鑰匙時,以及在電梯裡,美木子都出奇地平靜。房裡除了一張豪華的雙人床,沒有什麼特彆之處。在理所當然的房間和理所當然的男人發生理所當然的外遇,就這麼簡單。美木子這麼想著,靜靜地等待。過了約定的時間,皆川始終沒有出現。將近十點時,電話響起。“突然要加班,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恐怕,”他說到一半,突然改口,“不,老實說,我一直在猶豫。我還是無法背叛你老公,我一直想起他親切的樣子。不好意思——你老公真的很愛你,也很信任你。”“彆說了。下次你去勾引有個壞老公的太太吧。”“不過,你來了,我很高興。”“我早有預感,知道你會打這個電話,所以才放心過來。對了,去年沒有來參加同學會的那個綽號叫平助的同學,他每次都故意出糗逗大家笑——他現在在做什麼?”“你是說佐藤吧?聽說是在公司上班。怎麼突然想起他?”“嗯,剛才我突然想起他……”“你想到的不是佐藤,而是你老公吧?”被皆川識破了。美木子走進房間看到那張雙人床,突然想起蜜月旅行在長崎飯店的初夜。不知是否太緊張了,計作抱著美木子不得其門而入,他誇張地抓著頭,做出搞笑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做出吊起三角眉的表情,從此成了他的習慣動作。“那,再聯絡。”美木子說完掛上電話。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原本以為自己很平靜,現在才發現自己一直很緊張,此刻突然感到渾身疲累,美木子在床上躺了下來。皆川的那句“你老公真的很愛你”就像催眠曲般在耳邊響起,她就這麼睡著了。當她醒來時,枕邊的時鐘已經指向三點。年輕時,她向來對自己從不認床感到驕傲,但沒想到這竟然讓她在原本應該是外遇的床上睡過了頭。她慌忙到浴室的鏡子前整理頭發,然後一路衝出房間、衝出飯店大門,坐上計程車。雪越下越大,東京的街道在夜色的籠罩下,又被厚厚地披上一層雪衣。白茫茫的雪讓熄了燈的商店街更顯冷清。美木子輕輕推開門。二樓的燈光微微地照亮了店內,裡頭和她出門時一樣雜亂,看不出有打掃的痕跡。最後一位客人的頭發仍一坨一坨地堆在地上。美木子覺得礙眼,伸手拾起丟進垃圾桶,然後躡手躡腳地上樓。計作沒換下衣服,半個身體塞進桌爐睡著了。她脫下大衣,正準備打開衣櫃時,吵醒了計作。“怎麼這麼晚?”他語帶嗬欠地問道,緩緩坐了起來。“好玩嗎?”妻子和其他男人混到快天亮,他竟然毫不懷疑,還問什麼“好玩嗎”。美木子突然感到很生氣。“我外遇了。剛才和皆川先生去了飯店。”等她回過神時,話已經脫口而出了。美木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這種謊,她撥了撥頭發,轉身看著計作,在他對麵坐下來。“我和皆川先生外遇了。我背叛你,混到清晨才回家。你不說點什麼嗎?”聽到美木子突然豁出去的這番話,計作九九藏書網愣了一下,但立刻用帶著睡意的聲音說:“好漂亮……你今天晚上最美了。這條項鏈配得真好。”計作像往常吊起三角眉時,美木子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很想說自己很寂寞,卻說不出口。搭計程車回家的路上,美木子望著窗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接近皆川。她對皆川沒有愛,隻是覺得和太完美的丈夫沒吵過半次架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反倒令她感到寂寞。她知道,即使自己外遇了,丈夫也絕不會生氣,因而感到寂寞……“你怎麼不像平時那樣說‘我無所謂啊’?”“我無所謂啊……”美木子更加難過了。她遷怒地扯下項鏈,用力甩在桌爐上。項鏈斷了線,珍珠散落一地。“這根本是本末倒置,應該是你生氣才對。我覺得好像被你當傻瓜了。”美木子話說出口,反而更加生氣了,她不發一語。計作嘴角仍然掛著微笑,默默地撿起珍珠,接著猛然抬起頭來說“笑一笑”。美木子用力搖著頭。“那就沒辦法了。”計作說著,誇張地鼓起臉,接著伸手過來。美木子以為他要動手,然而並不是。他抓起美木子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你和他上了幾次床?”“一次——隻有今天晚上的一次。”計作用美木子的手拍了自己的臉兩三次,輕聲地問:“那我到底是第幾次?”他重複說了好幾次之後,美木子才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她甩開計作的手。“你和誰……”她不禁問道,計作抓了抓頭,又摸了摸冒出胡子的臉頰,嘀咕地說:“女人容光煥發地回到家,男人卻一臉胡茬。”接著依舊一臉搞笑的表情說:“我也剛從良子那裡回來……”“前年,把良子挖角過來沒多久,我們就發生關係了,上個月良子突然提出辭職,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向她保證,會和老婆離婚,和她廝守終生,但是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她覺得忍無可忍,吃安眠藥自殺,我安慰她,在春天之前一定會把事情搞定。原本打算再瞞一陣子,事到如今隻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聽了這一番話,美木子無言以對,許久才擠出“為什麼”這幾個字。“這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沒什麼理由……那你又是為什麼?”計作好像在聊什麼輕鬆話題似的問道。美木子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事後回想起來,那正是說“剛才我是騙你的”的唯一機會。但是丈夫突如其來的自白讓她陷入一片混亂,使得她放棄了這個機會,何況去飯店房間時,她就已經決定要和皆川發生關係了。她還沒從這個打擊裡清醒過來,計作便悠然地站起身說:“從今晚開始,我就去她那裡了。”美木子沒有阻止,隻是呆坐在原地,他踩著和往常一樣輕快的步伐下了樓梯,接著傳來關上大門的聲音。直到因為下了雪而比平時更顯蒼白的黎明時分,美木子把疲憊、寒冷的半個身體塞進桌爐躺在榻榻米上才開始感到生氣。把我當傻瓜了——她輕聲說道。自己光和皆川見麵就覺得很愧疚,而計作和良子——那張滑稽的臉和遲鈍的臉——竟然在兩年前就已經背叛自己了。事後回想起來,一月時,當良子說要辭職,計作去勸她,結果到了半夜才回來,當時就已經很奇怪了。那張滑稽的臉竟然是他掩飾外遇的假麵具,美木子完全被蒙在鼓裡,他今晚為準備去見皆川的美木子精心打扮,也隻是為了掩飾自己要去赴良子的約而已。或許他之之前就隱約察覺到美木子和皆川之間的關係,雖然察覺了,但是他的眼裡隻有良子,根本不在意妻子外遇。原以為他是個過度體貼的丈夫,因為他異於一般男人的體貼而感到寂寞才去見皆川的美木子,此刻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怒火中燒。儘管叫人難以置信,卻不得不信。她一整夜沒合眼就接著開店營業。這一天良子沒有任何聯絡也沒有來上班。美木子關上店門,去了在飯田橋後方的良子公寓,她一年前曾造訪過一次。良子以前住的房間現在住著一對夫妻。從管理員那裡得知,良子去年年底就搬走了,說是搬到更高級的公寓。管理員也不知道她搬去哪裡。看來他們從去年年底就開始著手準備愛巢了。美木子心想,這種男人不回來也罷。一個人氣鼓鼓地朝車站走去。第二天,良子仍舊沒有出現。晚上九點過後,計作終於來電話。“我現在過去一下。”一小時後,計作一副沒事般地從門口進來,他說:“我隻拿那件新夾克。”說完就自顧自地走上二樓。這張五年來熟悉的臉,背後竟然隱藏著和欺騙老婆的世間男人沒什麼兩樣的小聰明。一想到這裡,美木子的胸口再度竄起怒火。她好不容易克製住,才緩緩走上樓梯。計作把兩年來搜集了三個罐子的火柴棒,全倒進今年過年買來準備烤年糕的火盆,正準備點火。一根火柴的小小火焰很快蔓延到其他火柴棒,發出煙火般的嗶啵聲。最初的幾秒鐘有如幻影般漂亮,但很快就變成一團火焰躥升。計作“哇噢”地叫了一聲,誇張地避開火焰的表情依然像在搞笑,美木子知道他是真心要離家出走。但是她一點都不想攔他。美木子內心也有一把熊熊燃燒的火,根本無暇思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火又躥燒了一次,但一轉眼便燃燒殆儘。從來沒有吵架、爭執的這兩個人,在這些歲月裡或許並沒有累積什麼夫妻之情,因此,即使丈夫就這麼離開,美木子似乎也沒有任何留戀。“我已經這把年紀了,她還年輕,有朝一日我或許會被她趕出來,再回到這個家。到時候你如果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可不可以讓我回來?我跟其他人說我老爸病倒了,要回去大阪一年。”計作自顧自地說完便走下樓梯,美木子也跟在後麵。走到樓梯儘頭時,美木子出其不意抓住計作的手。計作以為美木子要挽留他,回頭露出驚訝的表情,美木子說:“怎麼可以頂著一頭亂發離開?”計作回答:“沒關係啦!”美木子硬是將他拉到鏡子前坐下。或許計作察覺到美木子在生氣,於是順從地說:“那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剪短一點?”美木子拿起剪刀時,他用很戲劇化的聲音說:“你該不會心生嫉妒而對我下手吧?”“都這種時候了,認真點好不好?”“我很認真。我向來都很認真。”雖然他露出如他所說的認真表情,但在美木子眼裡也像是在搞笑。他們在鏡中四目交接,美木子搶先避開了,動起手上的剪刀。她第一次剪丈夫的頭發,發現他的頭發比想象中的粗硬,剪起來很有感覺。美木子將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以免剪刀顫動。她每剪下一撮頭發,心中的怒氣似乎也漸漸平息。在快要剪完、準備幫他剪後方的頭發時,她凝視著他的後頸。最近美容院也經常有男客上門,每次幫他們剪後頸上的頭發,總覺得男人的後頸和女人很不一樣,有一種很呆又很孤單的感覺,計作的後頸也一樣。看著他青白的後頸,她發現隻有那裡仍然是她五年來所熟悉的丈夫。計作像人偶一樣垂著頭,美木子也垂著頭靜靜地看著他的後頸。如果現在丈夫說“我不想離開”,自己或許會對前天的事一筆勾銷,默默地點頭接受。“我想,我一個人一定撐不下去……”美木子低聲說道。“一定可以的。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女人學會外遇時,就已經獨當一麵了。”這話雖然聽起來像是在挖苦,由於計作的聲音顯得很認真,所以美木子認為這是他出自內心的鼓勵。美木子抬起頭,舉起剪刀哢嚓一剪,似乎想要趕走剛才的軟弱。隨著激揚的剪刀聲,共同生活了五年的男人的頭發不斷從美木子的指尖滑落在地上。到了春天,丈夫依舊沒有回來。雖然美木子試著找過,卻遍尋不著這兩個人的下落。久而久之,客人也不再問起計作,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不,即使是計作這樣的人,如果他真的想分手,應該會寄離婚申請書過來。不,他可能哪天又晃回來了。當她在這兩種想法之間搖擺不定的同時,也漸漸習慣了計作剛離開時如燈乍滅般的寂寞,就在此時,計作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的經理夫人來店裡做頭發。“我之前就一直想找機會來看看……”接著又擺出一副介紹人的姿態問:“你先生還好吧?”美木子撒謊敷衍過去了。正當她為經理夫人那頭很有光澤,不像五十歲的人的頭發吹整時,經理夫人突然若有所思地問:“你先生為什麼會辭掉工作?”仔細一問,才知道和經理吵架的事根本是子虛烏有,他突然提出辭職的前一天,還充滿自己背負著整個公司命運的乾勁。無論再怎麼詢問他辭職的理由,他總是露出慣有的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表情,根本叫人無法猜透。美木子又撒了謊,蒙騙過去,經理夫人離開之後,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美木子在下一個公休日的上午打電話給皆川,她說:“我有事找你商量。”皆川回答:“那我們去六本木吃午飯吧。”他說完又接著問:“什麼聲音?”下個星期有馬戲團要在這附近表演,兩三天前就有馬戲團團員著裝吹起熱鬨的吹奏樂在這一帶遊行。“馬戲團?真讓人懷念。”皆川在掛電話前輕聲說道。皆川一在六本木的餐廳坐下就問:“你老公還好嗎?”接著又說:“二月和他喝了酒之後,我成了他的迷了。”美木子一臉納悶地問皆川是怎麼回事,皆川一臉錯愕,意思是說你不知道嗎?原來,二月初的時候計作突然打電話給他,兩個人在一家小餐廳喝了酒,聽他聊了許多趣聞。“他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叫《船頭小調》?就是‘我是河岸的枯萎芒草,你也是’的那首歌,他還邊唱邊跳呢。看著他跳舞,我更覺得他是個好人。”一問日期,原來是計作剛離開家的時候。美木子得知計作並沒有告訴皆川他離開家的事,於是當皆川問她“你找我有什麼事”時,她便回答“改天再談吧”。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子,吃完飯便各自離去了。當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走出日暮裡車站的檢票口,慢慢走在商店街時,又聽到了馬戲團的喧鬨聲。她遠遠地聽著那些嘈雜聲,突然傳來一聲大叫。等她回過神時,發現附近的路人已經跑到了十字路口。“有人被車子撞了!”她聽到很誇張的慘叫聲。美木子也跟著跑了過去。隔著人牆,她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身上穿著大圓點圖案的衣服。那個人應該已經五十幾歲了,三角帽下塗得雪白的臉上刻滿了皺紋,活像吃剩變乾的饅頭。每當他痛得擠出滿臉的皺紋來,美木子就覺得他好像是在笑。不知是否渾身無力的關係,無數個氣球突然從他的手上鬆脫,搖曳著長長的線,同時飛了起來,飄散在春天溫暖的天空裡。紅、黃、綠五彩繽紛的氣球,猶如飄散在春天天空中的無數肥皂泡。美木子仰望著氣球,突然想到那天晚上謊稱外遇的或許不是自己而是計作。一月時,良子的確為感情的事煩惱,而她的戀愛對象正是計作。但計作和良子發生關係或許是在那天晚上;那天晚上當她說出“和皆川外遇”,計作為了替突然哭著說“我外遇了”的美木子掩飾,才編出那樣的謊言。就像當初相親時,他故意把咖啡噴在桌上以掩飾美木子的失態一樣,他假裝自己有更嚴重的外遇,借此替美木子掩飾。當美木子打算放棄美容院時,計作說對自己的工作沒興趣,也是謊言。不,計作並不是替美木子掩飾,而是借由“我的外遇更過分”這樣的謊言來自我掩飾。或許那天晚上美木子說“我和皆川外遇”的謊言對計作造成了難以想象的傷害,他為了隱藏自己的受傷,才披上小醜的外衣,編出那樣的謊言。他和良子一起逃走,自己在皆川麵前手舞足蹈地唱起《船頭小調》,或許都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受傷而披上的小醜外衣。不……美木子搖了搖頭。她不想承認自己一句無聊的謊言,竟然傷害了這麼溫柔體貼的男人,而且傷得這麼深。他隻是發自內心喜歡取悅人、喜歡搞笑而已。原以為他是個讓妻子站上舞台,自己在背後默默支持的人,其實在這個街道的舞台上,集鎂光燈於一身的是扮演“美發師的男人”這個搞笑角色的計作,她自己則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襯托他的配角。他把商店街的所有人、美木子變成觀眾,自己努力扮演這個角色,當幕布落下時,又走向一個新的舞台。如果良子這名觀眾也感到厭倦時,有朝一日他或許會回到往日的舞台。果真如此的話,自己就必須對他說“我無所謂啊”。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漸近,四周陷入一片嘈雜。美木子走到人行道的角落,獨自遠離旋渦,再度抬頭仰望天空。氣球已經遠去,變成了彩色的小泡泡。每一個泡泡似乎都曾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臉,也是這五年來的每一天。美木子朝空中用力伸手,像小孩子那般想著,如果能抓到這些泡泡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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