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後的搖籃曲(1 / 1)

戀文 連城三紀彥 7969 字 1天前

“剪刀聲吵得要命,聽到這個聲音,”“總覺得連接老媽和死去的老爸的”“這個家的曆史,還有和我之間的線都被他一一剪斷了。”“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這個院子變成了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的東西……”這是我第一次談我的父親,我說的不是我懂事之前就撒手人寰的親生父親,而是去年三月初,老媽一輩子隻有這麼一次把日本高級料理餐廳的工作交給女服務生,去參加九州旅行團時帶回來的那個家夥。老媽在電話裡說“我有好玩的特產要給你”,我還期待了半天,沒想到竟然是他。他們站在玄關時,他從老媽身後探出頭來,向我鞠了躬……他像行李員一樣背著老媽的行李,我還以為是旅行社的人,沒想到他說了聲“打擾了”,跟著老媽走進裡麵的和式房……就賴著不走了。老媽應該是有點不好意思吧,甚至沒跟我介紹,就把“特產”推進和式房。“櫻島太好玩了,我真是愛上那裡了。”她拚命和那家夥聊旅行的事,我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那家夥一進門就擺出一家之主的模樣,走到院子裡說:“這棵鬆樹從上麵數下來的第三節開始枯了,要噴點藥才行。”“那家夥是誰?”我偷偷問老媽。老媽用小拇指勾著垂在兩側的鬢毛,露出女人的媚態說:“是他跟我回來的,我有什麼辦法?”據說,當老媽的老毛病胃痙攣發作,在水俁的旅館靜養一天時,那家夥說什麼把老媽一個人留在旅館太可憐了,況且自己多少有點醫學方麵的知識,便一起留了下來,忙進忙出地照顧老媽……之後兩人相偕去長崎和雲仙,最後就這樣一路跟著回到了東京的家裡。“他沒有親人,做過很多工作。當時他被趕出公寓,正愁無處可去,沒想到賽馬贏了點錢,剛巧看到電車上的九州旅行廣告,就鬼使神差地參加了這趟旅行……反正,他照顧過我,讓他住個兩三天有什麼關係。”我曾親耳聽到他說全家因為火車意外喪生了,事後才知道那根本是他胡扯的漫天大謊。當時,我覺得反正隻住兩三天,但兩三天變成了五六天,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個月。“他到底要住多久?我討厭看到非親非故的人在家裡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我趁那家夥洗澡時問老媽,老媽竟然瞪大眼睛說:“這個家裡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非親非故。”我之前沒提到雅彥,他在戶籍登記上算是老媽的次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其實他是老媽把死去的閨中密友的女兒所生的孩子帶回家養。因為對方是未婚媽媽,孩子雖然生下來了,但要養大可沒那麼容易,原本打算送孤兒院,老媽基於同情,把孩子帶回家。雖然他還乳臭未乾,但已經讀國中一年級了。我們瞞著雅彥,說他是老媽和店裡的客人所生的孩子,而對方在婚禮前病死了。我把他當成同母異父的弟弟,一直很疼愛他……我怕雅彥聽到,特意壓低嗓門:“雅彥還是小嬰兒時,我就認識他了,我不認為他是非親非故的人。”“我不是說雅彥,是說你。”“我怎麼不是這個家裡的人……”“你在說什麼夢話?是誰在大學畢業時說餐廳不符合自己的興趣,離開了這個家,和莫名其妙的女人結婚?結婚不到半年,你又跑回來……自從你聲稱要離開這個家,我就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指望你,現在我也隻是把你當成是寄宿的而已。”她每次都是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媽說得沒錯,我在大學畢業後就和一名酒店小姐打得火熱,因為家裡反對這樁婚事,所以我選擇離開這個家。但老媽是對的。那個女人叫和美,卻是個狠角色。當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在目前這家貿易公司上班,薪水很不錯。光靠我的薪水就可以養活兩個人,但她就是不想辭去酒店的工作……我正覺得納悶,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婚前就和店裡的一個客人眉來眼去的。半年之後,她覺得還是那個男人比我更理想,結果,有一天她就此一去不回了……雖然我自己一個人過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覺得回家是最好的選擇。這對女人來說,就是離婚後又投靠娘家。老媽竟然揭我瘡疤,我也隻能讓步了。“那究竟要住到什麼時候?照這樣下去,我看他是準備賴著不走吧。”聽我這麼一說,老媽不以為然地說:“你問他到底要住多久,很遺憾,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死,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確切的時間。”“那是要住一輩子囉……”我驚訝地問。“昨天,我們去區公所辦了結婚登記。這把年紀也不需要舉行婚禮了,之前的九州之旅就當成是蜜月旅行,這件事不會改變了……”儘管天氣一點都不熱,但老媽拚命搖著扇子說:“如果你不滿意,可以離開這個家。聽你上次的口氣,好像打算和你們公司那個石津京子小姐結婚吧。這個家可不需要公司職員來當媳婦,你們可以搬出去。”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但當我看到那家夥洗完澡,母親趕緊過去幫他倒啤酒時,我又驚訝得忘了生氣。與其說是驚訝,還不如說是心裡很不是滋味要來得恰當。老爸死後,老媽儘心儘力守了這家餐廳近三十年,是客人眼中的漂亮老板娘。她看起來既年輕又漂亮,根本看不出是我這個三十五歲兒子的母親,但是她已經五十好幾了,光是再婚就夠丟人現眼的了,何況他們才認識三個星期而已,婚姻大事怎麼可以像決定養一條狗這麼草率——但我了解老媽,她應該是打從心裡要和他廝守一輩子。或許是因為一年四季都穿和服習慣抬頭挺胸的關係,老媽凡事都一絲不苟,如果大家知道了她和那個像野狗般的男人再婚,不僅是我,所有人都會笑掉大牙。然而即使是這種會被人恥笑的事,她也會做得一絲不苟,她就是這種個性。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目前那家夥住在客房,和老媽分房睡,但既然已經結了婚,此時一定有人偷偷溜進另一個人的房間……他們在九州的旅館應該就已經如膠似漆了。難怪老媽常媚眼看著那家夥,說什麼“水俁的環境汙染太嚴重了,晚上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但竟然可以在昏暗的夜空看到銀鶴飛翔,雖然月光顯得有些寂寥,但銀鶴的翅膀閃著銀色的光芒,那麼美的景物,已經有好幾十年沒看到了”,這般尋求他的附和。老媽也事隔三十年之後展翅高飛了……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老媽從事這一行,三十年來始終很有女人味,但那是麵對客人的時候,回到家裡,我希望她隻是個普通的母親,像一般的母親那樣,把手伸進衣服裡抓背,或打個大嗬欠之類的。但老媽竟然對我說:“聽說銀鶴的夫妻都很恩愛。當太太生病,無法一起遷徙時,老公就會留下來照顧。旅館的女服務生看到他留下來照顧我,都這麼冷嘲熱諷地告訴我。”老媽還難得地用手遮住嘴巴,故作高雅地咯咯笑個不停。到了半夜,我仍然耿耿於懷,於是去雅彥房裡拿鳥類圖鑒翻查。水俁附近的確有個著名的鶴棲息地,但那裡的鶴大都是灰暗的老鼠色。在月光下,或許老鼠色看起來像銀色,我不能說老媽說謊,但仔細一看,我發現鶴的細長脖子和那家夥的很像……之後他的臉便一直在腦海裡閃現,我更加難以入睡,最後仍不知不覺昏昏睡去。黎明時分,我被院子裡的聲音驚醒。我下樓,站在走廊上探頭張望,那家夥正試著搬開院子裡最大的石頭。“你在乾嘛?”我忍不住火大地問,那家夥說“早安”,回頭對著我微笑。他的笑容有一種至今不曾有過的從容,似乎在說法律保障他有住在這個家的權利。“沒什麼,隻要把這塊石頭挪到角落,整個院子就整理好了。所以我想趁大家還沒起床時把它做完……”“那是我老爸的遺物。是他過世之前,特地從老家會津運來的……”那家夥顯然慌了,但立刻又露出笑容,接著便停下手,在走廊上坐了下來。“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問須衣,她說沒問題……真不好意思。”他這麼說著,仔細打量長滿苔蘚、綠色的斑駁圖案軟軟地覆蓋在表麵的石頭。“難怪那麼重,原來我在無意間和你父親相撲……”在此之前,我從沒和那家夥說話。每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在走廊上遇見他時,也故意移開視線,所以,那家夥也有點尷尬地說:“我以前在園藝師手下當過一年的助手。”他一整天都在整理院子,剪刀聲吵得要命,聽到這個聲音,總覺得連接老媽和死去的老爸的這個家的曆史,還有和我之間的線都被他一一剪斷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仔細一看,整個院子完全改觀了:雜草被修剪得一根不剩,乾涸的池塘也注了水,的確變好看了,隻是已不是我熟悉的院子。三十多年來所熟悉的院子突然變成了彆人的庭院,就像雖然醜卻熟悉的臉蛋突然整了型,變漂亮了一樣……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這個院子變成了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的東西……我的眼神很不安,但是那個家夥根本不可能發現。“好了。”他站了起來,伸長了像鶴一樣的脖子仰頭看著我,“聽說你不記得父親的長相?我父母也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我能了解你的寂寞。還有,你可以叫我爸爸……”我真想揍他一拳,但還是拚命克製住了,氣呼呼地走回房間時,不禁進出一句“混賬”。那家夥到底在想什麼,可以叫他爸爸?雅彥的話,還說得過去,但如何叫三十五歲的我喊一個小自己四歲的男人爸爸?老媽也真是的,竟然和年紀快要隻有她一半的男人結婚……聽說老爸死的時候,她才二十四歲,難不成她還以為自己仍二十四歲……不管是收養雅彥還是嫁新老公,老媽都是因為我才受到了刺激。當初,因為我離家,她才把雅彥帶回來,而這次嫁新老公,距離我告訴她想把女朋友介紹她認識、打算結婚的事還不到一個月。因為她不知道親生兒子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家,所以想找一個更可靠的親人在身邊。如果我不這麼想,根本就無法接受老媽有一個比我還年輕的老公。不,我死也不會承認那家夥是老媽的老公,更不可能承認他是我的新爸爸。“媽,你在外麵被彆人恥笑,我可不管。”我猜所有人絕對會大吃一驚。但事情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老媽說:“誰都不會笑我,大家比你更了解我。”這一次老媽又說對了。在我離婚半年後回到家裡時,那些曾對我翻白眼,口無遮攔的家夥聽到老媽再婚的消息,的確驚訝了一下,但卻說:“雖然比小安年輕,但做事很穩當。”“聽說他已經開始學習廚房的工作,這麼一來,‘住善’也不怕沒有人接手了。雅彥還小,起初還真有點擔心呢。”這些人的口氣,完全沒有指摘老媽的意思,根本是衝著我來的。搞什麼,那家夥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個子瘦瘦高高的,頭發長長的,整天穿著牛仔褲,完全不知道他腦袋裡在想什麼,和馬路上的那些年輕人根本沒什麼兩樣。一開始我還這麼認為,後來發現他很懂得掌控人心,無論做什麼事都很靈巧。他在學習廚房工作的同時,把以前老媽因為太忙而胡亂堆放的廚房和員工休息室也打掃得一乾二淨。經營了三代的餐廳,廚房說有多臟就有多臟。結果,那家夥才來不到一個月就重新換了紙門,連冰箱裡也擦得一塵不染,好像重新裝潢一樣,整家店煥然一新。我還是很不滿。外人跑來家裡攪和,不,是來整頓清理,照理說我沒有什麼好抱怨,但是我的心情卻被攪得一團亂。紙門的顏色、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甚至泡的茶,都有了彆人的作風。至於老媽,一瞼奉承地說:“真不好意思,和你結婚好像是找你來做家事的。家裡的事讓我和阿世做就好了。老公,你隻要在店裡幫忙,其他時候多休息一下嘛。”聽到了嗎?已經開始叫“老公”了啊!那家夥完全沒發現:我在一旁看了,都替他們羞紅了臉,竟然擺出一副大男人的樣子,說什麼:“不,須衣,你才辛苦,我隻是儘力幫忙。”光聽對話,會覺得真是一對模範夫妻,但看起來像母子的這兩個人,而且一個是純日本風格的中年婦女,一個像半個美國現代年輕人,簡直就像戰前的人和戰後的人在說雙人相聲。家裡的布置一旦改變,人也會隨之改變。那家夥在九州旅行時就已經牢牢抓住老媽的心,沒想到連從我爺爺那一代就在店裡工作的主廚阿常也立刻被他俘虜了。“他該不會是第三代老板留下的種吧?還真是有這方麵的才華,握菜刀的架勢,簡直和第三代老板年輕時一模一樣。隻要學個兩年,就可以取代我了。我做夢也沒想到,第四代老板是以這種方式誕生的,”向來嚴肅的阿常竟然難得地露出笑容。連最資深的女服務生阿世也不吝稱讚:“不知道老板娘去哪裡找到這麼好的男人?我原本還以為時下的年輕人都不可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了。人還真不能光看年齡。”隻要搞定這兩個人,就等於掌握了店裡所有的人,大家都紛紛喊他“老板,老板”,他卻假惺惺地說:“彆叫我老板,我還不夠格……”就連剛從高中畢業的小學徒,他也諂媚地說:“你的手藝真好。我練了好多次,皮還是削得不夠薄。可不可以教教我?”不管對誰,他都一副低姿態,極力討好……餐廳裡的氣氛向來嚴肅,但他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如魚得水,深得人心了。接下來是雅彥。我把雅彥當成是老媽四十歲時的私生子,向來都真心疼愛他。他對雅彥說,你和“哥哥”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幫忙。或許雅彥也不喜歡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無論那家夥再怎麼討好,雅彥都學我的樣,不,應該說,雖然他仍是個孩子,卻可以感受到我對那家夥的反感,而決定和我站在同一陣線,所以他當時並沒有吭氣。但國中生畢竟還是個孩子,那家夥帶他看了一場晚場的棒球賽,拿到一顆筱塚的全壘打球後,他就倒戈了。當我說:“你不要跟他去,下次我帶你去。”他竟然斜眼看著我說:“哥哥,和你一起去,你不是喝啤酒就是上廁所,無聊死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偏偏忘了雅彥的生日。那天我下班回家,雅彥拿著嶄新的球棒說:“謝謝你送我這個。”“這是什麼?”“今天是我生日,哥哥,你不是托新次先生把這個交給我嗎?新次先生是這麼說的。”我暗自大叫不妙,正想補救時,卻為時已晚。“原來你忘記了,是新次先生代你買的禮物。”他一副自以為是的口氣,然後興奮地叫著“新次先生”,便衝到了走廊。“你是什麼意思?”事後我問那家夥,他一臉不以為然地說:“我發現他很期待你會送他東西,但你好像忘了他的生日。我打電話到你公司,想告訴你會幫你買禮物送他,但你剛好不在。”我把球棒的錢丟給他。說什麼打電話到我公司,根本是睜眼說瞎話。我能夠理解他闖進陌生人的家裡,想要討雅彥歡心的心情,但是也不需要把我當墊腳石踩在腳下吧。或許你會認為我為了芝麻小事和他計較,但是凡事都可以以小見大。在六月的某個晚上,老媽有事外出,五六個看起來像黑道大哥的人大吵大鬨地說:“這麼難吃的東西,要我們怎麼吃?”阿常氣得臉上青筋暴露,用毛巾包住切菜刀準備衝出去,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攔住,正當廚房裡一團亂時,我說:“趕快報警。”那家夥似乎就在等我說這句話,他拿起一個酒壺說:“這個借我一下,我去看看。”悠然地走進那間吵鬨的包廂。過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地跑去察看動靜的女服務生說:“我聽到他們笑得很愉快。”我心想怎麼可能?這也太誇張了。但一個小時後,真的看到他滿臉笑容地把幾個穿著雙排扣西裝、麵目猙獰的家夥送到玄關,他們不僅買單,甚至還感謝廚師的用心料理。“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大家滿臉狐疑地問,他卻一派輕鬆地說:“這個世上,隻要肯低頭許多事就可以解決了……”這家夥是不是很卑鄙無恥。這種話應該是活了五十幾歲的男人講的,乳臭未乾的年輕人說這種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然而大家都以欽佩的眼神看著他。他當然出風頭啦,但嚷嚷著“報警、報警”的我豈不是無地自容?老媽回來後,對他說“你真是立了大功,幸好沒有鬨到警局”時,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所有人都用冷漠的限光看著我,我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這件事讓他建立了男人的威嚴,卻讓我的威嚴掃地。在此之前,即使我從不過問店裡的事,也因為是老板娘的兒子,大家都對我另眼相待,但是現在大家越把那家夥捧在手心就越不把我當一回事。來家裡幫忙家事的年輕女服務生對那家夥說什麼:“老板,你那麼瘦,要多吃一點。”卻對我說:“你這麼晚回來,竟然還沒吃飯?”這簡直是鵲巢鳩占、喧賓奪主嘛!連我都不禁認為自己才是突然闖入的外人,我漸漸開始對人察言觀色,連在走廊上都會躡手躡腳地往角落走。我真的快氣瘋了,你們應該可以了解吧!我甚至感到可怕。一個素不相識,而且在我看來根本沒有什麼特彆魅力可言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家裡,一轉眼的工夫就把大家都洗腦了,他無論在店裡、家裡都有一席之地。我一點都不誇張,那簡直和希特勒當初改變德國人的行為沒什麼兩樣。但仔細想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老媽喜滋滋地說:“家裡的氣氛變開朗了。”在他出現之前,不管家裡還是店裡都有一種陰沉沉的感覺。無論老媽再怎麼努力,一個寡婦能有多大能耐?雖然雅彥現在對自己的身世還不知情,但我和老媽都很擔心,有朝一日當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家的孩子,不知道會有什麼舉動;阿常在戰爭時失去太太後就一直單身至今;阿世和兒子、媳婦也處不來,幾乎都住在店裡,休假的時候,他假裝回家,其實是去逛百貨公司打發時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酸,沒想到來了一位魅力十足、懂得掌控人心的家夥,大家當然會一擁而上。那家夥也很渴求家和朋友,於是感情的供需曲線一拍即合。儘管我才和老媽有血緣關係,但我完全被大家遺棄了,即使早早回家也很無聊,隻能邀京子去看電影、喝酒……京子很迷我,和我是英雄所見略同,“這種男人,好惡心,你媽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就連京子也在不久之後被那家夥洗腦了……七月的時候,我患了重感冒,向公司請一星期的病假在家休息。在這段時間裡,那家夥的確很關心我的身體,也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儘管我很清楚他的目的是要打敗獨守空城的我,但人生病時總是特彆脆弱,看到他半夜起來為我換冰枕,不禁心想這家夥或許真的是好人。一星期後,我終於可以下床了。當我聽到樓下傳來愉快的笑聲,下樓竟然看到京子、老媽和那家夥一起圍著餐桌吃晚餐,大家笑彎了腰。京子隻對我說了一句:“咦,你看起來精神很好嘛。”之後便因那家夥的無聊笑話笑得花枝亂顫。這也太奇怪了,京子可是我的女人耶!既然來探病,應該先帶到我的房間,然後再邀她一起吃晚餐,這才合乎情理啊。京子離開後,他看到我臭著一張臉,趕緊解釋:“因為你睡著了,不想吵醒你。”但是他接下來說:“這個女孩很開朗、乖巧。不知道會不會招待不周啊?”他還真以為自己是我老爸。混蛋!當父親可不是在辦家家酒——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句到了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將杯子重重地放進流理台,轉身離開。那家夥已經夠氣人了,但是不過短短兩個小時就被洗腦的京子更令人受不了。她臨走時竟然對我咬耳朵:“他和你說的完全不一樣,我沒想到他人這麼好。”第二天到了公司,我不正眼瞧她,沒想到當我正在工作時,京子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我麵前說:“我最討厭你這一點。有話直說嘛,你雖然經常在背後說那個人的壞話,但當著他的麵,卻什麼都不敢說。你隻是嫉妒他罷了。這叫戀母情結。都這把年紀了,還整天巴著媽媽不放,你這種人才惡心呢!”她說完又跨著大步回到座位,之後便好幾天不和我說話。我內心壓抑的情緒到了極限,終於在下個星期爆發了。星期天早晨,我比平時晚起,下樓時聽到浴室傳來女服務生的聲音:“但是老板娘交代,儘量不要讓老板做女人的事。”他從抵抗的女服務生手中搶過臟衣服,不用洗衣機,直接用手洗。我抬頭一看,他正準備洗我的內衣。一早就從浴室的窗戶看到烏雲鑽向天空,我的內心也像烏雲一樣翻騰不已,我衝到那家夥麵前搶回自己的內衣,破口大罵:“你不是這個家的人,彆多管閒事!”他聽到這句話氣歪了臉,不,其實隻有那麼一刹那而已,他搞笑皺起的臉,眼裡露出冷笑,他以眼示意我的內衣胸口附近殘留的口紅印。前天晚上我約京子,想重修舊好,卻熱臉貼冷屁股,心裡很不痛快,便和偶然走進的一家酒店小姐上賓館。“京子小姐不搽口紅吧。”那家夥隻說了這句話,然後盯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我為自己不想被彆人看到的東西竟然被最討厭的家夥看到而不知所措,他從我手上拿走內衣,又默默地洗了起來。我不發一語地回到房間,那家夥的眼神卻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比我年長好幾歲的經理有時候會默默地點頭,露出那種眼神,似乎對一切了然於胸。儘管沒說半句話,卻傳達一了諒解的意思,好像在說他能夠了解我為什麼會犯這種錯——男人嘛,都會犯同樣的錯。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老爸還活著,或許也會從女服務生手中搶過內衣,露出那樣的眼神,默默地拿去洗吧。但是我又立刻甩甩頭,甩開這個念頭。我絕不承認自己有一個三十一歲的爸爸……戀母情結一現在回想起來,我對那家夥的反感,或許隻是基於這個專有名詞而已。但在當時,我覺得提起這個字眼的京子也是個混賬東西。我悲壯地下定決心,既然大家都沆瀣一氣,那我就一個人和那家夥對抗到底。可是大家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隻管圍著那家夥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直到雅彥的暑假結束,院子裡的牽牛花葉子在氣焰變弱的太陽下發出沙沙的聲音,傳遞秋天的氣息時,這份幸福才開始蒙上一層陰影。問題出在雅彥身上,那個家夥竟然強迫雅彥叫他爸爸。雅彥在暑假快結束時就顯得沒精打采,當時我還以為隻是暑假作業還沒寫完的關係。有一天晚上,我經過雅彥的房間,聽到那家夥盛氣淩人地命令:“那就叫爸爸啊!”“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就好了。”雅彥都已經這麼說了,他仍然不罷乾休:“以後要一起過一輩子,就算這麼叫,也不會少塊肉。”我忍無可忍地打開門,那家夥愣了一下,但這個牆頭草立刻堆起笑容說:“今天這麼早回來了。”雅彥露出求助的眼神,表情僵硬地走出房間,一臉很受傷的樣子。“你也要替小孩子想一想,他十三年來沒叫過爸爸,突然要他叫爸爸,也隻會嚇著他而已。沒個父親的樣子,憑什麼要彆人叫你爸?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在辦家家酒,小孩子也看得出來你是在玩遊戲,才搖著尾巴配合你。彆太臭美了。”我訓了他一頓,不過,他是那種打不死的蟑螂,竟然說:“既然這樣,那你可不可以叫我爸爸?”“你腦袋有問題啊!連雅彥都不肯,我怎麼可能?”我說完用力摔上房門,一場紛爭算是暫時落幕了。但是從第二天起,任憑那家夥再怎麼和藹可親,雅彥根本不搭理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真是不堪一擊。在此之前,家裡每天好像遠足一樣熱鬨非凡,但是在雅彥一個人短路後,整個家好像開始全麵停電了。那家夥似乎也終於有點挫折感了,有時候茫然地蹲在走廊上,獨自望著院子。九月底,他終於擺出低姿態拜托我:“須衣請我參加這次的家長會,但是可不可以請你去?”雖然我心裡有點幸災樂禍,但也不完全是這樣。我這個人,就是心太軟了,無論再怎麼討厭的人,隻要對方示弱,我就會開始同情他。“可能事情太突然了,雅彥也嚇了一跳吧。過幾天,他就會想通的。”我以比他年長四歲的從容安慰他,但我去了學校後大吃一驚。雅彥在學校也悶悶不樂,聽說原因出在他的親生母親於暑假時偷偷和他聯絡,母子倆在外麵見了一麵。他還告訴老師,他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是養子。我回家後向老媽據實以告,老媽也臉色大變地說:“已經十三年了,她竟然會不顧一切跑來認兒子。當時我再三叮囑,要她斷絕母子關係。算了,反正我知道她住哪裡,我會好好和她談一談,請她不要再來攪局。我也會叮嚀雅彥,不要相信那種女人的話。”老媽話才說出口,馬上又改變心意:“算了,他早晚會知道的,不妨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我過一陣子會和他談談。”我也讚成先觀察一段時間,我特地叮囑那家夥:“在這個節骨眼,絕對不能再命令他叫你爸爸,那等於是在撕裂雅彥的情感。”那家夥有什麼反應呢——他垂下眼睛,毫不掩飾對我的反感,但還是默默點了點頭。當然,我沒工夫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雅彥身上。所謂禍不單行,京子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冷淡,諷刺的是,她開始和我的競爭對手石黑交往。我心想如果要分手就應該找時間好好談一談,在十月的國定假日,我打電話給她,她像連珠炮般地說:“我可能和石黑先生結婚。前天你爸來找我,我已經把我的心意告訴他了。你去問你爸吧。”她的態度很明顯地不想聽我多說什麼。我爸就是指那家夥,可能他看到我在夏天之後就為京子的事悶悶不樂,才雞婆地多管閒事,想要找回在雅彥身上失去的信賴。我氣急敗壞地剛掛上電話,電話鈴聲就響了。“對不起,請問府上有沒有一位櫻木新次先生……噢,櫻木是他的本姓。”電話裡傳來一個客氣的年輕女子的聲音。“他不在,一小時後才會回來。”“那請你轉告他,我在車站前一家叫Sugar的咖啡廳等他……我叫三杉美代子。”“你是他以前的朋友嗎?”“嗯,是……”由於對方含糊其辭,我突然靈光乍現,回想起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知道那家夥的過去。他說自己沒有親人,我們也就信以為真,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於是我說有事請教她,便一路跑去車站。正如她在電話中所說的,穿著像男生般的西裝,係一條圓點領帶,這個叫美代子的女孩長得很有女人味,和這身服裝很不搭調,而及肩的長發更顯得純情。聽到我的問題,她猶豫了半天,用手梳理頭發,開始一點一滴地吐露:“今年春天,我和他在訂婚前夕分手了……”“我很喜歡他,但他有些地方很討厭,所以我才提出分手……”那家夥笑著說要去失戀旅行,於是去了九州,之後彼此便不再聯絡。她聽說他和一個年紀足以當他母親的女人結婚。“於是我請征信社調查……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我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但又覺得或許他是因為被我甩了,才自暴自棄地結那樣的婚,總覺得自己該負點責任……我希望在結婚之前徹底和過去告彆……”“自暴自棄嗎……”“不,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他或許真的很愛你母親。彆看他都這把年紀了,其實還是很在意自己的父母。應該說,還沒長大……比起母親,他更在意父親吧……”“父母?”我第一次聽到提及他的父母,便告訴她他說他全家在火車意外事故中喪生了。女孩像歎氣般笑了笑說:“他隻是希望他們死了。”他小時候的確發生過車禍,在右腿上留下了疤痕,隻是發生車禍時,他父親甩開他的手,自顧著逃命。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造成了影響,他上了國中便開始反抗父親,大學也隻讀一年就休學了。他離家出走後,做過許多工作,養活自己。“他父親叫櫻木謙太郎,是很有名的大學教授。聽說很嚴格,也很冷酷……冷酷這一點好像確有共事。他離家出走,他父親從沒找過他;他這次結婚,家裡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沒有人打電話去你家吧?或許他父親已經不把他當兒子了。他憎恨他父親,不過,有時候我會懷疑,難道真的隻有恨嗎……當我聽到他數落自己的父親時,反而覺得他太在意了……後來,我就是受不了他這一點……”年輕女子說話時不時摸著蘋果狀的耳環,我默不作聲地聽。這些話不僅讓我很驚訝,同時也因那家夥說謊而氣憤不已,但是眼前卻浮現京子的臉。因為京子也說過同樣的話。拋棄男人的女人,看起來都有幾分相似,這麼說來,被拋棄的男人應該也有幾分相似吧。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前天那家夥在聽京子說討厭我的理由時,或許也曾有過和我現在相同的想法。接下來,自己的腦袋瓜便有點茫然了。當我回過神時,車站大道上已經夜幕低垂,霓虹燈閃爍著很有秋天氣息的清澈色彩……我打電話回家,把那家夥叫了出來。我在電話裡把大致情形告訴他,那家夥出現時,神態自若地和我打招呼。“好久不見。”他麵對女子,在我起身後的座位坐了下來。我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他們都沒有看著對方;女子看著窗外街道上的暮色,摘下耳環,遞到他麵前。那天晚上老媽帶著那票女服務生去了一趟溫泉之旅。我回到家,去雅彥的房間看了一下,他正在做功課,我問他:“要不要我教你?”“不用。”他駝著小小的背,逞強地回答。不一會兒,當我躺在客廳休息時,他悄悄走過來說:“這題我不會。”以雅彥的成績,不可能不會做那道題,他是想要讓我高興一下吧。他雖是個孩子,卻用心良苦,思索自己這個外人在這個家裡的生存之道。想到這,就覺得他怪可憐的。他做完功課,我帶他上街吃飯,又去打電玩,好好犒賞了他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在鬨區一角突然停下腳步。我看到那家夥帶了一個身穿紅色閃亮衣服的女人走進擠滿汽車旅館的霓虹燈小巷。女人濃妝豔抹,一看就知道是酒店小姐,她當然不是傍晚碰麵的那個女孩。儘管隻是一瞥,那家夥的背影卻揮之不去。我隻見過他像喜劇電影裡的那種笑容,不過,現在他瘦長的背影格外引入注目,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中,顯得突兀。如果被雅彥發現就慘了,我立刻假裝沒事地離開……那天晚上那家夥差不多十二點才回來。我正在泡澡,那家夥走進更衣室,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陣,帶著醉意的聲音哼起阿常經常唱的軍歌,“父親啊,你是多麼堅強,在盔甲都會熔化的火焰旁,與敵人的屍首同眠……”不久,玻璃門上映照著他的身影,他竟然說:“我家裡的事,須衣……你媽都很清楚……但是,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告訴她今天那個女孩來找我。”我也不想看到五十幾歲的老媽為了一個足以當她女兒的女人醋勁大發,我怎麼可能去告這種密?正當我這麼想時,玻璃門喀拉喀拉地打開了,“這個幫我洗一下。”他隔著蒸汽半開玩笑地皺著臉,把白襯衫丟了過來,接著又唱起“與敵人的屍首同眠……”走了出去。襯衫的領口上有口紅印……你問我洗沒洗?……洗了啊……但那又怎樣?這種事根本不重要嘛……第二天晚上,我在一家常去的小酒館喝悶酒。午休結束,我從外麵吃完飯回到空空蕩蕩的辦公室,看到京子和石黑兩人幾乎是貼在一起打情罵俏。京子一看到我馬上移開視線。她這種態度,我知道我們真的玩完了。我覺得為這種事生氣太不值得了,因此跑去喝酒想把這事忘了。當我喝得正在興頭上時,突然想起錢包忘在公司,於是打電話給女服務生,要她請雅彥拿錢過來。二十分鐘後,在酒館布簾後探頭張望的不是雅彥,而是那家夥。“今天晚上我請客。”那家夥說完便為自己斟了酒,不一會兒,他開口說:“不瞞你說,三天前我去找過京子小姐……”“彆提了,我不想聽。”“那我也就不說了。昨天,那女人對你說的話應該和她大同小異。女人拋棄男人,總要為自己找點理由。”“……我們扯平了。”那家夥說完之後笑了笑。“扯平?”“我以為我沒有寫在臉上,我隱約可以感受到你的反彈,心裡常罵你王八蛋……”他又哼起“與敵人的屍首同眠”,還幫我倒酒,他問:“你是不是還放不下京子小姐?”我沒有出聲。“你坦誠一點吧。反正我已經被你看光了,你也沒什麼好遮掩的。”“老實說,多少有點……生氣啦。”“既然這樣……”那家夥突然挺起胸膛說:“我來教你如何被女人拋棄……你上次不是說沒個父親的樣,憑什麼要彆人叫我爸爸嗎?”他拿起旁邊的粉紅色電話撥號。等了好一會兒,對方似乎終於接了電話。“美代子嗎?是我。”他臉上露出開玩笑似的笑容,但對著話筒的怒喝聲,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昨天,你說我什麼話都沒說,所以打算寫信給我,但是這隻會造成我的困擾。我之所以沒說話是因為我很火大。什麼你覺得你有責任?彆臭美了。不要以為男人和你上了三四次床就愛上你了。女人整天喜歡說什麼愛不愛的,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這種東西。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到‘責任’這個字眼的?我現在很幸福。你聽清楚了,收到彆人老婆的信,隻會造成我的困擾。不要再和我聯絡了!”他說完便用力掛上電話,然後歎了一口長長的氣,轉頭看著我說:“既然喜歡對方,就要被拋棄得徹底。”他仍然嬉皮笑臉。不知道是否為剛才那番話感到不好意思,他突然改變話題:“你也洗得太潦草了吧?”他指著襯衫衣領上殘留的淡淡口紅印。“你也該知足了。這是我第一次幫彆人洗衣服。”“……”“你怎麼了?”“……你還是不把我當自己人……”“對,你當然不是自己人。”正當我這麼說時,站在吧台裡的老板問道:“你們是朋友?”“才不是。我根本不認識他!”那家夥大聲叫了起來,然後像白癡一樣張大嘴巴地笑,我也跟著笑,之後兩個人默默地喝酒。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昨天和那個女孩碰麵後就一直惦記著的事,於是問他:“那個女孩說你右腿上有傷,這件事……我老媽也知道嗎?”那家夥回答:“怎麼可以問大人這種事?”接著又搞笑地笑了起來。美代子並沒有從此不再聯絡。兩個月後,在這一年即將進入尾聲時,她突然打電話到我公司,說那家夥的父親罹患癌症住院了。“聽說隻剩三四個月的時間而已,請幫我轉告他。”對方冷冷地說完便掛上電話。我如實轉告,但那家夥隻“喔”了一聲,接著竟然改變話題問道:“後天訂婚時,我是不是也要穿紋服(帶有家徽的正式和服禮服。——譯注)?”你知道吧,不久前,在老媽朋友的介紹下,我和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相親。對方是個溫順的女人,交往不到一個月便決定再婚—一決定結婚的理由?我也說不清楚,隻是……可能跟那家夥和我老媽結婚的理由相似吧。雖然很想說到這裡就好,但是還有一件事必須交代一下。說來很丟臉,我實在不太想談……新年過後,我們就要舉行婚禮,當時我正忙著把行李運送到新組家庭而租的公寓,我在公司的走廊和京子擦身而過,她叫住了我。“聽說你下個月結婚,恭喜你。我也快了。反正一切都過去了,我便告訴你吧。去年十月,你爸來找我——說是你爸,其實就是那個叫新次的——說我和你結婚會吃虧,要我和你分手。”這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為什麼?”“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和你分手,並不是受了他那番話的影響。”看到我臉色大變,京子似乎嚇了一跳,我就這麼臭著一張臉回家。“你到底想乾嘛?為什麼要拆散我和京子?”我顧不了老媽和雅彥在一旁,劈頭便這麼問那家夥。我並沒有完全接受他,但想到我結婚離家後,隻剩老媽和雅彥難免有點孤單,所以勉強接納他,沒想到他竟然這樣背叛我。“你到底想怎樣?難道自己被甩了,就見不得我幸福嗎?”我一邊說一邊顫抖著舉起了手。那家夥移開視線,冷冷地看著前方說:“動手啊!”“你是不是很生氣?既然這樣,那就動手啊!”看到他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我更火大了,揮起右拳擊中他的臉頰。那家夥晃了一下,血從他的鼻子裡流了出來,但這個牆頭草又恢複了原本的表情,嘴角露出不以為然的笑。“我不是叫你,是叫雅彥動手。”“你是不是很生氣?既然這樣就動手揍他啊!”“雅彥為什麼要生我的氣。雅彥和我是一國的——”“你閉嘴,我在和這孩子說話。你揍他啊——如果不敢揍他,就叫爸爸。”“你還在說這種話。雅彥為什麼要叫你這個外人……”我說到一半,嘴巴好像觸電般麻痹,再也說不下去了。我不禁轉頭看著雅彥,自己好像見鬼似的看著仍然垂頭喪氣的雅彥。我終於發現那家夥剛才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去年九月,那家夥並不是命令雅彥叫他爸爸……“沒錯,我是外人,所以不需要叫我爸爸。我從來沒有命令這孩子叫我爸爸。”我終於明白了——那家夥是要雅彥叫我爸爸。那家夥抓著雅彥的手臂拚命搖晃著。“你叫不出口嗎?你心裡明明很想叫,卻叫不出口嗎?”接著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怒罵:“混蛋!如果現在不叫爸爸,就一輩子都沒機會了!”然後把雅彥用力推向我,我和雅彥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雅彥立刻從我身上爬起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也慢慢坐了起來,看著老媽的臉。老媽眼眶含淚,怒目看著我。我雖然已經明白大家在說什麼,但腦子仍然一片空白。仔細想想,我一直當成弟弟,而且相信僅隻是戶籍上的弟弟的雅彥竟然是我的親生兒子。這麼突然地宣布我是父親,真讓我哭笑不得。“你上次不是說,沒個父親的樣就彆想要彆人叫我爸嗎?這也是我要對你說的話。這孩子從去年夏天就知道一切。儘管知道了,但是到了今天還是無法接受哥哥是自己的父親,何況這個父親竟然不知道有他這個小孩,他還小,你要他怎麼承受這麼殘酷的事實。所以,他騙學校的老師自己是領養的……你真是夠白癡的,孩子知道你是父親,你身為父親卻完全沒有察覺到孩子的心思……這孩子恨死你了。雖然恨你,但畢竟是親生父親,至少想要叫一聲爸爸——你竟然無法了解孩子的心意……”那家夥的眼淚像斷了線般地流下來,老媽也抽抽噎噎地說:“你真是個笨蛋,竟然不知道讓那個女人懷孕了……”十三年前,當了我半年老婆的和美與我分手離家出走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跑來向老媽借墮胎費。老媽付了好幾倍的錢,讓和美生下肚子裡的孩子,然後自己帶回家養。當初老媽以為我一旦離家就不會再回來。“誰想到,你竟然厚著臉皮又回來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把真相告訴你,但是你沒有資格當父親,你始終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所以,我覺得把雅彥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他會比較幸福……”但是去年夏天雅彥見了親生母親,了解事情的真相後,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京子的事是老媽和那家夥商量後決定拆散的。那是當然的,京子不可能和帶著孩子的男人結婚。這次的再婚對象大致了解我的情況,而她自己也有孩子,她說隻要我娶她,她隨時可以接納雅彥。於是,那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前,老媽和那家夥問雅彥想不想跟我走,雅彥沉默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所以他們正在決定是否今天晚上就告訴我一切,我卻會錯意,怒氣衝衝地闖進來。“你真是笨死了。雅彥從來沒讓我擔過心。雖然他的父母不成材,他可是聰明得很。隻要我向他解釋,我相信他會明白的。我擔心的是你,如果你知道雅彥是你的孩子,或許會因為怕麻煩,嚇得逃離這個家……大家都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告訴你,連雅彥也整天戰戰兢兢的……你是白癡,真的是……”老媽泣不成聲,那家夥淚流不止,雅彥也哇哇大哭,身為關鍵人物的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一臉茫然。老媽真是太過分了,我才不是這麼沒出息的男人。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我當然會把雅彥視為自己的骨肉好好疼惜,不會選擇京子作為結婚對象,而會找一個能夠好好疼愛雅彥的女人。如今事隔十三年才突然告訴我真相,我當然隻能像老媽說的露出一臉白癡樣。我抬頭便看到那家夥正抱著雅彥在安慰他。這次又是那家夥扮好人,讓我裡外不是人。大家都太過分了,我心裡這麼想著,好不容易才擠出:“雅彥,你真的想跟我走嗎?”俗話說雨後的土更堅硬。當雅彥點頭答應總算讓這場鬨劇收場時,院子裡響起雨聲。直到第二天早晨,雨仍然沒有停。我始終無法入睡,早早起了床,走進雅彥的房間。他圓圓的臉,睡得很香甜。雖然我對他是我兒子這件事完全沒有真實感,但以前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以後的事也總會有辦法解決的。我心裡邊這麼想著邊走到樓下,那家夥正坐在走廊上。那是個嚴寒的季節,他卻喝著啤酒,看著雨中的庭院。“不好意思啦。”看到那家夥眼睛下方的淤青,我向他道歉。他搖了搖頭,又默默地喝了好一會兒啤酒,然後突然問我:“我是不是或多或少打動了你?”我咋了一下舌,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你之前說我們扯平了,其實是我輸了。你藏了一張這麼厲害的王牌,我怎麼可能不輸?”“不,我們扯平了。我打動了你,這個家也終於動了起來,但隻有一個人屹立不搖。”他看著庭院裡的那塊大石頭輕聲說道。冬天泛白的晨曦中,父親留下的那塊石頭撥開了冷冷的雨絲,披上如盔甲般的苔蘚,燦爛地散發光芒。我突然心生感慨,有朝一日,身為父親的我是否也會像這樣長滿青苔?那家夥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當父親的真的都很厲害,死後還能在小孩子的心裡占這麼重的分量。”他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說道。他茫然地望著院子裡石頭的眼神,讓我突然想到該不會是那家夥的父親在最近過世了?那家夥得知了父親的死訊,卻在我們麵前故作輕鬆。一定是這樣的——想到這裡,終於了解那家夥為什麼在昨晚如此淚流滿麵,不,我甚至明白了那家夥在這個家所做的一切。那家夥的父親冷酷無情,從來沒有表現出父親該有的作為,而他代替他的父親在這個家扮演了一個體貼、善解人意的理想、完美的父親。這是他對父親的反抗。他扮演了父親的楷模,借此在心裡和那個對他不屑一顧、排斥自己的父親一決勝負。這個家是他理想家庭的縮影。在無法開口叫出“爸爸”這兩個字、默默在我身後瑟縮的雅彥心中有那家夥的身影;雖然我對小自己四歲的新父親露骨地表現出反彈,但在我的心裡也有那家夥的一席之地。他依然疼愛雅彥,對我的反彈也不曾露出厭煩。那家夥借此向疏離的父親大聲呐喊著:“父親是這麼當的,這才是為人父親的模樣。”昨晚那家夥曾說:“混蛋!如果現在不叫爸爸,就一輩子都沒機會了!”“但畢竟是親生父親,至少想要叫一聲爸爸。”他那些話不是說給雅彥聽的,而是對他自己說的。即使父親不久於人世了,他卻不曾去探望,他在生自己的氣——他試圖用無法將他和父親聯係在一起的那條線,把雅彥和我係在一起。我想起那個叫美代子的女孩說那家夥是在大學一年級時離家出走的,這麼說來應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覺得這就像雅彥和我事隔十三年父子終於相認一樣,那家夥也在十三年後借由坐鎮在院子裡的石頭——我父親的化身——和他自己的父親麵對麵了……“我可不可以失禮一下?”那家夥打了聲招呼,手臂突然一揮,用力將啤酒罐丟向那塊石頭。啤酒罐在雨中像子彈般呼嘯前進,撞上了石頭的一角,發出“砰”的清脆聲。啤酒罐立刻彈了出去,掉落在被雨淋濕、變成老鼠色的枯草中。啤酒罐的中間凹陷,折成了兩半。但在撞擊的那一刻,從啤酒罐的小孔噴出的白色啤酒泡沫順著石頭流了下來……看起來像是石頭在流淚。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