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們就已經借由結婚的方式離彆了。”“不,當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時,兩個人就已經在舅舅和外甥女這樣的關係中離彆了。”“舅舅,你是不是愛過我媽?”夕美子突然這麼問道。此時女服務生剛好把咖啡端上來,構治在意的不是突如其來說出這句話的夕美子,而是那個女服務生。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了那女服務生一眼。不知道她聽到這句話會作何感想。如果她認為“舅舅”隻是對中年男人的稱呼倒也罷了,如果以為是親舅舅的話,一定會在這個年輕女服務生的腦海裡激起“舅舅愛母親”這類危險的聯想。正確地說,構治是夕美子的舅公。他是十八年前生下夕美子之後四個月就死去的夕季子的舅舅,而死去的夕季子是他的外甥女,夕季子的女兒夕美子是他的外甥孫女。半個月前,當夕美子為了考大學來到東京時,構治查了字典,這才知道“舅公”和“外甥孫女”這兩個名詞的關係。以親屬關係來說,親姐姐的獨生女夕季子是他的三等親,而夕季子的女兒夕美子則是四等親。由於去世的外甥女稱呼隻比自己大六歲的構治“哥哥”,再加上目前四十五歲仍然單身,以及從事攝影師這個時髦行業的關係,構治看起來不到四十歲。夕美子也就很自然地喊他“舅舅”了。女服務生板著一張臉,重重地放下咖啡便轉身離開,看來構治多慮了。夕美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這可能是她覺得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服務生的關係吧。她住在構治位於荻窪的歐式公寓,報考了兩所大學。今天上午,第二所大學也放榜了,她依舊榜上無名。既然沒有考上學校,就必須在外婆——也就是構治那位今年已經六十歲的姐姐——於下關老家經營的咖啡店幫忙。夕美子和外婆,以及入贅香川家的父親,三個人一起住在下關。“當服務生也不錯。這是你外婆的心願,你父親也反對你來東京。況且,考完試的那天晚上起,你就整天在外麵玩,有時候甚至比我還晚回家,可見你來東京並不是為了考試。你說是去找高中網球社團的學長,真的嗎?”“真的是我學長。”“那這個學長一定是男生。”構治總算避開了自己愛死去的夕季子這個棘手的話題,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卻似乎碰觸了夕美子的禁忌,她輕輕挑了挑右眉。“先不談這個,舅舅,你真的愛我媽嗎?”她似乎豁出去了。雖然母女倆還不至於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她的兩道細眉和白皙的皮膚,讓構治突然想起了夕季子。田原構治是當紅的攝影師,足跡遍及北歐和南美,說得誇張點,是活躍在地球村的大忙人,也因此許久未回故鄉下關。夕季子死後,姐姐因為失去獨生女兒的寂寞,每年都帶著她遺留下來的夕美子到東京找構治或其他遠親,所以構治也算是看著夕美子長大的。隨著漸漸接近母親生下女兒時的年齡,夕美子也和母親長得越來越像了。但像母親好嗎?夕季子死後,構治覺得她的細眉和白皙,似乎意味著生命的脆弱與蒼白。他不希望夕美子有著母親在二十一歲的年紀就離開人世的悲慘命運。“你為什麼這麼問?”連你外婆和爸爸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把差一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吞回去時,夕美子指了指構治放在桌上的照相機。“家裡有我媽的照片,我覺得很漂亮。都是舅舅幫她拍的。尤其是她去世前不久,在東京拍的,抱著嬰兒時的我的那五張照片……”“扮鬼臉的嗎?”在那五張照片裡,夕季子對著鏡頭扮鬼臉,看起來既不像初為人母的女人,也不像兩個月後即將麵臨死神的召喚。夕美子的雙眼露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笑,構治以為夕美子發現他家裡書架上的島崎藤村詩集中也有相同的照片,但這種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我知道舅舅是用怎樣的眼神看著鏡頭,我媽的眼神也很熾烈。我媽應該也愛舅舅吧?她真的好漂亮。”“我是靠這個吃飯的,當然可以把每個人都拍得很漂亮。你整天想這些無聊的事,難怪考不上大學。”夕美子剛高中畢業,儘管外表是個成人,畢竟還是孩子,但如果她能從那幾張幫夕季子拍攝的照片裡察覺到構治當時的心情,那表示她看人的眼光已經夠成熟了。聽到構治在驚訝的同時說了這句模糊焦點的話,夕美子說:“不要整天說我考不上、考不上的話。我也很痛苦啊!”接著她低垂著眼睛,小聲地繼續說:“況且,我失敗的並不隻有考試而已……”然後落寞地低下了頭。看來她和網球社團的學長之間的確有什麼事。“如果遇到麻煩可以隨時找我商量”,構治正猶豫著要怎麼告訴她這句話,夕美子看了一眼手表,拿起行李站了起來,她要搭四點的新乾線回下關。構治必須直接去工作,他在咖啡店外攔了一輛計程車,送夕美子上車。在她上車前,對她說了聲“向外婆問好”,夕美子點了點頭問:“那我爸呢?”然後移開視線,卻又不時窺看構治的反應。“當然也要向你爸問候囉。”構治若無其事地回答,但在計程車遠去後,仍然忘不了夕美子那雙眼睛。夕美子的父親是入贅女婿,在下關站前大道經營小小的水電行。構治的姐夫在戰後不久便罹患肺炎去世,之後他姐姐開了一家咖啡店,三十多年後終於擴大營業,原本想請入贅女婿幫忙,但他卻說不適合這種熱鬨的生意,幾乎不踏進店裡一步。身為夕季子的丈夫,才結婚一年兩個月就死了太太,夕季子對構治來說是個重要的人,正因為重要,構治才勉強自己無視於他的存在,也才至今仍幾乎避開了所有的交往,但沒想到連這種事都被夕美子看穿了。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和當年的夕季子一樣,正是尋求危險刺激的年紀。因為是女人,不會騎著機車到處亂飆,但卻如此肆無忌憚地試圖跨越大人世界的界限。想到這裡,構治終於將夕美子那一刹那的眼神拋諸腦後,或許是無法完全拋開的緣故,那一晚,他做了奇怪的夢。夢裡構治回到了十八歲,穿著製服,獨自坐在寬敞的禮堂內參加考試。考試題目是把“yukiko”用漢字表示,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夕美子還是夕季子,冒著冷汗,把這兩個漢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他冒著一身冷汗醒了。窗外仍是二月底的暗夜,全然不見黎明的到來,他睡不著,倒了點酒喝,不經意地伸手拿下書架角落的藤村詩集。手指很自然地翻到了夾著照片的那一頁——就是夕美子白天提到的那五張照片。照片裡是去世前兩個月的夕季子時而揚起眉毛、時而眨著一隻眼睛,一會兒撅著嘴、一會兒歪著頭,做出完全不像是抱著嬰兒的女人的調皮表情。他之所以擔心被夕美子看到,並不光是因為照片本身,而是照片夾在藤村詩集的《高樓》那一頁。即使是在死彆了十八年後的今天,“難以忍受的離彆”這句話,仍是構治難以忘懷、難以割舍的心情寫照。這首詩描寫的是兩個女人的分離,但夕美子絕對可以識破構治是借由這首詩文懷念和誰的離彆。其實,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們就已經借由結婚的方式離彆了。不,當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時,兩個人就已經在舅舅和外甥女這樣的關係中離彆了。雖然兩人之間不曾有違背倫常的行為,但在構治的心境上,即使受到夕美子一副大人姿態的指摘,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你那明亮的眼”“你那紅紅的唇”“你那烏黑的發”“離彆後,何日再相見”夕季子婚後仍然顯得年輕,而她那如詩中所描寫的眼和唇的顏色,如今都成了深棕色,當時構治那份青澀的感傷,也褪成了深棕色。然而,即使褪了色,也仍然深深留在他的心中。構治做的是和女人打交道的工作,再加上他剛中帶柔的風情,這十八年來曾和許多女人發生過關係;一個接一個,這樣斷斷續續地持續男女關係。每結束一段情,他疲憊的手總會不經意地伸向藤村的詩集,回味當時的感傷,試圖從中尋求休止符。他也知道,如果不忘了夕季子,便很對不起夕季子的丈夫。其實,在夕季子去世不久,他便已經將其他更能襯托她的美的照片全部丟掉,隻將影像深印在腦海裡,唯獨這五張照片他始終舍不得丟,一直保留至今。照片上的夕季子判若兩人的調皮表情,以及放在書架的最角落,是構治對這十八年來的留戀的唯一辯解。夕美子臨走之前說,回到家會立刻寫信來道謝,但杳無音訊地過了三個月。構治整日忙於工作,月曆上的時序已經進入初夏。這期間構治接到了姐姐打來的一通電話。她說“夕美子對服務生的工作非常樂在其中”。夕季子死後,她在辛苦養育外孫女的同時也擴大咖啡店的營業,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希望夕美子繼承這家店,以免落入外人之手。姐姐的聲音顯得很高興,原以為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就在五月底的某個夜晚,他突然按到夕美子的電話,她說“前天就來東京了”。“但是你不要告訴外婆,我隻說是和朋友一起去伊豆旅行。”在她微醺的聲音背後傳來酒吧般嘈雜的聲音。她身邊有人,好像是在一起喝酒。當構治問她:“你現在人在哪裡?這兩天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她也不理會,隻是當聽到構治說“不能喝酒”時,她不服氣地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用自己賺的錢喝酒,你彆對我說教。”然後又出其不意地說:“舅舅和我媽曾經彼此熱戀,對不對?”之後又問了他的血型,她說:“果然是AB型。雖然外表冷漠,但有夢想,內心熱情如火。AB型的人是雙麵人,舅舅的另一張臉,到今天絕對還愛著我媽。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夕美子帶著酒氣的聲音異常響亮。構冶熬夜趕完工作,好不容易睡著,卻聽到他最不想聽到的這番話。雖然心裡確實有點火大,但也因為有些擔心,還是敷衍了幾句才掛上電話,接著再度倒頭大睡。清晨六點左右,又被夕美子的電話鈴聲吵醒,她一本正經地說:“剛才的事,真對不起。”她說她正在東京車站的月台,準備搭第一班新乾線回下關,不用為她擔心,同時又再三交代,絕對不能告訴外婆,隨即在列車發車的鈴聲中掛上電話。她二月來東京時果然和那個學長發生了什麼事,這次一定是偷偷跑來見那個男生。雖然夕美子要求保密,但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原本打算打通電話給姐姐,稍微暗示一下,但是工作一忙也就把這事耽擱了,半個月就這麼過去了。當他從關島完成拍攝工作回來的兩天後,接到了姐姐的電話。“你怎麼這麼晚回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姐姐的口氣很不好,可以感受到她的怒氣。“從春天開始,我就覺得夕美子不對勁,今天一問才知道她果然懷孕了,已經四個半月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知道你和那些模特兒之間不太規矩。”他剛參加派對回來,體內還殘留著酒精。姐姐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隻是茫然地把聽筒壓在耳朵上而已。“她說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這句話像一根楔子重重地敲進他醉醺醺的腦袋裡。“我已經是大人了。”這是夕季子那一陣子的口頭禪。“夕季子想去東京灣一個星期。可不可以住你那裡?”二十年前的初秋,姐姐鬱代打電話來,她當時所說的話,與這次夕美子來東京參加人大學考試時她所說的話很像。當時夕季子比現在的夕美子大一歲,剛好十九歲,就讀於下關剛成立不久的短期大學。除了畢業旅行,她不曾去過東京,明年春天她就要從短期大學畢業了,以後恐怕沒時間可以像現在這樣悠閒地旅行。她在九月底剛考完試,學校正好放假。構治來到東京車站,看到穿著磚紅色針織衫、披著一頭齊肩波浪長發對他微笑的女孩時,一時還認不出她來,直到她叫了一聲“哥哥”,他才終於認出來。構治是看著夕季子出生的。他們隻差六歲,感覺像是兄妹,小時候經常玩在一起。尤其是姐姐的丈夫病故、開了咖啡店後,便由構治負責照顧剛上小學的夕季子。夕季子一放學就直接到構治家,還來不及脫下鞋子就在玄關大聲叫著“哥哥、哥哥”。當時構治的雙親還健在,夕季子卻很少向外公、外婆撒嬌,總是纏著“哥哥”。姐姐曾經半開玩笑地說:“我根本沒辦法再婚。我問她想要怎樣的爸爸,夕季子竟然說,如果是哥哥就沒關係。”隻要構治晚回家,她就會到國中的校門口等他,嬌小的身影躲在暮色中的正門旁,戰戰兢兢地朝裡麵張望。他經常騎腳踏車載著嬌小的她去海邊,在海灘或漁港玩耍。有一次構治不小心把腳踏車從防波堤滾落到岩石區,夕季子擦破了腳,但一聽到構治說“不許哭。如果你哭,你媽會罵我”,她便拚命張大眼睛,把嘴抿成一條線,好不容易才忍住哭,但是眼淚卻不斷滑落臉龐。當時本州南端的城鎮還有戰後餘波。構治高中畢業後,到東京上大學之前,兩個人的關係始終不曾改變。構治離鄉背井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在自己的店裡為他開了一個小型派對。當時,已經是國中生的夕季子送他一個咖啡杯,當做臨彆贈禮。當構治抵達東京車站,從網架拿下行李時,不小心摔破了咖啡杯。那個充滿少女情懷的杯子上,一輪彎月旁有著滿天的星星,圖案充滿了夢想。但裂成兩半的夢想連三秒膠和強力膠都派不上用場,仿佛預示了兩人親如兄妹的關係被東京和下關之間的距離阻斷了。雖然構治每次在中元節或過年時都打算回家,但一方麵因為對攝影產生興趣,除了大學之外,還上專攻攝影的專科學校,而當技術比較嫻熟後,又開始打工,幾乎沒有什麼閒暇的時間。他的分身乏術並不完全是因為攝影,東京有著構治以前所不知道的世界。當他打工賺了點錢,便整天泡在新宿的酒店街和酒店小姐混在一起。或許是他雙麵人的血型性格確有其事吧,他變成了在燈紅酒綠中如魚得水的男人,與在本州南端明媚陽光下的他判若兩人。他曾經和兩名女人同居,隻不過都非常短暫。儘管他還不至於放蕩,但是隻要有錢便立刻花得精光。有點像混流氓的生活,下關和夕季子都離他太遙遠了,根本無暇想起。直到夕季子來找他之前,他們甚至不曾打電話。七年不見的夕季子的確有很大的改變。她的個頭已經長到構治眼睛的高度。她皮膚原就白皙,但在以前像白瓷般生硬的白中增添了幾分柔和。微笑時,顯得信心十足的雙眼,以及撥弄頭發的手指,都已是如假包換的女人了,隻是她看起來依然稚嫩。當時,在構治位於荻窪小巷的小公寓裡,他們幾乎每晚聊至深夜,構治常常驚訝於她的談吐成熟,但也不時感受到她的稚嫩。她那個年紀就像氣球一般,在少女和女人之間擺蕩不定。她自己也說“既覺得像十五歲,又覺得像二十五歲,好像並不存在於十九歲這個年齡”,想要割斷連接實際年齡的那條線,飄向任何一方的空中,但又猶豫不決。那個年紀會讓男人一看就緊抓在手裡不放。也因為她年輕,看起來似乎也樂在其中。當時構治已經是幫某著名攝影師背相機的助理,微薄的薪水全花在喝酒和酒店小姐身上,生活經常處於拮據。他讓夕季子獨自去東京四處觀光,但又覺得她太可憐,於是帶她去一些可以賒賬的酒店,或拜托那位名攝影師帶她參加飯店的派對,也介紹她幾個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而認識的男演員和藝人,都是一些不需要花錢的活動。或許是遺傳,夕季予的酒量也很好。當構治看到他在介紹她認識的名人的鼓噪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而提醒她時,她就逞強地說“我已經是大人了”。她越是裝大人就越顯得幼稚。在表現出少女的模樣時,可以感受到她的成熟;而在她想要裝大人時,卻反而暴露出其幼稚,實在是難以捉摸的年齡。在四處玩耍之餘,夕季子將構治亂成一團的房間打掃得一千二淨。一星期後,連壁櫥的角落也在事隔七年後變乾淨了,而夕季子也離開了。送她到東京車站時,他們在月台等了五分鐘。夕季子明年春天畢業後,打算在母親的咖啡店幫忙。夕季子說三月一整個月都沒什麼事,到時候會再到東京來。於是構治問她:“我介紹你認識了這麼多人,是不是很好玩?”她卻說:“還有一個人沒介紹。”“誰?”夕季子吐出舌頭扮鬼臉,指著構治的瞼。“你小時候不就已經認識我了。”“但是你變了很多,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似乎從介紹她認識的朋友的談話中,對構治目前的生活略知一二。“以前你連班上的女生都不敢說話。”“有什麼辦法,我太有女人緣了。”“才不是呢。那些女人是逢場作戲,隻要是客人,對誰都會說喜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喜歡你。你身無分文,又是個酒鬼,沒有夢想,起床後臉也不洗就吃起昨天剩下的麵包。一般女人不可能喜歡這種人。”“那你也討厭我囉!”“……我不是一般女人。”構治意識到原本的一句玩笑話變成了燙手山芋,於是皺著臉抬頭仰望天空,一副早晨的陽光太刺眼的模樣。其實真正刺眼的是夕季子的那雙眼睛。在她扮鬼臉裝幼稚的瞼上,有著一雙成熟女人的眼睛,這雙眼睛讓構治意識到夕季子已經不把他當“哥哥”看,而是一個男人。“你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般小孩吧?”構治敷衍著,夕季子又說:“我已經是大人丁。”翌年二月,頭發上綁著黃絲帶、身穿素雅灰色洋裝的夕季子再度出現在相同的月台。絲帶的明亮色彩和衣服的深暗色很不協調,但是這樣的不協調也反映在夕季子的年齡與容貌上。回想起來,如果說十九年前兩人曾經有過外甥孫女所說的愛的回憶,那就是發生在冬天即將結束,春天馬上就要開始,像季節的間奏曲般的那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他們並沒有像一般戀人那樣相親相愛地生活,至少表麵上仍是“像兄妹般的舅舅和外甥女的關係”。當時構治仍然既沒空也沒錢,他撥了幾通電話給去年秋天夕季子來東京時對她一見傾心的朋友,請他們邀她出去走走。夕季子大約被邀三次才會出去一次。她清晨起床後就忙著洗衣服,整理才半年就又亂成一團的房間。到了晚上,她在構治回家之前,從書架上拿出構治推薦的書,或是看著已經快罷工而影像不夠清晰的電視;或說一些無聊的笑話給構治聽,自己則放聲大笑。兩年後,夕季子死的時候,構治隻能回憶起夕季子在那一個月裡發自內心的歡笑聲,但每次構治跟著她一起笑時,總覺得心裡有一些東西讓他無法放聲大笑。構治每天早出晚歸,並不光是沒時間,沒錢而已。每當建議她“既然來東京就多出去走走”時,夕季子便回答:“我不是來東京,是來這個房間,你不用管我。”這總會叫他不知如何回答。夕季子把他的襯衫當成睡衣穿在身上從浴室走出來時,他看到她洗好的頭發把衣服肩膀都滴濕了,更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擺;每天早晨看到夕季子晾在窗台上的內衣時,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你不要晾在那裡啦,鄰居還以為我們在同居呢!”但是她完全不理會構治的話,第二天早晨,甚至故意把自己和構治的內衣晾在一起。舅舅的眼中摻雜了男人的眼神,當以男人的眼光看她時,舅舅的身份便又出現了,訓誡自己不能露出這種眼神。構治看夕季子的眼神也和這個季節一樣不乾不脆。為了讓心中搖擺不定的天秤得以保持平衡,在夕季子來東京的第一個星期,他實在是很累,幸好在她愉快的笑聲中,一個月轉眼就接近了尾聲。“你該去買火車票了。”構治在三月底的時候對她這麼說。構治在工作中不慎將攝影師的相機摔到地上,摔破了鏡頭,更嚴重的是,攝影師怒斥他“明天不用來了”,把他趕了出去。那天晚上他去酒店喝酒,再怎麼喝都無法驅走內心的不快,隻好回公寓。他推開家門,努力不讓醉態以外的東西流露在臉上,當他發現夕季子比平時更興奮時,忍不住不悅地說:“你彆整天傻笑,可不可以認真一點?”他心想慘了,抬頭一看,夕季子臉上已經沒了笑容。“那好,我要認真說了,請你認真聽。我不想回下關,我要一輩子和哥哥在一起——”夕季子用生氣般的銳利眼神看著構治的眼睛說道。“白癡啊!”構治開玩笑地敲了敲夕季子的頭說:“一輩子!這麼誇張的話,哪是認真?”說完便和著身上的衣服用被子蒙住頭。翌日上午,夕季子搖醒他:“剛才攝影師打電話來,說你犯了嚴重的錯。”她接著又說:“攝影師說,已經找到新人,你不用再去了。”太陽已經爬到了半空,陽光很刺眼。“誰鳥他,反正我早就想辭職不乾了。”他又鑽進被子,夕季子用力拉開被子“既然不用上班,我們去哪裡旅行吧。反正我也快回去了。”“我身上隻有一萬,你有錢嗎?”“我隻剩回程的車錢。你還真窮,照這樣下去,哪有女人願意陪你一一輩子?”她皺著眉頭這麼說,但立刻誇張地拍了一下手。“那我們去賽馬場吧。你不是常去嗎?我看到你櫃子裡有許多沒押中的馬票……”她說完,不等構治回答,便連同墊被將他推了起來。“好,起來了,起來了——外公常說,有失必有得。要把一萬變成一百萬,然後去旅行。”人走黴運便諸事不順。他們向管理員借腳踏車,騎了將近一個小時才來到府中的賽馬場,或許不應該貪心買賠率高的馬票,在最後的比賽前,一萬元就統統泡湯了。由於夕季子是第一次看賽馬,再加上許多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的狂熱氣氛也令她樂在其中,雖然她歎著氣說了聲“又輸啦”,但仍興奮得又跳又叫,想抓住被拋在春天耀眼陽光下飛舞的馬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坐在行李架上的夕季子比去時更重。傍晚涼風吹拂,明天就要過著身無分文的生活。他騎了三十分鐘之後,終於累垮了。“休息一下吧。”他才這麼說,夕季子便說“騎快點”,然後將臉貼在構治的背上不知又說了什麼,她的話被風吹散了。“你說什麼?”“去撞那輛大貨車,一起死吧。”夕季子對著他的耳畔說道。“彆傻了!”“哥哥,你隻有死路一條。沒有夢想,也沒有錢,又沒有女人緣,根本是倒黴到家了。我小時候,你曾經照顧過我,所以我可以陪你一起死。”不知道她想壓過風的這聲喊叫是不是玩笑話。城市正迎接暮色,迎麵的天邊,夕陽籠罩著城市的塵埃,漸漸西沉。風更冷了,口袋空了,心也空了。在大貨車車燈的照射下,構治想起他們小時候也曾這樣一起騎著腳踏車,有那麼一刹那,真的隻有一刹那,他覺得就這樣和夕季子死在一塊也沒什麼不好。但也在這一刻,他煞了車。“笨蛋。如果把腳踏車撞壞了,明天管理員的兒子就沒辦法上學了。”正當構治轉頭說這句話看到夕季子吐著舌頭笑時,發現在大貨車前麵的警車停在離他們後麵十米的地方。很適合穿警察製服、一臉嚴肅的巡查狠狠地數落了他們一番。當他們走完剩下的六公裡路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夕季子說自己還剩一點點錢,於是去買煮晚餐的東西,然後笑著說:“幸虧你被炒魷魚,我才可以和你一起度過最後的一天。”正當他們準備吃晚餐時,傳來敲門聲。構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去年曾經交往一段時間的酒店小姐。她一張濃妝的臉露出笑容:“你好久沒來店裡了。是不是小夕來了?我前天聽宮本說的……”她提到了構治死黨的名字。夕季子去年曾被帶去這個女人上班的酒店。夕季子似乎還記得她那張探頭張望的瞼,她以愉悅的聲音邀請她:“請進來吧,要不要一起吃飯?”構治認為自己早就和這個女人分手了,然而女人似乎不這麼認為,但是構治還是讓女人進了屋子。因為,他覺得應該讓夕季子見識一下自己的真實生活。構治並不是笨蛋,還不至於聽不出來夕季子那句“一起死吧”的玩笑話背後有著怎樣的心情。雖然她嘴巴上把構治說得一文不值,但對這個既沒有錢又沒有未來的男人,仍然有著孩提時代對那個“哥哥”所抱持的夢想。必須讓她麵對現實,打破她的夢想。在吃完大部分的東西直到女人離開的這兩個小時裡,夕季子始終笑容可掬。她即使聽到女人說“夕季子,你要小心喔,大家都說構治的‘構’,意思就是隻要是女人,不管媽媽也好,妹妹也罷,他都要構陷,絕不放過”的低級話,或是構治說“我被開除了,你養我吧”的玩笑話時,她也笑著磕頭說:“真的。請你讓我哥哥當你的小白臉吧。我這個做妹妹的也跟你拜托了。”之後又對女人說:“你教我化妝吧。”便向女人借化妝品,請她幫自己畫上眼線。當構治送女人出去,順道買了煙回來,問她“怎麼樣,我是不是很有女人緣”時,她突然不悅地瞪著他。“趕快把妝卸掉。”“為什麼?你不是喜歡濃妝豔抹的女人?”她好像是故意挑釁。“有的女人適合化妝,有的女人不適合。趕快擦掉。”夕季子搖搖頭,喝著杯中的酒。“彆喝了,你已經醉了。”“不用你管,我已經是大人了。”她吐著氣,說了這句口頭禪。“剛才的女人真可憐……她不知道你討厭她,還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我喜歡她啊。我很認真地考慮要和她結婚。”“……大人就是愛說謊嗎?”她說完便調皮地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口紅,在構冶的臉頰上畫了一個唇形。儘管不是因為夕季子說的話和那個動作,但在那一刹那,構治突然覺得有一股無名火,他從裡麵房間拿出毛巾和小鏡子,重重地放在夕季子麵前。夕季子似乎也知道構治在生氣,她默默地拿起毛巾開始擦臉,但又立刻停住手。鏡中的夕季子流下了沾染睫毛膏的黑色淚珠。“我喜歡哥哥……”夕季子說道,仿佛在為自己的眼淚解釋。構治見她突然流淚,有點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故作輕鬆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不討厭我。”但夕季子聽到這句話,淚水便決堤了。“我說的喜歡是女人愛男人的那種喜歡。”“隻不過一起住了一個月,不要輕易說什麼愛不愛的。”夕季子聽構治這麼說,便一口氣說道:“戀愛如果是要以天數來計算的話,我當然贏過那個女人。打從我出生到國中為止,哥哥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哥哥,你也喜歡我。我很清楚你是怎麼看我的,也知道你是如何拚命在掩飾。但是為什麼要掩飾?舅舅和外甥女的血緣關係很疏淡,況且感情的事也不是法律能規範的。隻要哥哥你願意,我們可以離開這裡,明天就可以開始一起生活。我離開下關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不管是媽媽或是其他事,我都可以拋棄。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彆說傻話了。就算可以鑽法律漏洞,但還是得在意世人的眼光,而且也不能生孩子——這種關係能維持多久?”“乾嘛在意世人的眼光,我隻在意你。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吧,當你看其他女人時,我有多受傷。不,你根本就知道,隻是假裝不知道。太卑鄙了。”“既然我是卑鄙的男人,乾嘛還說喜歡我。”夕季子始終低著頭,好像在對著膝蓋上的鏡子說話似的,這時才抬起頭來。她緊閉雙唇,好像之前不曾說過任何話一樣。構治看著眼睛沾染黑色睫毛膏流著汨的夕季子,不禁想起她小時候聽到自己說“不許哭”時,拚命忍住哭,隻有眼淚直流的樣子。構治不禁陷入沉思。“構治的‘構’,也可以構陷我啊……”構治沒有馬上明白夕季子在喃喃自語什麼。“今天晚上也很漂亮,所以也OK啊……”“……”“不光是今天晚上,第一天晚上就OK了。”“什麼OK?”“今天晚上的內衣也很漂亮……”這些話和鮮紅的口紅很不搭調,仍有著稚氣的嘴唇顯得有點落寞。“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麼每天早上洗內衣嗎?”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很大聲,但仍然像在自言自語,不等構治回答,她便趴在桌上全身顫動地哭了起來。構治已經無法若無其事地說“不要哭”這種幼稚的話,隻能茫然看著殘留醬汁的餐盤,聽著打破寂靜夜晚的哭聲。_十歲後,構治的確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但隻有一個女人讓他覺得可以結婚、共度一輩子,那正是眼前趴在桌上哭泣,隻憑想象理解“愛”這個字眼,一旦說出了口就突然陷入茫然,並像小女孩因為害怕而哭泣的十九歲女孩。他無法對她說出“結婚”或“一輩子”之類的話,並不光是因為法律或世人的眼光,而是構治還不至於幼稚到相信“一輩子”這種話。小時候完全不曾感受到的年齡差距,如今卻成了巨大的鴻溝,變成了在東京生活了幾年而變得圓滑的男人和幼稚的哭泣聲之間的隔閡。過了許久,夕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哭累睡著了,房裡一片靜寂。構治不禁拿下架子上的鬨鐘,調撥鬨鈴。他把調響的鬨鈴放在夕季子的耳邊,夕季子嚇了一跳地抬起頭來,猶如從夢中驚醒,納悶地看著構治,好像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似的。構治終於開口了。“你不是常說自己是大人嗎?大人並不是愛說謊,而是知道該說什麼謊。不,就算是實話,隻要是不能說的就絕口不提,即使不小心說溜了嘴,也要笑著說,剛才是開玩笑的。不要光隻會喝酒,這一點也必須做到。”夕季子似乎還睡眼朦朧,無法看清構治的臉,但她終於用力點了點頭說:“騎車載人是大人該做的事嗎?你應該很清楚吧。”她學傍晚巡查說的話和口氣,接著又說:“我好想在這個房間做一件事。”然後從毛線包包裡拿出沒有押中的馬票丟向天花板,之後便衝進浴室,過了好一會兒,隨著嘩嘩的水聲傳來她開朗的聲音:“哥哥,你先睡吧。我的臉好可怕,我泡完澡再睡。”構治蓋上被子,久久無法入睡。在黑暗中,他聽著浴室裡的水聲、走出浴室的腳步聲,以及關上拉門的聲音,最後在淅瀝的雨聲中進入夢鄉。當換上外出服的夕季子搖醒構治說“我要搭第一班車回去,你送我出去”時,天還沒亮。不斷飄落的雨使得天色比往常更昏暗,兩人撐著有一根傘骨已經折斷的傘,有所顧忌地縮著肩膀擠在傘下。在快到車站的最後一個街角,夕季子說:“這裡就好了。”構治將傘塞到她手上,要她帶著。她搖著頭把傘推了過來,她說:“昨晚我喝醉了,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在一月的時候滿二十歲。我急著要揮彆青春,才和你開那種玩笑。”她輕輕地笑了笑。構治點點頭,接著她又說了更出入意料的話:“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最好的證明就是我們馬上要結婚了……”她說對方是常到她母親店裡的水電行店員,去年夏天開始交往,一月的時候,對方正式向她求婚,她當時回答“等我畢業吧”。“真的,我媽還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後會立刻告訴我媽。昨晚的事全是開玩笑的,而且我昨天還說了一個謊——今天,你要記得去上班。那個攝影師在電話裡說,彆因為這些小事就垂頭喪氣,他放你一一天假,明天要來上班——對不起。謝謝你這個月的照顧。”她彬彬有禮地道了謝,之後便衝出雨傘,一轉眼就轉過街角,不見了蹤影。構治對她提到的“結婚”這兩個字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告彆了,隻留下淅瀝的雨聲。當櫻花綻放,又隨著雨水花謝的時候,姐姐打來電話,說是同意了夕季子的婚事。“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但個性很溫和,也願意入贅。他要留在水電行工作,但是可以讓夕季子繼續在店裡幫忙……”對方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叫鬆岡布美雄,小構治三歲。“他們整天黏在一起,我就覺得不對勁。”在構治還無法接受姐姐這番話的三個月後,在迎接盛夏的季節,他收到了喜帖。印在一起的兩個名字,表示一切已成定局。三月底的那個晚上,一切真的隻是開玩笑吧!即使有少許的真心,也隻是因為她在對戀愛充滿憧憬的年紀就決定結婚,內心覺得有點寂寞,才借由身邊的男人,想要試試一生隻有一次的戀愛遊戲——構治如此告訴自己,這才決定參加婚禮。婚禮在下關的飯店舉行,當客人紛紛走進婚宴會場時,構治才和夕季子四目交接。純白的婚紗襯托出她過度白皙的肌膚,帶著些許惆悵的夕季子羞澀地聳了聳肩,輕聲地笑了笑。新郎鬆岡布美雄,不,如今入贅香川家,已經改名為香川布美雄的男人個子矮小,看起來十分瘦弱,老實的長相和燕尾服的領結很不相稱。雖然覺得夕季子二十歲的美麗即將被這種男人獨占有點可惜,但致詞時聽到“新郎喜歡攝影”,或許夕季子正是迷上了他愛好攝影這一點。當構治這麼想時,或許是因為昨晚搭夜車一夜沒合眼的關係,醉意突然襲來。他離開座位去廁所,剛好遇到新郎新娘換好衣服從休息室走出來。“這是我舅舅。”夕季子如此介紹。“恭喜。”構治麵帶笑容地伸出手。當時他的確是打算要握手的,但等他回過神時,發現原本伸出去的手卻一拳打著了新郎像魚骨頭般脆弱的下巴。在還沒意識到新郎的身體是否晃動之前,構治已經醉倒在地了。之後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醒來時發現自己穿著禮服躺在飯店的房間裡。他逃跑似的離開飯店,回到了東京。原以為姐姐會打電話來發脾氣,但兩天後的晚上,夕季子從蜜月旅行的宮崎打電話來。她說是在飯店房間打的,她的新婚男人去找櫃台商量明天要上哪玩,所以沒關係。“他很生氣吧。”“他脾氣很好,不會有問題的。隻是笑著說,你可能喝醉了。我倒是有點生氣。”“不好意思。”“……但是也有點高興。”“你忘了我吧!彆再打電話給我了。”“你太臭美了。哥哥,我真的隻是把你當成像哥哥般的舅舅——還有,允許我對你忠告一句,如果你想和女人分手,絕對不能說什麼把我忘了吧。女人聽到這種話,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那就一輩子彆忘了我……”兩人突然陷入沉默,夕季子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小聲地“嗯”了一聲,構冶正猶豫該如何厚著臉皮說出“你要幸福喔”這種稀鬆平常的話,電話便掛斷了。從此之後,在她短暫的一年又兩個月的婚姻生活裡,直到發生那起車禍,構治隻和夕季子見過一麵。那是在她去世前兩個月的事。夕季子突然打電話拜托:“我缺三十萬。如果你可以借我,我搭晚班的電車過去,請你拿到東京車站來。”構治回答:“知道了。”夕季子婚後三個月的秋天,構治參賽的照片得到一個國際獎項,他也利用這個機會自立,如今已經有自己的工作室。雖然還不至於功成名就到連下關都知道他已經出人頭地,但他存了七十萬,想擴大自己的工作室。已經有一年沒聽到夕季子的聲音了。當他得獎時祝賀“恭喜”的這句話,以及夕季子兩個月前生了寶寶,從丈夫和她自己的名字裡各取一個字,取名為“夕美子”這些事,都是從那陣子開始不時來東京散心的姐姐那裡聽到的。在那通電話裡,以及第二天早晨去東京車站送錢時,夕季子仍和以前一樣叫他“哥哥”。當時兩個人在東京車站地下樓層的餐廳聊了三十分鐘。她丈夫想要自己開店,剛好在大馬路旁有一間很不錯的店麵,她母親為了他們四處籌錢,但是還缺一百萬。由於今晚就必須決定,所以她必須立刻搭車回去。“我騙他們是向東京的朋友借錢,所以可不可以幫我保密?我不好意思告訴他們。但我說會順路來看你,把孩子帶給你看看。”聽她這麼說,構治擔心那個叫香川的男人應該還為在婚禮上被揍的事耿耿於懷,但是他並沒有問出口。夕季子果然帶了兩個月大的嬰兒一起來東京,當構治說“好可愛”時,她開玩笑地說:“就當是借錢的抵押品吧。”然後看著構治的相機說:“用你得獎的手幫我們母女拍幾張照吧。”十八年後,長大成人的這個女兒說可以透過鏡頭感受到構治對夕季子的熾熱眼神的,就是當時所拍攝的那幾張照片。在構治按了五次快門後,夕季子說大家都往這裡看,她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背著寶寶站了起來,她說:“這是幫小孩拍的照片,請你寄一份到家裡,你自己也留一份,有時候拿出來看一下,好好疼愛她一下。”一年未見的夕季子,身上穿著在超市買的廉價襯衫。或許是因為一下子從女孩升格為妻子,又成為母親的關係,和以前絲毫沒有改變的臉上少了那份稚氣。雖然她對著鏡頭扮鬼瞼,但是已經少了結婚前的自然。從她稍微長肉的肩膀,可以看到一個為了丈夫籌錢的堅強家庭主婦的身影。小孩在她的肩頭哭鬨,在檢票口所說的“一年之內,一定會還你”、“不急,什麼時候都可以”的這兩句話,成了他們最後的對話。構治將衝洗出來的五張照片寄過去後,並沒有收到任何回音。兩個月後,某個秋意已深的夜晚,他接到姐姐痛哭失聲的電話,得知夕季子突然過世了。構治說當晚必須去洛杉磯,那是賭上自己一輩子前途的工作,無法參加葬禮,但會送花圈和奠儀。去洛杉磯根本是他信口開河,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不想參加葬禮。或許是不參加葬禮就不會對夕季子的死有真實感,也就可以以為她還住下關活得好好的;但也或許是覺得應該讓夕季子的丈夫——香川——獨自送她最後一程,自己最好不要插手……當他聽到夕季子騎著腳踏車撞到大貨車時,曾經有那麼一刹那,他懷疑夕季子是自殺的,但車禍過失完全在對方,不可能是自殺。他似乎又聽到了夕季子說他“太臭美了”。他埋首於工作整整一個星期,某天半夜,他突然拿出在東京車站拍的那幾張照片,顯像液衝洗出來的那五張調皮扮著鬼臉的卻是身為妻子和母親的女人的瞼。他努力地從這幾張臉尋找那天晚上那個稚嫩的她,突然想起自己訓斥她“說什麼一輩子,太誇張了”的話。沒想到她的一生如此短暫,從那之後隻有短短的兩年時光。早知如此,即使覺得那天晚上她說想要一起生活的話是無稽之談,也應該點頭答應。然而,他立刻搖頭甩開這個想法。他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夕季子的那句話——“哥哥,你太臭美了。”聽到她死訊的一個星期後,構治才流下淚。“如果你和她上床時,有結婚的打算,我也沒什麼話好說。雖說有血緣關係,但夕美子和你結婚也沒什麼不可以,對現在的人來說,年齡不是問題。但是你根本就是玩玩而已,你是喝醉了酒侵犯她的。而且,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東京的生活。”姐姐鬱代搖著染黑滿頭白發的頭,一開口就又重複前天晚上說的話。她似乎對夕美子的話深信不疑,由於電話裡說不清楚,於是構治昨天調整行程,搭今天一早的新乾線到下關。他這次返鄉,隻通知姐姐。他在車站前的飯店一訂好房間,便立刻來到姐姐在通往站前廣場的商店街上的咖啡店。正確地說,夕季子去世三年後,他曾在雙親相繼去世時回來參加葬禮,至今已經有十五年不曾返鄉了。姐姐那家咖啡店的規模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他根本無暇驚歎。構治一走進店裡,姐姐那張最近長了和年齡相符的皺紋的臉氣得通紅。那是因為八卦雜誌曾經三番兩次報道構治的緋聞。再加上姐姐來東京時,曾見識過構治的生活,所以即使被指摘女性關係複雜,他也無話可說。但在年齡足以當他女兒的侄孫的這件事上,他可是清白的。雖然時間是四個半月前,與夕美子去東京考試的時間吻合,但那段期間,儘管他有兩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他還不至於墮落到連和女人發生關係都不記得,更何況他從來沒有把夕美子當成這種對象。如果說與這個和夕季子長得很像的小女孩共同生活了半個月,他內心完全沒有泛起漣漪,那也是騙人的。但是構治已經不年輕了,不至於無視自己和高中剛畢業的小女孩之間的年齡差距,而把她當成自己泄欲的對象。雖然夕美子和時下的年輕人一樣,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但這種年輕還不至於有魅力到足以撩動構治。姐姐好不容易才相信特地抽空來到本州南端的構治的這番解釋。“那到底是誰的孩子?她為什麼要說這種謊?”構治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前天晚上想到夕美子之前提到的“學長”。但他覺得現在還不是告訴姐姐的時候。“總之,我先找夕美子談一談。”他話才說完,穿著和其他女服務生相同製服的夕美子剛好買東西回來。她似乎不知道構治會來。夕美子一看到他便轉過頭去用力抿著嘴。構治把夕美子帶了出去。兩個人默默地在商店街上走,最後走進小型遊樂園。石製動物在孩童離去後的寂靜暮色中靜靜地沉睡。風吹動夕美子的發梢,她沉默不語。“他也是外表冷漠、內心熱情如火嗎——是你學長的吧?”構治直截了當地問。構治認為,她之前問他血型就是在試探他是否適合當她腹中胎兒的父親。夕美子頭也不回地歎著氣,點了點頭。“他有老婆、孩子。雖然很認真考慮離婚的事……”“這個人對學妹熱情如火,但是到了緊要關頭,卻冷漠地選擇家庭,讓一個還沒參加成人禮的小女生懷孕、不知所措,卻無法負起責任的男人,我可不屑和這種人有一樣的性格,我……”“……你為什麼不生氣?”“我很生氣啊!”“那就要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啊!我現在最不想看的就是大人這種假裝通情達理的樣子。”“當然要通情達理。我的年紀大你一倍,‘未婚媽媽’一詞,除了聽起來很時髦之外,一無是處……”“彆說了。我已經決定要拿掉孩子,我晚上就會告訴外婆和爸爸,舅舅的事是我亂說的。”“你會嗎?在東京的話,我還無所謂,我可不想在下關有什麼不好的傳聞。彆看我這樣,我至少希望在故鄉留下點美好的東西……”“包括對我媽的回憶嗎?”構治轉頭一看,夕美子正用挑釁的眼神看著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說是你的嗎?因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生氣。我甚至以為,就算你知道我說謊,也會承認是自己的孩子,和我結婚。”“為什麼?”“因為你很愛我媽,而我是我媽的孩子……”“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構治笑了笑地說:“你媽媽的確很漂亮,或許我也對她有點好感,但是她和彆的男人結婚,而且也死了快二十年,我怎麼可能還記得?東京的生活沒那麼好混。你彆再說了。你要我怎麼麵對你父親,還有,恕我直言,我不可能為了袒護你,把彆的男人的小孩說成是自己的,我沒那麼善良。”夕美子拚命觀察構治的表情,試圖說服自己,他在說謊。“我會說實話。但是我喜歡你,希望你和我結婚,這話有一半是真的。”她說完又轉過去。聽她這麼一說,構治很擔心她說決定墮胎隻是嘴巴上說說而已,但還是帶她回咖啡店,在姐姐鬱代麵前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一聽到她說“會拿掉孩子”,鬱代便鬆了一口氣地說要立刻打電話把布美雄找來。布美雄就是入贅香川家的女婿,也就是去世的夕季子的丈夫、夕美子的父親。“布美雄早就說田原先生絕不可能做這種事,我卻相信了夕美子的話……”構治阻止她說下去,他說昨天一夜沒睡,要先回飯店睡一下,會在途中繞去布美雄的店。接著他告訴姐姐,明天回東京之前會再過來,便走出店門。構治用眼神向夕美子打招呼時,她彆過頭看著牆壁。她到底在生什麼氣?四十五歲的構治實在無法了解十八歲的女孩腦子裡在想什麼。隻知道夕美子和十九年前的夕季子一樣,正處於危險的年紀,隻不過這個氣球現在連接了一個小生命,搖搖欲墜地飄著。雖然覺得她有點可憐,但是構治不能伸出援手。明天去夕季子的墳前祭拜一下吧。以前沒上過她的墳,十八年了,差不多該麵對她的死亡了——他心裡這麼想著,緩緩地從商店街走向車站,在大樓錯落、低低地掛著“香川商店”的老舊招牌的店門口前停下腳步。四周已經轉暗,店裡沒有開燈,香川布美雄正在店門口用砂紙賣力地磨著水管上的鐵鏽。在母親的葬禮上,他們交談過幾句,但至今也有十五年沒見麵了。他比當時蒼老了許多,看起來像是構治的哥哥。他的鬢角已經花白。“他在家裡也和在彆人家廚房修水管一樣。”姐姐曾經這樣評論過他。他在入贅的這個家裡,即使在夕季子死後,仍然守著他當女婿的立場,就像守著水管保持暢通一樣。他的個頭和店麵都很小,在婚禮上,構治曾納悶夕季子為什麼會選這樣的男人,但此刻看到他在暮色中賣力地用砂紙擦水管的樣子,構治覺得不能小看這個男人。雖然姐姐曾拜托他幫忙照顧咖啡店裡的生意,但他仍舊堅守著女婿的立場,堅守自己的工作。這樣的男人,活得比自己更安定。構治在一旁看得出神。雖然他討厭“人生”或“一輩子”這麼重的字眼,但是看著眼前這個彎腰駝背的身影,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人生”這個字眼。他覺得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這樣直接看人了。香川終於發現了構治,他起身脫下工作帽,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已經接到咖啡店那邊打來的電話,了解狀況了。“實在對不起,我就知道她在胡說——”“沒事。”構治說自己沒放在心上。他們站著聊了一兩分鐘。香川邀他晚上到家裡吃飯,構治很客氣地拒絕,走出店門。香川起身的那一刻,構治突然覺得他特彆高大,但不知這是否是隻會躲在鏡頭後方、追逐謊言的男人對流著汗水工作的男人所產生的愧疚,還是把夕季子的照片藏了十八年這件事所產生的愧疚。即使香川已經忘了,構治仍然對當年婚禮上的那一拳難以釋懷。果然不出所料,夕美子隻是嘴巴上說說而已——構治在遊樂園時的擔心,在那天晚上成真了。構治在飯店頂樓的酒吧用餐,看著眼前的夜景,感慨這個城市變了,連大海也和以前不同,變成城市的附屬品了。關於夕季子幼年時代的回憶,似乎也被霓虹燈的色彩衝淡了,變得越來越遙遠。他很快吃完飯,回到房間,才剛睡著,電話響了。是姐姐鬱代打來的。她語帶哽咽地說,夕美子又堅稱肚子裡的孩子是舅舅的,不光是這樣,她還胡說了一些讓人傷腦筋的事,可不可以請你馬上過來。構治掛上電話,看了床頭的時鐘,指針指向九點半。他去浴室衝了衝頭,趕緊換上衣服。雖然走到姐姐家不過二十分鐘,但他還是跳上計程車。車子很快穿過商店街,從車窗看到香川的店已經拉下鐵門。司機用山口縣方言不斷搭訕,構治幾乎沒有理會。因為,他覺得夕美子說的“讓人傷腦筋的事”,很可能就是自己愛夕季子這件事。而這個擔心也成真了。五分鐘後,他踏進家門。門柱和石牆都一如往昔,燈光靜靜地從低矮房子的窗子透了出來,他一推開玄關就聽到裡麵傳來香川的怒吼:“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就在此時,姐姐圓厚的一身體踉蹌地跑了出來,揮著手說趕快進來。姐姐可能是忙於擴展咖啡店的關係,根本沒有餘力顧及家裡。構治穿過因為漏水而變得斑駁的走道來到六張榻榻米大的客廳時,夕美子垂著頭坐著,整張臉都被頭發遮住了。因為憤怒而滿臉通紅的香川,一看到構治便立刻整了整絨布睡衣的衣領,低頭表示歉意。聽姐姐說,三十分鐘前,香川逼問她,到底是誰的孩子,夕美子竟然說是舅舅的孩子,絕對不會錯。舅舅愛媽媽,因為沒能和媽媽發生關係,所以拿我當替代品。“你和夕季子親如兄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說這種話——夕美子,你在舅舅麵前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你騙得了我和爸爸,在舅舅麵前可就不敢胡說了吧。”夕美子撥了撥頭發,抬起頭來。“要我說幾次我都不怕,因為我說的是真的。舅舅真的愛媽媽,媽媽也背叛爸爸,愛著舅舅。”她的視線被淚光磨得十分銳利,直直刺向構治的眼睛。她已經完全崩潰了。這張激動的臉仿佛是十九年前那個晚上流下沾染睫毛膏的淚水的夕季子。構治突然閃過這個念頭,隨即知道自己為什麼惹夕美子生氣了。她那雙怒目似乎在呐喊舅舅沒資格指責她喜歡上有家室的男人,因為,即使媽媽結了婚,舅舅仍然沒有放棄。想到一個十八歲的女孩竟然如此袒護腹中胎兒的父親,不免替她感到可憐,但事到如今,也隻能把那個學長的事說出來了。“那麼,傍晚的時候,你在遊樂園說……”“我有證據。”夕美子打斷構治的話,跑去裡麵的房間拿出照片,摔在三個大人麵前。這照片就是在東京車站拍的那五張照片。那一刹那,構治的心頭一緊,以為夕美子去東京時果然在藤村的詩集裡發現了那幾張照片。但還好並不是。“你們看看媽媽的臉,她的嘴形——她在說a i shi teru(意思是“我愛你”。——譯注)。”構治無法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他太熟悉這幾張照片上的調皮表情了,十八年來,這些表情也已經褪成深棕色了,有的揚起眉毛,有的閉著眼睛,還有的歪著頭,或是聳著肩膀,原以為她的嘴形隻是配合這些動作時而嘟起時而撇向兩邊而已。但聽夕美子這麼一說,他將視線集中在嘴唇上,似乎真的可以聽到那五張臉發出了五個音。至少按照夕美子排列的順序,前麵那兩張的嘴形的確像是在練習“a”和“i”的發音。“我愛你……”夕美子的聲音仿佛突然變成了照片裡的夕季子。“隻是湊巧而已,根本就是在扮鬼臉。”姐姐的嘀咕聲突然變得好遙遠。“對啊,隻是湊巧而已。”構治嘴巴上這麼說,心裡卻拚命搖頭。我愛你——十八年前,在東京車站的餐廳裡,夕季,真的這麼說了。“不是。媽媽對著鏡頭對舅舅大聲說出了這句話。儘管已經結了婚、手上抱著我——舅舅應該聽得很清楚!”不,我並沒有聽到,所以這十八年來始終沒有發現這件事。然而,此時此刻,這個聲音確實傳人了構治的耳朵。我愛你——夕季子大聲呐喊著。所以拍完這五張時,夕季子才會說“彆拍了”、“這是小孩的照片,哥哥也要留一份”。她想要留下的並不是小孩的照片,而是想把這句話留給自己。“這哪裡是什麼證據,不要把彆人當傻瓜。”香川將照片收好,放在矮桌上,當其中的一張掉在榻榻米上時,這十八年來,構治每次想到夕季子時,都會浮現的那句“彆臭美了”消失了。她愛我……不,不光是夕季子愛我,我也愛她。雖然愛她,但因為是舅舅和外甥女的關係,因為她和彆的男人結了婚,因為她以這個男人的妻子的身份去世,所以自己才把這份感情連同夕季子的瞼一起當成幻影般的底片埋葬了。“彆說什麼一輩子”,以前自己曾對夕季子這麼說,但一輩子其實不也很短暫嗎?在還沒能夠完全忘懷之前就聽到她的死訊,在強忍著淚水的日子裡,不也就過了大半輩子了嗎!“我愛你。”他再度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那一刹那,就像當年突然發怒一樣,在心頭壓抑了十八年的情感突然湧上心頭。為了掩飾眼中的淚水,構治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這些淚水終於將十八年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夕季子的臉顯影,然而顯影之後的卻是眼前這個小女孩的臉。他並不愛眼前這個小女孩,他愛的是夕季子,而這個小女孩也不是真的愛他……然而,既然可以把十九年前他與夕季子的真心都當成了謊言,那麼為什麼不能讓眼前的謊言成真……他聽到香川的聲音。“孩子是誰的?是東京人嗎?如果是,我現在就搭晚班車去找他。趕快說實話,孩子是誰的?”“……是我的孩子。”隨著喘息聲,這句話從他的嘴裡滑了出來。儘管小聲,卻立刻止息了香川的怒吼,他們三個人同時轉過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構治身上。而最驚訝的莫過於夕美子,但是構治自己比夕美子更驚訝,可見他剛才那句話是多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舅舅……”夕美子不禁叫了一聲。“夕美子,不好意思,剛才在遊樂園時,我還拜托你替我說謊。現在已經瞞不住了,我就實話實說吧。我喝醉了和她上了床——我會負責的。夕美子也說會和我結婚,如果你們可以諒解,我會這麼做的。我會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撫養長大。夕美子說得沒錯,我曾經喜歡夕季子,沒能和她在一起,才把夕美子當成了替代品——”構治緩緩地說著,似乎讓謊言一步步成真了。他看著香川,知道自己每說一句話,那張消瘦的臉就越發憤怒。香川推開矮桌,照片全掉在榻榻米上,他一把抓住構治的胸口,姐姐用整個身體抱住香川,製止了他。構治一動也不動,隻說:“如果要揍,可不可以等到婚禮?”然後把掉在榻榻米上的一張照片翻向正麵。“沒錯,我的確喜歡她,我是真的愛上死去的夕季子。”姐姐鬱代趕忙製止:“構治,要懂得分寸——”他用眼神示意姐姐彆說了。“不,讓我說完吧。我真的很愛她。她那麼可愛,我根本顧不了什麼血緣關係。但是,夕美子有一件事你要聽清楚了,你媽媽對我完全沒有意思。對她來說,我隻是從小和她一起玩的哥哥。我曾經很認真地問她,一輩子不結婚、住在一起好嗎?她笑翻了,根本沒有把我當一回事。她在婚前曾經找我談,說是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了,很想趕快結婚。拍這些照片時,她也說你父親是溫柔體貼的好男人,她很幸福。既然這樣,她怎麼可能對彆人說我愛你。雖然她結婚才一年多就死了,但是她得到了一輩子的幸福。”絕對不能說她也愛我。麵對這個在彆人家的廚房、在商店街大樓的縫隙中、在這個家堅守著女婿立場,比我更努力活著的男人,我怎麼能說那天晚上如果我點頭的話,她就會不顧一切,和我在一起,隻因為我沒答應,她才落寞地結婚了。所謂的大人,知道該說什麼謊。構治至今仍然沒有忘記自己在十九年前那個夜晚所說的話——“就算是實話,隻要不能說的就絕口不提。”夕季子做到了,她就像小時候聽到“不許哭”而拚命忍住淚水一樣,遵守了我的話,遵守了哥哥的話,在第二天清晨的雨中街角,笑著說是“開玩笑的”,在東京車站的地下樓,也隻借由唇形說出“我愛你”。她是個笨蛋,既然要死,就應該大聲說出來再死;如果知道即將離開人世,這個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定會原諒她的,即使結了婚、身為人母,卻仍然無法忘懷以前那個騎腳踏車帶自己去海邊的哥哥,仍然還是個小孩,就不必勉強自己當大人——構治從那張翻過來的照片裡,終於找到了他十八年來一直在尋找的幼稚線條。不知道是不是被構治淡淡的說話聲給懾住了,香川甩開了嶽母,走出房間,上了二樓。姐姐失去重心,跌在地上。“我從來不知道他力氣這麼大。”她一邊撫著腰一邊站了起來,“構治,你……”她露出歉疚的眼神。構治知道姐姐發現自己在說謊,儘管這樣他仍舊說:“這樣就解決了。能夠和這麼年輕的女孩結婚,也算是為我的風流史增光吧。”然後轉頭看著垂頭喪氣的夕美子。“我已經決定了。夕美子,你要和一個年齡比你父親還大的人結婚,應該要多考慮一下吧。你想清楚了就打電話到東京給我。你父親和外婆也會有意見。隻是……”夕美子微微抬起頭,從她的發絲縫隙中,可以看到她已經淚流滿麵。“如果你決定要和我一起生活,就算你父親他們反對,你也必須不顧一切來找我。”不,他不是對夕美子說的,而是終於對那天晚上把睫毛膏也哭花了的夕季子說的。看到夕美子輕輕點頭,姐姐才抬頭看著天花板,擔心二樓的動靜,她說:“我並不反對……”然後好像突然想到似的撿起夕季子的照片,輕聲說:“對了,那次夕季子去東京前,在鏡子前仔細打扮了兩三個鐘頭。”三個人靜靜地喝著茶,仿佛隻要一開口就會破壞構治好不容易用謊言建立起來的平靜。十分鐘後,構治站了起來。他走出玄關,發現香川不知何時站在樓梯口,聳著肩膀,一副生氣的樣子。“我改天再來。”構治向他欠了欠身,香川舉起手來。原以為他要動手,但他抓著構治的手臂,將他拉到二樓,讓構治坐在一間乾淨的小房間,把一本相簿放在他麵前。“那是我從高中時期開始拍的照片中挑選出來的,集成這一本。我一直希望能夠讓你這麼有名的攝影師過目。請說說你的看法。”構治這才想起這個男人也喜歡攝影,他一邊翻著相簿一邊說:“很好,很棒。”他並不是奉承。雖然拍攝的技巧十分稚拙,但是那些溫柔地包容風景和建築物的角度,是自己早就已經遺忘的了。不知道翻到第幾頁時,構治突然停住手。裡頭有兩張夕季子的照片,一張是在廚房做菜,一張是抱著孩子坐在秋千上。雖然他故作平靜地翻了過去,兩個畫麵卻都深深地烙在心裡。照片裡的夕季子都在微笑,構治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微笑。那一刻的夕季子,正在與“愛”這麼重的字眼無緣的寧靜角落裡享受著祥和。儘管沒有動人的美麗,卻是從構治完全陌生的角度拍攝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就像拍攝山、樹和湖泊一樣地自然。這個角度,正是這個男人的愛。香川從不同於構治的另一個角度,愛著還活著時的夕季子,也愛著已經去世了的夕季子。自己剛才並沒有說錯,夕季子和香川共度的時光一定很幸福。香川或許隻是想讓自己看這兩張夕季子的照片而已。構治仔細看完每一頁後,又說了一聲“真的很棒”。香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之後香川從抽屜拿出一本老舊的存折和印章,他問:“田原先生,不知道夕季子有沒有向你借三十萬?”構治早就忘了那筆錢。香川說,雖然夕季子說是向東京的朋友借的,但是她死後不曾有人來催討,所以我猜可能是這樣吧。構治老實地點點頭。香川說,十年前就已經存夠這筆錢了,並把存折推到構治麵前。“不用啦。”構治又推了回去。這樣來來回回了兩三次後,構治用力握著存折,突然想到,她終究是把那個寶寶當成借款的抵押品交給我了。接著構治意誌堅定地把存折推了回去。“既然這樣,可不可以當成是部分的聘金?”構治說完抬起頭來,靜靜等候夕美子父親的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