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基加利市(1 / 1)

獵豹 尤·奈斯博 4262 字 1天前

盧旺達首都基加利市的機場雖然小,卻十分現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當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經驗告訴他,通過國際機場,通常隻能看出這個國家的一點兒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來。比如說,印度孟買的機場平靜有效率,紐約的肯尼迪國際機場偏執而混亂。通關隊伍稍微往前移動,哈利跟著前進。室內溫度相當宜人,他卻感覺汗水從棉質薄襯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間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看見的人影。他在奧斯陸搭乘的班機降落史基浦機場時誤點,他隻好在機場走道上流汗奔跑,奔過一扇扇登機門,趕搭飛往烏乾達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機。登機門依照字母和數字排列,數字越來越大。他奔越走道時,眼角餘光掃過一個人影,那人影有點兒熟悉。他處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過遙遠,因此他並未看清臉孔。他趕上了飛機,成為最後一名登機的旅客。登機之後,他做出結論:很顯然,那人影並不是她。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歐雷克,歐雷克不可能長那麼快。“下一位。”哈利走到窗前,遞出護照、入境卡、從網上打印下來的簽證申請表和簽證申請費六十美元。“公務嗎?”海關人員問道,哈利和海關人員目光相觸。那是一名男性海關人員,身材高瘦,膚色黑得可以反射燈光。可能是圖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圖西族控製了盧旺達國界。“對。”“要去哪裡?”“剛果。”哈利說,接著用當地名稱說明他要去的國家。“是剛果·金(非洲有兩個名為剛果的國家,一個是剛果民主共和國(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go),簡稱剛果·金,“金”指的是其首都金沙薩市,另一個是剛果共和國(Republic of the go),簡稱剛果·布,“布”指的是其首都布拉柴維爾。)。”海關人員糾正說。海關人員又指了指哈利在飛機上填寫的入境卡:“這上麵說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飯店。”“隻有今天晚上,”哈利說,“明天我就要去剛果,在戈馬市住一個晚上,然後再經過這裡回家,從戈馬市來這裡的車程比金沙薩市短。”“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製服的海關人員露出熱誠的微笑,在哈利的護照上啪的一聲蓋了章,交還給他。半小時後,哈利填妥大猩猩飯店的住宿登記表,簽了名,拿到房間鑰匙,鑰匙上掛著一隻木質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鋪,這時距離他離開奧普索鄉的家已過了十八小時。他凝視床尾呼呼作響的電風扇,電風扇雖然旋轉得歇斯底裡,卻似乎沒吹出什麼空氣。他知道今晚是睡不著了。司機請哈利叫他喬就可以了。喬是剛果人,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英語卻十分蹩腳,他是戈馬市挪威救援組織的聯絡人替哈利雇來的。“八十萬。”喬說,他駕著路虎越野車,開上坑坑窪窪卻仍能完全發揮功用的柏油路麵,曲曲折折地行駛在綠色草地和山坡之間,山坡從上到下都種滿作物。有時喬會大發善心,踩下刹車,避免撞到在馬路上行走、騎單車、搬貨物的人,通常這些路人都會在車子即將撞上他們的最後一刻躍開,保住性命。“胡圖族在一九九四年隻花了四星期就殺了八十萬人,他們隻因為對方是圖西族人,就攻擊自己的同胞和老鄰居,用大砍刀亂砍亂殺。電台宣傳說,如果你的丈夫是圖西族人,那麼你身為胡圖族人,就有責任殺了他。好多人沿著這條路逃跑……”喬朝車窗外指了指,“屍體成堆,有些地方根本無法通行,禿鷹高興得不得了。”路虎繼續行駛,車內一片靜默。車子經過兩名男子,他們抬著一根杆子,杆子上綁著一頭大型貓科動物,孩童跟在後頭跳舞歡呼,用棍子戳刺那頭死了的大貓。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陽曬乾,出現一塊塊黯淡色斑。“他們是獵人?”哈利問道。喬搖搖頭,瞥了後視鏡一眼,夾雜著英法語回答說:“被車撞死的,je crois(應該沒錯),那隻大貓幾乎不可能被獵殺,它很罕見,活動地域很廣,隻在晚上獵食,白天躲起來,融入環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動物,哈利。”哈利看著男男女女在農地裡工作,有時路上會出現重型機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車子駛進山穀,哈利看見一條正在興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藍色學校製服的孩童在野地裡踢足球,準備射門。“盧旺達是個好國家。”喬說。兩個半小時後,喬往擋風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偌大的湖麵似乎映照著上千個太陽,湖的另一頭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四周有山脈聳立,一朵白雲繚繞在山峰間。“雲不是很多,”喬說,仿佛知道哈利的思緒,“那座是殺人山,也就是尼拉貢戈火山。”哈利點了點頭。一小時後,他們越過邊界,朝戈馬市前進。路旁坐著一名男子,身穿破爛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喬轉動方向盤,小心地在泥濘路的坑洞之間行駛。他們前方是一輛吉普車,負責操作機關槍的軍人坐在車上,左搖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著他們,飛機引擎的怒吼聲從他們上空傳來。“聯合國部隊,”喬說,“帶來更多槍支和手榴彈。剛果金武裝部隊的恩孔達將軍逼近戈馬市,來勢洶洶,很多人都逃走了,變成難民,說不定範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沒看見他了。”“你認識他?”“每個人都認識範布斯特先生,但他身體裡有巴馬古亞。”“巴什麼?”“Un mauvais ésprit(惡靈),惡魔。他會讓你渴求酒精,帶走你的情感。”空調裝置噴出冷氣。汗水從哈利的肩胛骨之間流下。車子停在兩排棚屋之間,哈利發現原來這裡是戈馬市的市中心。人們在幾乎難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間匆匆來去。黑色大圓石沿著棚屋周圍堆疊,作為地基。地麵看起來有如堅硬的黑色冰層,灰色塵埃在空氣中旋繞,彌漫著腐臭的魚腥味。“Là(那裡)。”喬說,指了指棚屋之間唯一一棟磚房的大門,“我在車上等你。”哈利下車時,注意到街上有幾個男子停下腳步,對他隱隱投來危險的目光,不帶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擊行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門走去,並未左顧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來這裡要做什麼,也知道要去哪裡。他敲了敲門。一次、兩次、三次。該死!大老遠跑來這裡卻……大門打開一條縫隙。縫隙間浮現出一張爬滿皺紋的白色臉龐,對哈利投以詢問的目光。“埃迪·範布斯特?”哈利問道。“Il est mort(他死了)。”男子說,聲音粗啞,聽起來仿佛是死前發出的咯咯聲。哈利還記得學校教的一些法文,聽得懂男子說埃迪已經死了。哈利試著用英文說:“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賀曼·克魯伊介紹我來找範布斯特的,我對利奧波德蘋果有興趣。”男子的眼睛眨了兩下,將頭探出門外,左右查看,又把門打開了些。“Entrez(進來)。”他說,示意哈利入內。哈利低頭進入低矮門框,及時彎曲膝蓋,因為裡頭的地麵比外頭低了二十厘米。屋內除了有焚香的氣味,還有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幾天酒所發出的甜膩臭味。哈利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發現那個矮小虛弱的老人身穿優雅的酒紅色絲質睡袍。“你說的是北歐口音,”範布斯特用英語說,口音很像比利時偵探赫爾克裡·波洛。他將一根香煙插進雙唇之間夾著的黃色煙嘴:“讓我猜猜看,你絕對不是丹麥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對不對?”一隻蟑螂從埃迪背後的牆壁縫隙之間探出觸角。“嗯。你是口音專家?”“隻是消遣而已,”範布斯特說,覺得受寵若驚,開心不已,“像比利時人這種小國的國民,必須學著以外在而不是內在來判斷。賀曼最近如何?”“他很好。”哈利說,朝右望去,看見兩雙百無聊賴的眼睛正看著他,一雙眼睛來自裱框的肖像,肖像人物留著灰色長須,鼻子堅挺有力,頭發甚短,衣服上有肩章、鏈條和佩劍。除非哈利看走了眼,否則那應該就是利奧波德國王。另一雙眼睛屬於床上側躺的女子,隻在臀部蓋著一張毯子,上方的窗戶光線落在她嬌小柔軟的年輕乳房上。她露出一絲微笑,響應哈利的點頭示意,同時露出一顆大金牙,在白色牙齒之間十分顯眼。女子絕對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哈利在女子細腰後方的牆上看見一根被敲進龜裂灰泥的螺栓,螺栓上垂掛著一條粉紅色手帕。“這是我太太,”矮小的比利時人說,“呃,其中一個太太。”“範布斯特太太?”“差不多。你想買蘋果?你有錢嗎?”“我想先看貨。”哈利說。範布斯特走到大門前,吱的一聲打開,朝外窺去,然後關上並鎖緊:“隻有司機跟你來?”“對。”範布斯特呼出一口煙,眯起的雙眼在皮膚皺褶之間打量哈利。他走到屋子角落,踢開地毯,彎下腰,拉動一個鐵環。一道活板門應聲打開。比利時人對哈利招了招手,示意他先進地窖再說。哈利根據經驗,分析對方此舉隻是為了小心起見,於是照做。一道樓梯向下延伸到漆黑之中。哈利走下七個台階,踏上堅實地麵。電燈亮起。哈利環視四周,看見地窖的天花板為正常高度,地麵是平整的水泥地,三麵牆壁前擺滿架子和櫃子,架上放著先進武器:常見的葛拉克手槍、他也有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手槍、一盒盒子彈、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哈利從未拿過這種正式名稱叫作AK-47的著名自動步槍,他伸手撫摸步槍的木質槍托。“它屬於一九四七年生產的第一批步槍。”範布斯特說。“看來這裡每個人都有一把這種步槍,”哈利說,“聽說這是非洲最常見的死因。”範布斯特點了點頭:“這有兩個簡單原因。第一,冷戰結束後,共產國家開始在這裡出口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和平時期一把步槍隻值一隻肥雞,戰爭時期也不超過一百美元。第二,不管你怎麼對待它,它都會正常運作,這一點在非洲很重要。莫桑比克人非常喜歡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甚至把它畫在國旗上。”哈利的目光停留在一個黑色盒子上,盒子表麵慎重地印著幾個字。“那玩意兒跟我想的一樣嗎?”哈利問道。“馬克林步槍,”埃迪說,“一種罕見的步槍,生產數量非常少,因為它是個設計上的失敗,槍身太重,口徑太大,隻能用來獵殺大象。”“還有人類。”哈利輕聲說。“你知道這種步槍?”“它配備全世界最優秀的望遠瞄準器,不一定要用來射殺一百米外的大象,作為暗殺武器非常理想。”哈利的手指撫摸著槍盒,往日回憶湧現腦海,“對,我知道這種步槍。”“可以便宜賣給你,三萬歐元。”“這次我不是來找步槍的。”哈利轉身麵對地窖中央的架子,架上的古怪白色麵具對他做出怪臉。“那是馬伊馬伊組織的聖靈麵具,”範布斯特說,“他們認為身體隻要泡過聖水,就不怕敵人的子彈,因為子彈會化為水。馬伊馬伊遊擊隊隊員會帶弓箭上戰場對抗政府軍隊,頭戴浴帽,身上掛著浴缸塞當作護身符。我不是說笑,先生。當然了,他們被掃殺殆儘,但馬伊馬伊遊擊隊隊員喜歡水和白色麵具,也喜歡敵人的心臟和腎臟,稍微拿來烤一下,搭配玉米泥吃下肚。”“嗯,”哈利說,“我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棟房子居然有完整的地窖。”範布斯特咯咯輕笑:“地窖?這是一樓,原本的一樓,三年前的火山爆發前是一樓。”哈利恍然大悟。黑色卵石,黑色冰層,一樓地麵比街道低。“熔岩。”哈利說。埃迪點了點頭:“熔岩直接穿過市中心,燒毀了我在基伍湖畔的房子。這裡所有的木造房子都被燒成灰燼,這棟磚房是唯一屹立不搖的屋子,但有一半被埋在熔岩裡。”他指了指牆壁:“三年前這裡是大門,外麵是街道。後來我買下這棟房子,在你進來的地方裝上新的大門。”哈利點了點頭:“幸好熔岩沒有燒毀大門,流進屋裡。”“你可以看見,窗戶和門口都設在背對尼拉貢戈火山的方向。這已經不是它第一次噴發了,那座該死的火山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就會對這座城市噴發熔岩。”哈利揚起一道眉毛:“那人們還回來這裡居住?”範布斯特聳聳肩:“歡迎來到非洲。不過呢,如果你想把麻煩的屍體處理掉,火山就非常有用,這在戈馬市是非常常見的問題,當然你也可以把屍體沉入基伏河,不過屍體還是會留在河裡。要是利用尼拉貢戈火山的話……大家都以為每一座火山都有炙熱冒泡的紅色岩漿湖,其實不然,隻有尼拉貢戈火山才有。那裡的岩漿湖高達一千攝氏度,東西丟下去隻會發出噝的一聲就沒了,完全揮發成氣體。這是戈馬人唯一能上天堂的機會。”他發出短促的大笑聲,“我就目睹過一個太過激動的鈳鉭金屬獵人,用鐵鏈把一個酋長的女兒綁起來,垂入火山口,因為那個酋長不肯在文件上簽字,讓出土地上的采礦權。酋長女兒被垂降到岩漿湖上方二十米時,頭發開始著火。到上方十米時,身體開始像蠟燭一樣燒起來。再下去五米,就開始滴落。我說得一點兒也不誇張,她的皮膚、肌肉,紛紛從骨頭上脫落……你有興趣的是這個嗎?”範布斯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金屬球。金屬球閃閃發光,上頭鑿有小孔,體積小於網球,一條線圈從一個較大的開口垂落下來。這個刑具跟哈利在賀曼家見過的一模一樣。“它還能用嗎?”哈利問道。範布斯特歎了口氣,用小指鉤住線圈,往外一拉。砰的一聲巨響,金屬球跳進了比利時人手中。哈利看得目不轉睛,隻見小孔內彈出了狀似天線的物體。“可以給我看看嗎?”哈利問道,伸出手。範布斯特將金屬球遞給哈利,十分警覺地看著哈利數算天線。哈利點了點頭。“二十四根。”他說。“就跟蘋果的製造數量一樣,”範布斯特說,“這個數字對設計製造這種蘋果的工程師具有象征意義,因為這是他妹妹自殺的年紀。”“你櫃子裡有幾顆蘋果?”“隻有八顆,包括這顆黃金特彆版。”範布斯特拿出另一顆金屬球,那顆球在燈光下閃著金色霧麵光芒,他隨即把球放回櫃子,“但這顆是非賣品,你得殺了我才能拿到它。”“所以說自從克魯伊買了他的那顆之後,你賣掉了十三顆?”“而且每一顆的價錢都越來越高。這是穩賺不賠的投資,霍勒先生。古代刑具有一群忠實愛好者,他們花錢毫不手軟,croyez-moi(相信我)。”“我相信你。”哈利說,試著壓下其中一根天線。“它是由彈簧驅動的,”範布斯特說,“線圈一旦拉出,受害者就沒辦法從嘴裡把蘋果拿出來,其他人也拿不出來。如果你想讓環脊縮回去,就不要執行第二步驟,請不要再拉動線圈。”“第二步驟?”“給我。”哈利將金屬球交還給範布斯特。他小心地用一支原子筆穿過線圈,水平拿著原子筆,高度跟金屬球一樣,然後把球放開。線圈一被拉緊,金屬球立刻又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利奧波德蘋果在原子筆下方十五厘米處不住地顫動,每根天線都射出一根尖刺,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faen(我操)!”哈利用挪威語咒罵一聲。範布斯特露出微笑:“馬伊馬伊組織稱它為‘太陽之血’。這美妙的玩意兒有好幾個名字。”他將利奧波德蘋果放在桌上,再把原子筆插入線圈出口,用力按壓。砰的一聲,尖刺和天線縮了回去,那顆皇家蘋果回複了原本的圓滑外觀。“很厲害,”哈利說,“這要賣多少錢?”“六千美金,”範布斯特說,“通常我每賣出一顆,都會往上調整價錢,但你可以用我上次出售的價錢買到。”“為什麼?”哈利問道,食指撫摸著平滑的金屬表麵。“因為你大老遠跑來這裡,”範布斯特說,朝地窖裡呼出一口煙,“還有我喜歡你的口音。”“嗯。誰是上一個買主?”範布斯特咯咯一笑:“我不會告訴你的,就好像不會有人知道你來過這裡一樣,我絕對不會把你的事告訴其他買家。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呃……這位先生?你看,我已經忘記你叫什麼名字了。”哈利點了點頭。“六百。”他說。“你說什麼?”“六百美金。”範布斯特發出同樣短促的咯咯笑聲:“太荒唐了,但這個價錢正好可以去參加三小時的導遊行程,參觀大猩猩自然保護區。你是不是比較想去參加這種行程呢?霍勒先生?”“皇家蘋果你可以留著,”哈利說,從背包裡拿出薄薄一遝二十元美鈔,“我給你六百美金,換取蘋果買主的資料。”哈利將那遝美鈔放在範布斯特麵前的桌上,再放上警察證。“我是挪威警察,”哈利說,“目前至少有兩名挪威女子死在你獨家販賣的這種刑具下。”範布斯特俯身查看那遝鈔票和警察證,並未觸碰。“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的很抱歉,”範布斯特說,聲音聽起來似乎更為粗啞,“相信我,我的個人機密資料可不隻值六百美金。如果我把來這裡買過東西的人都說出來,那我的壽命……”“你應該擔心你在剛果監獄裡會剩下多少壽命才對。”哈利說。範布斯特又發出大笑:“得了吧,霍勒。戈馬市警察局局長正好是我的朋友,再說呢……”他揮舞著雙手,“我又沒犯什麼法。”“你有沒有犯什麼法無關緊要,”哈利說著,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張照片,“挪威是剛果最重要的援助國家,隻要挪威當局打電話去金沙薩,指名道姓說你不肯合作,不願意提供有關一起挪威雙重命案的凶器資料,你想會發生什麼事?”範布斯特笑不出來了。“你不會被誤判任何罪名,哎呀,絕對不會。”哈利說,“你隻是會被羈押,這可不能跟刑責搞錯。當命案正在調查中時,羈押關係人是明智而審慎的決定,因為證據可能遭到破壞。但你同樣會被關進監獄,而且這次的調查可能會花很長一段時間。你有沒有看過剛果監獄裡長什麼樣子,範布斯特?應該沒有吧,沒有多少白人看過。”範布斯特將睡袍裹緊了些,眼睛盯著哈利,口中咬著煙嘴。“好,”他說,“一千美金。”“五百。”哈利說。“五百?可是你……”“四百。”哈利說。“成交!”他大吼,雙臂高高揚起:“你想知道什麼?”“我什麼都想知道。”哈利說,背倚牆壁,掏出一包香煙。半小時後,哈利走出範布斯特的磚房,坐上喬的路虎越野車,這時夜已降臨。“去飯店。”哈利說。飯店就在湖畔。喬警告哈利,不可以下水遊泳,原因之一是湖裡有幾內亞寄生蟲,進入體內很難察覺,直到有一天小蟲在肌膚底下鑽來鑽去。原因之二是湖底會冒出沼氣,形成大型泡泡,吸入之後會導致昏迷,使人溺斃。哈利坐在陽台上,往下看著兩隻長腿動物行走在被燈光照亮的草地上,姿態宛如長腳鷸,看上去仿佛是披著孔雀外衣的紅鶴。被泛光燈照亮的網球場上,兩名黑人少年正在打網球,打的是兩顆非常破爛的網球,看起來仿佛兩卷襪子,在破了一半的網子之間飛來飛去。飯店屋頂的上空不時有飛機轟然飛過。哈利聽見飯店酒吧傳來酒瓶的叮叮聲響,酒吧距離他所坐的陽台正好六十八步,他進來時數過。他拿出手機,撥打卡雅的號碼。卡雅聽見他的聲音似乎很高興,反正就是高興。“我被大雪困在沃斯道瑟村,”卡雅說,“這裡下的不隻是大雪,是超級大雪,但至少有人邀請我共進晚餐,而且房客登記簿很有意思。”“哦,是嗎?”“我們想找的那一天,整頁都不見了。”“果然。你有沒有查看……”“有,我查過上麵有沒有指紋,或字跡是不是印到了下一頁。”卡雅咯咯笑道,哈利猜想她應該喝了好幾杯葡萄酒。“嗯,我想問的是……”“有,我查過前一天和後一天的記錄,可是小屋那麼簡陋,幾乎沒有人會住超過一個晚上,除非被大雪困住,況且十一月七日那天天氣晴朗。不過這裡的警官答應我,會替我去查附近小屋在十一月七日前後的房客記錄,看看那天滑雪到荷伐斯小屋下榻的滑雪客可能有誰。”“很好,看來我們已經開始有眉目了。”“也許吧,你那邊呢?”“我這邊恐怕沒什麼發現。我找到了範布斯特,但是跟他交易的十四名買主都不是北歐人,這一點他十分確定。我拿到了六個姓名和地址,這些人都是眾所周知的收藏家,僅此而已。至於另外那兩顆蘋果,範布斯特正好知道它們都還在加拉加斯市一名收藏家的手中。你查過奧黛蕾和她的簽證嗎?”“我打電話問過瑞典的盧旺達領事館。我必須承認,原本我以為他們做事一團亂,結果一切都井然有序。”“盧旺達可是剛果的小大哥。”“他們有一份奧黛蕾的簽證申請表複印件,日期也符合。簽證的有效期已經過了,但他們當然不知道奧黛蕾現在在哪裡。他們要我聯絡基加利市的移民單位,也給了我電話。我打去問,結果像人球一樣被各個辦公室丟來丟去,最後電話轉到一個會說英文、了解情況的人手中,他說盧旺達在這方麵沒和挪威簽訂合作協議,所以他感到很遺憾,必須婉拒我的要求,還禮貌地祝我和我的家人長命百歲、幸福美滿。所以你也沒什麼收獲囉?”“沒有。我把奧黛蕾的照片拿給範布斯特看,他說唯一一個跟他買過東西的女人有一頭赭紅色鬈發,說話有東德口音。”“東德口音?有這種口音嗎?”“我不知道,卡雅。那個男人穿著睡袍走來走去,抽煙用煙嘴,是個酒鬼,還是個口音專家。我儘量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然後離開。”卡雅大笑。哈利敢打包票,卡雅喝的一定是白酒,喝紅酒不會那麼愛笑。“不過我有個想法,”哈利說,“入境卡。”“怎樣?”“旅客必須在入境卡上填寫第一天晚上的過夜地點,如果基加利市的海關單位保存了入境卡,而且上頭有其他信息,例如轉遞地址,說不定就可以查出奧黛蕾去了哪裡。這可能會是一條線索。據我們所知,她可能是唯一知道荷伐斯小屋那晚住了哪些人,而且現在仍然活著的人。”“祝你好運,哈利。”“也祝你好運。”哈利掛上電話。當然了,他可以問卡雅她要和誰共進晚餐,但對方如果跟調查工作有關,她應該會主動說明。哈利坐在陽台上,直到酒吧打烊,酒瓶的叮叮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樓上開著的窗戶傳出的做愛聲,那是嘶啞單調的喊叫,令他想起翁達斯涅鎮的海鷗叫聲。他和爺爺在翁達斯涅鎮總是天一亮就起床,準備去釣魚。他父親從不跟他們一起去釣魚,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從未想過這件事?為什麼他不曾憑直覺知道父親在漁船上感到不自在?當時五歲的他,是否了解父親選擇受教育,離開農場,就是為了不必坐在漁船上?無論如何,父親想返回翁達斯涅鎮,在那裡長眠安息。生命是奇妙的,至少死亡是奇妙的。哈利點燃香煙。夜空無星,除了尼拉貢戈火山口燒著的紅色火光之外,這裡的夜晚漆黑一片。一隻昆蟲螫了他一口,令他感到刺痛。瘧疾。沼氣。基伍湖在遠處閃閃發光,很美,很深。山間傳出轟隆聲,越過湖麵傳送而來。那是火山噴發還是打雷?哈利抬頭仰望。又是轟隆一聲,回蕩山間。另一個回聲從遠處傳來,同時抵達哈利耳中。很深。他睜大眼睛,看入黑暗,幾乎沒察覺天空打開,大雨傾盆而下,淹沒了海鷗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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