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相見時難(1 / 1)

第二次握手 張揚 2182 字 1天前

蘇冠蘭教授頭疼欲裂,麵色蒼白,肢體無力,冷汗涔涔。他本來想走出主樓直接上車的;但是,不行,身軀搖晃得厲害,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步子都邁不動了,稍不小心就會跌倒。他隻得一手撐著木板牆裙,慢慢挪到會場旁的走廊上。那裡有幾間休息室,蘇冠蘭被小星星和朱爾同攙扶著走進其中的一間。他兩眼閉合,渾身酥軟麻木,深陷在沙發中,右肘靠著沙發扶手,右手支撐著低垂的額頭……“天呀,蘇老師這是怎麼啦?怎麼說病就病了!”金星姬眼淚都要淌出來了。她是專門從事藥物研究的,關鍵時刻卻一點也不知道該用哪種藥品。“彆急,彆急。”朱爾同倒很冷靜。“我怎麼能不急呢!”“去倒一杯水來,小星星。”朱爾同吩咐。還好,休息室一角就擺著暖瓶、水杯和茶葉。金星姬很快倒來一杯熱茶。與此同時,朱爾同已經解開蘇冠蘭襯衣和中山裝的衣領及上端紐扣,帶著勸慰的口氣輕聲道:“老蘇,老蘇啊!事已如此,命運如此。你冷靜一些,你要冷靜一些啊……”小星星在一旁聽不懂,直發愣。朱爾同一麵嘀咕,一麵掏出手帕為蘇冠蘭擦拭額頭、麵頰和脖頸上的汗珠,還伸出食指使勁為他掐“人中”,幾乎掐破了皮,直到疼得蘇冠蘭哼出聲來……“您這是乾什麼呀,朱叔叔?”小星星又急起來了。“我這是對症療法!有疼感就好了,就好了。”朱爾同連瞥都不瞥姑娘一眼,“去,把窗戶打開,透點新鮮空氣。”待金星姬打開窗戶回身,他又補充一句,“放心,沒事。讓蘇老師安靜一會兒。現在,我去找大夫。小星星,你哪兒也彆去,就陪著蘇老師。待茶稍微涼了,端給他喝。”“朱叔叔,您快回來啊!”姑娘喊道。朱爾同與小星星的對話,蘇冠蘭都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眼皮像墜著鉛塊似的,睜不開;他的胸腔和咽喉仿佛被一團棉花堵著,不能說話。朱爾同在他的“人中”穴狠狠地掐,直到快掐出血來了,他才覺得疼,才哼出聲來。剛才,蘇冠蘭在大廳後麵一角,在小星星旁邊的座位上端坐不動,一直半閉著眼睛,有時還緊閉兩眼,似睡非睡,完全不像其他幾百位與會者那樣狂熱和激動。忽然,朱爾同走過來了,從後麵摟住蘇冠蘭的肩,激動地說著什麼。小星星對此倒不覺得奇怪,因為會場裡的人們都很激動。小星星發現,她隨大家起立時,蘇老師卻可能是全場惟一沒有站起來的人。其實看得出他也很激動,甚至比彆人更激動!但見他緊握住朱爾同一隻手,什麼也不說;隻是緊閉兩眼,任淚水沿著麵頰撲簌簌直流……淩雲竹副院長的講話,特彆是周恩來總理的講話,蘇冠蘭始終在仔細傾聽,一字不漏。周總理介紹道:一九四二年底,丁潔瓊教授應邀參加“曼哈頓工程”後,前往位於新墨西哥州阿拉摩斯沙漠、代號“第一七七九號信箱”的Y基地長期工作,主要從事原子彈最後組裝階段的各項重要實驗和理論計算。在這個絕密基地,她按照戰時保密法規的要求一度化名“薑孟鴻”;她承擔了繁重的科研任務,長時間遭受輻射之害,還經常處於核事故的威脅之下,一切言行舉止都受到嚴密監視……“原來如此!”蘇冠蘭傾聽著,在內心痛苦呻吟。周恩來接著介紹:可是,這位以辛勤勞動和科學創見為“曼哈頓工程”,為人類反法西斯戰爭的偉大勝利做出了卓越貢獻的女科學家,卻在戰爭結束後受到迫害,失去自由……聽到這裡,大廳中安靜下來。很多人滿含熱淚。小星星看見,蘇老師睜開了眼睛,像大家一樣望著主席台,望著丁潔瓊教授。周總理說:二戰結束之後,參加“曼哈頓工程”的科學家們大批複員,紛紛離開阿拉摩斯;其中,英國科學家們返回英國和加拿大,美國科學家們也返回各自原來居住的城市和供職的大學。而參加此項“工程”並做出了貢獻的惟一非英美籍科學家也是惟一的中國科學家丁潔瓊,則因強烈要求返回祖國而先是被美國當局以種種借口長期滯留阿拉摩斯,後又以莫須有的罪名秘密逮捕。從一九四六至一九五八年,女科學家先後被囚禁在美國紐約圖姆斯監獄和愛麗絲島上,長達十二年!聯邦調查局曾經提出,可以恢複丁潔瓊的人身自由,讓她到某個研究所或大學供職,條件是她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不得離開居住地,並且每月向當地移民局彙報兩次,遭到斷然拒絕。丁潔瓊教授聲明,與其那樣,她寧肯被一直關押至死!胡佛因此惱羞成怒,親自決定將丁潔瓊關進狹窄、潮濕、暗無天日的地下牢房。長達一年的非人境遇,使丁潔瓊的身體受到很大摧殘。即使如此,她也沒有作出任何讓步。周總理接著說:艾森豪威爾在第二個總統任期開始時推行所謂“新政”。當局向女教授表示,他們非常歡迎她加入美國國籍;在履行“忠誠宣誓”並成為美國公民之後,她不僅可以立刻恢複人身自由,還能恢複繼續從事科學研究、包括參與“絕密軍亊項目”的權利——這個“建議”,也被嚴詞拒絕。在女科學家的堅定意誌和卓絕表現麵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在美國進步人士的聲援和支持下,白宮被迫於一九五八年決定釋放她,恢複了她的“合法僑民”身份。這位傑出的愛國者、第一流的物理學家和最優秀的女科學家,終於在不久前回歸偉大祖國,投入母親的溫暖懷抱!歡呼和鼓掌伴隨著周恩來的語音,如同陣陣滾過的雷聲。很多人一麵專心傾聽,一麵不停地擦眼淚。周恩來的敘述中有一段話特彆富於感情,特彆使人怦然心動:“在美國居留長達二十五年,丁潔瓊教授始終獨身生活;她把自己的全部智慧、精力和熱愛,獻給了科學,獻給了正義,獻給了人類,獻給了自己的祖國!”聽到這裡,蘇冠蘭想起了瓊姐從前來信中多次提到的邁特納——麗絲·邁特納,本世紀最優秀的物理學家和最傑出的女科學家之一,還是原子核物理學的開拓者之一和核裂變的發現者之一,被稱為“改變了人類科學的進程”,卻一生坎坷。一位科學家所能遭逢的最大不公正降臨在她身上,一位美麗女性所能遭逢的最大不幸也降臨在她身上:她也許遇到過愛情吧,但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一生,從來沒有結過婚。邁特納已經八十一歲高齡,不可能再結婚;用周恩來剛才的話說就是“始終獨身生活”。對此,蘇冠蘭不久前讀到的一本美國出版的邁特納傳記是這樣寫的:“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熱愛,獻給了物理學……”蘇冠蘭知道,邁特納一直是瓊姐心目中的偶像。他沒有料到,邁特納的命運競在瓊姐身上重演了!他的淚水往靈魂深處流淌,心中無聲悲泣:“命運怎麼競會這樣捉弄人呀!”父親久已去世,看不見眼前這一幕;然而不管怎樣,老頭哪怕在九泉之下,卻仍然是最後的贏家。不管怎樣,蘇冠蘭當年居然相信了他,以為自己“終被無情棄”了!直到與瓊姐斷絕音訊幾年之後,他還滿懷悲涼惆悵,專程到鬆居醫院遺址去“訣彆”瓊姐。當時的他還自以為高尚,要求自己彆怨恨瓊姐。他甚至猜想瓊姐可能仍然愛他,而且正是出於這種愛,為了儘量減少他的痛苦,才采取了逐漸疏遠的方式,直至最終的悄然離去……蘇冠蘭覺得心臟在脹痛,絞痛,劇痛,痛得喘不過氣來。直到今天,此刻,他才知道,“終被無情棄”的不是自己,而是瓊姐。正是他蘇冠蘭,在瓊姐最孤獨最困苦的歲月裡,離棄了她!“小星星。”蘇冠蘭仍然閉著眼睛,但微微挪動了一下身軀,輕聲道。“哎,蘇老師,您……”金星姬趕快湊近來。“你,你去,讓小趙來一下。”小趙即司機趙徳根,與轎車一起待在外麵停車場上。“蘇老師,您的意思——”“我,我很不舒服,好像病了。請你和他,扶我一下。”“可是蘇老師,朱叔叔找大夫去了……”“不,不等他了。”“那,那……”姑娘猶豫不決,手足失措。蘇老師臉色慘白,而且滿麵冷汗,似乎還在發抖。“去吧。”蘇冠蘭吩咐。他確實是病了,是某種突發病症。他雖然在低聲說話,在發出聲音,但一直沒有抬起眼簾,肢體紋絲不動,仍然深陷在沙發中,右肘靠著沙發扶手,右手支撐著低垂的額頭……“那好,”小星星說,“我,我去。”但是,奇怪,姑娘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切都停頓了似的,蘇冠蘭能覺察到自己的絲絲鼻息。可是,還沒聽到小星星邁開步子,兩三秒鐘後卻聽得她突然叫出聲來:是那種因意外和激動而發出的呼喚,嗓門直發顫,而且一迭連聲:“蘇老師,蘇老師,蘇老師!”發生什麼亊情了?蘇冠蘭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感覺到身軀在晃蕩。沒錯,是小星星;姑娘一麵叫他,一麵用雙手抓住他的袖管又拽又搖,結結巴巴,聲音都跑調了:“蘇老師,蘇老師!您醒醒,您醒醒啊!您看,您看啊,丁,丁,丁教授,丁潔瓊教授,她,她走過來了,走到您麵前來了!”蘇冠蘭一驚,使勁睜開眼睛。可不,小星星沒有看錯,沒有說錯:是的,是丁潔瓊教授……哦,不,是瓊姐,確實是瓊姐!瓊姐步履從容,緩步走來,靜靜佇立在他麵前。儘管瓊姐儼如一尊大理石雕像,毫無動作和聲息,卻依然儀態萬方;組成她全部輪廓的千百根線條仿佛都在波動,在飄舞。像當年那樣,她的麵龐呈橢圓形,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隻是不再將濃密的栗黑色長發梳成長辮或紮成“馬尾巴”,而是在腦後盤成圓髻。她的身材本來很高,站在蘇冠蘭麵前就顯得更加高挑;柔軟白皙的雙手十指交叉貼在胸下,左肘挎著一隻精致的鱷魚皮包。高領下彆著一枚紅寶石胸針的深紫色旗袍在電燈照耀下幽光粼粼,襯托出她窈窕而優美的體態……瓊姐就這麼靜靜地佇立著,麵無表情,俯視仍然深陷在沙發中的蘇冠蘭。她的麵龐、脖頸和雙手在潔白中摻著蒼白,眼睛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黯淡和沉靜,流露著此生此世不變的摯愛,也滲透出此生此世無儘的痛苦和哀怨……蘇冠蘭像遭到電擊般渾身麻木,思維停滯,陷在沙發裡不能動彈。小星星望望丁教授,又看看蘇老師,目瞪口呆,手足失措,不知道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亊情。但她多少回過神來了,因為她瞅見了朱叔叔,就像瞅見了救星一樣!不過朱爾同並未找來大夫,而是陪著淩雲竹副院長走進這間休息室。緊跟在他倆身後的是著名天文學家黎濯玉。然而眼前的場麵顯然使淩副院長和黎教授大感意外,他們的表情和動作刹那間“凝固”了……丁潔瓊教授仍然如大理石雕像般無聲立,麵無表情地俯視蘇冠蘭。“蘇老師……”小星星輕聲喊道。姑娘不知道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知道一定是發生了某種非同尋常的亊情!她看見蘇老師的身軀動彈了一下,顯然是想站起來;確實,他也該站起來了。姑娘正要上前攙扶,驀然回首,忽然瞪大了兩眼:周恩來總理出現在休息室門口,訝然凝視室內,卻又默然無語。總理身邊還有好幾位剛才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首長。小星星扭頭,但見蘇老師搖搖晃晃,正掙紮著起身。她趕緊上前攙扶。蘇冠蘭教授終於站起來。他使勁挺直身子,麵對瓊姐,兩眼含淚。“莊生曉夢迷蝴蝶”——啊,是莊周做夢化作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作了莊周?在漫長的三十年中,特彆是近十幾年,蘇冠蘭經常在睡夢裡與瓊姐相遇。但是,奇怪,夢境裡兩人總是隔著一段距離,起碼有幾米或十幾米;兩人先是錯愕,欣喜,接著便狂奔和撲向對方。眼看著就要相握相擁了,一切卻倏然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的一切,難道又是夢幻?蘇冠蘭想走到瓊姐麵前。他一麵吃力地邁開腳步,一麵緩緩伸出雙手……然而,隨著一團黑霧的突然籠罩和一陣暈眩的猛烈襲來,蘇冠蘭踉蹌了一下,筆直地往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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