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蘇冠蘭與瓊姐的“傳奇”,淩雲竹夫婦大為驚歎。宋素波說:“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教授說:“記住我的預言:凡是非凡的開頭,必有非凡的結局。”兩個青年男女卻已經回到現實中來。蘇冠蘭打量著少女那身裝束:“難怪我看著眼熟。”“可不,這是你給我買的呀!”“穿著合身嗎?”“就像我自己訂做的!”丁潔瓊想起了原來那個話題,“冠蘭,你後來為什麼不回鬆居醫院了?”蘇冠蘭支支吾吾,無言以對。“你害我等得好苦,也害老院長和阿羅等得好苦!你一去不返,杳無音訊。包裹上寫著的寄件人地址是‘極斯菲爾路四〇一號’。老院長托人去問,結果是雖有這個門牌,但那裡從來就沒有個‘蘇冠蘭’!”蘇冠蘭假托一個“極斯菲爾路四〇一號”,是因為聖約翰大學就在這條路上,不過門牌是一千五百七十五號。“我茶飯不思,整天以淚洗麵。”丁潔瓊哽咽起來,“老院長讓阿羅時時陪著我,深怕我沒死在驚濤駭浪中,卻毀在了你手裡!”蘇冠蘭傾聽著,深感不安和惶愧。真的,他沒料到竟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我出院前,將通訊地址留給老院長和阿羅。他們說了,一有你的音訊,就會告訴我。哼,阿羅天天罵你!”“阿羅很可愛。”蘇冠蘭訥訥道,“她,她還說了什麼嗎?”“阿羅說,”丁潔瓊忽然一笑,“其實她已經愛上你了。”“看你,瓊姐。”“女孩子之間什麼都會說,她就是這麼說的!說你簡直是上帝賜給她的無價之寶,是她命中的白馬王子——阿門。”丁潔瓊說著,用右手拇指畫十字,先從額畫到嘴,又在胸上從左畫至右。淩雲竹教授不禁失笑:“是你還是阿羅呀?”“是阿羅,她真這麼做了。”“看得出這鬆居醫院是天主教醫院,”教授還在笑,“因為這十字畫得很正宗。”“真會開玩笑……”蘇冠蘭低下頭。“反正阿羅就是這麼說的。她說若不是為了我呀,她就要主動進攻了,甚至不惜給你注射麻醉藥,把你扣下來,非跟她成親不可。”“那可真是當代‘奇婚記’了!”宋素波轉向小夥子,“你離開醫院後,怎麼就一去不返了呢?”“也許因為我不願受彆人的感激,什麼‘救命恩人’之類。”蘇冠蘭低頭翻弄著克萊因博士的《拓撲學概論》,“確實,我隻是做了我該做也能做的亊。”“這說不過去。你的說法不能令人信服。”淩雲竹連連搖頭,“不過,不糾纏這個問題了。下麵,你說說,現在怎麼辦呢?”“您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從現在起,你打算怎麼對待瓊姐?”“是呀!淩先生和我就到南京,潔瓊也是到南京。”宋素波望著蘇冠蘭,“我們都在南京下車,你呢?”“真遺憾,我恐怕連車站都不能出。我要立刻換乘另一趟津浦線列車趕回濟南。”“是的,你是齊魯大學在籍學生,要趕回去上學。”淩雲竹打斷蘇冠蘭的話頭,“我們所不知道而很想知道的是,待一會兒你在南京站跟瓊姐是再度分手,還是暫不分手?”“怎麼才可以暫不分手呢?”蘇冠蘭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下車,在南京小住,哪怕隻住一兩天。”丁潔瓊喜出望外,渴求的眼神從淩雲竹臉上挪到蘇冠蘭臉上。“恐怕不行,”蘇冠蘭囁嚅道,“齊大校規極嚴……”“這,我可以幫你。”“哦?”“我是物理學家。我發現過電子的能帶分布規律,我創建了‘淩表’,等等。”淩雲竹莞爾一笑,“因此,作為名教授,我隻需給齊魯大學校長拍個電報就行了——這位校長不就是美國人林德·查爾斯,中國名字叫查路德的嗎?”蘇冠蘭默然無語,微蹙眉頭。“如果你不在南京下車,待一會兒就又要跟潔瓊分手了,那麼,你會不會像上次離開鬆居醫院那樣,一去之後,杳如黃鶴?”“不會不會!”“怎麼讓我們相信你呢?”“我說了不會就不會。”“好吧,”教授瞥瞥蘇冠蘭,拖長聲調,“我們願意相信你。”“我不相信!”丁潔瓊喊道。三位旅伴都望著她。“是的,我可不相信!”丁潔瓊轉向小夥子,加重語氣,“你離開鬆居醫院時對老院長怎麼說的,你說取了錢和衣物就趕回來,可事實上呢?”“瓊姐,”蘇冠蘭終於想出了“以攻為守”之計,“你也做過一件令人氣憤難平的事,我還正想質問你呢!”“我能做出……”少女一怔,“令人氣憤難平的事?”“你極端傲慢無禮的性格是怎麼養成的?”“什麼,我,我極端傲慢無禮?”少女睜大眼睛,“我從來不是這種人,從來沒人這麼說過我。”“那麼,我剛到這節車廂,向你問座……”“哦,這事,”丁潔瓊笑了,“你還懷恨在心哪?”“我可笑不出來!”蘇冠蘭板起麵孔。丁潔瓊收斂了笑意,咬住下唇。“我當時想,這人不是公主,就是聾子啞巴!”蘇冠蘭冷冷的,“當然,也可能什麼都不是,隻是慣擅裝腔作勢而已。”少女轉過臉去,望著窗外。“你過分了,蘇先生。”淩教授正色道,“這裡發生過的一些事,你並不知道……”淩雲竹夫婦與丁潔瓊自上車就坐在這裡。開車後,彼此並沒有對話。少女身旁那男人十有八九是個大煙鬼,伸著脖,聳著肩,又黃又瘦,身著羽紗對襟褂子,捋著袖口,大熱天腦袋上還扣著一頂呢絨禮帽;一路上又是吐痰又是抽煙,少女和教授夫婦簡直受不了。開車之後他又不停地抽煙。車廂中擁擠不堪,煙霧在人群中無孔不入,熏得淩雲竹夫婦又是咳嗽,又是流淚。教授隻得開口了,要大煙鬼將香煙掐滅。他倒是哼哼哈哈答允了,猛吸兩口後將煙頭甩出窗外,還順勢起身將腦袋探出車窗吐痰,唾沫順著氣流濺得淩雲竹夫婦滿身滿臉。但大煙鬼若無其事,而且他接著就發現了身邊這位少女很漂亮,開始找茬搭腔。少女板著臉不予理睬。那家夥又涎皮賴臉,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丁潔瓊索性戴上草帽,扭過上身,臉朝窗外;大煙鬼惱羞成怒,竟在少女身上動手動腳。丁潔瓊麵紅耳赤,起身痛斥;淩雲竹夫婦看不過去,也指摘他。周圍旅客有看熱鬨的,也有仗義執言的。那家夥一看勢頭不對,恰好列車停靠無錫,下車的人多,他才氣急敗壞,罵罵咧咧,起身溜走。淩雲竹夫婦與丁潔瓊由此才開始對話,彼此有了一點了解。都是去南京。教授去教書,少女去讀書。“大煙鬼剛走,你就來了。”教授告訴蘇冠蘭,“潔瓊當時還在氣頭上,所以對你很不客氣。”“他臨溜走,還鼓起一對耗子眼狠狠瞪了我和淩先生一眼!”宋素波說。“我一聽,”丁潔瓊訥訥道,“來問座的又是個男人……”“男人怎麼啦?”蘇冠蘭說,“你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個男人嗎!”“是我不對!”丁潔瓊搖頭,“我當時心裡很亂,顧不上細想。”“好了好了,說清楚了,就可以啦。”宋素波出麵打圓場。就在此時,車廂一端傳來一陣騷亂。一些旅客起身張望,頓時顯得緊張起來。淩雲竹夫婦翹首察看之餘,神情陡變;丁潔瓊一瞅,臉色突然發白。蘇冠蘭覺得奇怪。他循聲望去,但見五六個漢子,身著各色衣衫,叉著腰,敞著衣襟,叼著煙卷,噴吐著煙霧,腆著胸脯和肚皮,有兩個還戴著墨鏡,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大搖大擺,沿著過道蜂擁而來……“天哪,”宋素波神情恐懼,“最前麵的就是那大煙鬼!”說話間,一夥人已經來到跟前。這是一幫一望可知的惡棍。蘇冠蘭用目光挨個數了數,一共六人。他們端著膀子,淌著油汗,有的腮幫上貼著膏藥,有的耳朵上夾著紙煙,有的搖著折扇。像從半空中倒下一大堆垃圾似的,這幫人嘩啦一下堵塞了過道。其中兩人窮凶極惡,轟開彆的旅客,右腳踩著座椅,左腳蹬上椅背,居高臨下,虎視眈眈。周圍旅客知道今天非出大亂子不可,避之惟恐不及。為首的家夥五短身材,臉上架著墨鏡,他呸的一聲;將半截煙頭和一口濃痰吐掉,闊嘴中露出兩排黃牙和一顆顯眼的大金牙。他胳膊粗壯,毛茸茸的,還戴著兩隻鐵護腕;腦袋上斜扣著一頂巴拿馬帽,敞開的黑羽紗短衫中露出黑毛蓬亂的胸膛,淌著油汗的肚腹上紮著很寬的茶色布帶。吐掉煙頭和濃痰之後,他一手摘掉墨鏡,另一手抖開漆黑的折扇使勁撲拉,又繃緊滿臉橫肉,乜斜著兩隻三角眼,目光從丁潔瓊臉上到淩雲竹夫婦身上掃了一圈,硬著喉嚨吼道:“娘希皮,誰欺負了我的徒兒?”“是她,是她,就是她!”大煙鬼擠上前來,對著丁潔瓊指指戳戳,吱吱尖叫,活像個猴子。從年齡上看,“徒兒”的年齡與“師父”相差無幾,可能還要大幾歲;也許因為太熱了,他一把將呢絨禮帽摘下來,露出滿是膿包瘌痢和稀疏毛發的腦袋。他又指著淩雲竹夫婦叫道:“還有他、他、他們兩個!”“你們想乾什麼?”丁潔瓊倏地起身,漲紅了臉。淩雲竹教授也站了起來,他同時瞥了蘇冠蘭一眼——小夥子依然若無其事,端坐不動,但從他板著的麵孔上可以感覺到神經是繃得緊緊的;他微微眯上那雙長眼睛,斜視著這群虎狼之徒。他沉默著,略微低傾著頭,雙肘擱在膝蓋上,不停地搓手,搓手,同時將一個個指關節和雙腕扳得咯嘣咯嘣直響。“想乾什麼,這還用問?”大金牙嘿嘿一笑,怪聲怪氣,“我不是問了嗎,為什麼欺負我的徒兒?”丁潔瓊轉過臉去,不理睬這夥人。“說呀,他娘的!”大金牙將折扇刷地一收,兩隻箍著鐵護腕的毛茸茸大手朝腰間一叉,扯開喉嚨吼道。“喂,你嘴巴放乾淨些!”宋素波實在忍不住了,指著大金牙大聲說,“怎麼能說這女孩子欺負了你們的人呢?你睜大眼看看,她這模樣能欺負人嗎?實際上是你的這個手下公然在火車上行為不端,動手動腳,欺負這位小姐。”“胡說八道!”大金牙嚷著,一把收起折扇,打在宋素波的手腕上。“簡直太豈有此理!”淩雲竹氣得發抖,挺身向前,護住妻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還像個國家?”大金牙冷冷一笑,一把揪住淩雲竹的領口,略一使勁,教授立刻透不過氣來了,臉憋得發青。大金牙順手一推,教授和妻子一起摔倒在坐椅角上。“淩先生,淩夫人!”丁潔瓊驚叫著,向淩雲竹夫婦撲了過去。但大金牙伸出拿著折扇的胳膊一擋,便擋住了少女;他又一把托起丁潔瓊的下巴,捏住,將少女的臉蛋擰過來,嘿嘿笑道:“且慢,讓我仔細看看!啊哈,四狗子眼力不錯,這小雛兒確實長得俏,確實長得俏!算我福氣好,這回要開開洋葷了。”說著又啪地打了個響指:“小的們,把人帶走!”眾流氓蜂擁而上。大金牙剛想往旁邊挪挪,不料被不知哪來的一記勾拳狠狠擊中。這一拳頓時使他下巴歪斜,口鼻噴血;緊接著又被一隻大手抓住脖子,鐵硬的手指像秤鉤一樣深深掐進肉中,喉結差點被捏碎。他就這麼被掐著往前狠狠拉去,小腹卻遭到猛烈撞擊,整個身軀扭曲著,痙攣著,像條被獵槍擊中的野豬般撲通摔倒。蘇冠蘭的出手凶猛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製伏了大金牙。不待流氓們反應過來他又飛快地出拳,擊中前麵兩個家夥的額角或咽喉等要害,瞬間一片鬼哭狼嚎。其餘歹徒見勢不妙,跌跌撞撞扭身逃竄。小夥子將大金牙踩在腳下,來回看看過道兩端,並不見流氓回頭尋釁,也沒有其他惡棍前來增援。蘇冠蘭閃開身子,一把揪起大金牙前胸,往車廂一頭拖去,撲通一聲扔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撣撣身上的塵土,不慌不忙走回來。“多虧你,多虧你!”淩雲竹驚魂未定,“年輕人,你真不簡單!”“冠蘭……”丁潔瓊眼含淚花。“彆怕,”蘇冠蘭的嗓音寬厚溫暖,“有我呢,瓊姐。”“是的,有你我就不怕了!”少女真想撲到對方懷裡大哭一場。丁潔瓊剛說完,一個獐頭鼠腦的茶房已經帶著兩名乘警來到跟前。自上海啟程之後,這列客車中就根本沒見過乘警的影子,現在卻冒了出來。兩名警察身著夏季製服,短褲和短袖上裝都是黑色,大熱天打著黑布綁腿,頂著黑大蓋帽,看上去不倫不類。他們跟中國各地所有警察一樣,被通稱“黑狗子”。這兩個黑狗子的區彆,隻在一個又黑又胖,另一個則又黃又瘦。那茶房倒是出現過,剛才車上大亂時他就在場,張著嘴看熱鬨;現在他又鑽了出來,朝蘇冠蘭撅撅嘴,然後端著膀子站在一旁。兩名乘瞥之中,黑胖子顯然是頭。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蘇冠蘭、丁潔瓊和淩雲竹夫婦一番,摸著下巴,拽拽斜挎著的武裝帶,拍拍屁股上的木盒槍,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問道:“剛才聚眾鬥毆、致傷人命的,就是你們嗎,嗯?”淩雲竹夫婦沉默著,連生氣的勁頭都沒有了;少女則一麵打量警察,一麵緊傍著蘇冠蘭,攏住他的一隻胳膊。兩個黑狗子色厲內荏,精神緊張。瘦黃條直往後縮;黑胖子一隻手壓在屁股上,隨時準備拔槍射擊。但是,蘇冠蘭連瞥都不瞥他們一下,而是雙臂交抱在胸前,晃悠著身子不說話。黑胖子心中發毛。他遲疑片刻,跟茶房和瘦黃條交換了一下眼色。茶房摸換兩撇耗子胡須,又朝淩雲竹夫婦撅撅嘴。“噢,我說,你們,兩個,”黑胖子將目光移到教授夫婦身上,“你們兩個,嗯,是,乾什麼的?”“我來介紹一下吧。”蘇冠蘭轉過臉來,略微做手勢,“這位淩先生,伉儷雙雙從德國歸來,這次要到國民政府當大官。”“哦?”兩個黑狗子一聽,愕然,肅然,惴惴然。“你們是不是警匪一家呀?”蘇冠蘭接著哼道,“若是這樣,今天就算記錄在案了,自會有人找你們算賬的。”“哪裡哪裡!”兩個黑狗子一愣,慌忙點頭哈腰賠笑臉,“對這些人,我們隻是沒辦法而已,沒辦法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對先生,嘿嘿,我們隻是例行公事。嘿嘿!不瞞您說,剛才被打的那小子可赫赫有名哪,他是清幫黃老太爺的第八個乾兒子,外號‘八閆羅’——您聽聽這諢名吧,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嘿嘿!黃老太爺在租界上開著十幾處香堂山堂呢,這滬寧線上的黑道全歸‘八閆羅’統領,連我們局座都讓他三分呢……您說您說,這這這,是不是,是不是?嘿嘿,嘿嘿!”“好了,你們可以去啦!”蘇冠蘭揮揮手。“嘿嘿,我們,我們可不可以打聽一下貴公子尊姓大名?”黑胖子舉手碰碰帽簷,仍然賠著笑臉,“貴公子來頭大,不像我們職分卑微,今天這些事,嘿嘿,上司追問起來,我們好交差,好交差,嘿嘿!”不待蘇冠蘭搭腔,淩雲竹教授開口了:“蘇大公子是國家棟梁,前程不可限量。他家老太爺聲威赫赫,說出來可彆嚇著了你們,就是當今國家觀象台台座蘇老鳳麒先生,蔣總司令的座上嘉賓呢!”“哦哦,久仰久仰,打擾打擾!”黑胖子眼珠一轉,腳跟一碰,舉手敬禮,然後抱拳作揖,一迭連聲地,“在下就此告辭,就此告辭,嘿嘿!不周到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包涵,嘿嘿!”說完,他一擺手,扭頭離去。瘦黃條和獐頭鼠腦的茶房也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一眨眼就都不見了。車廂裡一陣轟然,有人訕笑,有人感慨。蘇冠蘭對淩雲竹說:“提我父親乾什麼?”“學你的樣呀!”“學我的樣?”“你不是說我要到國民政府當大官嗎。”“但他們並不知道什麼蘇鳳麒,什麼國家觀象台。”“這就更好唬了!”大家都笑了。丁潔瓊插嘴道:“我在法國時,從報紙上看到過報道蘇鳳麒先生的文字,還配了照片,記得背景是一架天文望遠鏡。”“怎麼寫他的?”蘇冠蘭問,像是在談論一個外人。“讚譽他是大天文學家,是一顆‘神奇的彗星’……”“彗星,”蘇冠蘭打斷瓊姐的話,“就是中國人說的‘掃帚星’。”“潔瓊,你到過法國?”宋素波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不隻是法國。我隨父母在歐洲生活過十來年,到過一半以上的歐洲國家。”“你爸爸是外交官?”“不,他是音樂家。”“你媽媽呢?”“她是舞蹈家……”“潔瓊,”淩雲竹教授緊盯著少女:“你的父親,是不是丁宏先生?”“是的。”丁潔瓊點點頭,聲音很輕。“難怪,”教授與夫人互視一眼,神情異樣,“果然是丁宏的女兒。”“二位認識我的父母?”“在歐洲的中國人,”教授似乎答非所問,“丈夫是音樂家而妻子是舞蹈家的,隻有丁宏夫婦。”奇怪,交談的氣氛由此變得沉悶起來,乃至戛然而止。隻聽得火車鋼輪在鐵軌上滾動時發出的隆隆聲響。良久,教授又問:“你們一家什麼時候回國的?”“前年,年初。”教授恢複了沉默,望著窗外,若有所思。蘇冠蘭一直在傾聽幾位旅伴的對話,可總是聽不明白;他想了想,換了個話題:“瓊姐,你這次去南京做什麼?”“我剛考上金陵大學。”淩雲竹夫婦頗感意外似的:“金陵大學,哪個係?”“藝術係。”“學什麼?”“舞蹈。”“母女相承。”宋素波說。“難怪身材這麼好。”淩雲竹頷首。“瓊姐,”隻有蘇冠蘭不以為然,蹙起眉頭,“你如此聰明,為什麼要學藝術,學舞蹈呢?”丁潔瓊表情惶惑,不吱聲。“什麼意思?”淩雲竹打量蘇冠蘭。“文學,藝術,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蘇冠蘭倒是乾脆利落,“對國家的強盛和民族的複興,沒有作用。”“什麼才對國家的強盛和民族的複興有作用?”“科學、技術和工業。”淩雲竹凝視蘇冠蘭。“文學藝術是什麼?”蘇冠蘭口氣不屑,“‘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你知道《滿江紅》嗎?”淩雲竹擺擺手。“知道呀……”“那你就應該懂得,世間固然有‘淺斟低唱’,但也有‘壯懷激烈’;固然有人不知忘國恨,但也有人‘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蘇冠蘭一時無言以對。教授的語調平緩下來。他談到法國畫家德拉克羅瓦有一幅名作《自由神領導人民》,畫麵中心位置是一位裸露著半個胸脯,既像聖母又像勞苦婦女的“自由神”;她一手抓槍,一手高舉旗幟,帶領貧苦市民衝鋒陷陣,腳下是崩潰的舊營壘和橫陳的屍體。“漫長的曆史歲月中,每當發生動蕩和戰亂,這幅畫就被從展廳送往倉庫,乃至有人戲言‘自由神已經認識了通往倉庫的路’”淩雲竹像在講壇上授課似的,侃侃而談,“一幅畫何以具有那麼巨大的威懾力?因為畫麵上的一切在召喚民眾,投身革命!”蘇冠蘭和丁潔瓊像課堂中的學生般認真傾聽。教授接著談到美國長篇《黑奴籲天錄》。他說:“不管怎樣,這隻是一部,也就是‘對國家的強盛和民族的複興沒有作用’的那種東西。”淩雲竹衝小夥子笑笑,“但是,林肯總統卻稱讚這部‘引發了一場偉大的戰爭’……”“是嗎?”蘇冠蘭被吸引住了。《黑奴籲天錄》出版於一八五二年。作者斯陀夫人是白人,她對黑奴悲慘命運的描繪強烈震撼了廣大美國白人的心靈,激活了他們的人性,促成了北方主張廢除黑奴製度的共和黨人在大選中獲勝和林肯於一八六一年當選總統。南方農奴主隨即發動叛亂,南北戰爭由是爆發……“之所以說是‘偉大的戰爭’,是因為林肯總統雖然於一八六五年被暗殺,但那場戰爭終於推翻了罪惡的奴隸製度,成為美國曆史的轉折點,使美國由黑暗的奴隸時代一步跨入了現代社會,從此走向文明,走向強大,走向今天!”蘇冠蘭和丁潔瓊都睜大了眼睛。“中國也不例外。”淩雲竹接著說,“譬如,前年春初上海發生了工人起義,起義的工人和貧民中流行《黃浦江號子》、《碼頭歌謠》、《赤旗飄飄》和《上海工人進行曲》等,他們高唱著這些歌曲堅守工廠、碼頭和倉庫,高唱著這些歌曲向軍閥部隊發動進攻……”“是的,是的!”蘇冠蘭興奮起來,連連點頭,“當時我在濟南,很多學生都會唱這些歌,我特彆喜歡其中的《黃浦江號子》,覺得它的旋律彆具韻味,特彆渾厚、沉鬱和悲壯!我當時就想,我若是在上海呀……”“你會衝上去的。”教授凝視著小夥子。“對!”蘇冠蘭大聲道。“可是,你知道這些歌曲的作者是誰嗎?”蘇冠蘭搖搖頭。“他叫丁宏。”蘇冠蘭蒙了,愣愣怔怔地看看教授,又望望瓊姐;沒待他反應過來,火車頭卻在厲聲嘶鳴。他驀然驚醒,往窗外一瞅:“喲,到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