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了!”仿佛是一個女子的嗓音。蘇冠蘭微微抬起眼皮,但見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和牆壁是白的,門和窗欞也都是白的……他瞅見了那女子,十六七歲吧,白頭巾白罩衫,雙手端個白搪瓷盤;她身邊那個老者,白帽白大褂,蓄著白花花的山羊胡須,隻有鼻梁上那副眼鏡的玳瑁框是黑的。老者點點頭,麵含微笑,脖子上掛著一隻聽診器。“十二個鐘頭。”老者掏出懷表一瞥。“什麼……”蘇冠蘭嗓音嘶啞,喘息不已,非常吃力,“什麼,十二個鐘頭?”“從開始搶救到你此刻蘇醒,十二個鐘頭。”老者豎起右手食指,“你們是被附近農夫送到我們這兒的。”蘇冠蘭覺得似有萬千根鋼針在猛紮全身,連腦袋和眼珠都感到刺痛,自己似乎被粗硬的繩索捆綁著,每一處關節、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都在刀割火燎。他努力傾聽著,回憶著,使勁思索著,卻仍然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現在,告訴我,”老者注視著蘇冠蘭,“怎麼一回事?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們,我們是誰?”蘇冠蘭的腦海像一鍋黏稠的、翻滾著的粥,“這裡……是哪兒?”“這裡是鬆居醫院。”老者口齒清晰,“你們顯然是趕上了那場暴風雨,那確九-九-藏-書-網實是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喏,這裡的鬆樹,很大的鬆樹,都被吹折了不少。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下水的?好險,再下去一點,就進東洋大海喂魚啦!”“我們……”蘇冠蘭越聽越糊塗,“我和誰呀?”“你和那位小姐。”“哪個小姐?”蘇冠蘭累得不堪,有氣無力,“您,您老先生……”“叫我院長。”“哦,院長,我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小護士輕聲道:“他還很虛弱呢,爸爸。”恰在這時,一個戴白頭巾的中年女人推門探進頭來:“院長,那女孩燒得厲害,囈語不斷,您快去看看。”“好!”老者又掏出懷表看看,對端盤子的女孩說,“阿羅,這個病人先交給你。再檢查一遍,清洗,換藥,滴注。然後,可能的話,讓他吃點東西。他非常虛弱,但不會有大事了。”“知道了,爸爸。”“這是醫院,病房……”蘇冠蘭扭扭脖頸,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滿是白色的繃帶、棉紗和膠布,到處飄浮著來蘇水、酒精和碘酊的氣味,“我怎麼會躺在這裡呢?”“你叫什麼名字?”阿羅動作輕柔,給蘇冠蘭解繃帶。“我叫蘇,蘇,”年輕人使勁說,“蘇——冠一蘭。”“冠軍的冠,蘭草的蘭?”“是,是的。”“這名字很漂亮,像你這人一樣!”阿羅瞟瞟他,“那麼,那小姐是你妹妹呢,還是女朋友?”“小姐,哪個小姐?”“你全忘了?也難怪,傷得這麼厲害。”就在此刻,蘇冠蘭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小紅點,一個在狂風暴雨中飄搖、在波峰浪穀中沉浮的小紅點……“啊,是不是一個穿紅泳衣的女孩?”“你想起來了?”“那女孩,是誰呀?”“你倒來問我?”“我,我不認識她。”“不認識,怎麼在一起的呢?”“豈止是在一起——簡直是生死相依!”老院長又踅進來,察看了一下蘇冠蘭的傷勢,點點頭,“放心吧,很快會好的。”“爸爸,”小護士說,“我問了他的名字,叫蘇冠蘭。”“冠軍的冠,蘭草的蘭?好名字。”老院長在察看傷勢的同時,輕輕捏弄年輕人胸上、背上和雙臂的塊塊肌肉,“你體格真好,不然,就在劫難逃了!哦,還是那個話題,你們——你和那位小姐,是什麼關係,怎麼一起到了這裡?阿羅,端一杯咖啡來,多放些奶和糖。”蘇冠蘭抬起上身,小口啜著咖啡,在漸漸恢複體力的同時也在漸漸恢複記憶力。喝完咖啡,他再度平躺下去,斷斷續續地開始了敘述,從高橋那個遊泳場說到暴風雨的襲來,說到江麵上那個忽隱忽現的“小紅點”,說到他孤身一人朝滔滔洪水撲去……“原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老院長聽完之後大為感歎,“你並不認識她,卻舍生忘死去救她,還差一點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欽可敬,可欽可敬!”說著,他略作停頓,凝視著病人問,“你剛才說,你們是在高橋下水的——你知道高橋到這裡多遠?足有十英裡呢!你們在驚濤駭浪中掙紮、拚搏了好幾個鐘頭……”“我不過做了一件自己該做也能做的事。”蘇冠蘭說著,忽然想起來,“哦,院長,她呢,那女孩?”“她比你傷得厲害多了!不過,你放心,沒有生命危險,能治好的。”“謝謝您,院長。”“待她醒來,你應該去看看她。”老院長加重語氣說,“不,你必須去看看她——必須,懂嗎?”“爸爸,”阿羅從旁添了一句,“那女孩長得真漂亮!”“是的,”老院長瞥瞥小夥子,“金童玉女。”兩天後,蘇冠蘭明顯恢複,可以起床了。從窗口望出去,醫院被一圈竹籬圍著,籬內綠影婆娑,幾十棵古柳簇擁在四周;籬外是墨綠色的鬆林,鬱鬱蔥蔥。蘇冠蘭問阿羅“貴姓”。’小護士指指窗外那些大樹:“喏,就姓這個——”“柳?是個好姓。”“你什麼時候學會了儘說好聽的?”“是真話!古往今來,柳姓人才輩出,名人有柳開、柳惲、柳冕、柳貫、柳宗元、柳永和柳公權,傳奇人物有柳下惠和柳如是,神話裡有柳毅,星座有柳宿……”“唷?”阿羅看小夥子一眼。“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柳如眉。”“哎喲,更美!”蘇冠蘭讚歎,“看來你爸爸特彆喜歡白居易。”“‘芙蓉如麵柳如眉’嘛!”“不。白居易的獨生女兒就叫‘阿羅’。”“你是大學生?”阿羅睜大眼睛。“是的。”“哪個大學?”“問這乾什麼?”“我想你一定是大學國文係學生,名牌大學的!”阿羅本姓林,老家在福建。一場疽疫毀滅了她的故鄉和幾乎所有親人,年僅三四歲的她淪為孤兒和乞兒。慈善機構和教會醫院派人來實施救治,一位姓柳的大夫在離開疫區時帶走了她,後來又成為她的養父;其實按年齡說,柳大夫可以算她的祖父了。老人一直在教會醫院習醫和行醫,妻子死於戰亂後再未婚娶;他沒有孩子,年過半百後才收養了阿羅,父女相依為命。幾年前,柳大夫被教會派到鬆居醫院仟院長兼醫生……蘇冠蘭恢複得很快。第四天上午,阿羅送來刮胡子的刀具:“喏,每天刮刮胡子。知道嗎,你已經很像個逃犯了。”接著遞上一套潔淨的條紋服,然後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爸爸說了,給你做最後一個療程。”“在哪兒做?”“在彆的病房。”九九藏書網“我已經康複了,不需要再治療了!”蘇冠蘭高興起來。“大夫是我爸爸,還是你?”“這療程怎麼做?”“彆多嘴,跟我走。”一步步跨下階梯時,蘇冠蘭才發覺事情沒那麼簡單,頭暈,腿軟,步履踉蹌,全身飄飄然……他想:不錯,確實還需要治療。鬆居醫院其實隻是一家小診所,全院隻有一棟兩層小樓。蘇冠蘭的病房在二樓。阿羅領著他下了樓,在一間病房門上輕敲兩下,然後推開門扇。燦爛陽光從窗外射入,屋中飄浮著金黃和淡綠,顯得既靜謐又溫暖。屋內安放著一張白色鋼絲床,圓頂蚊帳吊在天花板上。一個身著條紋服的少女正靠著一摞高高的枕頭,聚精會神地捧讀一本書,顯然沒有聽見敲門聲。她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手指豐腴修長;從側麵看去,她臉龐蒼白、消瘦,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束作一把,像馬尾般從肩頭直垂掛到高聳的胸前。“瓊姐。”阿羅輕聲叫道。少女抬頭舉目,將晶瑩閃爍的目光投注過來。她肌膚細膩,麵龐呈橢圓形,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大而明亮的眼睛朝兩側高高挑起,而且是雙眼皮;瞼黛較深,睫毛很長,瞳仁在黑褐中泛著藍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似乎還沒有擺脫書中的境界,隻是坐直了身子,茫然看著阿羅和蘇冠蘭。“瓊姐,他——”阿羅滿麵笑容地指指蘇冠蘭,“就是爸爸和我多次地向你談起過的那個年輕人。”“蘇冠蘭……蘇先生?”少女略略一怔,終於反應過來。她喊了一聲,表情在霎時間變得熱烈而歡快起來,兩頰泛起紅暈,雙眸閃射光彩。她把胸前的書一扔,一骨碌就要爬起來。阿羅快步上前,製止了她。蘇冠蘭呆呆地站著,看著。“蘇先生,蘇先生!你過來,你快過來呀!”少女毫不忸怩,直勾勾地盯著小夥子,連連拍打自己的床沿,“過來坐呀,坐,就坐在這兒!”阿羅朝蘇冠蘭丟個眼色,推搡了他一下。小夥子這才挪到病床前。少女拽住他的袖口,拉他在床沿坐下,高興地叫道:“對,對!就這樣,就坐在這裡!這樣我和你可以靠得近近的,好說話。”病床比一般床高很多,不好坐。蘇冠蘭斜倚著床沿,歪著身子,避開對方灼人的目光。阿羅咬咬嘴唇,忍住笑。“蘇先生,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柳院長和阿羅全告訴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女緊攥住蘇冠蘭的雙手連聲道,“我想啊想啊,想了好久好久,想著見到你的時候我該說些什麼,該怎麼表達我的感激,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想到很多很多美好的話語,可現在見到你本人,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怎麼辦呢?”“瓊姐,”阿羅插嘴,“你已經說了好些感激的話語,每句都非常美好。”“那太好了!”少女快樂地瞅瞅阿羅,又轉向蘇冠蘭,“我得知所發生過的一切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見到你,儘快見到你,立刻見到你!可柳院長說:不行,你太虛弱,他也太虛弱,還得等幾天。我問,還得等多久?他說:不久不久,肯定不會拖到七月初七!”“七月初七?”蘇冠蘭愣了。“就是‘七夕’呀!”阿羅解釋。年輕人臉上一熱。“我等呀等呀,總算等到了今天,此刻!”少女目不轉睛地望著蘇冠蘭,“蘇先生,真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該怎麼報答你呢?”“沒什麼,我不過做了一件該做也能做的亊而已。”“你對柳院長和阿羅也是這樣說的——可真要這樣做,談何容易!那樣的滾滾急流,狂風暴雨,排山倒海,真是太可怕了!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差一點犧牲了自己。蘇先生,你真不可思議,真高尚,真偉大……”“快彆這樣說,彆!”蘇冠蘭連連擺手。“瓊姐,”阿羅笑吟吟的,“我倒是覺得你應當報答蘇先生,不然確實說不過去。”“當然,當然。”少女急忙點頭。“你打算用什麼報答蘇先生呢?”“我正發愁呢!你說用什麼呀,阿羅?”小護士撇撇嘴:“用你的心嘛!”蘇冠蘭麵紅耳赤,無言以對。“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少女很爽朗,“還真被阿羅說中了!”“哪……哪的話呀!”小夥子結結巴巴。“你們談吧,”阿羅眨巴著眼睛走出病房,回身帶上房門,“我到彆的病房看看。”小護士一走,屋裡沉寂了十幾秒鐘,或幾十秒鐘;隻能聽見窗外柳樹上蟬在拚命嘶鳴,仿佛還能聽見一對青年男女的怦怦心跳。蘇冠蘭的視線落在病床一角撂著的那本書上。少女立刻把書遞過來。蘇冠蘭翻了翻,是英文原版《鄧肯自傳》,印刷十分精美,封麵和書內還附有這位女舞蹈家的十來幅照片。他問:“瓊姐,你對鄧肯有興趣?”“你叫我什麼來?”少女睜大眼睛。“哦,‘瓊姐’,阿羅這麼叫,我學她,無意中也就,也就這麼叫了。”“‘無意’,為什麼不能有意?”“這個……”“還有,‘學’阿羅——你自己就不能叫瓊姐?”“我怕你不同意……”“為什麼?”“瓊姐——這畢竟是個親切的稱呼……”“正是因為親切,我才非常希望你這麼叫!”“那好,”蘇冠蘭有點口吃,“那好……”“很好,今後就這麼叫了,叫我瓊姐!”少女歡呼,“我也不再叫你‘先生’,改叫你冠蘭——好嗎?”“好的,好的。”“咦,冠蘭,你什麼年歲了?”“十九歲,”小夥子想了想,“上個月剛滿的。”“那你比我還小幾個月呢,更該叫瓊姐了!”少女打量蘇冠蘭,“我還以為你快三十歲了呢——那該多好,我就可以認個哥哥了。”“那麼,瓊姐,我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蘇冠蘭下意識地摸摸下巴,發現胡楂子確實很長了。“當然可以——我叫丁潔瓊。”“哦,‘瓊’字就是這麼來的。”“是的。”少女接著問,“冠蘭,你有兄弟姊妹嗎?”“有一個妹妹。”“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姐,一個也沒有嗎?”“是的,沒有。”“真是天作之合,讓你有了一個姐姐,讓我有了一個弟弟!”丁潔瓊拍手,“父母隻有我這個獨生女兒。我從小就很孤獨,真想有個兄弟姊妹,哪怕隻有一個也好。今天,上帝終於賜給我一個弟弟,一個好弟弟,一個親弟弟!”丁潔瓊蒼白的臉頰上陡然滿是紅暈,一把拉住蘇冠蘭的雙手,緊貼在自己胸上。她含笑凝視蘇冠蘭,著意捕捉他的每一絲表情;小夥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於彈性和急劇起伏,感受到了對方心臟的快速搏動和青春熱力,也覺察到自己內心的慌亂和衝動。“瓊姐,你的名字很好。”蘇冠蘭試著抽回雙手和轉移注意力。“是嗎?”“‘瓊’是美玉。‘潔、瓊’二字連用,就更美了。”“你呢?蘭已飄逸不凡,而你還是群蘭之冠!”丁潔瓊說著,一字一頓,很認真也很動情,“真的,弟弟,今後不管在哪裡,隻要一看見蘭草,我就會想起你的。”蘇冠蘭避開瓊姐的目光,心臟怦怦亂跳。假如他與瓊姐繼續這樣相互注視,假如他的雙手繼續這樣緊貼在瓊姐火熱的胸脯上,假如此情此景再持續幾秒鐘,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恰在此刻,少女突然猛烈咳嗽起來,而且越咳越厲害,似乎還伴著哮喘,臉色也陡然變得白中透青。蘇冠蘭慌忙起身:“瓊姐,你怎麼啦?你太累了!”丁潔瓊繼續猛咳,無法出聲,至此才被迫鬆開了小夥子的雙手。“我去找院長!”蘇冠蘭起身朝房門走去。“彆去,冠蘭,好弟弟,聽我的,聽瓊姐的,小櫃上有藥,你可以拿給我服。”少女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知道嗎,有你在我身邊,比什麼藥都好!”“不行,一定得去找院長!”蘇冠蘭拉開房門,卻愣住了:原來柳院長正站在門外,雙手抄在背後,笑眯眯的。小夥子又驚又喜:“啊,是您!”“對,是我。”老人拍拍蘇冠蘭的肩,“我來看看潔瓊,也來看看你的最後一個療程。”“我的……最後一個療程?”“是的——我看療效不錯,很不錯。”“柳院長!”少女喊了一聲,猛烈的咳嗽竟突然止住了。“我碰巧聽見了你剛才的最後一句話,”老院長跨進病房,邊走邊說,“真夠動人心弦的!”“我最後一句什麼話?”“冠蘭,好弟弟,有你在我身邊,比什麼藥都好……”老院長眨眨眼,表情像兒童似的。“怎麼,說得不對嗎?”少女頑皮地瞅瞅老人。“說得好極了,也證明‘處方’開對了!”老人莞爾一笑,往耳朵上掛聽診器,“現在,孩子,讓我再給你檢查一下。你肺部的炎症一直未完全消除,這使我不安。”“我先離開一會兒,”蘇冠蘭囁嚅道。“你就待在這兒嘛!”瓊姐以懇求的目光望著小夥子。“對,你就待在這兒。”但老人旋即改變了主意,擺擺手,“哦,你去找阿羅,讓她把潔瓊的病曆送來。”院牆外那片蓊鬱的鬆林,在海風吹拂下發出陣陣喧嘩。鬆林中婉蜓著一條小徑。儘管環境幽美,空氣清新,蘇冠蘭卻心亂如麻。來到這個世界十九個年頭了,他好像還是第一次產生這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午後,蘇冠蘭回到病房;用餐之後,照例上床休息。無論中午還是夜晚,他從來都睡得很好;但是,今天卻反常了,感到異常的燥熱和煩悶,在涼席上翻來覆去。一旦閉上眼睛,瓊姐那蒼白、俊美的鵝蛋臉,那雙大而明亮的眸子,那熱烈而清純的歡笑,便翩然浮上他的腦海,攪得他心亂如麻,更加不能入睡。他爬起來躺下,躺下又爬起來,直至太陽偏西,依然如此。他終於抓起床頭小櫃上的安眠藥,一口吞下;生平第一次服安眠藥,還真管用,昏昏入睡,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個。待到迷迷糊糊醒來,嗬,已是晚間十一點多了!他點燃一支蠟燭,看到床頭櫃上的托盤內擺著一碗飯和幾碟菜,上麵罩著紗布;他下了床,喝了些水,開始在屋內踱來踱去。紗窗外月光澄淨,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蟲琴。好不容易挨到東方露出一抹灰白,遠處傳來雄雞的啼叫,才覺察到樓下略有動靜——那是早起的老院長在收拾辦公室。蘇冠蘭想了想,躡手躡腳開了門,下了樓,在院長辦公室門上敲了兩下。“睡得怎麼樣,年輕人?”老院長把他讓進去。“非常好!”“昨天下午和夜裡,潔瓊來看了你好幾次,你都睡得很沉。”“為什麼不叫醒我呢?”“潔瓊不讓,不然,昨夜月色很美,涼風習習,你倆可以到樹林裡散散步。”院長聳聳肩,“哦,這麼早,有什麼事嗎?”蘇冠蘭說,他想借一身衣服和一點錢,回高橋和上海一趟。“什麼時候動身?”“十分鐘之後。”“這麼急?”老院長望望窗外。“早點好,涼爽些。”“那就快去快回!拍些電報給親友們,讓他們放心。”蘇冠蘭個頭高,好在老院長和阿羅是有心人,已經為他備齊了一套合身的衣褲,還有草帽和零錢;然後,送他步出小樓。老人看看丁潔瓊病房的窗戶,口氣有點遺憾:“她恐怕也是夜不能寐吧!也許才剛睡著,不然,讓她送送你。”兩人走到院門外,老院長在晨光熹微中端詳著蘇冠蘭黧黑清瘦的麵孔,良久,拍拍對方的肩:“辦完事,早點回來,潔瓊是個好女孩,難得的好女孩!”蘇冠蘭到了高橋。遊泳場已被暴風雨摧毀無餘。滾滾巨浪將坍塌的瞭望塔和東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但見一片淤泥;還好,遊泳場主建築在離岸較遠的石堤上,沒被摧毀。洋人們見了蘇冠蘭都大吃一驚,像見了鬼一樣。蘇冠蘭取回了寄存在那裡的錢物和“三槍牌”自行車。他蹬著那輛車回到上海,回到聖約翰大學。蘇冠蘭估計瓊姐的身高在五點五至五點六英尺之間。他請店員幫著選購了一件束腰短袖的白色連衣裙,一頂白布草帽和若乾其他用品,打成一個包裹,連同一筆錢一並寄往鬆居醫院。然後,他帶著望遠鏡、指南針、地圖和野炊用具等往雁蕩山去。一個月後他趕回上海,將所有帶不動或不必帶的東西全部送給同學,辭彆“借讀”一年之久的聖約翰大學,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藤箱登上火車。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刻竟會在滬寧線列車上,與瓊姐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