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井英夫關於江戶川亂步,曆來有太多數人議論,全集也經多次編輯出版,其偉大的足跡,已不證自明。然而,以往對亂步的評價都隻反複闡述亂步是偵探文壇的先驅、大前輩等已有的片麵的定論,沒有人全方位地評論過亂步,也沒有人深入剖析過亂步獨特的美學,他留給我們的印象是平麵的而非立體的,為此,我深感不滿。而亂步窮其一生在內心深處編織的黑暗之夢,更是一次也沒有被觸及過。因此,十幾年以來,隻要一有機會在角川文庫的解說文等中提起亂步,我便致力於解讀這位巨人不為人知的私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亂步是一個一不留意失足跌入凡間的異度空間的使者,他一直在心裡焦慮地祈禱著,希望能逃離這塊名為“地球”的流浪地重返故鄉,最終卻擁著絕望埋骨此地。不像三島由紀夫那樣揮舞著日本刀自我了斷,也不像川端康成那樣含住瓦斯管伏在冰冷的地板上自我懲罰,在世時,若穿上寬鬆的中國服一定派頭十足,亂步就是有這樣從容不迫的大將風範。可是,如同我在昭和五十二年發表的《過分孤獨的怪人——新·江戶川亂步論》中所剖析的,這三個人有共通之處,在於“拄著悲哀的拐杖,跌跌撞撞地堅持追求美的旅程”,內心始終痛苦這一點是相同的。接著,我更在五十九年的東京創元社版“日本偵探全集”中撰寫《亂步變幻》這篇解題,感覺已悉數談完亂步。儘管已沒什麼可寫的了,但我會接下這套叢書(該文是筆者為講談社於一九八六年出版的“論述推動日本係列”第二卷《探索人類》所寫。)的委托,是認為在亂步著作中占據了特殊地位的《孤島之鬼》及《盲獸》,還能夠更深入地挖掘一番。事實上,唯獨這兩部作品直到最後都沒收入亂步的少年作品係列。這也是當然的,必須讓前者的同性之愛、後者徹底的殘虐之美,儘可能遠離健康正常的少年。若非如此,極可能使少年讀者和打幼兒園起就沉溺在這些中的我一樣,長成為一個靈魂畸形的異形人。我苦笑著盤點著這些事,還為《盲獸》末尾提到的“觸覺藝術論”,特地前往位於澀穀鬆濤的“手視美術館”TOM采訪。不過,第一次看到記載這套叢書全貌的手冊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產生了雙重錯覺。“論述推動日本”這個總標題,當然自打接到委托時就知道,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是以“刊行詞”中敘述的意圖為編纂目標。亂步並非俗稱的偉人,也非所謂的言論家,他隻是個“悲哀的人”。當然,選出一百名近代言論家,重新評估、肯定每個人真正的價值,是意義非凡的事。不,一百名畢竟不夠,我甚至能當場再想出五十名左右。然而相對地,其中獨有一人不適合這個標題,那就是江戶川亂步。亂步從來就不是“言論家”。因為,把他當成思想家,稱頌他為大膽的革命家,就如同看到他穿上中國服,就把他等同於安住在地球上的人類,根本無視於他直到晚年仍反複傾訴的“人外”這孤獨的呢喃。但是,如今再議論這一點似乎也沒什麼意義。況且,前麵提到的《孤島之鬼》和《盲獸》無疑是“孤獨的呢喃”的最佳注腳,強調這一點,並重新審視亂步為地球帶來的一切,也算符合該卷名《探索人類》的主旨。不過,在此我想先稍微談一下前文才提及的,並在《過分孤獨的怪人》中詳述過的,我與亂步作品那極其異常的邂逅。《孤島之鬼》是昭和四年一月起,《盲獸》則是昭和六年二月起,在博文館的《朝日》雜誌上連載的作品,刊載的版麵上同時附著出自怪奇幻想畫家竹中英太郎之手的精彩絕倫的插畫。亂步與英太郎的組合,最早始於昭和三年的《陰獸》,沒想到這二人組合居然會呈現如此出彩的效果,插圖都收錄在“日本偵探全集”的亂步篇裡,即使相隔近六十年,一窺之下那戰栗的感覺依然不去。昭和四年,上了小學的我因家中恰巧有《朝日》,便忍不住拿來翻閱。由於那時的漢字全都標注了讀音,我不禁沉溺其中。當然,這稱不上早熟,隻能說是靈魂畸形的我特異的怪癖所致。讀幼兒園時,我就寫下《舔腳底的男人》、全身噴出水的《水少年》這類怪奇妄想,正因我生性如此,才會那麼容易就與亂步的作品產生共鳴。總而言之,比起做學問,我更愛亂步的文章,且難以自拔。奇妙的是,或者說那可能是當時的普遍印象,講談社係的雜誌,如《國王》、《富士》、《講談俱樂部》等都擺在光線良好的小櫃子裡,但《朝日》大概是看起來稍顯下流猥褻,被塞在我們稱為裡間的昏暗房間的櫥櫃裡。父母嚴禁我接觸那類雜誌,所以隻能趁著白天無人時偷偷翻閱。亂步的《孤島之鬼》和亞森·羅賓全集的《三十口棺材島》——自從在靜謐無聲的房間這兩本書後,較之深夜,我更害怕白晝逼人的鬼氣,這種恐懼的產生也是自然而然的吧。前麵提到我拜訪澀穀鬆濤的美術館TOM,那是昭和六十年一月的事。我懷著無比的期待前往,卻總忍不住先睜開眼偷偷觀察展示品,所以即使下一刻再閉眼小心翼翼地撫摸,也完全不被感動,何況作品的形狀太過單調了。十月九日的讀賣新聞晚報上,大篇幅報道了這場由畫廊主辦的“手視雕刻展”將在劄幌和衝繩舉行。據報載,館長村山治江先生的獨子十四年前不幸患上了先天性網膜色素變性症而失明,仍然堅持“我也有欣賞雕刻的權利”,因此館長帶著兒子前往各地美術館,但每個地方都禁止觸摸。所以館長心一橫,索性自己開畫廊,一年半之間,約有三千名視障人士前來參觀。劄幌的展覽從十月十七日延續到二十三日,衝繩則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展到十二月一日,該次展覽在當時成了一樁美談。展出的既有羅丹、馬約爾的作品,還有盲人學校學生以“神啊,請賜我光明之窗”為副標題製作的神情悲痛的人偶。拿這些和亂步的《盲獸》相提並論,我清楚是非常荒唐的事。然而,這正是亂步之所以為“人外”的緣由。亂步雖然生前獲頒紫綬褒章、死後又獲贈正五位勳三等瑞寶章,但他真正想裝飾在胸口的,必定是更與眾不同的勳章,好比隻要觸摸就能喚起遙遠故鄉記憶的奇妙勳章。長篇《盲獸》如同標題,細膩地描寫了一名雙目失明的殺人淫樂者,種種超乎想象、殘虐至極的凶行。從淺草歌舞團的女王水木蘭子開始,他接連虐殺“真珠”咖啡廳的三十歲老板娘、寡婦俱樂部的大內麗子、采鮑魚的海女等,不僅如此,還切下死者的四肢,藏在銀座街頭的雪人中、在淺草公園裡和數量龐大的氣球係在一起放上天空、惡作劇地請路過的紳士牽手卻讓他握住斷掌、使計掉包畸形秀小屋蜘蛛女的頭部,或將頭部和下肢掩埋在分隔極遠的沙灘上,甚至於謊稱人肉是鐮倉火腿,賣給船上的客人。《盲獸》雖是偵探,自始至終都沒有偵探登場。故事尾聲的秋季展覽會上,推出一具醜怪無比的雕刻,它有三張臉、四隻手、三副臀部。審查員之一的首藤春秋發現外形詭異萬分的作品,實際一摸,觸感竟美妙得難以置信,遂在報紙上發表《觸覺藝術論》,對那尊古怪的雕刻讚不絕口。因此不光盲人,普通人為一睹風采,也都蜂擁而至——大夥兒做夢都想不到,那些手臂、乳房和臀部,全是以美麗被害人的肌肉觸感為藍本製作而成的。展覽會的最後一天,觀眾在一睹為快的雕刻上發現了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四臂三腿的裸女上,一個醜陋的盲人大張著手腿包覆其上,緊抱著雕像的他已經氣絕身亡。從嘴角溢出的一絲血水還在往外淌著,映襯得雕像的白肌更加絕美。——這是厭倦於殺人淫樂的盲獸幸福的末路。滿篇都是血腥、駭人聽聞的情節,其中,我一定要提及這一段:盲獸的秘密基地位於麵町住宅地下室,裡麵是一座由人體軀乾組合而成的人工森林,那朝天叢生的手腳灌木林、結實的大腿樹乾、還有點綴其間的乳房葉片,悠悠地在其間擺蕩著。盲獸與蘭子發生爭吵時,激烈之處,密布在牆上數不清的乳房自動膨脹起來,從乳頭噴出來的溫暖乳汁澆淋在兩個人身上。從這個場麵可以看出亂步特異的審美。不過,盲獸假扮成新宿大澡堂的三助(在澡堂負責燒水,或為浴客擦身洗澡的下人,一般稱為三助。),在成功騙取真珠夫人後再引寡婦俱樂部的四名女子上鉤。後來,他在浴室把其中的一名女子做成人肉料理,烹調的過程、殘缺的軀體爬出血紅的浴缸、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軀乾像圓滾滾的毛蟲一樣四處打滾……那場麵描寫,實在太過火了,讀到這裡讀者也禁不住作嘔吧。亂步非常明白這一點。《盲獸》結束在《朝日》的連載後,雖然收錄在平凡社最早的亂步全集中,但直到戰後,昭和二十五年二月與《蜘蛛男》共同收錄到講談社的“長篇名作全集”,期間都沒再出版。關於此事,亂步在講談社版的後記中這麼說明:(作者附記)距今二十年前,《盲獸》收錄在平凡社“江戶川亂步全集”第九卷,便就此絕版。後來各方人士請求我重新出版,但無論戰前或戰後,我一次都沒答應,儘管相信《盲獸》的構想在我的中也頗為突出,但作品中的場景描寫有許多不儘如人意之處。可是,讓這個主題就這樣埋沒,我也覺得可惜,因此決定修正不合意的地方,二十年後再收錄到本全集中。這可說是《盲獸》的決定版。我總覺得,“作中的場景描寫不儘如人意”的說辭很值得玩味。亂步大概隻是對時代敏感,搶先一步察覺《盲獸》今後會被如何評價,所以暫時擱置一旁。此外,亂步也在後記中提過,故事中超越尺度的殺人場麵,連他自己都難以消受。而儘管打著“決定版”的名號,到二十九年付梓的春陽堂版全集中,亂步又做了多處修改。比如朱檀的大腿不知為何變成紫檀的大腿,海灘傘的外來語從Beach Parasol變成了Seashore Umbrel,這些瑣碎的細節暫且不提,無法忽視的是殘虐的場麵,又增加了好幾行,有些地方甚至增添幾十行,頗耐人尋味。我就從中節錄幾個亂步欲擒故縱的段落吧,因為裡頭潛藏著亂步出人意料的真心話。換句話說,原作和目前的通行版本不同,是沒有這些部分的。起初,切斷水木蘭子的手臂後,緊接著就是:我就彆再繼續描述了。讀者隻要任自己的大腦天馬行空地想象,數十分鐘後,黑暗中的盲獸趴倒在手是手、腳是腳、頭部與軀乾分離的支離破碎的蘭子身上號泣的姿態就行了。接著,《長腳的氣球》這一小節的開頭增加了以下的描述:從銀座街頭的雪人之中冒出一條女人大腿,來龍去脈我已在前文做了詳細的交代。然而,水木蘭子應該還有頭顱、軀乾、兩隻手臂和一條腿。盲獸如何處置這遺留的殘肢?今天我就來交代一下,聽起來挺惡心的,膽小的讀者還是不讀為宜。接下來的段落裡,滾落一地的猶如毛蟲般的軀塊,亂步變本加厲地濃墨重彩浴槽殺人的段落,並在最後一節的《盲目的雕刻家》開頭增添約四十行的內容。這裡節錄其中一部分:作者似乎對隻出於單純的淫樂目的而殺人的行為著墨過多。(中略)此外,離開漁村後,盲獸又把觸手伸向何處,而他又是如何蹂躪、處置不同類型的女人,或許我該在此詳細描述,但那形同畫蛇添足。作者早感到厭煩,恐怕各位讀者也已倦怠了吧。通過以上的描述,至少讀者對我們醜怪的主角盲獸的為人、病態、邪惡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想揮手說“夠了”的地步。(後略)這些向讀者發出的呼籲,恐怕是亂步內心的寂寞之語吧!在渲染了一長串鮮血淋漓、宛如地獄百景的殺人場景後,卻忽然低聲呢喃:“啊,我是多麼不幸!我隻是活在字裡行間的犯罪者,隻有這如泉湧般源源不絕的血、插在豐滿胸脯上西班牙短劍那沉甸甸的手感,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隻是個熱衷於在幻想中活化視覺和聽覺的人,善於在文字碼成的妖異故事中恣意揮灑、安插邪惡卻未能在昏暗的現實中感受一絲香味與色彩;我渴望回到故鄉,卻被流放到他鄉隻能承受蝕骨寂寞的煎熬。能否對這些產生共鳴,或許就是能否理解亂步的關鍵。這也成了我反對內心盤踞著赤黑之恥的純粹的作家被冠以“言論家”名號的理由。“人外”這個詞彙的出處不詳,不過除了“非人”的含意,對亂步而言,還有世界儘頭、人類的道德與愛情規則無法解釋的異次元世界之意。《孤島之鬼》中,《來自異境的信》一節提到一冊寫滿細小鉛筆字的雜記本。在此我引用其中的一段:不幸(這是我最近才學到的文字)這件事,我也漸漸明白了。我認為不幸這兩個字,隻適合形容我一個人。遙遠的彼岸有另一個世界,還有一個叫日本的地方,聽說每個人都住在那兒,但自打我出生以來,就沒有見過世界或日本。寫出這段古怪告白的“我”,是個外貌駭人的殘廢少女,生活中充斥著非一般意義的殘疾者,但這個設定也深刻反映出亂步的悲哀。“浮世為夢”“夜夢方為真實”亂步喜歡在簽名的厚紙板上寫下這樣的字句,也是這個緣故,身處名為地球的流放之地,亂步隻能茫然注視著名為人類的眾多殘疾者吧。“非人”意義的“人外”,出現在昭和三十年起在《趣味俱樂部》上連載的《影男》的開頭。一個與故事主線完全無關的落魄酒鬼被丟出酒場,影男攙起他。“彆管我,我可是人外,所謂人外,就不是人啊。你是不可能懂的。”亂步接著敘述“他的話音裡帶著一縷慘淡的哀調”,這語調與三島由紀夫《假麵的告白》中的一段實在太神似。主角被年輕小姐包圍,看到撩起的裙子底下露出的白皙大腿,卻絲毫不為所動,於是告訴自己:……你不是人。你是不得與人相來往之身。你是非人的某種奇妙悲哀的生物。以這段告白為媒介,非人的“人外”與被流放的“人外”完全重疊。因為亂步與三島都絲毫不隱晦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他們內心的同性戀情節,而是俯下身靜靜地凝視,而後轉化為美麗的作品。然後,落魄的酒鬼被影男帶到大眾酒場,一杯又一杯地喝著燒酒,倏地拉開嗓門叫喊:“各位,請聽我說。你們知道人外嗎?在這兒的我就是個人外。擁有人的外表,卻不是人的怪物啊……”這名男子曾是陸軍大尉,十二歲的女兒正當賣花女。這樣的人物設定之所以給人一種奇妙的真實感,也是因為時間設定在昭和三十年吧。男子這表層的煩惱,因影男的活躍得到救贖。而這個插曲雖然近似開場曖身,但由於寫手是亂步,卻異樣地沁入肺腑,投下陰霾,卻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何況《影男》不同於同時間段創作的《化人幻戲》,是一篇充滿歡樂的犯罪,其中還有這樣一節:他的戀人中,甚至包括一名十七歲的美少年。然後,影男從這裡才真正開始活躍起來。由上流社會的富太太為主要人員構成的秘密結社舉行的派對中,雲集了一大批喜愛獵奇的貴夫人,從淺草和銀座“撿”來的兩名貌美青年被脫了個精光,這兩位被稱為“黑”與“白”的美青年,展開血淋淋的“鬥人”競技……亂步對同性戀的關心始於幼年時期,期間搜集同性戀文獻,在世界範圍內尋找同性戀實例等,都在他執筆的隨筆中提及,態度非常開放,一點兒隱晦之處也沒有。可是,一旦變成作品就完全不同了。《孤島之鬼》收錄於春陽堂版全集的第一集時,刪去最後發生在地底洞穴裡蒙住雙眼捉迷藏的場麵(指二十三歲的諸戶與十七歲的蓑浦,這兩個男人你追我逃的遊戲),因為讀者的熱切要求,才又在第五集補上。《孤島之鬼》堪稱亂步的代表作,既無本格作品的生硬之處,也沒有所謂通俗作品的低俗,儘含偵探的妙趣橫生。體裁采用“蓑浦的手記”這樣的形式,開場是在尋常的日式房間裡,天花板和地板都被密封了,每片遮雨窗也都上了鎖。蓑浦的戀人木崎初代被人殺死在密室中。緊接著,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的沙灘上,偵探深山木幸吉在無人靠近的情況下遭短刀刺殺。兩樁不可能實現的犯罪打一開始就陸續登場,但真正令人期待的不光是這些,看到開頭的“我還不到三十,但一頭濃密的頭發卻皓白如雪”、“那道疤橫趴在腰部左側到大腿上方,呈不規則圓形,像大手術後的傷口愈合痕跡,慘不忍睹的樣子讓人不忍心看。”這道古怪傷口,早就把讀者撩撥得心癢難耐。然後,暗示標題由來的島終於姍姍來遲,出現在讀者眼前。這是一座遍布嶙峋岩山的海島,島上那座圍著長長土牆及宛如白色土倉庫的大宅中,進行著駭人聽聞的殘虐犯罪。但貫穿全篇的,仍是醫科學生諸戶對蓑蒲至死不渝的同性之愛,隨之而來的無以名狀的悲哀,使得這部作品更加出色。在畸形人與怪老頭橫行跋扈的黑暗世界裡,兩人的愛就像一道電流,爆發出燦爛奪目的火花。亂步曾說故事的靈感來自森鷗外的隨筆。巧合的是,鷗外的《青年》中也對醫學生大村與純一之間稱不上同性戀的淡淡友愛有所描述,亂步一定也記得這部作品。諸戶與蓑浦是在神田的租屋裡認識的,一天晚上,蓑浦在附近的餐廳被勸酒,“臉一下子變得滾燙……感覺到一股放縱的欲望逐漸占據了整顆心”。雖然有些長,但我依舊忠實地節錄原文:我們肩搭著肩,步履蹣跚,口齒不清地唱著一高的宿舍歌,回到公寓。“去你房間吧,去你房間吧。”諸戶說著,拖著我進入我的房間,房間裡鋪著我從來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還是自己絆到了什麼東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墊被上了。諸戶站在我旁邊,直愣愣地俯視著我的臉,語調平板地說:“你好美。”那一刹那,雖然非常奇妙,不過一股異樣的念頭掠過了我的腦海。我化身為一名女子站在那兒,由於醉酒而雙頰泛紅,卻也因此更襯出帥氣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諸戶跪下來,握住我無力擱在墊被上的右手說:“你的手真燙。”同時,我也感覺到對方的手掌灼熱如火。我一臉慘白,縮進房間角落,轉眼間諸戶的眉宇浮現出一種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我剛才是鬨著玩兒的。我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接著,諸戶趴倒在書桌上:“請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覺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不管從哪個意義上說,我們都是不同的人種。但是我無法向你解釋其中的意思,有時候,我會一個人害怕得顫抖不已。”這段告白,與三島由紀夫的《假麵的告白》意義稍有些不同,而三島與亂步的聯係,通常或許都隻知道三島由紀夫把《黑蜥蜴》改編成戲劇,但我們不能遺漏,細若絲線的悲哀纏繞在一起,緊緊地聯係著這兩個人。然後,鷗外在《青年》中寫道:每當看見純一的笑容,大村就想:這個人的眼神多可憐啊。與此同時,同性之愛的字眼突現腦海。人的心底,有道深不可測的黑暗疆界……當看到連這一點都無法理解,對三島的死隻會用“同性戀”、“人妖”這樣的字眼辱罵的眾多“有識者”,我深刻體會到“人外”、“不得與人相來往之身”等話語的真義,也能夠理解亂步為了飛出這塊流放之地所做出的努力了。假如要挑選十大偵探,首先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上《孤島之鬼》。不過前陣子《周刊文春》舉行號稱史上最大規模的問卷調查,選出“日本推理一”,其中第一名是橫溝正史的《獄門島》(八九五票),亂步終究沒能進入前十大。《兩分銅幣》第十三名(三百六十六票);《陰獸》第十四名(三百五十六票),而《孤島之鬼》居然隻拿到三十七名(一百五十一票)。計票方式比較特殊,把讀者選的第一名書目算十票,而不是選擇該作品的人數。這也難怪,新刊書籍的架上亂步作品寥寥可數,且《孤島之鬼》也沒被選入角川文庫精選二十部,一想到這部稀世名作將就此沉入滅絕的深淵,我便覺得窩火。不過,昭和四年到六年,亂步三十五到三十七歲的三年間是創作最為充實的時期,除上述的兩部作品,還有短篇中稱得上最高傑作的《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並從《蜘蛛男》起,一氣嗬成地發表了《獵奇的儘頭》、《魔術師》、《黃金假麵》、《吸血鬼》、《白發鬼》、《恐怖王》七部長篇,自此終於獲得所謂的百萬讀者。與此相對,同性之愛那宛如燧石般幽暗的火花就這樣消逝了嗎?並非如此,昭和十一年,亂步在《文藝春秋》發表一篇題為《藻屑塚》的感人肺腑的文章。文中,作者提到十六歲的伊丹右京與十八歲的舟川采女,發生在這兩個連名字都優美無比的美少年之間的一場悲劇之戀,是亂步特地到淺草今戶的慶養寺毛久津塚查證過的故事。德國的研究者約瑟夫·薜德爾及卡修·哈克把《藻屑物語》介紹給英國的愛德華·卡本特,亂步這才第一次聽聞,並對這起真實的悲戀產生強烈的興趣。《藻屑塚》中寫得很簡單:《藻屑物語》的文本不難找,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燕石十種”或“三十輻”。但現在不管是獲取或解讀古文都不容易。事實上,翻開“燕石十種”第二卷,找到《藻屑物語》的部分一看,是一整段沒有標點符號也不換行的文章:花は盛り色あるを以て自らその枝をうしなふされば今の禦代見として殊に時めき給ふ桜川侍従の禦もとに頃日みやづかへ侍る童に伊丹右京といへるありけりその樣いやしからず心すなほにしてものあはれをしり春は東叡山の花に心をうつし散なん後の事をおもひ秋は隅田川の月にかこち歌は貫之忠岑が心にもかなふ……右京既に十六歲の春風靜けき夕つがた南おもての格子あけさせ脇息を設け花のさかりなだらかに打ながめたるよそほひいとろうたけいはんにもなし斯て又おなじ流を汲でしる舟川采女といへるものありけるが是も十といふて又八つ許りもあまり侍らむかその樣うるはしく隻人ならぬおのこなりけるが彼右京が脇息による有さまをひと目見るより心まどひ夢ともなく現ともなくさし寄……此段為古文原文。《藻屑物語》的內容大意,就是采女對右京一見鐘情卻無法表白,終於相思成疾。好友左馬之助察覺采女的情意,挺身為兩人當月老,順利拿到右京的回信,采女於是病愈。可是,另一名也愛慕著右京的年輕人細野主膳,求愛不成,欲殺右京卻反遭殺害。事情演變成右京必須在慶養寺切腹,采女獲報趕至,最後兩人詠唱辭世之句,一同切腹:寬衣現雪肌,一刀入左腋……玉石俱碎永共眠。這是寬永十七年(一六四零)的事。亂步造訪時,寬約二尺、高約三尺的石碑已經蒙塵,湮沒於荒草之中,淒慘地傾頹在地,表麵以變體假名刻著“毛久津塚”,聽說無論什麼時候去看,都一直是那個樣子。昭和十一年的時候也是:……我供上夏草作為祭悼之花,兩位少年的墓碑帶著沒有記憶的表情寂然躺臥。墓碑表麵用粉筆畫著沒有意義的直線與曲線,是附近孩子的惡作劇塗鴉吧。對兒童來說,這座石塚不過是適合塗鴉的石頭。甚至在大人眼裡,也已經隻是一塊石頭了。因而這段文章顯得靜謐、哀傷。當時已無好事之徒會去祭拜三百年前一對美少年的石塚,更彆提現在的成年人,念友(有男色關係的好友。)情誼在他們心裡連一丁點兒大的漣漪都激不起來。倘若三島由紀夫和森田必勝(森田必勝(1945—1970),政治活動家,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時,森田為三島介錯(砍頭),並隨之切腹。)也在不為人知之處“玉石俱碎永共眠”,哎,搞不好會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當成一樁醜聞埋沒在曆史之中。這些嘲笑,與瀧澤馬琴抄錄《藻屑物語》並加上牛頭不對馬嘴的說教,訓斥包括左馬之助在內的男色不忠不孝之害是一樣的吧。亂步的淺草和川端康成的淺草深深魅惑了少年時期的我。當時我就住在騎自行車不用十五分鐘就能到淺草的田端,遂打扮成小店員,將自行車寄放在國際劇場旁,然後潛身地鐵橫町的“畢可樂”、“布朗達比”或名曲吃茶“南”,努力想嗅聞一些《一寸法師》和《淺草紅團》的殘香。戰爭前年,大川尚未開始護岸工程,葫蘆池的綠藻和天鵝噴泉都還在。對當時的我來說,昭和五十九年PARCO社出版的鬆山岩《亂步與東京》,是一本貴重而歡樂的寫真集。雖然有些遺憾沒放入任何大川和大川河岸的照片,但書裡載滿了一切熟悉的古老美好的東京建築。如今回顧,率性融入其中的西洋設計,讓我不禁詫異這城市竟如此龐雜、毫無計劃性。不過,照片中的景色無疑是我的故鄉,好似能在某一街角瞥見亂步偉岸的背影。蒸汽船的碼頭,河川彼岸販賣電氣白蘭地的神穀酒吧(一八八二年神穀酒吧調製的一種以白蘭地為基底的雞尾酒飲料,名為“電氣白蘭地”。當時因“電氣”(電力)還很稀奇,許多東西都冠上“電氣”二字以表現時髦。)。一到梅若祭,就會吸引一大群老太婆來木母寺整日念佛。回到這兒,便是穀中的墓地。拉上白色紙門的各家寺院,上野櫻木町的聖道明修道院,土黃色的美術館和寬廣的石階,萩花飄灑的靈屋,古色古香的木結構美術學校和音樂學校。來到山手,則有“不出所料惡賊巢窟”的戶山原——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有出版社集結這些照片,企劃一本《亂步相簿》。但看看新刊書籍的架上那麼乏善可陳,這或許是個無法實現的奢望。這麼一提,今年六月東京電視台有個由台東區讚助的十五分鐘節目,邀我談談“台東區與亂步”。題目雖佳,但因為再沒有比電視中的自己更麵目可憎的東西,我並未立刻答應,於是對方建議先見麵聊聊,約好的日子竟就搬來攝影器材,我隻好硬著頭皮講了三十分鐘。至於究竟說了些什麼,雖然朋友幫忘記播映日的我錄了影,但反正不是值得特地出門觀賞的內容,索性便擱置不管。不光台東區,仍位於麻布的養源寺(在《一寸法師》和《少年偵探團》中出現)。還有已經拆除的紅磚靈南阪教會等地,我都希望能一同載入這本夢幻相簿裡麵。如今,我在可說是怪盜二十麵相故鄉的世田穀區居住已久。當年世田穀區還是一片麥田,或者說是遍地灰塵與泥濘的東京鄉區。但近年東鬆原車站一帶,西洋人多了起來,甚至可在羽根木的派出所看到金發的迷路者,感覺好像在讀亂步新的少年作品一般,令人莞爾。寫這篇稿子時,我又重讀了一遍年譜,發現我出生的大正十一年,亂步完成首篇創作《兩分銅幣》和《一張收據》。昭和四年,小學一年級的我初次讀到《孤島之鬼》。由於這樣的緣分,我禁不住跳出“言論家亂步”的主題,逐漸偏向類似“亂步與我”的交集的私人化的內容,而長大成人的我,生活中更有許多與亂步相關的插曲。昭和三十二年,我初次和亂步見麵,當時由有馬賴義、鬆本清張擔任乾事,創設芥川獎、直木獎的作家組成偵探愛好讀書會——“影之會”。我算是讀書會的經理,因為六月的第三次例會決定請亂步談話,我便前往亂步在池袋的家拜訪,獲得他出席的首肯。在根岸的“笹之雪”散會後,大夥兒約好一起去探探淺草脫衣舞小屋的後台及同誌酒吧,便分彆搭上出租車,機緣巧合我和亂步同乘一車。那時,我問起一直耿耿於懷的埃勒裡·奎因的短篇《瘋狂下午茶》(The Mad Tea Party)。而與亂步談論偵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之後,亂步為答謝邀請,招待有馬、鬆本兩位到上野池畔的料亭,我呆呆地跟隨,機緣巧合地見證從亂步到清張的推理曆史傳承的現場。當時雖然《點與線》、《隔牆有眼》(日文原名分彆為《點と線》、《眼の壁》。下文的《零之焦點》原名為《ゼロの焦點》。)已開始連載,但單行本是隔年才出版的,一般大眾還不知道推理作家清張的名號。然而,在這一年接下《寶石》總編輯職務的亂步,很早就相中清張,說他的後繼者非清張莫屬。“總之再這樣下去,偵探沒有未來。拜托你,答應新年度的連載吧。”清張無法拒絕亂步的懇求,寫下《零之焦點》,社會派推理的全盛時期由此展開。另一方麵,我從昭和三十年著手創作長篇《獻給虛無的供物》,卻始終無法完成。我毅然決然將前半部六百頁投稿三十七年的江戶川亂步獎,沒想到竟獲得亂步的青睞。據負責人透露,亂步直到評選會前一天還在說:就決定這篇作品,可以向報社記者公布了。隻不過,評選結果一開始便遭到大下宇陀兒及木木高太郎等人的猛烈反對。況且,這年有戶川昌子及佐賀潛兩位後來在媒體上大為活躍的作家出場,於是《獻給虛無的供物》無緣問世。隔年,完成後半部後,我立刻寫信給亂步,請求他務必一讀。亂步當時罹患身體肌肉不斷萎縮的怪病,聽說隻能看看電視卡通片,然而,儘管是代筆,他仍答複願意看看,可我覺得實在太勉強他,終究沒把稿子寄過去。三十九年,《獻給虛無的供物》以塔晶夫這個古怪的筆名由講談社出版,但我不認為亂步讀過這部八級字體、兩段排版,多達一千兩百頁的棘手作品。四十年七月,亂步逝世,我想至少為他送行,於是在豔陽高照的八月一日參加了在青山葬儀場舉行的葬禮。兩天後,亂步敬愛的穀崎潤一郎辭世,這是我無法忘懷的偶然。《獻給虛無的供物》出版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仍舊默默無聞,但幾年後受到埴穀雄高等諸位評論家的賞識,重新收錄於三一書房版“中井英夫作品集”,自此,不管我再怎麼強調這是一部反推理,亦無人理會,在剛才提到的《周刊文春》推理一百選裡,也居於《獄門島》及《點與線》之間,以八百三十九票獲得第二名。可是,想到這部作品是沐浴在亂步的影響下,一心努力繼承亂步內心深處的漆黑之夢,本著為讓亂步一讀的心態一路寫來,我也隻能滿足於至少亂步曾讀過前半部的幸運了吧。我們在沒有亂步的世界居住已久。沒有《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中為我們侃侃而談的月光青年,《帶著貼畫旅行的人》也覓不到蹤跡。人間無聊得令人發慌,故鄉的記憶日漸淡薄。即便試著織出一個個五彩斑斕的夢想,接收的窗口依然緊閉。亂步以及三島,他們現在在哪兒翱翔?還是就像傑克·芬尼(Jack Finney)在《失蹤人口》(Of Missing Persons)中寫的,回到伯納星為村人們講述新的故事?不管怎麼樣,隻要肉體還在人間,我們永遠無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