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貼畫旅行的人(1 / 1)

假如這不是夢,或一時失常造成的幻覺,那個帶著貼畫旅行的男子無疑是個瘋子。然而,就像夢有時會帶我們窺見與現實略有差異的另一個世界,又如瘋子能夠體驗我們完全無法感知的事物。或許這是我透過神奇的大氣透鏡機關,偶然偷窺到的異度空間的一隅。我忘了具體的時間,隻記得那是某個溫暖的陰天,我在魚津(魚津是位於富山縣東北部沿岸的水產工業都市,以海市蜃樓聞名,尢其四到五月份期間經常可見。亂步對透鏡造成的奇妙現象極感興趣,會受海市蜃樓現象吸引是理所當然的,但他似乎未曾有幸親眼目睹。)觀賞海市蜃樓的歸途上。偶然談起此事,總會受到好友的指責:“你不是從沒去過魚津?”確實,我沒辦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過魚津的確切證據。這麼說,那果然是場夢?但我從未做過色彩如此濃烈的夢,通常情況下,夢中景象往往像黑白電影。可當時火車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豔的貼畫為中心,姹紫嫣紅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鮮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裡。難道有這種彩色電影般的夢?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樓,我原想象那是美麗龍宮城浮現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傳統畫麵(中國古代相信海市蜃樓是大蛤蜊吐出的氣息形成的,這裡指的是表現這類題材的圖畫。),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樓時,卻遭受到一種近乎被恐怖衝垮的感覺,乃至於差點沒滲出冷汗。魚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屏住呼吸,凝神望著前方大片的天空與海麵。我不曾見過那般平靜的海麵,一直深信日本海是驚濤駭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讓我意外極了。那海是灰色的,不興一絲波浪,猶如延伸到天邊的沼澤,也像太平洋的海,沒有水平線,大海與天空交融在同樣的灰色裡,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測的濃霧完全擋住了視線。我以為濃霧的上方是天空,沒想到是海麵,一艘大白帆船幽靈般輕飄飄地滑行過去。海市蜃樓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電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麵滴上墨汁,自然暈滲開,乾透後放大數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狀。遙遠能登半島上的森林透過交錯的大氣變形透鏡,猶如焦點不準的顯微鏡下的黑蟲,混沌卻大得離譜地漂浮在天空上,壓在觀眾的頭頂上。雖然看似一塊形狀奇特的烏雲,但若是烏雲,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樓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議,與觀眾間的距離非常曖昧,既像漂浮於遠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異形霧靄,有時甚至像浮在觀者角膜表麵的一點兒黑影。距離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樓給人一種超乎想象的癲狂之感。懸浮在大氣中的模糊形狀散漫遊離著,一會兒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寶塔,但又轉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馳的火車,一會兒又迅速崩解成幾根並排的檜木林,看似靜止不動,卻又在不知不覺間麵目全非。假如海市蜃樓的魔力能讓人發狂,那麼至少坐上歸途的火車前,我都未能擺脫它的魔力。眺望著妖異的天空整整兩個小時,直到黃昏離開魚津,在火車中過夜時,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於平常。或許那就像過路魔,是瞬間讓人迷失本性的短暫瘋狂。傍晚六點左右,我從魚津車站乘火車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帶的火車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車廂(當時的火車像現在的飛機一樣,分為頭等艙、商務艙、經濟艙,叫做一等、二等、三等車廂。一等車為貴族、公司社長、將軍等上流階級,二等車為公司乾部及將校等中流階級,三等車為一般庶民乘坐。)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蕩,除了我,隻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對麵角落的坐椅上。火車發出單調的機械聲,寂寥海岸的險峻岩石及沙灘迅速從我眼前掠過。我隱約看到沼澤般霧蒙蒙的海麵上,懸浮在雲霧深處的一抹殘陽。一艘大得詭九_九_藏_書_網異的白帆船如夢似幻地滑行其間。這天沒有一絲涼風,悶熱無比,連隨著火車疾馳而鑽進車廂的微風也像幽靈一樣有頭無尾。火車在短隧道間奔馳,錯落有致的擋雪柱將遼闊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個個斷片。經過親不知的斷崖(位於新澙富山縣境西頸城郡青海町市振到青海車站的一段險峻的斷岸,正確名稱是“親不知子不知”。北陸本線的親不知站,西側市振是親不知,東側則為子不知。)時,外頭天色已經和車內的燈光一樣昏暗了。此時,對麵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來,鋪開坐椅上的大黑緞布巾,把立在窗邊的一個約兩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進去包成一個包袱。這沒來由地給我一種奇妙的感受。那扁平物應該是個畫框,似乎有特殊意義,男子才會將畫框的正麵朝著窗玻璃。根據狀況我推測,他是特意將原本裹在包袱裡的東西取出,並擺放在窗戶邊上的。且當他重新包裹時,我瞥見框裡色彩斑斕的畫麵格外栩栩如生,感覺非比尋常。我再看一眼這古怪物品的物主,發現物主更加奇異,忍不住大吃一驚。他穿著一身窄領窄肩黑西裝,這種西裝式樣極為古老,隻能在父輩年輕時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個兒長腿的他穿起來還是十分體麵,一點兒都不顯土氣,甚至是風姿瀟灑的。橢圓形的麵孔上,除雙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線條都十分柔和。他烏黑濃密的頭發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覺他約四十歲,但仔細一瞧,滿臉皺紋,應該有六十好幾了。那漆黑的頭發與蒼白臉龐上縱橫密布的皺紋形成強烈對比,極其詭異,剛發現時我驚詫不已。他仔細包妥後,突然轉向我。那時我正沉迷於觀察他的舉動,兩人視線碰個正著。於是,他有些難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點了點頭,以示回禮。火車過了兩三個小站,期間我們坐的位置成一條對角線,視線偶爾遠遠交會,又尷尬彆開,重複數次。外頭一片黑暗,即使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也隻能看到海麵漁船上朦朧的舷燈孤零零閃爍如豆的光線,再不見一絲光芒。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狹長的車廂恍若遺世獨立的世界,晃動著前進。好似隻有我倆被遺留在昏暗車廂裡,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無蹤一般。我們乘坐的二等車廂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沒人上車,列車員和車掌(正式稱呼為軍掌補,負責準備臥鋪、打電報等事務。車掌製度延續到昭和五十一年(1975)為止。)也一次都未曾露麵。如今回想起來,真有些蹊蹺。我開始害怕起這既像四十歲也像六十歲,風采猶如西洋魔術師的男子。在沒有其他事物轉移注意力的情況下,恐怖的感覺不斷膨脹,擴散到全身。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每根汗毛都被畏懼占據的感覺,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這般厭惡懼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我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用一種顛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妖怪,眯起眼,直盯著前麵這張近看越發異常的布滿皺紋的麵孔。從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視我。當我望向他時,他好像已等候許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為了這個嗎?”他的口吻是那樣理所當然,我反而愣住了。“您想瞧瞧吧?”見我沉默不語,他重新再問一遍。“您願意嗎?”受對方的態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儘管我並非為那個扁平物品而來。“樂意之至。我方才便想著,要是您,一定會因為它過來。”男子(不如說老人更合適)修長的手指靈巧地解開大包袱,把畫框拿出來,正麵朝著車內,靠放在窗邊。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閉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何有此反應,隻覺得非這麼做不可,於是閉著眼好幾秒鐘。再次睜眼時,前麵出現了一個未曾見過的奇妙物品。話雖如此,我怎麼也找不到能清楚說明其“奇妙”之處的辭藻。整幅畫以藍色塗料為主要背景,畫麵上有幾個相互連通的房間,並用極端的透視法繪出榻榻米和格狀天花板延伸到遠方的畫麵,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宮廷背景。左前方用畫筆粗略勾勒出一道書院(源自室町末期的日本建築風格,至今仍影響和式建築。)風格的墨黑窗戶,旁邊放著一張同色書桌,書桌的位置暗示了畫者有意違背繪畫透視規則的心思。簡單地講,這是類似繪馬板(供奉在神社裡的畫牌,為了祈願或還願設置。)的獨特畫風。背景中浮現出兩個約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現”形容,是因為這兩個人物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貼上去的。一個身穿一襲老式黑天鵝絨西裝的白發老人拘謹地坐著(神奇的是,除發色外,他長得和畫框的主人相似,連衣服也一模一樣)。坐在白發老人身邊的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嬌豔欲滴的少女,穿著緋鹿子(染著緋紅斑點的布料。)長袖和服,搭配黑緞腰帶,梳著結綿發型(島田發型的變形,差異在於發髻中央還綁著一塊花布。),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嬌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戲裡的情色場景。西裝老頭與年輕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說,但我感覺“奇妙”的並非此事。與簡陋的背景相反,貼畫的精巧叫人歎為觀止。麵部用白絹做出,線條十分有立體感,甚至每條細紋都清楚呈現。姑娘頭頂植入一根根真發,再梳綁起來,發型看起來十分整齊、精致。老人的頭發應該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裝縫線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貼上粟米大小的紐扣。少女隆起的胸脯、豐滿柔和的腿部曲線、微微敞開的緋紅縐綢中若隱若現的白嫩肌膚、芊芊玉手上晶瑩如貝殼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到仿佛把他們放在放大鏡下,便能清晰地看見每個毛孔。提到貼畫,我隻看過羽球板上的那種歌舞伎演員肖像,其實那已足夠精美,但麵前的貼畫更是巧奪天工,完全不是那種東西能夠比擬的。這肯定出自名師之手吧,不過這還不是我所謂“奇妙”的地方。畫框似乎相當老舊,背景的塗料也處處斑駁,姑娘的緋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鵝絨西裝都褪色嚴重,儘管如此,仍舊散發出難以名狀的妖冶生機,幾乎要灼傷觀賞者的眼睛。若要說神秘,確實十分神秘,可是我說的“奇妙”,指的並不是這一點。如果要形容那種“奇妙”,就在於兩個貼畫人物都是活的。如同文樂的人偶劇中——每日的演出總會出現那麼一兩次,且是短短一瞬間——被名人偶師操縱的人偶會突現生命力一般,然而,這兩個人偶,像不給生命溜走的機會,將刹那獲得的能量封印在體內,用以維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狀態。老人看出我的驚訝,滿懷希望地大喊:“啊啊,或許您會懂!”老人邊說邊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來,慎重地打開鎖,取出一架相當古老的望遠鏡,遞給我。“喏,用這副望遠鏡瞧瞧吧。不,那裡太近,恕我冒昧,請再走遠一點兒,對,那位置正好。”儘管這要求極其詭異,但我已成為無窮好奇心的俘虜,照老人說的離開座位,後退五六步。老人把畫框迎著光線舉起來,方便我看清。如今想來,那情景必定相當古怪而瘋狂。老人遞給我的望遠鏡,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來品,也就是小時候眼鏡店廣告牌上常見的那種形狀奇怪的雙筒望遠鏡。由於久經摩擦,黑色表皮都剝落了,露出黃鋼材質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裝一樣,是叫人懷念的古董。我覺得稀奇,拿著望遠鏡把玩了好一會兒,然後拿起來準備舉到眼前。此時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嚇得我差點兒把望遠鏡打掉。“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著看,千萬不可!”老人一臉蒼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揮手。把望遠鏡倒過來看是多嚴重的事?我無法理解老人奇異的舉動。“沒錯,沒錯,我不小心弄反了。”我專注於望遠鏡,沒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遠鏡翻轉正確方向後,急忙把眼睛湊上去,凝視貼畫上的人物。對準焦距後,兩個圓形的光圈徐徐重合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漸漸明晰,少女的身軀被放大了數倍,占滿了我整個視野,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在這裡一樣。這輩子再也沒見過事物以那種方式呈現在眼前,要向讀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現的,對我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如果要打一個類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躍出水麵那一瞬間的情景吧!裸體女妖在藍色海水不安的晃動下,身體就像海草般不自覺地扭動著,輪廓也朦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後,她慢慢漂浮上來,離水麵越來越近,海水的藍色漸漸淡去,形狀也變得清晰起來。她躍出水麵的那一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現人類的真麵目。通過望遠鏡看到貼畫中的少女,就是這麼一個過程,她緩緩成形,直到變成一個擁有人類身高的活物。十九世紀老式雙筒望遠鏡的球麵彼端,存在另一個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裡,梳著結綿發型的嫵媚姑娘,與穿舊式西裝的白發男子過著光怪陸離的生活。魔法師讓我窺見不該看到的景象,於是我懷著無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蠱惑似的出神注視著這奇妙的世界。姑娘並未有任何行動,但周身氛圍和肉眼所見時截然不同,充滿生氣,她白皙的麵孔微泛紅暈,胸脯高聳(實際上,我甚至能聽見心跳聲)。透過縐綢衣裳,全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女子的活力。我借助望遠鏡仔細看遍女子全身,然後轉向她依偎著的幸福白發男子。在望遠鏡的世界裡,老人也一樣活靈活現。他環抱著相差四十多歲的年輕姑娘,神情幸福無比。詭異的是,當我把焦距調到最大,再把透鏡對準他的麵部時,那不可計數的皺紋下,似乎流露出苦悶的神色。由於透鏡的作用,老人龐大的麵孔近在咫尺,那交織著悲痛與恐懼的奇異表情,越看越讓我毛骨悚然。我仿佛被魔鬼附了身,無法繼續往下看,眼睛忍不住從望遠鏡上移開,打量起四周來。寂靜無聲的夜間火車上,舉著畫框的老人身影依舊,窗外一片漆黑,單調的車輪聲傳來,我就像剛從噩夢中驚醒一樣。“您相當詫異哪!”老人將畫框放回原來的窗邊,就座後,示意我在對麵坐下,注視著我說道。“我腦袋好像有點兒不對勁,這兒真悶熱。”我含糊其辭地應聲。於是老人弓起背,猛地湊向我,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打暗號似的拍動著,悄然低語:“他們是活的,對吧?”然後他像要坦白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將身子探得更近,雙眼炯炯,瞪得渾圓,直勾勾地盯著我,低聲說道:“您想不想聽他們真正的身世?”火車的震動與車輪的聲響交雜,我以為聽錯了老人低沉的話語。“身世?”“對。”老人的聲音依然深沉,“特彆是白發老人的。”“從年輕時起嗎?”那天晚上,不知為何,我不斷脫口而出令自己都十分吃驚的話語。“嗯,是他二十五歲時的事。”“願聞其詳。”我像催促老人吐露常人來曆般,若無其事地請求。老人高興得皺紋幾乎都擠在一起,說著“啊啊,您果然願意聽”,便敘述起這個離奇的故事。“這是我這輩子最重大的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家兄變成那樣(他指著貼畫上的老人),是二十七日的黃昏。當時我和家兄尚未繼承家業,也還沒獨立,居住在日本橋通三丁目,父親經營綢緞莊。那時候淺草的十二階(正式名稱為淩雲閣。明治二十三年,由威廉·巴爾頓設計建造的景觀設施。在關東大地震中被毀,遭到陸軍工兵隊強拆前,一直都是淺草名勝。)剛建好不久,家兄幾乎每天都興奮地爬上那座淩雲閣觀賞景色。家兄非常愛好異國風物,也很喜歡新奇玩意兒。例如,這副望遠鏡據說是某外國船長的隨身物,家兄在橫濱唐人街一家奇特的舊貨商店找到,還頗花費了一筆不小的代價才到手的。”老人一提到“家兄”,仿佛那兒就坐著他的兄長似的,總會望向貼畫上的老人,或指著他。老人記憶中的兄長與畫中的白發老人重合在一塊兒,好似貼畫裡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聽他說話。他的語氣像意識到身旁坐著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彆扭,那一瞬間,我們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則,進入與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您曾去過十二階嗎?哦,沒有,真是遺憾。那玩意兒不知究竟是哪個魔法師建造的,簡直怪異到極點。表麵宣稱是意大利技師巴爾頓(威廉·基寧蒙多·巴爾頓(William Kinninmond Burton,1856—1899),英國衛生技師。明治二十年受內務省召請來日整頓下水道,亦兼任帝國大學教授。文中說他是意大利技師是錯誤的。後來巴爾頓擔任台灣總督府顧問,明治三十二年病逝東京。他還是柯南·道爾幼時的玩伴。)設計的,但您想想,提到當時的淺草公園,名勝頂多隻有蜘蛛男的見世物、姑娘劍舞、踩球、源水的陀螺(指鬆井源水的雜技式陀螺表演。鬆井源水共傳了十七代,自第四代起便以淺草為據點,善用陀螺表演吸引圍觀的人群,出售藥物。)、窺孔機關,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士山建造的假山群,還有叫梅茲的八陣隱杉(明治十年左右,在淺草奧山和橫濱展出的迷宮,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八陣臥龍道。“八陣”是中國自古傳下的八種陣形,“隱杉”是用杉樹籬笆圈圍而成的迷宮。關東地區的人習慣用此名稱呼迷宮。)。瞧瞧,那種地方突兀地冒出一座高聳的紅磚塔,豈不嚇人?據說塔高四十六間,約莫半町大,八角形屋頂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隻要到地勢稍高的地方,不管是東京哪個方位,都看得見這座紅色怪塔。“正如我方才說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這副望遠鏡家兄剛到手不久。從此家兄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家父憂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您大概也隱約察覺到了,我非常敬愛家兄,因此擔心不已。您猜那是怎麼樣的情形?家兄胃口變得極差,對家裡人不理不睬,老關在房裡沉思,以至於身子消瘦,臉就像患了肺病般呈土灰色,隻有一雙眼越來越有神。他原本氣色就不太健康,當時更是蒼白得可怕,加上性格消沉,真叫人不忍卒睹。儘管如此,他每天仍堅持上班,外出的時間相當固定,從白天到黃昏,搖搖晃晃地不知道上哪兒去。就算問他,他也堅決不肯透露。家母憂心地使儘各種方法探聽家兄積鬱的理由,家兄卻執意不說。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月之久。“由於實在掛心不下,母親讓我悄悄跟蹤家兄,看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做了什麼。那一天,天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家兄和平常一樣,中午過後便穿上特地定做、當時還算相當時髦的黑天鵝絨西裝,肩上背著這副望遠鏡,去通往日本橋的馬車鐵道(在馬路上鋪設鐵軌,用馬牽引客車的公共交通設施,也稱鐵道馬車,日本的馬車鐵道始於明治十五年,位於新橋至日本橋路段。後來各地都有設置,明治三十六年,東京的鐵道馬車被電車取代。),我隨即小心跟上。然後,家兄便在前往上野的馬車鐵道排隊,一轉眼突然上了車。那時的電車與現今的不同,車輛非常少,坐下一趟車趕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無奈之下,我隻好使用家母給我的零用錢,搭上人力車。若碰上腳力好的車夫,也能緊緊尾隨鐵道馬車。“家兄下了鐵道馬車後,我也跳下人力車,亦步亦趨地跟上。最後抵達的目的地,竟是淺草的觀音寺,家兄從寺裡的商店街直接走過本堂,再穿過本堂直直地走進後麵的見世物小屋,來到剛才說的十二階前,走進石門付錢,隨後,身影消失在掛著‘淩雲閣’匾額的入口處。我做夢也沒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來這種地方,不禁目瞪口呆。當時我未滿二十,幼稚的心裡冒起一個怪異的念頭:家兄該不會被十二階的怪物附了身吧?“我隻跟著父親去過十二階一次,之後便不曾重遊,總覺得裡麵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無可奈何,我隻好以隔著一個樓層的距離尾隨,一步步踩上陰暗的石階。那兒窗戶不大,紅磚牆又極厚,冷得像地窖一樣。而且當時正值甲午戰爭,一邊牆上掛滿罕見的戰爭油畫。露出惡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著向前衝刺的日本兵,被步槍上的刺刀捅破側腹、雙手按著噴出的血水、臉頰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脹著掙紮不已的中國兵,還有被砍斷的頭顱在半空中飛起,長長的發辮揚起,像一個個飄在空中的氣球。這些說不出驚駭、血腥的油畫在幽微光線中油膩膩地發亮。在這中間,陰森石階如蝸牛殼般無止境地往上盤旋延伸,我戰戰兢兢地爬至頂端。“屋頂上是座沒有圍牆的瞭望台,隻有八角形欄杆。一走到上麵,四下便突然亮起來,由於剛才走過的是一條極長極陰晦的道路,猛然降臨的光線真會嚇人一大跳。雲朵低得幾乎伸手可及,左右環顧,全東京的屋頂雜然錯落、仿若塵芥,品川的禦台場則像盆景。我忍著頭暈眼花,俯望下界,觀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見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從這裡隻能看到人們的頭和腳。“屋頂上,十餘名參觀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懼地竊竊私語,望著品川的海邊。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獨自遠離人群,拿望遠鏡直盯著淺草寺的境內瞧。我從後麵看去,家兄的天鵝絨西裝鮮明地浮現在陰沉沉的白色雲朵中。由於我往前直視完全瞧不見底下雜亂的景物,因此立刻認出家兄,卻覺得他像西洋油畫中的人物般,神聖無比,叫人不敢貿然出聲呼喚。“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繼續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後,出聲問:‘哥哥,你在做什麼?’家兄身子一震,轉過頭,一臉尷尬,什麼也沒說。我趁著近處無人,在塔上勸說起家兄:‘哥哥這陣子的模樣,讓爹娘擔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兒去,原來是來這裡。請告訴我理由吧,至少告訴我這個平素與哥哥最要好的兄弟。’“家兄遲遲不肯坦白,但經我再三央求,他終於拗不過我,開口傾吐深藏在心底一個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煩惱的原因,這又是樁離奇古怪的事。家兄說,約一個月前,他登上十二階,拿這副望遠鏡遙望觀音寺境內時,偶然在人群中瞥見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無法形容,好比天仙,連平素對女人毫無興趣的家兄,也被她攪得情迷意亂、神魂顛倒。“當時家兄隻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動得手指亂顫,於是弄歪了望遠鏡,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個方向拚命尋找,卻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從望遠鏡裡看,她似乎離他很近,但事實上兩人距離很遠,加上人潮洶湧,就算看過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來。“從此以後,家兄念念不忘望遠鏡中的佳人。他非常內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現代人聽了可能覺得好笑,不過當時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對路上擦肩而過的女孩一見鐘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說,家兄拖著那連飯也吃不下的衰弱身體,可悲地癡心祈禱著姑娘會再次經過觀音寺境內,因此日複一日,不辭辛苦地爬上十二階,拿著望遠鏡尋找。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家兄向我坦言後,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遠鏡。我實在同情家兄,儘管他的行為希望渺茫、徒勞無功,我卻無法勸阻他。我為這不幸的情狀熱淚盈眶,一直盯著他的背影。豈料這個時候——啊啊,我永遠忘不了那妖異美麗的光景。雖然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一閉上眼,那夢幻的繽紛色彩,依然曆曆在目。“就像方才說的,我站在家兄身後,看得到的隻有天空。朦朧的積雲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裝背影圖畫般浮現,而積雲不斷移動,讓人誤以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時,仿佛煙火倏地燃放,五顏六色的彩球爭先恐後地飄上白霧蒙蒙的天空。實在難以用言語描述,但那真的猶如繪畫般,又仿若某種前兆,讓我的心裡充滿一種說不出怪異的情緒。究竟怎麼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來是賣氣球的不小心失手,氣球儘數逃逸到天空中。當時,氣球這玩意兒比現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彩球營造了這不可思議的畫麵,我仍擺脫不掉瑰異的心緒。“奇妙的是,家兄突然無比興奮起來,蒼白的臉漲得赤紅,喘著氣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說:‘走吧,不快點兒就來不及了!’似乎是找著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拚命扯著我跑下高塔的石階。他說她坐在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大客廳裡,馬上過去應該來得及,一定還在原處。“家兄把觀音堂後麵一棵巨鬆作為標記,找到那邊時卻沒發現任何在望遠鏡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著頭腦。我覺得是家兄看錯了,但他沮喪的模樣實在叫人不忍心。為了寬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攤子等地四處尋找,可是哪兒都沒有那樣的姑娘。“找著找著,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經過茶攤子,一會兒後又回到原來的鬆樹下,那邊並排著許多攤販,其中有間窺孔機關的小攤,老板正劈啪甩著鞭子做生意。仔細一看,那位正弓著身子、專注地盯著窺孔的不正是家兄嗎?‘哥哥,你在乾什麼?’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驀地一驚,回過頭來。他當時的表情,我至今難以忘記。該怎麼形容才好,就像在做夢一樣,他整張臉都快虛化了似的,雙眼遙望遠方,連聲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說:‘喂,我找的姑娘就在這裡麵啊!’“聽家兄這麼說,我急忙付了錢,湊到窺孔前。原來那是菜攤阿七(天和二年(1682)的火災時,阿七到駒込的正仙寺避難,與寺院侍童生田莊之助(亦有吉三、吉三郎等說法)墜入愛河。回家後,阿七心想隻要發生火災,就能與莊之助再會,加上受吉祥寺門前的混混吉三郎教唆,鋌而縱火。據說後來阿七被捕,並處以火刑。此事後來成為淨瑠璃、歌舞伎等喜劇的題材,十分有名。)的故事。那時正放到吉祥寺的書院裡,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圖片。我忘也忘不掉,窺孔機關小攤的老板夫妻揚著沙啞的嗓音,揮著鞭子打節拍,大聲吆喝著:‘湊過來看看嗬,開開眼界嗬!’那奇特的聲調仿佛還縈繞在我耳邊。“洋片畫上的人物是貼畫製成,但應是出自名師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豔容貌,在我看來,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會說:‘即便知道這姑娘是沒有生命的貼畫,我也難以死心。雖然可悲,但我終究無法放棄。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樣,成為貼畫裡的男子,和她說說話。’然後,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動也不動,仔細想想,為了采光,窺孔機關箱子上方是開放的,家兄肯定是無意中從十二階的樓頂斜看到這幅畫麵的。“此時已近薄暮,行人漸疏,窺孔機關小攤前僅剩兩三個孩子流連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陰沉,到日暮時分更像大雨將至,厚厚的雲層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接著,天際響起如雷鳴般的大鼓聲。這個時候,家兄凝視著遠方,紋絲不動,大概足足有一小時之久。“天完全暗下來了,當遠方踩球雜技的花煤氣燈(兼具裝飾及廣告功能的煤氣燈。始於明治十年,東京銀座尾張町顯示日日新聞社名的煤氣燈,吉原的妓樓等也有類似的裝置。雖無法上色,但火焰會在燈罩內閃爍晃動。)繽紛閃爍起來的時候,家兄才大夢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說出奇怪的話:‘啊,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拜托你,反著拿這個望遠鏡,用大透鏡看我。’家兄不理會我的疑惑,隻是堅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歡透鏡類的東西,不管是望遠鏡或顯微鏡都一樣。我覺那把物體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蟲變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幾乎不碰家兄的寶貝望遠鏡。正因為如此,更覺得那是惡魔的器械。何況,在連人臉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蕭瑟的觀音堂後,用倒過來的望遠鏡看哥哥,這行為既瘋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無可奈何,隻能照做。反過來的望遠鏡一放到眼睛上,站在兩三間遠處的家兄就隻剩兩尺大了,這顯得他幽暗中的身影無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隻有家兄被縮小的西服身影玲瓏地站在透鏡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著走吧,眼看他越來越小,終於縮成一個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著,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來,我還在訝異時,他竟已融入黑暗中。“我心生恐懼(您一定會笑我都什麼年紀了還那麼膽小,但我真的是渾身戰栗,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遠鏡,喊著‘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為什麼,不管怎麼找,就是不見家兄的蹤影。以時間來看,家兄不可能到太遠的地方,但我卻遍尋不著他。更詭異的是,家兄就這樣從這世上消逝無蹤了。此後,我越發害怕望遠鏡這種惡魔的器械,尤其厭惡這不知道原本屬於哪國船長的詭異望遠鏡。其他的姑且不論,唯獨這副望遠鏡,無論如何都不能反過來看。我深信隻要顛倒使用,便會引發不幸的大事。這樣您就能明白,我為何會緊張地製止您倒著拿了吧?“話說,我疲憊不堪,折回原本的窺孔機關小攤時,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會不會是過於愛慕貼畫中的姑娘,借助萬惡的望遠鏡之力縮小自己的身體,悄悄溜進貼畫世界?於是,我拜托尚未收攤的老板讓我看看吉祥寺場麵的畫,沒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變成貼畫,在煤油提燈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臉歡喜地緊緊摟住阿七。“可是啊,我並不覺得悲傷,反而為家兄能夠實現心願獲得幸福,高興得流淚。我態度強硬地和老板商量,不管開價多少,一定要把那張畫賣給我(奇怪的是,老板一點兒都沒發現穿西裝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兒)。然後飛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稟告家母。但雙親隻是斥責:‘你胡說八道什麼?連你都發瘋了嗎?’完全不肯聽信。這豈不是滑稽至極嗎?哈哈哈!”老人大笑起來。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聲大笑。“他們深信人不可能變成什麼貼畫,可是家兄真的變成貼畫。證據就是,後來家兄好像從人世徹底消失了一樣。但家人深信家兄是離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會彆人怎麼說,向家母要了錢,終於得到那張吉祥寺場麵的圖畫,並隨身攜帶,帶著他們從箱根旅行到鐮倉,因為我想帶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著火車,我就禁不住想起當時的事。那時候我也像今天這樣,把畫靠在窗邊,讓家兄和他的愛人欣賞外頭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麼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對她一片真心,她怎會討厭家兄?兩人宛若新婚夫婦,羞紅了臉撫摸著彼此的肌膚,極其和睦地互訴衷情。“後來,家父結束東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鄉,我也一直住在那裡。經過三十多年,為讓家兄看看暌違許久的東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可悲的是,姑娘雖說活著,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紀不會增長,而家兄儘管變成了貼畫,畢竟隻是勉強改變形體,仍為壽命有限的人類,因此會和我們一樣逐漸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歲的美少年,現下卻白發蒼蒼,臉上爬滿醜陋的皺紋。家兄不知道有多哀傷。對方永遠年輕貌美,自己卻不斷老醜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憂傷,好幾年前起,便是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發同情家兄。”老人黯然望向貼畫裡的老人,不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哎呀,聽我嘮叨這麼久。不過,您應該能理解吧?您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說我是個瘋子吧?啊,這樣也值得。怎麼樣?哥哥也聽累了吧?且還當著你們的麵訴說你們的舊事,你們一定害臊極啦。馬上讓你們休息。”老人輕輕將畫框包進黑布巾。這一刹那,不知是否錯覺,我似乎看見貼畫上的人偶臉龐微微一歪,唇角有些害羞地向我送上致意的微笑。老人不再開口,我也沉默不語。火車依然叩咚叩咚地發出沉重的聲響,駛過黑暗。約莫十分鐘後,車輪聲放慢,窗外逐漸出現兩三盞燈火,火車在不知何處的山間小站停下。隻有一名車站人員孤零零地佇立在月台上。“那麼,我先告辭。我要在這兒的親戚家住上一晚。”老人抱起畫框包袱,留下這句道彆的話語,走出車廂。我望向窗外,老人細長的背影(那與貼畫中的老人是多麼相似啊)在簡陋的柵欄處將車票遞給站員後,像融入黑暗似的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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