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蟲(1 / 1)

時子從主屋告退,經過陰暗一片、雜草掩徑的荒蕪庭院,前往夫婦倆居住的彆館。她的心情極為古怪,回憶方才主人預備少將(退役之後任預備役的少將,據說許多大佐為了撈到足夠的油水,爭取在退役前升官,成為預備少將。)千篇一律的褒獎,不由得聯想起咬下最討厭的味噌烤茄子(把茄子切段,抹上油放在火上烤,然後再刷上味噌。)時,那種軟乎乎的口感。“須永中尉(滑稽的是,預備少將至今仍以過往的莊嚴軍銜稱呼那不知是人還是變異生物的廢人)的忠烈不必說,當然是我陸軍的榮耀,那是眾所周知的事。然而提到你的貞節,三年來毫不倦怠的麵對那個廢人,完全拋棄私欲,舍身照顧,妻子該儘的本分也不過如此。我實在太敬佩你了,這真是今世的美談。但往後的路長遠得很,請堅定不移地照顧下去。”鷥尾老少將每次見到時子,似乎都得這麼說上這麼幾句。他總是窮儘語言,稱讚舊屬——現在由他照顧的廢人須永中尉——及其妻子。而這些話時子聽在耳朵裡,就想起味噌烤茄子的滋味,於是儘量避開主人,但也不能整天和無法言語的殘廢大眼瞪小眼,所以常趁少將不在,去找夫人或小姐談天。不過,起初這番讚賞確實切合時子犧牲的精神與罕見的忠貞,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快感撩撥著她的心房,可是最近她再也無法如以往般坦然接受。或者說,她甚至害怕起這樣的表揚。每聽到一回,她便仿佛遭人指著鼻子責備“你拿貞節美名當掩護,犯下千夫所指的惡行”,內心驚恐不已。仔細想想,時子的變化之甚,連她自己都納悶——人心竟能迥異至此。一開始她僅是不知世事、文靜嫻雅的女性,一個不折不扣的貞節婦女,但如今,無論外表看上去如何,情欲之鬼已占據她的心。她把可憐的殘廢(其實這不足以形容他慘烈的身體狀況)丈夫——曾為國家奉獻自身的忠勇人物——調教成單為滿足她的欲望而存活著的野獸或道具。這淫穢的惡鬼究竟打哪兒來的?是那團黃色肉塊的奇妙魅力所致?(實際上,須永廢人中尉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團黃色肉塊,是一個為了撩起她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抑或充盈她三十歲肉體深處的神秘力量?恐怕二者皆有。每當鷥尾老人和時子說話,不論是最近豐腴起來的肉體,還是恐怕彆人都嗅聞得到的體味,都讓她無比心虛。“怎麼搞的,我為何莫名其妙胖成這樣?”儘管如此,時子的臉色卻異樣蒼白。老少將滿口褒獎之詞時,總略帶狐疑地審視她胖碩的身軀。時子對老少將心生排斥,最大的原因似乎在這裡。由於地處偏遠鄉村,主屋和彆館幾乎相隔半町之遠。其間雜草叢生,甚至不見一條小路,錦蛇不時沙沙作響地爬進爬出,一不小心踩錯地方,還可能掉進掩埋在草叢裡的古井。空曠的宅第四周,環繞著虛有其表的淩亂籬笆。籬笆外田野綿延,更襯出遠處的八幡神社森然的麵貌,夫婦倆居住的雙層彆館黑黝黝的遺世獨立。天空閃爍著一兩顆星辰,此時房裡肯定一片漆黑。若她不幫忙,丈夫連煤油燈也沒辦法點。黑暗中,想必那肉塊正靠坐著和式椅子,或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倒臥在榻榻米上不停地眨巴著雙眼,可憐哪!想到這裡,厭惡、淒涼、悲哀還有幾分淫蕩的情緒一並湧現,刺激得她的背脊發顫。離屋子越來越近,看到二樓的拉窗預告什麼似的張著墨黑大口,屋內傳來平常那種敲打榻榻米的鈍重聲響。“啊,又來了。”她心痛得眼皮發熱。那是她不自由的丈夫仰躺著,以頭撞地代替一般拍手叫人的舉動,焦急呼喚唯一伴侶時子的聲音。“來嘍,你一定餓壞了吧?”明知對方聽不見,時子仍習慣性地念叨著,匆匆奔進廚房後門,爬上梯子。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裡,擺著一具空有外殼的壁寵,一角備有煤油燈和火柴。她宛如母親哄嬰兒一般,不停喃喃自語:“讓你九九藏書久等,對不起”、“來了,來了,可是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清,我先點燈。再等一下就好了”,她邊自言自語(因為她丈夫耳朵根本聽不見)邊點亮煤油燈,端到房間另一頭的書桌旁。書桌前擺著一張新式和式椅,上頭綁著一個毛織友禪墊子,但上麵空無一物。而另一側的榻榻米上臥著一個看不清形貌的古怪物體,外麵“穿”一件大島銘仙和服。與其說那是穿,不如形容為包裹著,或拿大島銘仙做包袱似乎更貼切——就是個如此古怪的東西。那包袱的一邊正不斷敲打著地麵,看著像人類頻頻點頭,或像某種奇異的自動敲擊機器,咚咚,咚咚地敲打著榻榻米。敲著敲著,大包袱也因反作用力一點點改變位置。“彆生這麼大的氣,是這個嗎?”時子做出吃飯的手勢。“不是,那是這個嗎?”她又換了一個動作,但無法言語的丈夫隻是不住搖頭,拚命撞擊榻榻米。由於被炮彈碎片擊中,他麵目全非,腦袋左側隻剩一個小黑洞,暗示那兒曾經是耳朵。同樣的,左邊嘴角斜劃過臉頰直到眼睛下方,有條縫成一條細線般的瘡疤。右側太陽穴則有道醜陋的傷痕直爬上頭部。喉結像被挖掉般深深凹陷,鼻子和嘴巴也無法維持原狀。像怪物一樣的麵容上,隻有老天爺眷顧下僅存的幸運——那雙如孩童般清澈渾圓的雙眼,不耐煩地眨個不停。“你有話要說?等等。”她從書桌抽屜取出筆記本和鉛筆,讓殘廢歪扭的嘴咬住筆後,打開本子放到他嘴畔。因為他無法說話,也沒有能拿筆的手腳。“你厭煩我了?”廢人像街頭可憐的殘障藝人,耗時許久,用嘴在本子上寫下極難辨讀的假名。“嗬嗬,你又在忌妒。不是,不是的。”她笑著用力搖頭。然而廢人急躁地撞起榻榻米,時子察覺他的心思,再次把筆記本放到他嘴邊,於是鉛筆又艱難地動了起來:“你去哪兒了?”時子一瞧,憤憤不平地奪下廢人口中的鉛筆,在空白處寫下“鷥尾先生那裡”,頂撞似的送到對方眼前。“這還用說,我還能上哪兒去?”廢人繼續寫著:“三小時。”“你孤零零地等了我三小時是嗎?對不起。”她歉疚地鞠躬,並搖搖手說,“我再也不去了。”宛若包袱的須永廢中尉自然是一臉不滿,但他大概懶得再動嘴巴,腦袋疲憊地垂著,將所有心意注入雙眼中,含情脈脈地盯著時子。時子非常明白,這種情況能安撫丈夫的隻有一個方法。話語不通,難以細細辯解,而應該最能表達情感的微妙眼神,卻無法讓腦筋有些遲鈍的丈夫明了。因此每回彆扭地拌嘴後,雙方都會急躁難耐地采取最簡單的和解手段。時子突然蜷身覆上丈夫,往嘴邊那道潮濕發光的疤痕,送上雨點般的親吻。廢人眼中總算流露出安心的神色,臉上漾出哭泣似的醜怪笑容。時子一如往常,即使看見那可怕的笑,也不停止瘋狂的親吻。這是為了忘記對方的醜陋,強迫自己進入甜美的亢奮,同時隱含著一股妄念,想隨心所欲地狠狠玩弄這個失去一切的可悲殘廢。然而,時子過分的好意嚇著了廢人,他因窒息而痛苦地扭動身軀,歪曲著醜怪的臉龐,痛苦不已。時子見狀,體內蓄勢待發,噴湧出激烈的情感。她瘋了似的…………,…………,…………(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先把他壓在身體下麵,撕扯般剝開大島銘仙包袱,於是滾出一團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肉堆。”)。變成這副模樣,如何還能保住性命?這在當時轟動了整個醫學界,所有的報道都稱此事為曠古奇聞,廢人須永中尉形同被斬斷手腳的人偶——他的四肢幾乎從根部切斷,隻剩微微突起的肉塊暗示這兒曾經長著手腳,情況壞到不能再壞。更何況,身上還布滿恐怖的傷痕。就像一個僅有軀體的怪物,從麵孔到身軀,無不傷痕累累,體無完膚。儘管外貌慘不忍睹,神奇的是,他內在的機體運營狀況極佳,營養情況也相當理想,健康無比。(鷲尾老少將讚美時子的獻身照顧時,總不忘稱讚這點)不知是否缺乏其他娛樂,他的食欲特彆旺盛,肚子油亮亮地隆起,鼓脹得幾欲破裂,在僅存的軀體上格外醒目。他猶如一條巨大的黃色蠕蟲,也像時子總在心裡形容的畸形肉陀螺。偶爾,他會像蠕蟲一樣往四隻肉突(拉緊的表皮集中在尖端,扯出收口手提袋般深深的皺紋,中央形成詭異的小凹洞)上使力,以臀部為中心,借著頭和肩膀的力量,陀螺似的在榻榻米上不停打轉。現下,時子將廢人剝得赤條條的,他並未反抗,仿佛期待著什麼似的往上翻著眼,望著蜷縮在他的頭旁邊的時子那狙擊獵物般眯成縫的眸子,及略微緊繃的細膩的雙下巴。時子讀出殘廢目光中的渴望,隻要再前進一步,那種眼神就會消失。若在平時,當時子在一旁做針線活,殘廢無所事事地直盯著空中時,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更深沉,內心的苦悶一點點滲出來。除了視覺與觸覺外,其餘的一切感官都形同虛設,廢人天生是個莽漢,毫無讀書欲,自從腦袋受損變得遲鈍後,更與文字絕緣。如今他隻有等同於動物的物質欲望,尋不到彆的慰藉。然而,在宛若幽暗地獄的混沌生活中,他舊有的軍人倫理觀仍不時掠過腦海,與淪為殘廢越發敏感的情欲彼此廝殺,以致流露出鬱悶的神色。時子是這樣解釋的。時子並不厭惡弱者眼中無措的情緒。她雖然動輒哭泣,骨子裡卻有著欺淩弱小的嗜好。再者,這悲哀殘廢的苦悶不斷帶給她全新的刺激。此刻她也毫不體恤對方的心情,征服似的迎合殘廢異常敏感的情欲。時子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噩夢,淒厲地尖叫一聲驚醒,汗水淋漓。枕邊的煤油燈燈罩上方,油煙堆積出一朵形狀詭奇的黑雲,撚細的燈芯嗞嗞作響。房間天花板和牆壁異樣昏黃陰暗,身旁丈夫臉上平滑的疤痕在燈光的反射下,泛著油亮亮的黃橙色。丈夫不可能聽見自己剛才的叫聲,但他的雙眼卻睜得老大,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時子望向桌上的鬨鐘,剛過一點。時子醒來後,立刻感到身體不舒適,那應該就是噩夢的原因,但她仍有些睡眼惺忪,尚未清楚意識到那股不適從何而來,隻是疑惑著哪裡不太對勁,又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方才異樣遊戲的景況。”),如夢似幻地浮現眼前。轉個不停的肉陀螺與一身肥肉的醜陋的三十歲女子交纏在一起,這景象宛若一幅地獄圖騰。那是多麼醜惡啊!然而,那具有麻痹她神經的歡愉力量,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激起她的情欲,又是她活了大半輩子都未曾經曆過的。“啊啊啊!”時子抱緊胸脯,不知道是詠歎還是呻吟般地叫喊一聲,扭頭望向破敗的人偶般的丈夫。這時,她才察覺到身體不適的原因,想著“好像比平常提早許多”,離開被褥,走下梯子。時子再次上床,注視丈夫的臉。丈夫依然不瞧她,隻盯著天花板。“你又在想了。”三更半夜,隻能用雙眼傳達意誌的人,呆呆直視空氣出神的模樣,突然讓她心裡發毛。儘管認定他腦袋遲鈍,但或許身體嚴重殘廢的人,心中有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正在那裡彷徨著。時子想到這樣,不禁一陣栗然。她睡不著,胸中仿佛有團火焰,燒得轟轟作響。各種妄想雜亂浮現又消失,間或摻雜著三年前令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事情。接獲“丈夫負傷,送還內地”的消息時,時子第一個念頭是幸好丈夫沒戰死。尚保持聯係的太太們都羨慕她,說她幸福。沒多久,報紙對丈夫彪炳的戰功大書特書,時子從中得知丈夫身負重傷,但她沒料到竟會嚴重到這種地步。終其一生,她恐怕都難以忘懷前往衛戍醫院(收容、治療陸軍部隊的傷患,並負責衛生部下士以下教育的陸軍機構。東京的衛戍醫院位於牛込區戶山町(現在的新宿區戶山)。)見到丈夫時的景況吧,傷得慘不忍睹的丈夫,躺在純白床單上茫茫然地看著她。通過醫師夾雜著艱澀術語的說明,得知丈夫失聰,聲帶功能亦受損,原因不明,未來無法言語的可能性非常大,說到這兒她已雙眼通紅、涕淚齊下了,完全沒想到接下來麵對的事實有多駭人。醫師雖然一臉嚴肅,此時卻禁不住流露同情之色,邊說著“請彆嚇著”,邊掀開白被單。隻見前方擱著一個僅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詭異怪物,那是一具看不見手腳、被繃帶纏得圓滾滾的軀體。床上仿佛擺著一個沒有生命的石膏胸像。時子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得在床腳蹲下。直到醫師和護士帶她到另一個房間後,她才讓悲傷儘情流露,不理會旁人在場,號啕大哭。她伏在肮臟的桌上哭了好長時間。“這真是奇跡。失去雙手雙腿的傷患不隻須永中尉,但都無法保住一命。這全得歸功於軍醫正大人(此為陸軍軍醫階級,階位相當於佐官。)與北村博士高超的醫術,不管哪國的衛戍醫院,都沒有這樣的先例。”醫師在時子耳邊說著這類安慰的話,不斷重複著令人不知該欣喜或悲傷的“奇跡”一詞。不單魔鬼須永中尉的顯赫武功,報紙對這外科醫學上的神奇病例,也大肆宣揚。一眨眼,半年過去,長官與同袍陪伴如行屍走肉的須永回家,幾乎同時,作為他失去四肢的補償,…………(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他被授予功五級的金鵄勳章。”)。時子為照顧殘廢而流淚時,世間則熱鬨地慶祝凱旋。她也收到來自親戚、朋友和鄉裡雪花般數不清的“名譽”、“光榮”等稱讚。很快,靠微薄年金支撐的生活陷入困頓,承蒙戰場上的長官鷥尾少將好意相助,兩人無償借住在他宅院的彆館。由於遷居鄉下,周遭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的。慶祝凱旋的熱潮退去後,世間也漸形冷漠,再沒人探訪他們。…………,…………。…………,…………(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隨著歲月流逝,對捷報及生還的興奮沉寂下來,旁人對戰爭功臣的感激亦逐日淡去。須永中尉的事,從此無人提起。”)。丈夫的親戚不知道是厭惡這個殘廢,還是害怕負擔物質上的援助,幾乎不曾踏進兩人的住所。時子沒有父母,兄妹都是少情寡義之人,於是可悲的殘廢與貞潔的妻子與世隔絕,孤零零待在鄉間。彆館二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就是兩人的全世界,而且其中一方還如木偶般,耳不能聞、口不能言,生活全不由自主。廢人像突然被拋進異度空間的人類,驚詫於迥然不同的生活,康複後,好一陣子神色茫然,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不顧時間,昏昏沉沉地想睡就睡。時子靈機一勁,讓丈夫嘴含鉛筆對話時,廢人首先寫下“報紙”和“勳章”。“報紙”是指大肆報道他戰功的剪報,“勳章”不必說,當然是指先前提到的金鵄勳章(頒發給武功卓越的軍人和軍官的勳章,從功一級到功七級。受勳者可獲得獎勵年金,按年給付。但昭和十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後的受勳者,其獎勵暫改為賜金國債。從“先前提到的”的暗示,可看出刪節號中隱而末寫的部分是有關金鵄勳章的敘述。)。恢複意識時,鷥尾少將最先拿給他看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廢人依然記憶猶新。廢人經常寫下相同的字句,時子把兩樣物品拿到丈夫麵前,丈夫便不住地看,他反複讀著剪報,時子時常忍耐著逐漸發麻的手,眼裡滿是荒謬望著丈夫滿足的神情。儘管他的輕蔑來得晚了許多,但廢人似乎也逐漸厭倦了“名譽”。他不再要求這兩樣東西,遺留下來的,隻有因殘廢而異於常人的激烈欲望。他像恢複期的腸胃病患者,狼吞虎咽地渴求食物,無論何時都需索…………(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她的肉體。”)。時子若不答應,他便化身為巨大的肉陀螺,瘋狂在榻榻米上翻滾。起初時子心中一陣驚悚,厭惡萬分,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她亦徐徐化成…………,對關在野外的獨棟房裡、失去將來的一切希望、幾乎可謂無知的兩名男女來說,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形同一輩子都生存在動物園柵欄中的兩頭野獸。難怪時子會視丈夫為可以隨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此外,由於被殘廢不知羞恥行為的同化,身體比一般女性更健壯的她變得貪婪無比,終至令殘廢無法應付,也是順理成章的結果。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快要發瘋了。…………,…………,…………(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骨子裡竟潛伏著如此齷齪的情欲,這也曾教她驚愕無比,戰栗萬分。”)。聲帶受損、聽覺受損,悲哀的、形狀怪異的道具,甚至無法自由行動,卻非木頭或泥製品,而是擁有喜怒哀樂的生物,這點對她形成無限的吸引力。不僅如此,唯一能傳達意誌的雙眼…………,亦時而流露出悲痛至極、時而怒火中燒的情緒。最悲慘的是無論他多麼悲傷,都隻能流淚,不能擦拭;無論如何憤怒,都沒有恫嚇她的臂力,最後總是難以承受她壓倒性的誘惑,陷入異常的興奮中。對時子來說,違背他的意願折磨這個全然無反抗力的生物,甚至能帶給她一種超越一切的快樂。時子合上眼簾,三年來的種種,隻有激情場麵斷斷續續、接二連三、層層疊疊地浮現又消失。這些記憶曆曆在目,如電影般徐徐播放,這是隻有她身體有異狀時才會發生的現象。每逢此時,她的野性必然更加殘暴,對可憐殘廢的折磨經常一發不可收拾。雖然意識到這樣的情況,但體內湧現的凶猛力量,實在不是她的意誌能控製的。倏忽回神,房間似乎布滿層層幻影,濃霧籠罩似的突然暗沉下來。暗沉之間浮起另一層幻影,而且隨時會消逝。精神亢奮的她感到害怕,心跳頓時加劇。但定睛一看,其實根本沒什麼。她爬出被窩,點亮枕邊的煤油燈,原來是撚細的燈芯燃儘,火光快熄滅罷了。房間霎時通亮,卻依舊黃澄澄、灰蒙蒙,感覺有些古怪。靠著微光,時子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歪頭看向丈夫的睡臉,卻發現他依然故我,姿勢一點兒也沒變,盯著天花板的同一個地方。“哎呀,你要想到什麼時候?”她心中兀自發毛,但比起恐懼,麵目全非的殘廢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樣更令她痛恨。然後,無法抑製的殘暴又在她體內橫衝直撞。她突然猛地撲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瘋狂搖晃。由於太過唐突,廢人嚇得渾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強烈的斥責。“你生氣了,那是什麼眼神?”時子吼著…………,…………,…………(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岩穀選書版中大致補回為:“壓住丈夫,故意不看對方的眼睛,強求那一貫的遊戲。”)。“氣也沒用,你隻能任我擺布!”然而,…………,偏偏此時,廢人竟不像平常那樣主動低頭妥協。剛才他直盯著天花板,就是在想這事嗎?或者他隻是被老婆反複無常的任性激怒?廢人偌大的眼珠幾乎快迸出來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刺向時子。“你那是什麼眼神!”時子尖叫,雙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瘋子般地“你那什麼眼神”、“你那什麼眼神”狂叫不休。…………(初刊本中刪除的部分,後在春陽堂版中大致補回為:“病態的興奮使她麻木,她甚至沒意識到手指正在施加多麼可怕的暴力。”)。時子大夢初醒地回過神時,廢人正在她身下狂亂掙紮。雖然隻剩軀體,卻依舊強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亂蹦著跳著,幾乎快把沉重的她彈開。奇異的是,廢人的雙眼突然噴出赤紅的鮮血,扭曲著的疤痕臉,像剛剝開的水煮蛋,汗水淋漓。此刻,時子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切。狂亂之中,她竟殘忍地毀掉丈夫唯一與外界相連的窗口。但是,這不能說是時子犯下的過失,她很明白這一點。最明顯的是,丈夫那雙傾訴千言萬語的雙眼,成了阻止他們墮落為安逸野獸的障礙,她感到難受極了,尤其憎惡、恐懼偶爾浮現其中的所謂的正義感。不單如此,那對眼眸似乎隱藏著更為不同的可怕事物。不過,這都是謊言。她心底最深處,難道不存在異常的駭人想法嗎?她不是想把丈夫弄成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一個徹底的肉陀螺、一種僅有軀體觸覺的生物,用來徹頭徹尾地滿足她無窮儘的殘虐心理嗎?殘廢全身隻剩眼睛還顯示出他是人類,她總覺得丈夫這樣不夠純粹,不是她真正的肉陀螺。這些念頭瞬間掠過時子腦中,她“哇”地尖叫一聲,扔下狂亂跳動的肉塊,連滾帶爬地奔下樓梯,赤腳奔出漆黑的門外。她好像被惡夢中的恐怖怪物追逐般,沒命地狂奔著。她衝出後門,向右轉進村道,腦中意識著前方三町遠之處就是醫生的家。千拜托萬拜托,總算讓醫生過來,他們到的時候,榻榻米上的肉塊依然瘋狂彈跳著。醫生雖聽過傳聞,畢竟從未見過實物,幾乎被殘廢可怕的樣貌嚇破了膽,連時子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辯解為何會一時失手犯下這樣的過錯,似乎也沒聽進耳裡。打完止痛針,包紮傷口後,便匆匆忙忙告辭離開了。傷者停止掙紮時,天際已泛白。時子撫摸著傷者的胸口,撲簌簌地掉淚,不斷說著“對不起”。肉塊大概是因受傷而發燒,整張臉紅腫不堪,胸脯劇烈起伏著。時子整天沒離開過病榻,甚至不曾進食。她不停交換敷在病患頭上與胸前的濕毛巾,綿綿不絕地呢喃瘋子般的道歉話語,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寫著“原諒我”。悲傷與罪惡感壓得她忘記了時間。終於到了黃昏時分,病人的燒退了些,呼吸也順暢許多。時子心想病人的意識一定已恢複如常,便再次在他胸部皮膚上逐字清楚地寫下“原諒我”,然後再偷偷瞧他的反應。然而肉塊毫無回應。雖說失去雙眼,但他理當能搖頭或露出笑容,用一些方法反應才對,可是肉塊卻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從他呼吸的樣子來看,或許是睡著了,難道他連理解字跡的能力都失去了嗎?抑或過度的憤怒讓他保持緘默?時子完全不明白,現在丈夫隻是軟綿綿的溫暖生物而已。時子看著這具無法形容的肉塊,漸漸湧起生平未曾經曆過的、發自內心的恐懼,不由自主地劇烈哆嗦起來。躺在床上的確實是生物。他有肺臟也有胃袋,卻無法視物、無法聽音,連句話都講不出來。他沒有可抓東西的手、沒有可支撐站立的腳,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永恒的靜止、不斷的沉默、無儘的黑暗。以往是否有人想象過如此恐怖的世界?身處其中的心境,能拿什麼比擬?他肯定想撕扯喉嚨大叫“救命”;再模糊都好,也希望能看到東西一點;再細微都好,也亟待聽見一點聲音。希望攀住什麼,企盼一把抓住什麼。然而,這些都不再可能了。地獄,地獄啊!時子突然“哇”地放聲大哭。萬劫不複的罪孽、無可救藥的悲戚,使她像孩子般啜泣不已。她一心想要見見正常模樣的人,於是拋下悲哀的丈夫,奔向鷥尾家主屋。默默聽完時子因劇烈嗚咽而含糊難辨的漫長懺悔後,由於事態驚人,鷥尾老少將一時說不出話來。“總之,先去瞧瞧須永中尉吧。”不久,他恍惚地說。時已入夜,仆傭為老人準備提燈。兩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無言走過黯黑的草原,來到彆館。“沒人,怎麼回事?”領頭上二樓的老人大吃一驚。“不,他睡在床上。”時子越過老人,奔到丈夫剛才躺著的被窩處。但怪異的是,床上隻剩一床棉被了。“啊啊……”時子低低地叫了一聲,茫然佇立。“他無法自由行動,不可能離開,快點在家裡找找。”好一會兒後,反應過來的老少將才催促似的說。兩人樓上樓下尋遍每處角落,都沒發現殘廢的蹤影,卻發現某樣可怕的東西。“啊,這是什麼?”時子盯著殘廢方才倚著的柱子。上麵用鉛筆像小孩子塗鴉般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若不費心辨讀,實在看不出意思。“我原諒你。”當時子讀出這幾個字時,赫然一驚,頓時明白一切。殘廢拖著無法動彈的身軀,以嘴巴摸索找到桌上的鉛筆,不曉得耗費了多少心力,總算寫下這幾個片假名。“或許他自殺了!”時子驚慌失措地望著老人,失去血色的嘴唇顫動著。他們緊急通報鷥尾家,仆傭手持提燈,在主屋和彆館中央雜草叢生的庭院集合。然後,眾人分頭在黑黢黢的庭院各處展開搜索。時子跟在鷥尾老人後麵,借助他提燈的淡淡光芒走著,內心充滿不祥的預感。柱子上留下“我原諒你”,那一定是對她在胸上寫“原諒我”的回答。他要傳達的是“我要死了,但不會記恨你做的事,放心吧”。他的寬容更讓時子心如刀割。一想到那沒有手腳的殘廢,連走下樓梯都做不到,隻能一階階滾落的模樣,她既心痛又害怕,渾身戰栗。走了一會兒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悄聲問老人:“前麵有座古井,對吧?”“嗯!”老將軍隻是點了點頭,往那個方向走去。在濃鬱得化不99csw.開的黯黑中,提燈的光線隻能照亮一間左右的範圍。“古井就在這附近。”鷥尾老人自言自語著,接著舉起提燈,試圖看清前方。這時,時子心裡浮現一股不安的預感,她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聽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細微聲響,那好像爬行動物在草叢中遊移時發出的聲響。她和老人幾乎同時看到這一幕。她自不必說,連老將軍都被這世間少有的景象震懾住,呆立原地。朦朧的提燈光線勉強撕開黑夜的一角,照進茂密雜草中,一團黑糊糊的物體正緩慢艱辛無比地向前方蠕動著,頭部像某種可怖的爬蟲類動物高高翹起,身軀起伏如波浪,軀體四周那四個瘤狀突起物掙紮著往前挪動著,體內似有千軍萬馬的力量,殘缺的身軀卻不聽使喚,隻能一寸一寸地緩緩前進。不久,那驕傲的頭顱頹然一垂,傳到耳畔的草葉摩擦聲更清晰了,突然,前方的爬行動物一個倒栽蔥,像被倏然張開大口的大地吞噬了般,整個視野都空蕩蕩的了!緊接著,遙遠的地底回響起一個鈍重的“咕咚”聲。前方的草叢中隱藏著一個大口徑的古井。即使從頭到尾目睹這一幕,兩人也無力衝上前,隻是呆呆地愣在原地,良久難以動彈。儘管古怪之至,但驚心動魄的那一刹那,時子竟幻想起荒唐的一幕:暗夜中,一條煙蟲爬過一根枯枝,爬到樹枝儘頭時,由於其軀體過於笨重,頃刻間跌入永無止境的漆黑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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