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門野吧?他是先夫,十年前就去世了。相隔這麼久的歲月,重新呼喚門野的名字,感覺好似陌生人,連那件事也像一場夢。至於我怎麼嫁入門野家的,不必提,自然不是婚前兩情相悅,沒這麼不檢點,是媒人來向家母提親,家母再轉告我。而我這不經事的小姑娘,豈敢拒絕?我隻能在榻榻米上畫圈圈,稀裡糊塗地便點頭應允樂。可是,一想到那個人將成為我的夫君——我老家是座小鎮,對方算是望族,見過麵,傳聞他脾氣很不好,不過他長得那麼英俊……是啊,或許您也知道,門野乃世間罕有的美男子,不,我並非炫耀。大概是有病在身吧,總有點兒陰鬱、蒼白剔透之感,這反倒讓他倍顯清逸脫俗,更增添一種吸引人的特質。門野長得這般俊秀,肯定已有美麗的姑娘作陪,即便不然,他又怎會一生愛著我這種醜八怪?我不禁杞人憂天,留意起朋友或仆傭如何談論他。綜合各處得來的消息,沒有任何我擔心的風流韻事,卻漸漸發現門野的壞脾氣實在非比尋常。他算是怪人吧,沒什麼朋友,大多數時候都關在家裡,最糟的是,甚至有他厭惡女人的傳聞。如果隻是為回避遊玩的邀約而放出流言倒還無妨,但他似乎由衷地討厭女人,與我結婚原本也是父母的主意,媒人向我說親前,反而耗費一番工夫才說服了門野。不過,我聽到的倒沒這麼詳細,或許是待嫁閨女太敏感,彆人隨口評價了幾句,便一相情願地如此認定。不,嫁過去後,遭遇那種事前,我真以為是自己多慮,滿心往順遂如意、快慰安心的方向想,所以那段時間的我多多少少有點兒驕傲。憶起當時純真的心情,簡直幼稚得可愛。儘管懷著許許多多不安,我仍去鄰鎮的綢緞莊物色衣裳,動員全家縫製,並準備出嫁用具及各類瑣碎的隨身物品,期間對方送來豪華的聘禮,朋友也紛紛祝賀或投以羨慕的眼神,我逐漸習慣一照麵就被人善意地消遣,而這也叫我興奮到害羞,家中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把我這才十九歲的小姑娘衝昏了頭。原因之一,即使門野性格再怪、脾氣再糟,仍是前麵說的那般清秀俊雅的美男子,我完完全全迷上了他。況且,不是說,越是那種有個性的人就越專情嗎?娶了我這個妻子,他必定會隻嗬護我一人,並傾注所有的愛情好好疼惜我吧。哎呀,我實在太天真了,居然還這樣想。起初感覺出嫁的日子離自己非常遙遠,不料屈指等待的日子一眨眼就來了,隨著婚期不斷臨近,現實的恐懼漸漸取代甜蜜的幻想。婚禮當天,迎親隊伍齊抵門前。不是我自誇,在我居住過的十幾裡大城鎮裡,場麵也是數一數二的豪華。坐上其中最為華貴的轎子時,那種心情……每個人應該都會經曆,就像即將載往屠宰場的羊,幾乎要昏厥,不光精神上恐慌,連體內都一陣陣作痛,叫人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二朦朧恍惚之中,婚禮總算結束了。一兩天之間,也不知道夜裡究竟睡著沒,公公婆婆是怎樣的人、仆傭共有多少,儘管行過禮,也受過禮,腦袋裡卻全無印象。然後,轉眼便是歸寧的日子,與丈夫的車子並行,望著丈夫前進的背影,仍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哎呀,我怎麼淨講這些,真抱歉,重點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婚禮的紛亂告一段落後,該說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門野並沒有傳聞中的古怪,反而比一般人溫柔,對我亦是百般嗬護。我放下心中大石,鬆懈原先緊繃到痛苦的神經,忍不住驚歎人生竟能如此幸福。公公婆婆也非常慈祥,婚前母親殷殷叮嚀的話幾乎派不上用場。此外,由於門野是獨子,沒有姑叔,在婆家生活竟意外地不如想象的那般苦惱。至於門野的俊秀相貌,不,我並非炫耀,這是故事的一部分哪。一起生活後,門野不再是隻能遠觀的對象,而是我生平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愛的對象,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門野越看越出色,我開始覺得他的俊美簡直舉世無雙。不,不光相貌俊秀而已,愛情多麼不可思議啊,門野那異於常人的地方雖算不上怪異,但他臉上時常的憂鬱、專心一意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這個悶悶不樂、沉默寡言、玲瓏剔透的美男子,反倒對我形成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深深折磨著十九歲小姑娘的心。我的世界真是為之一變。倘若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十九年是現實世界,婚後那段期間(不幸隻有短短半年)就如居住在夢的國度,或童話世界裡。說得誇張點,好比浦島太郎深受乙姬公主寵愛的龍宮世界,如今回想,當時的我幸福得宛若浦島太郎。世人都說出嫁是辛酸的,我的情況完全相反。不,應該說痛苦總是伴隨著幻滅的璀璨。半年多的生活,除歡樂的感覺外,具體細節我已不複記憶,而且與要說的事沒多大關係,我就不再以炫耀似的姿態回憶這段羅曼史了,總之世上再疼妻子的丈夫,都很難比得上門野。當然,我隻一個勁兒地感激涕零,兀自陶醉其中,毫不懷疑,但回頭想想,門野的過度寵溺,其實隱含可怕的涵意。不過,倒並非因此導致物極必反的結果,他隻是想真心誠意地努力愛我罷了。那絕不是存心欺瞞,所以他越努力,我越當真,由衷依戀著他,奉獻全副身心倚靠他。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其實我好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這些事,而當中隱藏著極其駭人的理由。三“好奇怪。”我察覺到異狀時,結婚剛滿半年。如今想來真可憐,當時門野拚命疼愛我,想必已耗儘所有氣力。不巧一股誘惑乘虛而入,使勁將他拉離常軌。男人的愛情是什麼樣?我這小姑娘不可能明了。一直以來,我堅信門野給我的愛就是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的愛,不,他對我的愛是超越一切的。然而,不久後,連如此深信的我,也不免意識到其中似乎摻雜某種虛偽的成分……那種快感隻是形式上的,他的心仿佛追尋著某種遙遠的事物,我感覺到那莫名的冰寒空虛。他愛撫的目光深處,有另一個清冷的眼凝視著遠方。連呢喃的愛語都顯空洞,仿佛機械聲。可當時我沒料到,從一開始他的愛情便全是虛假,我自然而然地猜測,這必是他的戀慕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的征兆。懷疑容易成癮,一旦冒出頭,往往像積亂雲擴散般,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對方的一舉一動,無論再微小的細節,都變成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揮散不去。那時候的話,背後肯定有這樣的含義;那天他不在,究竟上哪兒去了?曾有這樣的情形,又有過那樣的狀況……簡直沒完沒了。就像大家常說的,仿佛腳下地麵突然消失,裂開漆黑大洞,把我吸進深不見底的地獄。然而,儘管我深深疑惑,卻無法掌握半點切實證據。門野離開的時間通常極短,且大抵都知道他的去向,偷偷翻查他的日記、信件和照片,也找不出能確定他心意的蛛絲馬跡。莫非是膚淺的少女心思作祟,我隻是在杞人憂天,自討苦吃?我不停反省,隻是疑心一起,便難以擺脫。見他似乎完全忘掉我的存在,怔怔盯著一處沉思,仍覺得果然有什麼不對勁,絕對沒錯。那麼,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先前提過,門野生性憂鬱,自然也消極內向,經常關在房裡讀書,他待在書齋裡會分心,因此總愛爬上屋後的土倉庫二樓。那裡收藏著許多祖先傳下的古籍,幽幽暗暗,入夜後,他便點起傳統紙罩燈,獨自看書,這是他年輕時養成的嗜好之一。但我嫁進來的半年間,他仿佛遺忘了這習慣,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接近土倉庫,可是,最近他又頻繁前往。這是否意味著什麼,我突然介懷起來。四在土倉庫二樓讀書雖然有些奇特,卻不是什麼值得責備的事,再說也不可疑。原本我這樣認為,但轉念一想,我已儘量處處留心,不僅監視門野的一舉一動,還檢查起他的私人物品,卻沒發現任何疑點。然而,他那餘下空殼的愛情、空虛的眼神及偶爾進入連我都遺忘的虛幻世界的模樣,叫我如何放心?所以,我不禁懷疑起倉庫二樓來。奇妙的是,他總在深夜前往,有時會先細心觀察睡在旁邊的我的呼吸後,才悄悄溜出被窩。以為是去解手,卻等不到他回來,走出緣廊,隻見土倉庫的窗戶透著朦朧的燈光,這屢屢讓我深受打擊。剛嫁進來時,我曾參觀過土倉庫一回,其他隻有季節交替之際才偶爾去過幾次,我想不出土倉庫有什麼促使他疏遠我的理由,即便他窩在那裡,我也從未起過跟蹤的念頭。因此,土倉庫二樓始終不在我的監視範圍內,而今,我不得不向其投以猜忌的眼神。我是春季中旬嫁進門的,而察覺丈夫的不對勁,則恰值中秋時分。我仍清楚記得丈夫麵對緣廊蹲坐,沐浴在皎潔月光下沉溺於思索的背影。望著他那模樣,不知為何我胸口一痛,這便是我起疑的契機。我的疑心日益加深,終於厚臉皮地尾隨門野進人土倉庫。那是秋末的事。我們的緣分是多麼短暫啊。丈夫那令我歡天喜地的深切愛情(如同先前所說的,那絕非真正的愛情)短短半年隨即冷卻,我就像打開寶箱的蒲島太郎,在平生初次經曆的醉人國度倏地被喚醒,等待我的,是張著大口、充滿猜疑與忌妒的無限地獄。不過,當初我並不確定土倉庫裡暗藏玄機,隻是不堪內心折磨,想偷窺丈夫獨處時的身影,假如能夠,希望借此一掃疑雲。祈求著能看見令我放心的情景,我同時也為這竊賊般的行徑感到憂慮,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又停止,總叫人牽掛不已。於是,一天晚上,我踩著庭院木屐走向土倉庫。當時僅穿一件夾衣已有寒意,前陣子仍在院裡鳴叫不休的秋蟲不知不覺也銷聲匿跡了,而且那還是個無月之夜。途中朝天空望了一眼,星?99lib.星雖美,感覺卻極為遙遠,顯得莫名淒涼。不過我總算順利潛入,準備偷窺應該在二樓的丈夫。主屋裡,公婆和仆傭都已入睡。這是鄉下地方的深宅大院,才十時許就已悄然無聲。要到土倉庫去,必須穿過漆黑的草叢,這一路十分嚇人。路麵即使在大晴天也潮濕無比,草叢裡住著大蛤蟆,扯著喉嚨惹人討厭地呱呱亂叫,我終究忍耐下來,抵達土倉庫,但那兒同樣昏暗。倉庫獨特的冰涼黴味混雜微弱的樟腦味,瞬間籠罩全身,令人發顫。若非我心中熊熊燃著忌妒之火,十九歲的小姑娘怎有勇氣付諸行動?愛情的能量真是令人恐怖。黑暗中,我摸索著走近通往二樓的樓梯,悄悄往上窺探,發現梯子頂端的蓋門緊閉著,難怪一片黝黯。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一級級爬上梯子,試著輕推蓋門,豈料門野竟慎重地從內側上鎖,從外麵無法打開。單單看個書,何必如此警戒?連這點小事都成了我疑慮的源頭。怎麼辦,敲門請求他打開嗎?不不不,三更半夜做這種事,他定會看穿我不入流的心思,更加疏遠我,可是,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態若再持續下去,我遲早會崩潰。趁這裡是遠離主屋的倉庫,索性狠下心要丈夫開門,向他坦白日積月累的疑惑,問出他真正的想法吧。當我猶豫不決地待在蓋門下時,發生了一件令我無比震驚的事。五那天晚上我怎麼會去倉庫?照常理看,三更半夜的倉庫二樓不可能有任何動靜,然而,出於荒唐透頂的疑神疑鬼,我還是忍不住前往。是有什麼用道理無法說明的縹緲的感應嗎?莫非這就是俗稱的預感?世上偶爾會發生一些常理無法判斷的事件。那時,我竟聽見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對話,而且是男女的交談聲。男方不必說,自然是門野,但女方究竟是什麼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心中疑念化為曆曆在目的事實,我這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無比震驚,比起氣憤更感到恐懼,恐懼之餘,又湧起無儘哀傷,好不容易撐住沒“哇”地放聲大哭,隻是瘧疾發作般渾身亂顫。儘管如此,依舊無法克製,不住偷聽上頭傳來的說話聲。“繼續幽會下去,我實在太對不起夫人。”女聲實在太微弱,幾乎聽不出在說什麼,我以想象力彌補沒聽清楚的地方,才勉強猜出意思。從聲調推測,女人長我三四歲,但沒我這麼肥胖,肯定十分纖細苗條,就像泉鏡花(泉鏡花(明治六年至昭和十四年),家,本名鏡太郎。作品富有鮮豔色彩及夢幻風格,代表作者有《高野聖》、《婦係圖》等。)的中那般如夢似幻的佳人。“我也相當愧疚。”門野應道,“就像我前麵不斷告訴你的,我已竭儘全力嘗試愛京子,無奈還是不成。不管我再怎麼回心轉意,仍無法放棄年少時就交好的你。我對京子有無儘的抱歉,可是我實在難以壓抑每晚想見你的渴望。請體諒我這哀切的心意吧!”門野的話聲非常清晰,語調抑揚頓挫,好似在朗誦台詞,一切都重重地撞在我心上。“我好高興。如此儀表堂堂的郎君,竟拋下那樣賢惠的妻子,深深思慕著我,啊啊,我是多麼幸運。我真歡喜。”然後,我變得極度敏銳的耳朵,聽見女人依偎在門野膝上的聲息。曖,請想想我是怎樣的心情。若到我現在這年紀,早不顧一切破門而入,衝到兩人身邊,吐出滿腔怨恨,但當時我不過是個小丫頭,拿不出那種勇氣。隻能死命按著衣角,強忍湧上心頭的悲憤,傷心欲絕地待在原處,連倉皇離開都辦不到。不久,我赫然聽見踩過木板地的腳步聲,有人接近蓋門。要是在這兒碰上,雙方都尷尬,於是我急忙走下梯子,躲在倉庫附近的暗處,睜大因恨意而怒火燃燒的雙眼,打算把那狐狸精瞧個仔細。打開蓋門的聲響傳來,四下乍然一亮,拿紙罩燈躡手躡腳步下梯子的,千真萬確就是我的夫君。我怒火中燒,等著情敵出現,門野卻關上倉庫大門經過躲藏的我麵前,直到他的木屐聲遠去,依舊沒聽到女人下樓的動靜。倉庫僅有一扇大門,窗戶也都加裝了鐵絲網,應該沒有其他出口才對。然而,時間分秒過去,卻始終等不到開門的聲息,真是難以置信。更何況,門野不可能丟下寵愛的戀人獨自離去。難道他們私通許久,已在倉庫某處挖了密道?想到這裡,眼前浮現一個因愛瘋狂的女子,為見心上人,忘卻恐懼,在漆黑洞穴裡匍匐前進的景象,甚至隱約傳來衣服和土地摩擦的聲響,我頓時不再害怕待在黑暗中。之後,由於擔心丈夫懷疑我怎麼不見人影,於是當天晚上隻能暫且罷休,返回主屋。六此後,我不知道溜進黑夜中的倉庫多少次,在那兒偷聽丈夫和女子的種種甜言蜜語,嘗到無儘的辛酸苦痛。我千方百計地想看到情敵,可是總像第一晚那樣,離開時都隻有丈夫門野走出倉庫,不見女人的蹤影。有次我準備火柴,確定丈夫離去後,悄悄爬上倉庫二樓,借微光四處尋找,然而明明沒有躲藏的空間,女人卻憑空消失。還有一次,我趁丈夫不在,白天溜進倉庫搜遍每個角落,猜想可能有密道,或是窗戶的鐵絲網破裂,細細檢查,但裡頭連隻老鼠出入的空隙都沒有。真是匪夷所思啊。確定這點後,比起悲傷、不甘,我更感覺到說不出的恐怖,禁不住一陣陣哆嗦。第二天晚上,女人不知道從哪兒溜進去,仍以一貫的嬌媚呢喃與我的良人互訴情衷,接著又幽靈般消失無蹤。難不成是誰的生靈(活人靈魂出竅,報複怨恨的對象,或者與愛慕的對象相會。)纏住門野?他生性憂鬱,有些異於常人之處,讓人聯想到蛇(所以我才深深被他吸引吧),該不會是因此而特彆容易遭這類異形蠱惑?想到這裡,連門野看起來都好似某種魔性之物,我的心情頓時陷入難以形容的古怪。乾脆回娘家,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還是先知會門野的雙親?由於太恐懼、太詭異,我好幾次差點衝動實行。不過,這樣捕風捉影、猶如怪談的事,隨口說出隻會招惹一番訕笑,反倒丟人,我總算忍住,決心拖一天是一天。仔細想想,從那時起,我逞強好勝的脾氣就已露出端倪。某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門野和女人在倉庫二樓幽會後,離開前總傳來“啪”地輕微合蓋聲,接著便是上鎖般的“哢嚓”聲。認真回憶,儘管非常微弱,但每次都依稀會聽到這些聲響,像從收在那裡的幾個長衣箱裡發出的。那名女子藏身箱內嗎?人不可能不吃不喝,也很難長時間躲在密閉的箱中,但不知為何,我認定這就是事實。察覺到這點,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慮。無論如何,我都要偷出鑰匙、打開箱蓋,看清楚那狐狸精的嘴臉,否則我誓不甘休。怕什麼,事到臨頭,不管要咬要抓,我都不會輸。仿佛那女人真躲在長衣箱內,我咬牙切齒地等待天明。第二天,讓人意外的是,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從門野的資料盒裡找到箱子的鑰匙。當時我已氣昏了頭,但對十九歲的小姑娘來說,這依然是難以負荷的大任務。曆經無數輾轉難眠的夜晚,我肯定臉色蒼白、消瘦不堪吧。幸而我們住在遠離公婆的房間裡,且丈夫門野忙於自己的事,半個月來,沒人發覺我的異狀。帶著鑰匙溜進大白天也陰暗潮濕、充滿冰涼土味的倉庫時,那種心情究竟該如何形容?如今想來,我真是膽大驚人。然而,在偷出鑰匙前,或者在爬上倉庫二樓時,千頭萬緒的我,心中倏地浮現一個滑稽的想法。雖無關緊要,不過我順便說說吧。我懷疑,莫非這些日子聽見的話聲是門野在唱獨角戲?假設門野其實是為了寫或演戲,才避開他人在倉庫二樓悄悄練習台詞,搞不好長衣箱裡沒什麼女人,而是戲服。真是異想天開啊。嗬嗬,我已神誌不清,意識混亂到突然產生這種一相情願的妄想。為什麼?想想那甜言蜜語的內容,世上有誰會裝成那樣可笑的嗓音講這種內容的話?七門野家是街坊間有名的世家望族,倉庫二樓收藏著祖先傳下來的各種物品,擺得像個古董店。三麵牆排滿剛才提到的朱漆長衣箱,一邊的角落放著五六隻傳統的縱長型書箱,上麵堆滿放不下的黃表紙、青表紙(黃表紙、青表紙皆由其封麵顏色得名,是江戶時代一種通俗娛樂的插畫。),布滿蟲眼的書背灰塵滿麵。架上有老舊的卷軸盒子、巨大的刻著家紋的行李箱、藤衣箱、老舊陶器,其中特彆引人注目的是巨型碗狀漆器和漆盆,據說是塗鐵漿(日本古人習慣以酸化鐵液塗黑牙齒,以為美觀,也兼防蛀。)的道具。儘管因年代久遠而泛紅,但每樣物件上的金徽都是蒔繪(日本傳統漆藝,在物品表麵上漆後,再以金銀彩粉勾畫,看著像鑲嵌上的立體圖案。)。另外,樓梯口擺著兩尊裝飾用的鎧甲,活人似的鎮坐在鎧櫃上,一尊是雄偉的黑絲緘(皮革鎧甲,用黑線縫綴而成,底下的緋緘使用紅線。),另一尊不知是否叫緋緘,整體沉黑,許多部位的絲線都已斷裂,但以往肯定像火焰般豔紅且威武逼人吧。這兩尊鎧像不僅穿著盔甲,還戴著鐵皮麵具,麵具覆蓋到鼻子下方,看著挺嚇人的。這間倉庫,大白天也是幽暗的,樓梯口的這兩尊鎧甲直盯著倉庫裡瞧,似乎隨時會站起來、伸手拔下掛在頭頂上的大槍似的,嚇得我想尖叫著逃之夭夭。小窗雖有淡淡秋光穿透鐵絲網,但窗子實在太小,倉庫角落暗如黑夜,隻有蒔繪和金屬零件似魑魅魍魎的眼睛,泛著妖異的幽光。一不小心憶起先前那番鬼怪的妄想,我一個女人家如何承受得住?我能勉強忍耐心中恐懼,不顧一切地打開長衣箱,大概是愛情強大的力量使然吧。縱使不認為有那種事,我內心仍兀自發毛,逐一揭開長衣箱蓋子時,渾身冷汗涔涔,幾乎要窒息。然而,一旦打開箱蓋,豁出去似的狠命伸頭一看,卻如同預期——或與預期相反,每隻衣箱裡裝的都是舊衣裳、寢具或美麗的資料盒,不見任何可疑物品。但是,那每次丈夫離去前必然出現的合蓋聲與上鎖聲,究竟意味著什麼?納悶之際,我突然注意到最後的長衣箱內堆著幾個白木盒,表麵用高雅的禦家流書法(禦家流九書法的流派之一,江戶時代的公文都用這個書體撰寫。)寫著“公主”、“五人奏官”、“三人雜役”(日本三月三日女兒節時,在台階式架子上擺各種宮庭人偶裝飾,這是娃娃的名稱之一。)等字,是女兒節人偶的收藏盒。確定倉庫裡沒其他人後,或許是稍微寬了心,在這種情況下,我出於女人家的好奇心,竟忽然興起掀開這些盒子瞧瞧的念頭。我一一取出人偶,這是公主,這是左邊的櫻花,這是右邊的橘樹(分彆種在紫辰殿(皇宮正殿)南邊階梯下東西兩側的櫻樹和橘花,也是女兒節人偶的飾品之一。),望著望著,樟腦香引發思古幽情,舊時人偶那細致的肌膚,不知不覺間誘使我前往夢幻國度。於是,我的思緒隨女兒節人偶神遊了好一陣子,不久猛然回神,忽然注意到長衣箱另一側有隻超過三尺的長方形白木箱,與其他箱盒截然不同,明顯是貴重物品。這箱子表麵同樣以禦家流書法寫著“拜領”二字,裡頭存放著什麼?我輕輕搬出,打開蓋子一看,頓時宛如五雷轟頂,忍不住躲開臉。那一瞬間(所謂靈感就是這麼回事吧),幾天來的疑問儘數解開。八如果說令我如此震驚的是一具人偶,您一定會大失所望,並恥笑我吧。但那是您還沒見過高品質的人偶,不識過去的人偶巨匠傾注心血完成的藝術品。您可曾在博物館角落邂逅古老人偶,莫名地被那栩栩如生的姿態震撼?倘使是女兒人偶或稚兒人偶,您應該會為其超脫塵俗的夢幻魅力驚豔不已。您知道禦土產人偶(一種京人偶,原型是一個裸童,有三顆腦袋,可換穿各種衣裳。武士階級多把它當成京城的特產帶回鄉裡,江戶時代稱其為“禦土產人偶”,但未有正式名稱,大正時期統一為“禦所人偶”。)歎為觀止的巧致吧?或者您耳聞過往昔眾道(日本古時愛好男色的風潮。)風行時,一些好事者會製作肖似情人的人偶,日夜愛撫的詭奇實錄?不,用不著提那麼久遠的事,要是您清楚文樂(原本指專門演出人形淨琉璃的劇場。但現在,文樂常常被看做日本傳統藝能之一的人形劇、人形淨琉璃的代稱。)的淨瑠璃人偶的詭異傳說,或近代名師安本龜八的活人偶(安本龜八(初代,文政九年至明治三十三年)為幕府末期到明治時期的活人偶(形狀等同真人大小的紙糊人偶)師。出身熊本,常與同鄉的鬆本喜三郎競爭,在大阪成功演出後,到東京團子阪多次舉辦菊人偶等各種作品的巡演,成為人偶展覽的先驅。但活人偶在日俄戰爭後不敵電影,不再受歡迎。有意思的是,萬延元年,龜八居住的名張町新町的醫師橫山文圭在巷弄的長屋裡製作活人偶,日後江戶川亂就誕生於此。晚年由兒子繼承第二代名號,自稱龜翁。但長男(龜治郎,明治八年至明治二十二年)早逝,由三男第三代(龜三郎,明治十一年至昭和二十一年)繼承父親的衣缽。第三代擅長製作美女人偶,靠創作百貨公司的人形模特兒大受歡迎。),便能明了我的心情。https://之後我悄悄詢問門野的父親,才知道長衣箱裡的人偶是主公恩賜的物品,由安政時期(安政為江戶時期年號,指一八五四年至一八六〇年期間。)的名匠立木(應該是虛構的人偶師傅。)製作,俗稱京人偶,但據說其實叫浮世人偶。身長三尺餘,約十歲孩童大小,手腳雕琢完整,頭梳古風島田胡(日本女性發型之一,未婚女子以及新娘通常梳這種發型。),穿著舊式染法的大花紋友禪(一種染布法,織染出來的花紋纖細華麗。)和服。我後來聽說,這似乎是立木的獨特風格,儘管是多年前製作的成品,人偶的容貌卻十分現代。飽滿的嘴唇豔紅如血,仿佛渴求著什麼;唇畔豐頰鼓起,雙眼皮杏目圓睜著,似在傾訴喃喃愛語,濃眉彎彎,笑意盎然;而最迷人的是那對仿佛以純白紡綢包裹紅綿般粉紅的耳垂,魅力十足。那妍麗而帶著情欲的臉龐,隨歲月流逝多少有些褪色,五官除嘴唇外都十分蒼白,日積月累的愛撫下似乎沾染上手垢,平滑的肌膚顯得汗水淋漓的,卻越發妖媚動人。在陰暗且充斥著樟腦氣味的土倉庫裡看到這具人偶時,那曲線優美的胸脯像正呼吸般起伏不定,嘴唇恍若隨時會開啟,活靈活現的姿態,叫我忍不住渾身一顫。怎麼有這種事?我的夫君竟愛上一具沒有生命的冰冷人偶。目睹其非凡的魔魅氣質後,已無須搜尋其他解答,丈夫孤僻的性情、倉庫中的甜言蜜語、關上長衣箱蓋的聲響、不見蹤影的女子,從種種跡象推斷,隻能解釋為對象就是這具人偶。幾經詢問,綜合各方意見後,我推測門野天生有喜好幻想的特殊性癖,在戀上人類女子前,由於某些契機發現長衣箱中的人偶,遭強烈的魅惑奪去神魄,打一開始,他就不是在倉庫裡看書。有人告訴我,自古以來不乏人類愛上人偶或雕像的事,不幸的是,我的夫君就是這樣的人,更悲哀的是,他家中保存著稀世的人偶名作。這是場非人之戀,不屬於人世的愛情。身陷其中者,雖沉浸在常人無法體會的如噩夢般或童話般的奇異歡樂中,靈魂深深陶醉,卻不斷受罪惡感苛責,於是掙紮著要逃脫這種地獄。門野娶我,拚命試圖愛我,不過是在苦悶中徒勞掙紮罷了。這麼一想,我便能理解那番甜言蜜語中“對不起京子”雲雲的意思,毋庸置疑,那對話中的女聲顯然就是丈夫裝出來的。啊啊,我的命運怎會如此坎坷?九至於我所謂的懺悔,其實與接下來發生的可怕事情有關。聽我講那麼多無聊話,竟然還有下文,您想必十分厭煩,不過請放心,若隻提要點,一下子就能交代完畢。彆太吃驚,我想坦白的,便是曾經犯下的殺人重罪。這樣的大罪人為何能免於刑責,安穩度日?是因為那樁命案並非我直接下手,屬間接罪行,即使我供出一切,也不會受到懲罰。然而,儘管法律上無罪,我仍是逼他走上絕路的實質凶手。隻是,我膚淺的少女心被一時的恐懼衝昏頭,不敢坦白,就這麼任由事情過去。我深感歉疚,至今未曾一夜安枕。如此向您告解,也算是對亡夫最起碼的贖罪。不過,當時我簡直被愛蒙蔽了雙眼。我發現情敵居然不是活人,縱然是名作,終究是冰冷的人偶,丈夫竟背棄我選擇那個泥物,這叫我恨之入骨。而比起怨懣,我更覺得丈夫違背常倫的心下賤無比,又覺得要是沒那種人偶,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節外生枝的事,最後甚至恨起叫立木的人偶師傅。啊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砸爛這可惡人偶的妖魅臉龐,扯斷她的手足,門野就無法繼續沒有對象的戀情了。這麼一想,我毫不遲疑地決定付諸實踐。慎重起見,當晚確認了丈夫與人偶幽會後,隔天一早,我立即奔上倉庫二樓,把人偶扯得四分五裂,砸得麵目全非。雖不可能出錯,但還是決定之後再留意丈夫的模樣,便能證實我的猜測究竟正不正確。然後,望著猶如慘死車輪下的人偶那副身首異處、異於昨日的醜陋殘骸,我終於吐出胸中一口惡氣。十這天晚上,毫不知情的門野又窺探我的鼾聲,點亮紙罩燈,消失於緣廊外。不必說,他是趕著去和人偶幽會。我假裝熟睡,悄悄目送他的背影,雖然確實感到快意,內心卻仍免不了一股莫名的傷悲。發現人偶的屍體時,他會有什麼反應?為異常的戀情羞恥,默默收拾殘骸,裝作若無其事?還是揪出凶手,大加責罵?不管憤怒責打或斥罵,果真如此,我不知會多麼高興。因為要是門野生氣,表示他根本不愛那個人偶。我心神不寧地直豎著耳朵,留神土倉庫裡的氣息。我究竟等了多久?無論怎麼等,丈夫都沒再回來。既然看到壞掉的人偶,他待在土倉庫也無可奈何,已過平常該回房的時刻,怎麼都不見蹤影?難不成他幽會的對象果然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想到這兒,我的忍耐終於突破極限。我馬上鑽出被褥,準備另一盞紙罩燈,穿過漆黑草叢奔往倉庫。我爬上倉庫的梯子,見那蓋門竟然敞開著,且上方還亮著紙罩燈,紅褐光線甚至幽幽籠罩著梯底。某個念頭令我心中一震,我一鼓作氣跑上階梯,舉燈一瞧,不祥的預感成真。丈夫與人偶的屍骸重疊在一起,地板上一片血海,染滿猩紅的傳家寶刀掉落一旁。在我眼裡,人類與人偶的殉情不僅不滑稽,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肅穆,緊緊揪住我的胸口。我發不出聲,流不出淚,隻能茫茫呆立原地。凝神注視,人偶遭我砸毀的半邊唇畔,掛著一絲血痕,那血似乎從她體內吐出,滴滴落在抱著她頸脖的丈夫臂上,臉上浮現垂死之人的詭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