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勢登場(1 / 1)

癆病鬼格太郎今天又被妻子拋下,一個人在家發愣。起初,縱然格太郎是個心地善良的老實人,也禁不住憤憤不平,甚至打算以此為由休掉老婆,但體弱多病漸漸使他變得消極頹喪。由於來日無多,想到可愛的孩子,他便不敢魯莽行事。在這一點上,身為旁觀者的弟弟格二郎,想法要嚴厲得多。他看不過去格太郎的懦弱,有時會告誡:“哥哥為何甘願忍讓?要是我的話,早就和她離婚。你何必可憐那種人?”不過,格太郎並非完全出於慈悲。的確,如果他現在與阿勢分手,她和那一貧如洗的窮書生姘頭肯定一天都過不下去。雖然也是憐憫他們,不過格太郎還有彆的理由。他固然擔心孩子的將來,但即使遭受阿勢如此對待,他也離不開阿勢。這實在太丟人,他難以向弟弟啟齒。害怕遭阿勢拋棄的格太郎,根本不敢指責她的不貞。至於阿勢,她對格太郎的心理再清楚不過。說得誇張些,這裡頭有著心照不宣的妥協。她與姘夫淫樂的閒暇,也不忘以餘力愛撫格太郎。儘管窩囊,格太郎隻能滿足於阿勢微薄的施舍。“考慮到孩子,便無法貿然行事啊。我不清楚還能撐上一年或兩年,但我大限將至,若連母親都沒了,可憐的是孩子。我打算再忍忍。噯.99lib?,不久後,阿勢應該就會迷途知返了。”格太郎的回答千篇一律,弟弟越發氣得牙癢癢。隻是,格太郎的善良忍讓非但沒換得阿勢的回心轉意,反而變本加厲地沉溺於不倫之戀中。她老拿纏綿病榻的窮父親做擋箭牌,聲稱回家探病,三天兩頭往外跑。要查清她的行蹤當然易如反掌,不過格太郎並未乾涉。他的心境很奇妙,有時甚至會幫阿勢找借口。今天阿勢一早就精心裝扮,匆匆出門。“回娘家不必化妝吧?”格太郎硬是忍下湧到嘴邊的諷刺。這陣子,自虐地壓抑想說的話,甚至讓他心生快感。妻子出門後,格太郎無所事事地玩起盆栽。他赤腳走下庭院,弄得渾身是土,心情總算稍微舒坦些。從某方麵來說,不管對旁人或自己,他都必須表現出沉浸在愛好中享受的模樣。中午時分,女傭來提醒用餐:“老爺,午飯已備妥,您要晚點兒再吃嗎?”連女傭的口氣中都帶著同情,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格太郎異常難受。“哦,都這時候啦,那就開飯,把正一叫來。”他逞強似的快活應道。這段期間,他已習慣凡事這樣虛張聲勢。每逢這種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女傭的體恤,菜色總比平常豐盛,但格太郎近一個月來都食不知味。正一感覺到家中冰冷的氛圍,在外頭稱王稱霸的威風也一並泄了氣。“媽媽上哪兒去了?”正一早預期到答案,但不問仍不放心。“外公家。”女傭回答,於是正一露出七歲孩子不應有的冷笑,“哼”了一聲,便低頭扒飯。雖然隻是個孩子,他似乎也明白不該在父親跟前繼續追究。何況他也要顧及自己的臉麵。“爸爸,我能請朋友來玩兒嗎?”吃完飯,正一撒嬌地央求父親。格太郎覺得這是可憐的孩子竭儘所能的諂媚,不由得湧起一股熱淚盈眶的悲憫,同時深深地嫌惡起自己。然而,他脫口而出的回答,依舊是平常的那種虛張聲勢:“哦,當然,不過要安靜地玩兒。”或許這也是孩子的虛榮,得到父親的允許後,正一大叫“太棒了!”便萬分快活地衝向正門,不一會兒就找來三四個玩伴。當格太郎麵對一桌子杯盤拿牙簽剔牙時,兒童房已傳來各種物品的碰撞聲及喧鬨聲。二孩子們就是不肯安安靜靜地待在兒童房。看樣子他們似乎玩起了捉迷藏,他們在不同的房間跑進跑出,嘈雜的腳步聲,以及女傭的勸阻聲,都傳進格太郎的房內。淘氣的孩子們甚至打開他身後的紙門。“啊,叔叔在這裡!”他們看見格太郎,立刻尷尬不已,轉身往彆處逃去。最後連正一都闖入他房裡,說著“我要躲在這兒”,便鑽進父親書桌底下。看著這樣的情景,格太郎內心百感交集,對這孩子放心極了。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今天彆弄盆栽了,和孩子一塊玩兒吧。“正一,彆胡鬨,爸爸講個有趣的故事,把大家叫來吧。”“哇,太好啦!”正一聞言,立即衝出桌下。“我爸爸很會說故事喲!”不一會兒,正一老成地介紹著,率領同伴前往格太郎的房間。“快點,我想聽恐怖故事!”孩子一個挨一個坐下,眼睛因好奇而閃閃發光,有的還害羞扭捏地望著格太郎。他們不知道格太郎是個病人,就算知道,畢竟是孩子,他們不像成年訪客那樣小心翼翼的態度,讓格太郎覺得欣慰。於是,他振作起這陣子一直委靡的精神,思考孩童會喜歡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貪心的國王……”講完後,孩子吵著“還要聽”,不肯罷休,他便順從要求,兩個、三個地接著往下講。他與孩子一起在童話國度中翱翔,心情越來越愉悅。“故事講到這兒,來玩捉迷藏吧,叔叔也加入。”最後他這樣提議。“嗯,捉迷藏!”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讚成道。“那麼,隻能躲在屋內,明白嗎?好,剪刀石頭布!”格太郎頑童般起哄。興許是疾病所致,或是對不檢點的妻子拐彎抹角的懲罰,總之他的行動中確實帶有一絲自暴自棄的意味。起先的兩三次,他故意當鬼,輕而易舉地找出孩子的藏身處。當鬼當膩了的時候,他便和孩子一起鑽進櫃子或書桌下,費勁地緊縮起龐大的身軀。“好了嗎?”“還沒!”家中瘋狂地回響著這樣的吆喝聲。格太郎獨自躲入臥房的黑暗櫥櫃裡。他隱約聽見當鬼的孩子叫著“找到某某”的聲音穿梭於每間房,還有“哇”的一聲大叫跳出的孩子。不久,好像每個人都被抓到了,隻剩他一個,感覺孩子們正團結一致四處尋找。“叔叔哪兒去了?”“叔叔,出來啦!”他們一聲聲喊著,漸漸靠近櫥櫃。“嗬,爸爸一定在櫃子裡。”正一在櫃門前喃喃自語。格太郎就快暴露了,他卻想再逗逗孩子,便悄悄打開老舊的長型大衣箱,爬進去照原樣蓋上蓋子,屏住呼吸。箱裡裝著軟綿綿的寢具,像躺在床上般,頗為舒適。他剛蓋上長衣箱,沉重的櫃門隨即“喀啦”一聲被打開了。“找到叔叔了!”有人叫道。“咦,怎麼沒人?”“可是方才有聲音啊,對不對?”“一定是老鼠。”孩子在外頭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天真的話(他待在密閉的箱子裡,那些聲音聽來非常遙遠)。但不管等多久,幽暗的櫃裡依舊靜默,一點兒人的氣息也沒有。“有鬼!”不知道誰這麼叫了一聲,大夥兒“嘩”地一哄而散。接著,遠方的房間隱隱約約傳來呼喚:“叔叔,出來呀!”他們似乎又打開彆的櫥櫃,繼續找人。三漆黑而充滿樟腦味的長衣箱裡格外舒適。格太郎回憶起少年時代,突然熱淚盈眶。這老舊的箱子是亡母的嫁妝之一,記得當年自己常拿來當小舟,坐在裡頭玩兒。像這樣躺著,他甚至覺得母親慈祥的麵容如夢似幻地浮現在黑暗之中。回過神,孩子似乎找累了,外麵一片死寂。他豎耳聆聽了一會兒。“好無聊,咱們出去玩兒吧。”他依稀聽見有孩子掃興地說。“爸爸!”正一呼喚一聲,便跟著到外頭去了。聽著這些動靜,格太郎終於打算離開長衣箱。他想衝出去,嚇嚇沒耐心的孩子們,於是使勁一推,但不知怎麼回事,蓋子居然緊閉著,一動也不動。起初他不以為意,然而隨著一次次嘗試,竟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儘管這種事發生的概率隻有幾萬分之一,但他確實就被困在長箱子裡了。箱蓋和箱體的咬合處的表層,上方釘著一塊鉸鏈金屬板,下方則有一塊金屬突出物,把上麵的金屬板往下扣,搭在金屬突出物上,就能鎖上箱子。剛才箱子合起來時,上方的板子碰巧掉下扣住下方的突出物,箱子就這麼被鎖上了。這種傳統的長衣箱,堅硬的木板各角都釘上了鐵板,牢固無比,金屬零件也一樣堅固,病弱的格太郎實在沒辦法用自己薄弱的力量打開它。他大聲呼叫正一,拚命敲打箱蓋內側。但孩子大概已放棄尋找,全跑到外頭玩耍去了,始終沒回應。於是他連呼女傭的名字,使儘渾身力氣掙紮。無奈運氣實在不好,女傭不知是在井邊偷懶,還是待在房裡沒聽見,一樣沒有應聲。格太郎的房間位於宅邸最深處,加上他待在密不透風的箱子裡,聲音傳不傳得出兩三個房間都不知道。況且,女傭房在距他房間最遠的廚房,若非豎起耳朵仔細聽,否則根本不可能察覺。格太郎的叫聲越來越嘶啞,他思忖著要是一直沒人發現,自己或許會死在箱子裡。太可笑了,怎麼能有這樣的事?儘管想笑,可又覺得這事一點兒都不滑稽。再留意時,敏感的他覺得空氣逐漸稀薄——不光是劇烈動作的關係,他呼吸困難起來。這隻密閉性極好的長衣箱是舊時精心製作的家具,恐怕連一丁點兒的小縫隙都沒保留。想到這裡,他用儘全身力量,瘋狂地猛踢猛打。假如他身強體壯,或許能弄出一點兒空隙,但他心臟虛弱,手腳纖瘦,實在沒有那樣的力量。糟糕的是,箱內缺氧的情形越發嚴重,他的喉嚨因疲勞和恐懼乾燥得連呼吸都生疼。格太郎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形容才好?如果關在像樣點兒的地方,遲早會病死的格太郎肯定早就放棄了求生。然而,在自家櫥櫃的長衣箱中窒息身亡,無論怎麼想都是破天荒的蠢事,他難以接受這種喜劇式的死法。而且在奮力掙脫的過程中,女傭或許會過來,他便能奇跡般獲救,這場痛苦也可以當成一樁笑話不了了之。正因為得救的機會極大,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心理上的掙紮更加深了他的驚懼與苦楚。他掙紮著,啞聲詛咒著無辜的女傭及兒子正一。和他相距二十間不到的他們,那毫無惡意的漠然——正因毫無惡意,他的怨懣更甚。黑暗中,呼吸一刻比一刻困難。他已發不出聲音,就像一條被撈上岸的魚,隻剩吸氣時不斷發出“咻咻”的奇妙聲息。他嘴巴越開越大,暴露生如骸骨般的上下排牙齒、甚至還露出泛白的牙齦。明知是枉然,他仍拚命刨抓箱蓋內側,連指甲剝落都沒意識到。這是瀕死前的煎熬,即使如此,他依然心懷一絲得救的希望,無法認命撒手,真是殘酷的遭遇!無論是死於任何不治之症的病患,還是死刑犯,都不見得需曆經他這般巨大的痛苦。四這天下午三點左右,不貞的妻子阿勢與情夫幽會回來,當時格太郎正在長衣箱裡,苦苦掙紮不肯舍棄最後的希望,奄奄一息地在瀕死的痛苦中與死神搏鬥。阿勢離家時心思都在情郎身上,壓根兒無暇顧及丈夫的心情,但就算是她,返家之際多少仍會心懷愧疚。她見玄關十分反常地大敞著,心臟突突地跳了起來,平日提心吊膽的滅亡情景是否將在今日降臨?“我回來了。”她出聲叫喚,以為女傭會答應,卻沒人出來迎接。敞開的每間房都空蕩蕩的,更令人詫異的是,連那個足不出戶的丈夫都沒瞧見。“人都不在嗎?”阿勢走到飯廳,再次高聲呼喚,於是女傭房裡傳來愕然的回應:“來了、來了!”大概是在打盹兒,一名女傭一臉浮腫地走出來。“隻有你一個人?”阿勢按捺著,沒像平常那樣發作。“呃,阿竹在後麵洗衣服。”“老爺呢?”“在房間吧。”“可是沒人啊。”“咦,這樣嗎?”“你肯定在睡午覺吧?這怎麼行。少爺去哪兒了?”“不知道,剛才還在家裡玩,呃,老爺也和他們一起捉迷藏。”“哎呀,老爺嗎?真拿他沒辦法。”聽到這話,阿勢總算恢複了平常的自信,“那老爺一定在外頭。你去找,在就好,不必叫他。”阿勢口氣嚴厲地吩咐後,進入自己的臥房,站在鏡前照了照,準備更衣。正要解腰帶時,她忽然聽到隔壁丈夫的房間傳來“喀喀”的奇妙聲響。不知是否心有預感,她覺得那不是老鼠。仔細一聽,好像隱約有沙啞的人聲。阿勢停止解腰帶的動作,壓抑著恐懼,打開中間的紙門查看。於是,她發現櫥櫃的拉門敞開著,聲音似乎源自裡頭。“救命,是我啊。”那細微模糊、若有似無的呼喊,異樣清晰地傳進阿勢耳朵裡。毫無疑問,那是丈夫的叫聲。“哎呀,親愛的,你躲在長衣箱裡做什麼?”她大吃一驚,跑到箱子旁,邊開鎖邊問:“啊,你在玩捉迷藏吧?真是,誰這麼無聊惡作劇……可是,怎麼會上鎖?”假如阿勢內心的歹毒是天生的,那麼比起通奸,恐怕她在電光火石間就萌生這樣的奸計更能表現她的本質。她打開櫃鎖,正想往上抬起箱蓋的瞬間,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於是狠命壓回去,重新上鎖。那個時候,阿勢本以為自己能感受到格太郎使勁全身力氣往上反推的力道,但實際上格太郎上頂的力量非常微弱。她像要壓垮那力量似的,用儘全力壓下箱蓋。其後,每當阿勢回想殘忍殺夫的過程,最令她懊惱的,就是對關上長衣箱時,丈夫那微弱往上頂的手勁的記憶。較之渾身浴血掙紮翻滾的瀕死情景,這更驚悚無數倍。姑且不提此事,阿勢按原樣鎖上長衣箱後,緊緊拉上櫃門,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間。她畢竟沒大膽到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更衣,隻慘白著臉,往櫥櫃前一坐,仿佛要掩飾鄰房傳來的聲響,茫然地開開關關櫥櫃的抽屜。“我這樣做,真的能逃脫罪責嗎?”她的情緒逼得她幾乎發狂,可是在這節骨眼上也沒時間靜下心來細細思量。她坐立難安,深切感受到有些時候,人是沒有思考能力的。話雖如此,事後回顧,她情急下的行動也沒半點兒疏漏。她知道箱扣是自己鎖上的,且格太郎八成是和孩子玩捉迷藏,不小心被關進長衣箱裡,這事孩子和女傭定能作證,至於箱中的碰撞聲和叫喊,隻要說房子太大沒聽見就行。事實上,連女傭也渾然不覺,不是嗎?阿勢雖未如這般逐一細想,但用不著思考理由,她邪惡的敏銳直覺也一直在心底寬慰著“不要緊、不要緊”。派去找孩子的女傭還沒回來,在後麵洗衣服的女傭看來也沒有要進屋的打算;丈夫的呻吟和掙紮聲快停止吧!她滿心祈禱著。不過櫥櫃裡的聲響就是不死心似的,儘管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仍像陰險的發條機關,斷斷續續不絕於耳。阿勢心想會不會是幻覺,耳朵緊貼到櫥櫃的木板上(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再打開箱蓋),裡頭駭人的摩擦聲果然沒有停歇,其中甚至夾雜著格太郎乾涸僵硬的舌頭吐出無意義的怨懣話語。毋庸置疑,那必定是對阿勢的可怕詛咒。阿勢嚇得差點兒改變心意打開長衣箱,可是如果真那麼做,她勢必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事到如今殺意已暴露,怎能救他?然而,長衣箱中的格太郎到底有怎樣的心情?她拿捏不準,猶豫不決得差點兒改變心意,隻是,實際上她想象他承受的苦楚肯定不及本人實際感受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在幾乎放棄希望時,看到自己出軌的妻子突然打開衣箱上的鎖,出現在眼前,儘管平常對她再怎麼憎恨,他那一刻的歡喜也是無以倫比的。即便是對平日怨恨的阿勢,哪怕她再經曆兩三次的外遇,格太郎也會對她感激涕零地頂禮膜拜。縱然病痛交纏、死期在即,對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抵得上性命的珍貴。可是,格太郎卻從那一刹那的歡喜被推入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絕望地獄。假如誰都沒伸出援手,任他就此死去,他也不致痛苦到這種地步,豈料奸婦對他施加了比死亡的折磨更大上幾倍、幾十倍無以言狀的殘酷煎熬。阿勢肯定感受不到那是怎樣的痛苦,但在她的思緒脈絡中,也憐憫丈夫的苦悶,並懊悔自身的殘虐。隻是,阿勢對自己宛若毒婦宿命的不貞心理也無能為力。她站在不知不覺靜寂下來的櫥櫃前,不是憑吊犧牲者,而是幻想起愛戀的情夫麵容,夠她一生寬裕度日的丈夫遺產、與情夫肆無忌憚的歡快生活,光描繪著這些景象,她便能忘懷對死者僅有的幾許哀憫之情。她帶著常人難以擁有的平靜退回自己的臥室,唇角甚至綻放出一朵冷笑,若無其事地開始解腰帶。五當晚八點,阿勢巧妙安排的屍體被發現場麵開演,北村家上上下下慌得人仰馬翻。親戚、下人、醫師、警察,接獲急報趕來的人,把偌大的客廳塞得無立足之地。由於不能省略驗屍的步驟,格太郎的身軀被原封不動地放在長衣箱內,周圍很快圍滿檢調人員。打從心底悲傷的弟弟格二郎,及滿麵虛偽淚水的阿勢也夾雜在檢調人員中。在局外人眼裡,兩人的愁容相差無幾,難分軒輊。長衣箱被抬到客廳中央,一名警察不費力氣地揭開蓋子。五十瓦的燈泡照亮格太郎醜陋變形的苦悶模樣。平日服帖整齊的頭發亂得幾乎倒豎,手腳在垂死的痛苦中痙攣扭曲,眼珠暴突,嘴巴張得不能再大。倘若阿勢心底未棲息真正的惡魔,隻消看上一眼,應該會立時悔悟坦白才對。儘管阿勢沒敢正視,卻也無意坦白,甚至淚流不止地說起睜眼瞎話。縱然有殺害人命的狗膽,但她能冷靜至此,自己都難以置信。數小時前剛從幽會的情夫家裡歸來,穿過玄關時,她還那樣的不安(雖然當時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女),連她都覺得現在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看來阿勢體內天生盤踞著冷血的惡魔,莫非此刻終於顯現真麵目?對照她發現丈夫被鎖在櫃內之後超乎想象的冷靜態度,似乎隻能如此判斷。不久,驗屍順利結束,家屬抬出遺體移放到其他地方。情緒稍覺平緩後,人們才有餘力關注彆的,這才注意到長衣箱蓋內側的抓痕。即使是毫不知情、不曾目擊格太郎慘狀的人,也會覺得那些抓痕異常恐怖。死者瘋狂的執念,殘留在筆畫模糊的鮮明刻痕裡,叫人瞥見就不得不彆開臉,不敢瞄上第二眼。在這當中,隻有阿勢和格二郎從抓痕的圖麵發現了其中的不尋常。旁人隨著屍體的移開,都到彆的房間去了,隻有他倆留在長衣箱兩側,以異樣的目光凝視著蓋內如影子般浮現的東西。哦,那究竟是什麼?那像黑影般模糊,如瘋子筆跡般稚拙,但細看之下,無數的淩亂抓痕上似乎是一個有含義的文字,一個大,一個小,筆畫有的斜、有的扭曲,但仍勉強能夠判讀,好像是“阿勢”。“是嫂嫂的名字”,格二郎專注的眼眸轉向阿勢,低聲道。“對啊。”哦,在這種場麵,阿勢竟能如此鎮定地回應,實在叫人震驚。當然,她不可能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這是瀕死的格太郎拚著最後一口氣寫下的詛咒,是撐到“勢”的最後一劃,他多想接著告發阿勢就是凶手啊,然而不幸的格太郎無法完成這個心願,隻能懷著遺恨,帶著秘密和不甘就此喪命。可惜格二郎太過善良,壓根兒沒深入想到這一層。“阿勢”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他根本無從想象其實是在暗示真凶。格二郎看了一眼阿勢,對她他隻報以淡淡的疑惑,可憐的哥哥竟然至死都對阿勢難以忘情,痛苦的指尖不住地寫下她的名字,真是淒慘。“啊啊,他竟如此掛念著我!”過了一會兒,阿勢深深地哀歎,言外之意,自己正為格二郎應該已察覺的外遇懊悔不已。接著,她突然以巾帕蒙臉(再高明的演員,都流不出這樣精彩的假淚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六格太郎的葬禮結束後,阿勢首先演出的戲碼(當然隻是表麵上)就是與不義的情夫分手。她一心一意地以舉世無雙的手段消除格二郎的疑心,且獲得某種程度的成功。即使隻是暫時的,顯然這惡婦已經完全蒙騙了格二郎。阿勢分配到超乎預期的遺產,賣掉與兒子正一住慣的宅子,三番兩次更換住所,憑借高明的演技,不知不覺間擺脫了親戚的監視。至於那隻長衣箱,阿勢強行留下,並偷偷賣給舊貨商。不知箱子如今流落到誰手中?那些抓痕和詭異的假名文字,會不會挑起新主人的好奇心?麵對封印在抓痕內的可怕執念,新主人是否會突然一陣戰栗?而“阿勢”這難解的名字,在他的想象裡究竟是怎樣的女子?或許,那將是個不知世間醜惡的純潔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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