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事是嗎?那麼這件如何?”有一次,五六個人輪流說著恐怖怪談及珍奇異事,最後朋友K起了話頭。這是真人真事,還是K編出來的,我並未追問,因此真假不明。不過,當時我剛聽完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聞趣事,加上春季已近尾聲,天格外陰沉,空氣如深邃的海底般沉重,壓得人快透不過氣來,說的人與聽的人似乎都陷入了近乎瘋狂的心境,所以這故事格外打動我……我有個不幸的朋友,姑且稱之為“他”吧。不知何時起,他染上了罕見的怪病。或許是祖先中有人得過這樣的病,遺傳給他的。這麼說並非全無憑據,他的家族裡,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這個邪教(日本江戶時代曾鎖國禁教,故有此一說。),老舊的藤衣箱底收著破舊的、文字橫向排版的外文書籍、瑪麗亞像和基督受難圖。此外,同一箱內還裝著出現在伊賀越道中雙六(淨琉璃義大夫節的戲碼之一,天明三年(1783)首次在大阪竹本座演出。改編自寬永十一年(1634),荒木又右衛門協助內弟渡過邊數馬討伐河合又五郎報仇的事件。)裡的道具——一世紀前的望遠鏡、形狀古怪的磁鐵——當時叫支牙曼(荷蘭語Diamant,江戶時代又稱為鑽石。)與畢多羅(葡萄牙語Vidoro,當時又稱為玻璃。)的美麗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這些東西玩耍。仔細想想,他似乎從那時候起,便特彆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如玻璃、透鏡、鏡子等,證據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燈機械、望遠鏡、放大鏡及類似這些的將門鏡(其實是一種透鏡玩具,利用折射原理,使一樣物體出現多個重影。據說平將門(平安時代的武將)有許多影武者,故有此名。)、萬花筒、三棱鏡這些讓人或物體變得細長或扁平的玩意兒。然後,我記得他年少時發生過這樣的事。某天去他的書房,看到桌上擺著一隻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屬鏡,對著日光,將光線反射到陰暗的牆上。“怎麼樣,很有意思吧?你看那邊,這麼平滑的鏡麵,卻反射出了一個奇妙的文字。”聽他一說,我望向牆壁,令人吃驚的是,雖然形狀有些扭曲,但白金般的強光確實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一個“壽”字。“真奇妙,怎麼弄的?”這根本是神跡,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覺得稀奇,同時也心生恐懼,忍不住反問。“很神秘吧,我來揭曉答案。說穿了根本沒什麼稀奇的,喏,你瞧瞧,這麵鏡子背後不是浮雕著‘壽’字,牆上的‘壽’字就是透過鏡子表麵形成的。”原來如此,細看之下,近似青銅色澤的鏡子背麵果然有個精致浮雕。可是,為何會穿透過表麵,形成那樣的光影文字?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鏡麵都極為平滑,映照出來的影像不會歪七扭八,但卻能反射出如此奇異的影像,簡直像魔術。“這才不是什麼魔法,”他看到我詫異的神色,便說明起來,“爸爸告訴我,金屬鏡和玻璃鏡不同,若擦拭不當,就會越來越模糊,照不出東西。這麵鏡子在我們家傳承了好幾代,不知擦過多少次了。每拂拭一次,金屬鏡兩麵的磨損會逐漸出現肉眼難以分辨的差異,尤其是背麵的浮雕和其餘金屬較薄的位置。那微妙的磨損差異是關鍵,差異在反射作用下便呈現那樣的光影,明白了嗎?”道理我懂,但呈現影像時卻是平滑的,看不出有坑坑窪窪的跡象,反射光線倒映在表麵的影子卻呈現明顯的凹凸,如此離奇的事實,感覺像透過顯微鏡觀察微生物,如此奇妙,叫我震顫不已。這麵鏡子過於特彆,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但這隻是其中一例,他少年時代的娛樂,幾乎都不超出這類遊戲。有趣的是,連我都受他感染,至今仍對透鏡抱持超乎常人的好奇。不過少年時期還不算嚴重,待他升入中學高年級,學習物理學後(如同各位所知,物理學中介紹了大量透鏡的理論),便完全沉溺其中。自那時起,他簡直失心瘋般的成為透鏡狂。說到這兒,我想到在學習凹麵鏡原理的課堂上,一個小型凹麵鏡教具在學生之間傳遞,每個人都拿來照了照自己的麵孔。當時我滿臉青春痘,私底下認為這似乎與性欲有關,於是羞恥不已。那次不經意瞄向凹麵鏡時,嚇得差點兒尖叫。我臉上的每顆青春痘都被放大到讓人驚悚的地步,好像用望遠鏡觀看月球表麵。形同小山包的青春痘頂端紅得透亮,如一顆熟透即將爆裂的石榴,裡麵的膿水好像要爭先恐後往外衝似的,漆黑的血糊惡心地往外滲漏。或許是心中帶著自卑感,凹麵鏡上的我是多麼恐怖、多麼詭異啊!後來,隻要視線內出現博覽會或鬨區見世物的凹麵鏡,我總是渾身發抖,拔腿就逃。一樣是凹麵鏡,他看到後的反應卻與我大相徑庭。他不僅不害怕,反而覺得鏡子魅力十足,感動的叫聲響徹整間教室。那瘋狂的叫喊引起哄堂大笑,從此以後,他完全沉溺於凹麵鏡中。他瘋狂地搜集大大小小的凹麵鏡,隻要看到了就買。借助鐵絲和硬紙板等輔助品,組合成複雜的機關,而後再獨自沾沾自喜地欣賞。由於是自己喜愛的事物,加上擁有發明出人意料古怪機關的天賦,他甚至特地訂購了外國魔術書籍潛心研讀。一次,我到他房間玩時,一個魔法紙鈔機關嚇我一大跳,至今他的這個小發明仍令我嘖嘖稱奇。那是個二尺見方的方形紙箱,前麵開了個小洞,像建築物入口一樣,插著五六張一圓鈔票。“拿起這些鈔票看看。”他把箱子放到我麵前,若無其事地說。我聽從他的指示,不料伸手一撈,卻撈不到半點東西,明明在眼前的鈔票宛若煙霧,真叫人吃驚不已!“咦?”瞧見我詫異的模樣,他揚揚自得地笑著說明,原來這是英國還是哪裡的物理學家想出來的魔術,運用凹麵鏡原理。我不記得詳細情況了,總之是將一張真鈔整齊擺放在箱底,鈔票斜上方裝一個凹麵鏡,再裝一個電燈照射紙鈔,凹麵鏡焦距上的物體就會隨角度不同在不同地方成像。根據這個原理,紙鈔的影像逼真地顯現在箱前的洞口處。普通鏡子無法呈現這種效果,換成凹麵鏡,影像便像實體一般神奇地呈現在眼前。於是,他對透鏡與鏡子的愛好更加異常。中學畢業後,他並未繼續升學。寵溺兒子的雙親,不論他的要求多任性都無條件答應,他自認為已經是能獨當一麵的大人,硬是在庭院空地中新蓋了一間實驗室,展開特異的消遣活動。以往得上學,有些時間上的束縛,因此程度還不嚴重,如今沒了這些束縛,他更是從早到晚都關在實驗室裡,他的病況加速惡化。原本他就沒什麼朋友,畢業後生活更局限在狹小的實驗室,足不出戶。會去看望他的,除他的家人外,隻有我而已。但我不常登門拜訪。目睹他的病每況愈下,幾乎瀕臨瘋癲,我就禁不住打冷戰。他與生俱來的怪癖,加上他父母某年不幸病逝於流行感冒,此後更肆無忌憚,變本加厲。龐大的遺產可供他隨心所欲地進行各種古怪的實驗,加上他已年過二十,逐漸對女人產生興趣。嗜好奇特的他,情欲方麵也極度變態,對透鏡的狂熱,更是讓他沉淪到不可救藥的境地。我要講的便是這情形導致的某種駭人後果。在此之前,我想舉幾個實例說明他的病況有多嚴重。他家位於山手的高台,我方才提到的實驗室,就建在那偌大庭院的一角,能俯瞰整個市街的屋瓦。他先著手將實驗室的屋頂改造成猶如一座天文台,裝設一架頗具規模的天體觀測鏡,沉溺於滿天繁星世界。那時候,他通過自學獲知無數天文知識,但卻無法滿足於如此平凡無奇的嗜好。因此,他還在窗邊安裝高倍數望遠鏡,變換各種角度偷窺底下屋門大敞的世界,享受著罪大惡極的私密樂趣。那望遠鏡或是對著圍牆裡,或是對著人家的後牆,當事人以為誰都看不見,完全料不到竟會有人從遙遠的山上拿望遠鏡偷窺,因此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縱情於各種隱秘的行為,而他卻把這些置於自己的眼皮底下,巨細靡遺地觀察。“能讓我欲罷不能的,隻有這些事啊!”他老是這麼說,把借助窗邊望遠鏡偷窺的行為當做無上的享受,但仔細想想,這種惡作劇必定極為有趣。我有時候也會央求他讓我看一眼,偶爾也能撞上些奇特的場景,其中不乏令人臉紅心跳的場麵。不僅如此,有時候他還會裝設那種可從潛水艇中窺望海上景象的潛望鏡,身在房間裡,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窺仆傭,特彆是年輕小廝的房間;有時候他會用放大鏡或顯微鏡觀察微生物的生活,奇特的是,他還飼養跳蚤,觀察它們在放大鏡或低倍數顯微鏡下爬行或吸食他鮮血的模樣,或將兩隻跳蚤放在一起,看它們同性打架、異性相愛的情狀。其中最為惡心的是(他讓我看過一次,害我對原本毫無感覺的那種蟲萌生莫名的恐懼),他把跳蚤弄得半死不活,然後將跳蚤痛苦掙紮的模樣放大到極限來觀察。那大概是五十倍的顯微鏡,一隻跳蚤就占滿整片視野,從嘴巴到腳爪,身上的每根細毛都看得一清二藏書網楚,這樣的比喻雖然古怪,但顯微鏡底下的跳蚤就像野豬那般巨大。跳蚤在漆黑血海中(僅僅一滴血看起來竟如同大海),半邊背部被壓扁,手腳在空氣中掙紮著,拚命伸著嘴巴,一副垂死前掙紮的恐怖模樣。我甚至能想象出它正發出淒厲的慘叫。要一一細述,真是沒完沒了,其餘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過自實驗室落成以來,他這種嗜好便與日俱增,居然還發生了下麵這件事。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打開實驗室的門,房裡不知為什麼放下了百葉窗,眼前一片陰暗,但正麵整座牆(約有一點四間大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原以為是我多心,揉眼細看,果然沒錯,我愣在門口,屏息注視著那個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彌漫著煙霧般的景象漸漸明朗,顯現出針山般茂密的黑色草叢,接下來是炯炯發光狀、大似臉盆的眼珠。誇張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壯,裡麵的血液奔騰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從模糊到清晰一點點呈現。還有棕櫚般粗壯的鼻毛、泛著光洞窟般深不見底的鼻孔,及如兩張坐墊重疊在一起的鮮紅嘴唇,中間的白齒像瓦片一樣閃閃發光。換句話說,一張人臉充斥著整個房間,且鮮活地蠢動著。與電影不同,它安靜、色澤鮮豔明亮,似乎那牆上的影像是實物。比起詭異和害怕,我更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忍不住驚叫出聲。“嚇到啦?是我啊。”另一個方向傳來他的聲音,我赫然發現牆上的那兩片坐墊倏然張開,伸出一張肥厚如芭蕉蒲葉般的怪物,不停蠕動著,臉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細長無比的峽穀縫。“哈哈哈……這花樣如何?”房間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線,他從另一邊的暗室現出身來。與此同時,牆上的怪物消失無蹤。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這就是所謂的實物幻燈:通過鏡子、透鏡與強烈的光線作用,映照出實物原樣,兒童玩具裡也常用到這個原理。而他則特彆耗費了一番工夫,自創了一個能將實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裝置,拿自己的臉做實驗。光聽原理沒什麼,實際看到可相當嚇人,總之,這就是他的興趣。類似的創造裡,還有更奇妙的裝置,不必把房間弄得特彆暗,他的臉也在我麵前,但在我們中間加擺了一台雜亂無章地陳列著許多鏡片的古怪器械。這個器械對準一隻眼睛,想象一下這樣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現一個大如臉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這招時,我真像做了噩夢般渾身瑟縮,差點沒嚇昏過去。不過謎底一揭開,倒也沒什麼稀奇的,其實就是先前的魔法紙鈔,運用許多凹麵鏡來擴大影像。就算理論上可行,也得耗費許多金錢和時間,根本沒人會去嘗試這種荒唐事,因此說是他的發明也無可厚非。如果連續看到這類機關,甚至會覺得他簡直像個可怕的魔鬼。之後過了兩三個月,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把實驗室隔出一小間,上下左右貼滿鏡子,做出一個鏡子屋。門窗什麼的也全都貼上鏡子。他拿著一根蠟燭,獨自在裡麵待上良久。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見的情景。若站在六邊貼滿鏡子的房間正中央,全身每一處都會因反射化成無限的倒影,仿佛四麵八方皆有無數與他相同的人影廝殺過來,光是想象就夠叫人渾身發毛的了。雖然簡陋許多,但我小時候曾在八幡不知藪(千葉縣市川八幡,過去有片傳說一進去就出不來的竹林,稱為“八幡不知藪”,後來指容易讓人迷路的竹林或迷宮。此外,也不單指迷宮。有時候人們把四處都插上可怕情景畫或以活人偶表現幽靈場麵的迷宮稱為八幡不知藪。明治十年左右起,成為一種展覽設施大為流行。)的展覽設施裡體驗過鏡房。連那做工極不完美的鏡房都讓我飽嘗無法形容的驚嚇,所以當他邀我進去時,我抵死都不進去。不久,我漸漸發現進入鏡房的不隻他一人。那不是彆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歲美麗女傭,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總把這話掛在嘴上:“那女孩唯一的優點,便是身上有著無限濃深不一的陰影,色澤不差,且肌理細致,軀體也像海獸般富有彈性。比起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於陰影下的馥鬱之處。”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鏡子國度裡嬉戲。那是密閉的實驗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閉鏡房中,外頭根本聽不到動靜。據說他們有時一待就是一個小時以上。當然,他單獨一人的情況也不在少數,某次他進房後一直悄無聲息,仆傭擔心地敲門,接下來門突然打開,他赤裸走出,一語不發地甩頭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議。那時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異樣的病癖更是變本加厲。他投注了一筆龐大的費用搜集各種形狀的鏡片,平麵、凸麵、凹麵、波浪形、圓柱形,虧他弄得到那麼多稀奇古怪的鏡片。每天搬進來的變形鏡片幾乎快淹沒了寬敞的實驗室;不僅如此,令人驚詫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蓋起一座玻璃工廠。那是他的獨創設計,在製作特殊製品方麵,其水準在日本可說是首屈一指,技師和技工皆為一流之選。他熱衷的程度,仿佛耗儘剩餘財產亦在所不惜。不幸的是,他身邊沒有任何親戚能夠規勸他。用人當中有人看不過去,誠意勸告,但那樣的人都隻有當場遭到解雇的下場,剩下的全是貪圖高得離譜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賤之徒。目睹這種狀況,我身為他無可取代的唯一摯友,無論如何都必須勸阻他,製止他這荒唐之至的行為。我當然三番兩次嘗試,瘋狂的他卻完全聽不進去。而且,若說他所做的並非什麼壞事,隻是隨心所欲地揮霍自己的財產,旁人也無可奈何。我隻能惶惶不安地看著他的財產與性命日漸消逝。如此這般,我頻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碼該限製著點兒他的行動才好,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實驗室裡構思出的各種光怪陸離、令人目眩神迷的魔術。那真是令人驚駭的異度空間。他的病癖到達巔峰時,那罕異的天才思想也毫無遺漏地發揮到極致了吧,當時我所見所聞的種種走馬燈般變化多端、幾乎不是人間之物的詭奇瑰麗光景,究竟該以怎樣的話語形容才好?他從外麵買來鏡子,不夠的部分,及外麵弄不到的異形鏡子,就吩咐自家工廠製造,補齊後接二連三地實現他的夢想。在鏡子的作用下,他的頭、身體或腳有時候漂浮在實驗室半空。不用說,那隻是魔術師的老套伎倆(把一個巨大的平麵鏡斜裝在屋子裡,找個部位開洞,頭或手從那個洞裡伸出來),但表演者不是魔術師,而是我沉溺在鏡中世界幾乎病態的朋友,那叫人無法不感到詭異。有時候,整個房間泛濫著如洪水般的凹麵鏡、凸麵鏡、波浪鏡、圓柱形鏡。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細長或扁平或扭曲,或隻見軀體、或頭底下又連接著另一個頭、或一張臉上有四隻眼睛、或嘴唇上下無限延伸扁縮,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錯,紛然雜呈,簡直是瘋子的幻想,地獄的饗宴。有時候,整個房間被布置成一個巨大的萬花筒。那是個機關,在一頓一頓遲緩旋轉的數十尺大的三角筒鏡中,置放著從花店搜集來的萬紫千紅,就像鴉片帶給人的迷幻感覺,一枚花瓣看起來有一張榻榻米那麼大,幾千幾萬朵飄飄忽忽化做繽紛的彩虹,抽成一絲絲極光,壓迫般包圍了觀眾所有的視線,彩虹極光叢林中的他,猶如體形龐大的怪物,鏡麵下的皮膚表麵坑坑窪窪、一如月球表麵,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動地舞蹈著。此外,還有許許多多即使未超越這些,也絕不比此遜色的可怕魔術,看到的瞬間,幾乎讓人瞠目結舌到忘記呼吸、忘記自己尚身處人間,但我無力描述,而且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曆經一段這樣的狂亂狀態後,可悲的幻滅終於來臨,我最親愛的朋友,終究成了真正的瘋子。他過去的行為也絕對不算正常,可是儘管表現出那種種病態,他一天之中大多數的時間仍像常人般度過。他會讀書,會儘力拖著骨瘦如柴的肉體監督玻璃工廠的工程,一見到我,也會談論他一貫的詭異唯美思想,全然無礙。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這一切竟會以那般悲慘的結局收場?恐怕是盤踞在他體內的惡魔的終於戰勝了理智,若非如此,難道是他過度沉溺於魔界之美,以致觸怒神明?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叫醒我。“大事不妙,夫人請您立刻過去!”“不妙?發生了什麼事?”“小人不明白,總之能勞您走一趟嗎?”草草問個大概後,小廝和我都慘白著臉,匆匆忙忙趕到他家。地點果然是實驗室。我飛也似的跑進去,站在旁邊的有小廝稱為夫人——他喜愛的女傭外,還有幾名驚詫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們都看著一個奇妙的物體。那個物體就像放大了的雜技用踩球,外罩一塊布,在收拾得乾淨齊整的寬敞的實驗室裡,那個物體像個活物般左右旋轉滾動。更驚悚的是,內部還“咻咻”傳出一種分不出是動物或人類的尖笑聲。“這究竟怎麼回事?”我隻能抓住那個女傭問。“我也不知道。裡麵的應該是老爺,但我完全弄不清什麼時候多出了這樣的一顆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從剛才就一直喊老爺,卻隻從裡麵傳出奇怪的笑聲。”聽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檢查聲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轉的大球表麵發現兩三個疑似透氣用的小孔。我湊向其中一個洞孔,窺看內部,裡頭好像有什麼特彆耀眼的光線燦爛閃爍著,除了看到蠕動的好像人類的物體,聽到瘋狂悚然的笑聲外,瞧不出個所以然。我呼喚他的名字,但對方不知道是人類,還是非人類的生物,一點反應也沒有。不過,好一會兒後,我忽然在球體表麵找到一個四方形的嵌合處。那似乎是進入球體的門扉,用力一推,傳出喀喀作響聲,因為沒有把手之類的,我無法打開。然而,仔細一看,上麵留有幾個金屬洞穴,應該是把手。難道是人進入裡麵後,把手因故脫落,導致不管從內或外部都無法打開?那麼,他等於關在球裡一整晚。把手會不會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環顧,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間一角找到一個圓形金屬零件,對照剛才的金屬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煩的是,把柄已經被折斷了,就算勉強插入,門也不可能打開。古怪的是,遭禁錮的人竟不呼救,隻是咯咯大笑。“莫非……”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臉色發白。來不及思考,隻能吩咐立刻打破這顆大球,先救人再說。我立刻衝進工廠,抄起鐵榔頭,回到方才的房間,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驚的是,球體內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製成,隨著“鏘”的刺耳聲響,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紛紛落滿一地。而狼狽爬出的,毫無疑問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話說回來,人類能在短短一天內有這麼大變化嗎?昨天以前,我的朋友雖然衰弱,臉龐精瘦,一看之下隻不過有點兒神經質而已。然而,他現下的模樣與死人無異,麵部肌肉完全鬆弛,披頭散發,眼睛布滿血絲卻異樣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張著,吱吱笑個不停。那模樣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連他萬分寵愛的女傭都嚇住了,倒退了好幾步。用不著說,他瘋了。可究竟是什麼促使他發瘋的?他不像那種一旦關進球內就會癲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麼用途?他怎麼會進到裡麵的?在場的人都不知道這顆球的來曆,恐怕是他命工廠秘密製作的。他原本打算用這顆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麼?他在房間裡四處遊蕩,笑個不停。女傭總算回過神,滿臉淚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這場異常的騷亂中,玻璃工廠的技師正好來上班。我抓住對方,不顧他嚇得一臉呆愣,連珠炮似的逼問他。然後,我根據他結結巴巴回答的內容,總結出以下原委:相當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師做出一個直徑四尺、約二分(一分約零點三厘米。)厚的中空玻璃球。他們暗中趕工,終於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師當然不知道這玩意兒的用途,他們遵照主人詭異的吩咐,在球外側塗上水銀,如此一來球體內部就變成一麵鏡子,內部裝上幾個強光小燈泡,並在球的表麵挖出一個門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後,他們連夜搬到實驗室,將小燈泡的電線連接到室內燈的電源後,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後的事,技師就不知道了。我放技師離開,拜托仆傭看顧瘋子,望著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為解開這樁怪事之謎抱頭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許久,忽然靈光一閃,這顆玻璃球實際上是一個透鏡裝置,是他絞儘腦汁的傑作,他是不是打算親自進入其中,觀察倒映在內的神奇影像?但是,為什麼他會發瘋?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裡看到了什麼?刹那間,我感覺背脊仿佛遭冰柱貫穿,空前絕後的恐怖幾乎凍住心臟。他進入玻璃球,在閃爍燈光中瞥見自己的影像,就當場精神錯亂了嗎?抑或想逃離玻璃球,不小心折斷門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狹窄球體內痛苦掙紮,終至發狂?會不會是二者之一?那麼,使得他如此恐懼的根源究竟是什麼?那畢竟已超出人類的想象。過去可曾有人進入過球體鏡的中心?球壁上將映出何種影像,即便是物理學者也難以預測吧,那會不會是我們無法從想象中預測的天外異境,不是能用正常話語描述的恐怖與戰栗?會不會是觸目驚心的惡魔世界?在球裡,會不會他的形姿並非他的形姿,而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物?雖然無法想象會呈現出什麼形象,總之是叫人理智崩潰的某種東西席卷了他的視野、他的常識世界!我們勉強能夠辦到的,隻有試著延展凹麵鏡帶來的恐懼想象。說到凹麵鏡的可怕之處,各位應該也清楚吧?那就像觀察自己在顯微鏡底下的世界,像一場噩夢,而球體鏡便猶如凹麵鏡無止境地團團包圍全身,這等於是把凹麵鏡的恐怖再放大無數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渾身震顫。那形同凹麵鏡圍繞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異形的瘋子國度。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對透鏡、鏡片的瘋狂熱衷到極致,行將窮儘之處,不知是觸怒神明,還是敗給邪魔的誘惑,終於走上絕路。後來他便癲狂地離世,因此我無法確定事實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鏡球內部,才會自取滅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無法放棄這樣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