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一寸法師(1 / 1)

“喂,阿綠,你發什麼呆?過來一起喝一杯吧。”男子貼身內衣上套著鑲金邊的紫緞四角褲,叉腿站在打開蓋子的酒桶前,異常溫柔地說。注意力都放在酒上的幾個男女覺得他話裡似乎暗藏玄機,全都望向阿綠。舞台角落,一寸法師(一寸法師是日本民間故事中的一個小矮人,這個詞也用來指稱個子矮小的人,如侏儒,帶有貶意。)阿綠靠在木柱子上,遠遠看著同伴們的酒宴場景,受到同伴的邀請,他一如既往地擺出好好先生的模樣,咧著大嘴笑道:“俺不會喝酒啦!”聽到這話,微帶醉意的雜技師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啞的嗓音和胖女人尖銳的聲音回蕩在寬敞的帳篷內。“這用不著你說,我很清楚你沒多少酒量。不過今天特彆,得慶祝演出的盛況空前。就算你是個殘廢,也不必這麼不領情嘛。”穿著紫緞四角褲的粗獷漢子膚色黝黑、厚唇,年約四十,他再次柔聲說。“俺不會喝酒啦。”一寸法師依然笑著回答。他是個有著十一二歲兒童身軀,搭配一張三十歲男子麵孔的怪物。腦門像福助(一種大頭的福神玩偶。)般平坦,倒洋蔥形的臉上,深深的皺紋猶如蜘蛛往四麵八方伸展的腳,眼睛碩大、鼻子滾圓,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邊,鼻下還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極不協調。他臉色青白,隻有嘴唇異樣鮮紅。“阿綠,要是我幫你斟酒,你肯賞臉喝一杯吧?”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紅麵孔漾著微笑,自信滿滿地插嘴。阿花在村裡豔名遠播,我也知道她。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師,他有些慌,霎時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物的羞恥嗎?可是他扭捏了好一會兒,依舊重複相同的話:“俺不會喝酒啦。”他雖和之前一樣在笑著,話音卻低得仿佛卡在喉嚨裡。“彆這麼說,喝一杯嘛。”紫緞四角褲滿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師的手。“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彆想逃。”他說著用力拉扯一寸法師。小不點兒阿綠,雖扮演著小醜卻一點兒都不高明,活像十八歲姑娘般,以詭異的嬌羞模樣緊攀住身九九藏書網旁的柱子,不肯放開。“彆這樣,彆這樣!”然而,紫緞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綠抓住的柱子就跟著一彎,整個帳篷便如遭大風吹襲似的晃動,乙炔吊燈打秋千般猛地搖晃個不停。我不禁心生恐懼。一寸法師執拗地緊抱著圓木柱不放手而紫緞子使勁拽他,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態勢,這情景仿佛暗示一種不祥的預兆。“阿花,彆理那種小不點兒。喏,唱首歌聽聽吧?伴奏的!”我忽然發現身旁一個留著八字胡,說起話卻莫名娘娘腔的魔術師正殷勤地勸著阿花。新來的伴奏大嬸八成也醉了,猥褻地笑著附和:“阿花,唱歌好啊,來熱鬨一番吧,今晚鬨個痛快!”“好,我去拿樂器。”同樣隻穿著貼身內衣的年輕雜技師突然站起來,越過還在爭吵的一寸法師和紫緞子,跑向用圓木搭建而成的二樓後台。八字胡的魔術師不等樂器拿來,便徑自敲著酒桶邊緣,扯開又粗又低的嗓子,唱起三曲萬歲(成立於明治中期,用鼓、三味線、胡弓等伴唱的俚曲,也稱俄狂言(業餘歌者演出的即興短劇)。),兩三個踩球姑娘胡鬨著唱和,這種時候,成為靶子的總是一寸法師阿綠。萬歲曲以下流的曲調把他唱進歌詞,一首接一首。原本各自聊天說笑的人逐漸受曲調吸引,終於演變成全體合唱,不知不覺間三昧線、鼓、鉦、梆子(應該是剛才的年輕雜技師取來的)也加入伴奏,震耳欲聾的奇特交響樂幾乎要把帳篷的頂掀翻。每句歌詞末尾都附和著驚人的怒吼和拍手聲。隨著酒意漸濃,男男女女瘋狂地歡鬨起來。歡鬨中,一寸法師和紫緞子仍爭執不休。阿綠放開圓木嘿嘿傻笑著,小猴子般四處奔逃。一旦他溜走,動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個頭的紫緞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師耍著跑,不由得有些惱怒。“可惡的小不點兒,等一下你可彆哭!”他一邊叫喊著恐嚇的話一邊追趕阿綠。“對不起,對不起!”頂著三十歲麵孔的一寸法師,像個小學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給紫緞子逮住,然後被他壓進酒桶中。這奇異的景況讓我想起《卡門》(喬治·比才(Gees Bizet)根據法國作家普羅斯佩爾·梅裡美(Prosper Mérimée)的改編的歌劇《卡門》(Carmen)(1875年初演)中的高潮場麵。香煙工廠的女工卡門誘惑中士唐·何塞,使其墮落,並背叛他,還將何塞送給她的戒指當場扔掉,何塞因忌妒而瘋狂,用短劍刺殺卡門。)中的殺人場麵,不知為何(大概是服裝的緣故),追趕與被追趕的何塞與卡門,仿佛伴隨鬥牛場傳來暴烈的音樂及呐喊聲出現在我眼前。套著貼身內衣的紫緞子,追逐著穿鮮紅小醜服的一寸法師。三昧線、鉦、鼓、梆子,還有頹廢不入流的三曲萬歲為兩人配樂造勢。“混賬畜生,總算捉到你了!”紫緞子終於揚聲大喊。可憐的阿綠在他粗壯手臂中,臉色慘白地抖個不停。“讓開讓開!”紫緞子把掙紮著的一寸法師高舉在頭上,朝這邊走來。眾人都停止歌唱,望向他們,兩人粗重的喘息聲依稀可聞。眨眼間,倒吊的一寸法師腦袋“啪”的一聲浸到酒桶裡。阿綠短小的雙手在空中揮舞,酒沫嘩啦啦四處噴濺。穿著紅白條紋肉色內衣或半裸的男女,牽手促膝,哈哈大笑地看著這一幕。無人來製止這場殘忍的遊戲。一寸法師被強灌了一大口酒,然後便被扔到旁邊。他縮成一團,咳得猶如百日咳病患,嘴巴、鼻子、耳朵到處都噴出黃色的液體。眾人仿佛在嘲笑他的痛苦,又開始合唱三曲萬歲,反複用不堪入耳的惡語咒罵。一寸法師嗆咳了一陣,像具屍體癱倒在地。穿貼身內衣的阿花在他身上起舞,豐滿的腿腳屢屢跨過他的頭。拍手、呐喊與梆子聲震耳欲聾地喧鬨個不停,現場已沒有半個正常人,大夥瘋狂嘶吼著。阿花配合快節奏的萬歲曲,不斷跳著凶悍的吉卜賽舞。一寸法師阿綠總算睜開眼睛,醜陋的麵孔如猩猩屁股般赤紅。他大口喘著氣,肩膀不斷起伏,搖搖晃晃地想起身。這時,跳累了的踩球姑娘晃著碩大的臀部到他麵前。不知是故意還是碰巧,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寸法師的臉上。阿綠仰麵被壓了個正著,痛苦地呻吟著,在阿花的屁股下掙紮。醉酒的阿花模仿騎馬的姿勢,和著三昧線的旋律“嘿、嘿”吆喝,不停往阿綠臉上摑巴掌。眾人爆笑不止,響起一片喧囂的掌聲。然而,阿綠墊在巨大肉團底下,連呼吸都不能,嘗到半死不活的痛苦滋味。一會兒後,一寸法師總算得到釋放。他依舊露出癡憨的笑容,坐起上半身,僅閒聊般地低語:“真過分哪!”“喂,咱們玩扔球吧。”突然間,一個擅長單杠的青年站起來叫喊。眾人似乎都熟知“扔球”的意思。“好哇!”一名雜技師答道。“彆吧,那樣太可憐了。”八字胡魔術師看不下去似的插嘴。隻有他穿法蘭綿絨西裝,打著紅領帶。“來喲,扔球!扔球嘍!”青年不理會魔術師,徑自走向一寸法師。“喂,阿綠,開始啦。”青年話聲剛落,隨即拉起殘廢,一掌拍向他眉99lib?間。一寸法師突遭一擊,像顆球不停旋轉,往後跌去。另一個青年伸手一按,扳過他旋轉的身軀,又使勁朝他額頭一推,可憐的阿綠再次陀螺般團團轉回原先那青年麵前。這詭異的殘忍拋接球遊戲沒完沒了地持續著。不知不覺間,合唱轉為出雲拳(另名安來拳,和藤八拳一樣,是酒席間的一種猜拳遊戲。此種酒拳配合安來節或它的拍子,搭配即興詞句,使出莊屋、狐、鐵砲三種拳,像猜拳一樣決勝負。)的旋律,梆子和三昧線奏得震天響。東倒西歪的殘廢臉上掛著執著的微笑,繼續扮演他不可思議的角色。“彆做那種無聊事了,咱們各顯神通比個高下。”一個厭倦了虐待殘廢的人叫著,無意義的怒號和狂亂的掌聲熱烈回應。“使出各人的看家絕活沒意思,要表演壓箱的秘密才藝,懂嗎?”紫緞子命令式地大吼。“首先從阿綠開始!”有人壞心眼地附和,掌聲驟然響起。筋疲力儘、癱倒在地的阿綠聽到這粗暴的提議,依然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接受。他那醜陋的麵孔即使在該哭的時候,也一樣能微笑著。“那麼,我有個好主意。”醉得滿臉通紅的踩球美女阿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叫道,“小不點兒,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術啊,千刀斬美女,不錯吧?快表演嘛!”“嘿嘿嘿……”殘廢盯著阿花癡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嗨,小不點兒,我知道你對我有意思。隻要我吩咐,你什麼都肯做,對吧?我爬進箱裡讓你表演,這樣你還是不願意嗎?”“喲,一寸法師你這個大情聖!”又爆出一陣掌聲和笑聲。小不點兒、阿花及美女斬首大魔術表演,醉漢們為這絕妙的組合興奮不已。眾人步伐淩亂地擺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麵與左右兩側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鋪了黑布,前方擺上一隻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張桌子。“來咯,好戲開鑼!”三昧線、鉦與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響起,阿花牽著殘廢來到黑幕前。她穿著緊身肉色襯衣,阿綠則套上鬆垮的鮮紅小醜服,依舊咧著大嘴笑個不停。“快說開場白啊,開場白!”有人吼道。“傷腦筋,真傷腦筋。”一寸法師嘀嘀咕咕,還是開了口。“嗯,接下來要獻給各位的,是神秘驚奇大魔術——美人斬首。將姑娘放進箱中後,鄙人會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兩刀……由四麵八方貫穿其身。呃,僅僅這樣想必無法滿足各位,所以鄙人將砍下姑娘的頭顱,擺在桌上示眾。喝!”“精彩,精彩!”“說得簡直一模一樣啊!”分不出是讚賞或揶揄的呼喊摻雜在亂拍一通的掌聲中。一寸法師外貌愚蠢,但不愧是乾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從聲調到內容,與八字胡魔術師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而後,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軟的身子便藏進棺材般的箱子內。一寸法師封蓋,扣上一把大鎖。一束日本刀擺在地上。阿綠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證明那些並非假刀,接著再將刀穿進箱子前後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裡就傳來驚駭的慘叫——令觀眾戰栗不已的那種慘叫。“嗚,救命!混賬東西,這家夥真想殺我!啊,救命、救命……”“哇哈哈。”“太精彩啦!”“簡直太像了。”觀眾歡喜無比,紛紛拍手叫好。一把、兩把、三把……刀子的數目逐漸增加。“總算遭到報應,這個醜八婆!”一寸法師開始表演起來,“竟敢、竟敢瞧不起俺,這下嘗到殘廢的厲害了吧。”“啊,啊啊!救命、救命……”萬刀穿身的箱子,如裝著活物般不住顫動著。觀眾沉迷於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聲不絕於耳。終於,第十四把刀子刺進,阿花的慘叫轉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聲。不多久,連喘息也停了,原本動個不停的箱子完全靜止。一寸法師的肩膀上下起伏著,氣喘籲籲地直瞪著箱子,額頭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樣,良久沒有動彈。觀眾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隻有大夥兒因酒精而變得劇烈的呼吸聲。過了半晌,阿綠慢吞吞地撿起預備的大板刀,寬闊的刀身像青龍刀似的,邊緣參差不齊。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鋒利,再取下大鎖,打開箱蓋。他把刀刺進箱中,仿佛真在鋸人頭,箱裡傳出嘎嘰嘎嘰聲。而後,阿綠擺出鋸好的動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樣東西掩在袖底,走向旁邊的桌子,咚的一聲將東西擱在上麵。他揭開袖子,露出阿花蒼白的頭顱。嘴角滲出鮮紅的血水,質感之逼真,沒人會把它當做紅顏料。一股冰冷的寒意躥過我的背脊,直衝頭頂。我知道那桌底貼著兩片鏡子,呈直角背麵藏著穿過地底密道前來的阿花軀體,算不上稀奇的魔術。然而,我這毛骨悚然的預感是怎麼回事?是因表演者並非平常那溫和的魔術師,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殘廢嗎?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師穿著高僧緋衣般的鮮紅小醜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兒,腳邊扔著沾滿血糊的大板刀。他麵對觀眾,無聲無息,卻依舊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聲音是什麼?是不是殘廢裸露在外的潔白牙齒在上下打戰?觀眾依舊悄然無聲,宛若目睹駭人景象似的麵麵相覷。不久,紫緞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兩三步。“嗬嗬嗬!”突然間,女人歡快的笑聲響起。“小不點兒表演得實在漂亮!嗬嗬!”不必說,那是阿花的話聲。蒼白的頭顱在桌上大笑。一寸法師忽然以袖子掩住頭顱,大步走到黑幕後方,隻留下有機關的桌子。看完殘廢精彩絕倫的演出,觀眾的歎息延續了好一會兒,連魔術師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但沒多久,“哇”的呐喊震動了整座小屋。“拋起來!把他拋起來!”有人這麼叫,他們成群結隊衝向黑幕後方。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夥一個不小心絆住腿,如多股諾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搖搖晃晃地跑過去。空掉的酒桶旁,僅剩睡著的人們像市場的死魚般東倒西歪。“喂,阿綠!”黑幕後傳來某人的叫聲。“阿綠,不用再躲了,出來啊!”又有人叫。“阿花姐!”女人大叫。沒有回應。難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戰栗。剛才確實是阿花的笑聲嗎?高深莫測的殘廢會不會塞住地板上的逃脫機關,把阿花刺死,將她斬首示眾?難道那是死者的笑聲?愚蠢的雜技師不知道名為八人藝(日本自古即有的一種表演,一人演奏八種樂器,或發出八個人的聲音,腹語術似乎也是其中之一。但現今的腹語術係統與八人藝不同,受到歐美的影響而有所變化,據說在昭和十五年左右演出的川田義雄、古川羅巴、澄川久是腹語術的始祖。)的魔術嗎?誰能斷定這怪物沒學過那種閉著嘴由腹中發聲,使死物說話的神奇技巧?我猛然過回神,隻見帳篷裡煙霧密布。要說是雜技師抽煙的煙霧,有些不對勁兒。我心中一驚,冷不防衝向觀眾席角落。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著帳篷的裙擺,火勢似乎早已包圍了四周。我總算勉強鑽過燃燒的帆布,逃到外麵的荒野。廣闊的草原上,白月光灑遍每一個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回頭一看,帳篷已延燒至三分之一。當然,圓木鷹架和觀眾席的地板也燒了起來。“哇哈哈!”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我遠遠地聽見酒醉雜技師在火焰中的瘋狂笑聲。那是誰?帳篷附近的小丘上,一個孩子般的人影背對著月亮手舞足蹈。他燈籠似的身材正提著一隻如西瓜般渾圓的東西狂舞。我害怕極了,隻能怔立原地,注視著那奇異的黑影。男子將那圓形的不明物體棒到嘴邊,跺著腳往那東西咬去。放開、咬住,放開又咬住,狀似愉快地不停舞動著。如水的月光,照得遠處那個怪舞的人影異常黝黑。連漆黑濃稠的液體從男子手中的不明圓形物體、從他唇邊不斷滴落的情狀,都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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