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晴朗的秋日。好友來訪,我們歡談一陣後,不知是誰先提議:“難得天氣舒爽,要不要出去走走?”由於我家位於城郊,我和朋友便到附近的草原散步。雜草叢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聽見唧唧的蟲叫聲。草間流過約一尺(一尺約為三十厘米。)寬的小溪,岸上多處小丘隆起。我們在一座小丘山腰坐下,眺望萬裡無雲的晴空,或看著近在腳畔水溝般的小溪,及岸邊種類繁多、密密麻麻的小雜草,歎息著“啊,秋天到了”,我們在那個地方待了許久。突然間,我注意到溪邊陰暗處長著一叢植物。“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問朋友。他對天然植物毫無興趣,隻漫不經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討厭花草,也一定會對這株植物感興趣。不,唯有越不關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於是,我帶著一種賣弄自己博學的揚揚自得,說起這種植物的用途。“這叫×××(風乾的瞿麥種子、風乾的酸漿地下莖、風乾的日本牛膝等都具有墮胎效果,作者應是從其中之一獲得靈感。亂步大概是為預防萬一而加以省略。),幾乎隨處可見,算不上劇毒,一般認為隻是普通的花草,得到的關注甚少,然而卻是墮胎妙藥,從前沒這麼多藥品,提到墮胎藥,除此之外彆無其他。自古以來,接生婆所謂的墮胎秘方,方中主角就是這種草。”不出所料,聽到這段話,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極大的好奇心。他非常熱心地請教我究竟該如何使用。我調侃他:“看樣子你有急用。”但仍多嘴地告訴他詳細的方法。“摘下一個手掌寬大小的果實,剝掉皮,然後……”我比手畫腳,講述這類帶有隱秘色彩的事、連闡述方式也妙趣橫生的,看著朋友佩服地頻頻頷首應和的神情,我越發巨細靡遺地解釋。既然談及墮胎,朋友和我的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控製生育(大正初期,雜誌及書籍介紹美國生育控製主義者瑪格麗特·桑格(Margaret Sanger)的活動,生育控製與貧窮的關係逐漸成了討論的焦點。另外,這篇作品發表的四年前(1922),桑格訪日,以此為契機,成立了日本生育調節研究會。)的問題上。身為現代青年的我們都讚成這個觀點,討論起來自然投機。隻是,生育控製卻遭到人為誤用,在不必要的有產階級間蔓延,而廣大的無產階級卻不知道這樣的運動。實際上,這附近就有貧民窟般的長屋(外形呈長方形的大雜院,一棟房子隔成好幾戶合住。),每戶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難以想象。我們熱烈地探尋這類事情。就在我們討論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我腦海不期然地浮現住在後麵的老郵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鎮的三等郵局工作了十幾年,月薪僅有區區五十圓,中元和年節的津貼各不到二十圓,收入十分微薄。他是個嗜酒之徒,每晚飯後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長的通勤歲月裡,恐怕沒有一天缺勤。他已年過五十,似乎很遲才結婚,家中有六個孩子,最大的十二歲。光房租每個月就得付上十圓,拮據至此,一大家子怎麼維持得下去?每到黃昏,十二歲的長女便小心翼翼地抱著五合瓶(合為容積單位,一合約零點一八公升。五合瓶指容量約為零點九公升的酒瓶。)去買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從二樓望著她那悲慘的身影。然後,剛斷奶的三歲男孩便會以病怏怏的聲音(恐怕是嬰兒感受到周圍的環境而引發了歇斯底裡的情緒吧)有氣無力地哭上整夜。快滿五歲的姐姐腦袋和臉上都長滿了腫包,大概是一到晚上就發癢作痛,也歇斯底裡地哭叫。他們四十歲的母親望著這一幕,內心真不知有什麼感受,況且她肚裡又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不隻郵差一家如此,他們的隔壁及屋後,同樣有著數不清的兒女成群的家庭。而廣闊的世間,還有更多比郵差不幸幾十倍的家庭。我們不著邊際地聊著這些事,秋季短暫的白晝已進入日暮時分,原本蔚藍的天空轉為淡墨色,附近人家點起褐色燈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於是我和朋友站起身,準備各自打道回府。就在此刻,先前背對的丘陵倏地傳來一股人類的氣息,不經意回過頭,隻見以向晚天空為背景,那裡竟佇立著一個木雕般的女人。霎時,在大片的天空下,她宛如遺世獨立的異形,放大的身形占據我所有的視野。然而,下一瞬間我便察覺那是比妖怪更驚悚的東西。那個化石般杵在原地的女人,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住在屋後的郵差家可憐的大肚子老婆。我臉上的肌肉仿佛僵住,當然打不出招呼。對方眼神空洞、望向彆處,連餘光也絲毫沒掠過我們。不必說,這無知的四十歲女人一句不漏地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談話。我和朋友落荒而逃,一路上異常沉默,甚至沒好好道彆。想象那番話意外遭到竊聽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們——特彆是我——真的嚇壞了。回家後,我越想越在意那名婦人,她肯定從我說明那植物的用途時便已經站在那兒了。我極其誇張地強調服用後能多輕鬆,且毫無痛苦地順利墮胎。兒女成群的孕婦聽在耳裡,自然而然會想到什麼?為了生下這個小孩,必須由捉襟見肘的家計中再擠出若乾費用。都已近暮年,卻得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背著三歲的孩子,洗衣煮飯。幾乎每晚咆哮的老公今後將更加暴躁易怒,五歲的女兒也會越發歇斯底裡吧。凡此種種痛苦,通過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便能輕鬆去除……難道她不會興起這樣的念頭?有什麼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製論者嗎?即使那婦人照你說的,暗中葬送一條多餘的生命,又如何稱得上是罪惡?理智雖能這樣想,卻難以安撫全身不自覺劇烈哆嗦。我好像犯下了恐怖的殺人罪,心虛不已。我心虛得坐不住,在家中煩躁地來回踱步。爬上二樓,從看得見那片草原的緣廊遠眺陰暗的小丘一帶,但郵差老婆早已不在那裡。明明有些多此一舉,我仍衝下樓梯,踩空兩三階、發出震天的響聲後,匆匆套上木屐,打開門口的格子門又關上,如此反複幾次後,終於不由自主地再次來到小丘下。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間之外的昏黑中,滿懷驚懼,不斷回頭確定沒有人監視,總算抵達了那座小丘。灰色薄霧裡,一尺寬的黑色溪水潺潺流過。約一間遠的草叢中,不知什麼蟲子在格外清亮地鳴叫著。我渾身緊繃地尋找著,很快發現周圍低矮的雜草中,那株植物一枝獨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莖葉與厚實的圓葉,但仔細一看,一根莖葉的半邊被折斷了,宛如失去單臂的殘廢,模樣悲戚莫名。暮靄四合中,我心驚膽戰地佇立原地,眼前詭異地浮現出一幅情景:麵容醜陋像瘋子般披頭散發的四十歲婦人,在我們離去後,下了莫大的決心,麵頰也因此抽搐著,慢吞吞走下山丘,伏地摘下那株植物。那場景是多麼滑稽,又多麼肅穆啊!我因過度恐懼,差點兒“哇”一聲大叫出來,拔腿就逃。接下來的幾天,我雖然在意屋後那可憐的婦人,但極力佯裝忘記這回事兒,也儘量不注意家人的閒聊。我一早便出門,流連於各個朋友家,或看戲,或去寄席(日本一種大眾演藝娛樂場。),儘量在外麵混到晚上。然而有一天,我終於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九九藏書網碰上她。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裡,是多麼驚悚啊),向我打招呼。披散的頭發中駭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蒼白臉孔,我越不想看,視線越往她的衣帶移去。雖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驚。那是一片仿佛饑餓的瘦犬般、隨時會攔腰斷成兩截的平坦小腹。接下來,這故事還有一點兒下文。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偶然聽見祖母和女傭在房裡小聲談論一個奇怪的話題。“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說。“哎喲,隱居老奶奶您啊,嗬嗬嗬……”女傭應道。當然,她實際笑聲可沒這麼高雅。“這不是你自個兒講的嗎?先是郵差的老婆……”祖母開始屈指數起來,“然後是北村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麼來著?對,阿類。喏,光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聽見這話,我鬆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氣,世界仿佛刹那間完全不同了。“這就是人生嗎?”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浮現在腦海。我步下玄關,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這天也十分晴朗,小陽春的天氣。無垠藍空中不知什麼鳥正暢快地繞著圈子飛翔。我毫不費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會這樣?那株植物的每一莖乾都從一半的地方被折斷,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禿殘骸。或許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許並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究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