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1 / 1)

山名宗三最近樂得手舞足蹈,身邊總籠罩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暖烘烘、軟綿綿、玫瑰色彩的馨香氣息。連麵對公家機關的破桌子孜孜不倦地工作時、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鋁製便當盒裡四四方方的米飯時、四點整就火急火燎地衝出門宛如強風躥過街旁柳樹時,周身都圍繞著這樣的空氣。因為一個月前,山名宗三剛迎娶了嬌妻,兩人還是戀愛結婚的。有一天,四點鐘一到,山名宗三便像剛下課的小學生一樣歸心似箭,不顧課長村山仍在收拾桌上淩亂的物品,就衝出公家機關,目不斜視地直奔回家。阿花現在想必正係著紅發帶,倚在飯廳那隻長方火盆邊,凝望料理好的晚餐低聲笑著(阿花這女人多愛笑啊)。她一定準備著等玄關格子門一開,便兔子似的跳上來,迫不及待歡迎我回家吧。哈哈,可愛的小東西——實際情況可能不是這樣的,但如果將山名宗三沿路的心情加以圖解就是如此。“今天來嚇唬嚇唬那家夥。”宗三走到家門前,邊想邊暗暗竊笑。他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打開格子門,拉開玄關的紙門,脫鞋時也小心不發出聲響,一下子溜到飯廳前。“馬上就咳幾聲嗎?不,等會兒,先瞧瞧她一個人時是什麼模樣。”宗三透過紙門上的破洞偷偷看了看飯廳,這一看不得了,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刷白,渾身僵硬。他萬萬沒想到,裡頭竟上演著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二不出所料,阿花坐在長火盆前,桌上擺著晚餐,料理上頭覆蓋著布巾。然而,最重要的阿花並沒有在嗬嗬地笑,不僅如此,她一臉嚴肅,潸然欲泣的眼緊盯著捧在手裡的照片,又是親吻又是擁抱,叫人看不下去。不過,由於山名宗三早就心存疑慮,見狀隻覺胸口一刺,心臟突突亂跳。他悄悄退到兩三張榻榻米後,而後故意踩出沉重的腳步聲,粗魯地打開紙門,說:“喂,我回來了。”他一副“怎麼沒出來迎接我”的神情,一屁股在長火盆對麵坐下。“哎呀!”阿花驚叫,倏地將照片塞進和服腰帶,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結結巴巴,但總算是沉住氣開口:“我一點兒都沒注意到,真對不起。”那格外賢淑的口吻全是騙人的,宗三心想。她把照片藏起來的舉動,絕對沒看錯。開門前,宗三還小小自戀了一番,但見她窘迫的模樣,想必不是自己的照片。一定是那家夥,可惡的課長村山的照片。宗三這麼懷疑是有理由的。新婚妻子阿花是課長村山的遠親,曾寄住他家很長一段時間,因著緣分嫁給宗三。不必說,牽線的當然是村山。村山雖位居課長,但十分年輕,年紀與宗三相差不遠,儘管有家室,妻子卻是街坊間出名的醜八怪。一旦心生疑竇,便覺得事事有蹊蹺,如今也不知道宗三是不是傻乎乎地接了彆人不要的二手貨。再說還有一件可疑的事,阿花時常去拜訪村山家。婚後不到一個月,就光宗三所知,她已去過四五趟,有幾次甚至深夜才回來。宗三天生是個醋壇子,越想越不甘心,氣得胸口都快炸裂了。然而,夫婦倆依舊沒事似的吃完晚飯,隻是不像平常那樣有說有笑,宗三又不好在沒問清真相前把自己關進書齋,於是兩人隻能莫名尷尬地麵麵相覷。“那到底是誰的照片?”宗三總算忍住不斷湧到嘴邊的這句話,靜靜觀察阿花的一舉一動。這個善嫉的丈夫十分陰險,認為就寢前,阿花肯定會把照片收到某處。他打算弄明白後,晚點再去找出來。三過了一會兒,阿花默不吭聲地站起,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不是廁所的方向,似乎是往儲藏室。身為窮酸腰便(腰際綁著便當通勤,意指上班族,帶有侮蔑的意思。明治、大正時代的堀端通相當於公家機關下級官員通勤的路線,俗稱腰便街道。)的宗三,因父親是下級武士,房子雖舊,儲藏室卻十分寬敞。那麼,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櫃子裡嗎?儲藏室櫃子很多,事後再找會搞不清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跟蹤阿花比較好。於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條影子般尾隨著老婆。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儲藏室。阿花剛進去,還在擺弄櫃子的鎖。不知她打算收進哪個櫃子的抽屜?幸好紙門上有個破洞,宗三湊上前。然而,室內僅裝著一隻兩房共用的五瓦燈泡,加上洞的大小隻夠一隻眼偷看,他煞費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對入口的櫥櫃左上方的小抽屜。隻見阿花將東西朝那兒一扔,啪的一聲關上抽屜,匆匆就要返回門口。撞個正著可不妙,宗三逃回飯廳,點燃敖島牌香煙(明治三十七年在專賣公社出售的國產附煙嘴紙卷煙,二十支裝,昭和初年定價八分。昭和三年的生產量為六十七億六千萬支,是僅次於朝日(一百五十億六千萬支)的人氣香煙品牌。昭和十八年停止出售。)便往嘴裡送,大口抽煙佯裝沒事。接著,兩人互瞪似的對看著,這樣鬨下去不是辦法,但任何一方都未主動說破,隻意興闌珊地閒聊兩三句,轉眼就到了九點。宗三心底有事,儘管時間還早,仍勿勿先上床。深夜,宗三輾轉反側,聽到阿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心想應該不要緊了,便爬出被窩,攏起睡衣前襟,偷偷摸摸地溜出寢室。不必說,他的目的地正是儲藏室。好不容易抵達後,他緊張地拉開正麵櫥櫃上方最左邊的小抽屜,有了有了,果然不是他瞎猜。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照片重疊錯落,最上麵那張村山課長的半身照顯得格外人模人樣。為慎重起見,宗三努力控製著顫抖的手一張張檢查,但男人的照片隻有村山一張,其餘全是阿花的生活照。千真萬確,此事再不容懷疑。可惡,要怎麼收拾殘局?在憤恨與寒冷交逼下,宗三禁不住渾身戰栗,咬牙切齒。四隔天,宗三一言不發地奪過阿花遞來的便當,匆匆趕往公家機關上班,連同事的笑臉也讓他滿腔怒火。一想到自己為了微薄的月薪,對那可憎的課長哈腰鞠躬,便氣得想狠狠揍倒每個人。他連招呼都沒打就坐下,悶聲不響地睜大充血的雙眼,盯著空無一人的課長桌子。沒多久,課長穿著時髦的西裝、挾著大公事包來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行禮,課長輕輕回禮就座,把公事包擺到桌上。宗三當然沒行禮,僅用怒火中燒的眼神瞪著課長。村山課長大略整理了一下桌麵,咳一聲,語調不太流暢地說:“山名,過來一下。”宗三實在不想理睬,無奈不能這麼做。他不甘心地起身,走到課長桌前,禮貌卻不逢迎地問“有何指教”,然後就默不做聲地杵著。然而課長毫無所覺,像平常那樣嘮叨起來:“喂,你怎麼統計的?最重要的平均數字去了哪兒?”仔細一看,沒錯,是自己的疏忽。換作平常,宗三早就乖乖退下了,但今天可不行。他愈發憤怒了,話也不回,隻是惡狠狠地瞪著對方。“隻列總數,你認為這份統計是什麼?我要的是平均,這還用教嗎?”“是嘛!”宗三突然放聲大吼,一把扯過文件便返回座位。原本預備挑毛病以消磨時間的課長,被嚇得愣住了。宗三回座後立刻埋頭振筆疾書。他在乖乖地訂正統計數字嗎?當然不是。他攤開一張白紙,首先用力地寫下“辭呈”兩個大字。五宗三把小學生謄寫般字跡鬥大的辭呈扔到吃驚的課長麵前,吐出一口惡氣,才上午十一點鐘,就大搖大擺地回家了。“阿花,你過來。”宗三一屁股坐在長火盆前,準備開始談判。由於昨晚那尷尬的情況,阿花也提心吊膽。“咦,你回來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不,我身體好得很。聽著,從今天起我不乾公務員了。還有,我會辭職,原因是和村山起了衝突。以後不許你再出入村山家,你得牢牢遵守這個吩咐,”“哦……”阿花一聲驚叫,說不出話。“啊,對了。”宗山裝作若無其事,“你應該有村山的照片,拿來。”看丈夫怒氣衝衝,阿花沒法拒絕,隻得不情願地取來那張照片。宗三在阿花麵前,恨恨地將照片撕得稀爛,扔進火盆燒毀,之後神情總算清爽許多。做到這個地步,阿花不可能還不明白。從丈夫的模樣,她看出這些舉動是為什麼,卻無論如何都要丈夫親口說出來。於是便借助女人的本領,一會兒鬨彆扭、一會兒可憐兮兮淚流不止,使儘一切手段,丈夫終於招出了偷看的事。怎麼樣,這下沒法反駁了吧?我連藏照片的地方也查得清清楚楚,理當萬無一失才是。宗三帶著勝利者的得意,從容不迫地盯著阿花。隻見阿花突然身子一伏,宗三以為她在哭泣,豈料她竟放聲哈哈大笑。“哎呀,我原本以為是什麼大事,親愛的,你實在太過分了,村山先生跟我……嗬嗬嗬……真會瞎猜。那張照片其實是……哎喲,是你的照片啦。”阿花說著忽然滿臉緋紅,趕緊掩住臉。“我的照片?胡說八道,哄我也沒用。我可是跟蹤你到儲藏室,親眼看到你放東西的位置。那抽屜除了村山的照片外,彆說我的照片,連半張其他男人的照片都沒有。”“那就更奇怪了,哪來這麼多照片?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你的照片隻有一張,我很小心地收在抽屜的資料盒裡。你究竟是看到了哪個抽屜?”“正麵櫥櫃左上方的小抽屜。”“咦,正麵?奇怪,我昨天放進左邊的櫥櫃了啊。抽屜是在左上角,不過是完全不同的櫃子。”“不可能,你果然想哄我。從紙門上的小洞偷看到的,不可能一眼看見左邊櫥櫃,絕對是正麵櫥櫃。當時再怎麼急,我也不可能完全搞錯方向。”“真詭異。”“一點兒都不詭異。你是為了掩飾,才那樣信口胡謅。彆再白費工夫,徒勞掙紮了。”“可是……”“沒什麼好可是的,我絕沒看錯。”最終居然演變成了奇妙的爭執。丈夫堅持是房間正麵靠牆的櫥櫃,妻子卻聲稱是左側牆邊的櫥櫃,兩人的說法相差九十度。六“啊,我知道了!”阿花突然叫道,“親愛的,噯,你過來這兒看看,我明白啦。”阿花拚命拉扯宗三的袖子,宗三沒辦法,隻好跟去,目的地是儲藏室。“這個,親愛的,一定是這個。”阿花指著一座新衣櫃,那是去年年底拿了臨時津貼,加上定期儲蓄的存款利息——郵局裡的三年期存款利息,買齊的一組新式衣櫃。這有什麼不對勁兒?“你明白了嗎?喏,就是櫥櫃門上的鏡子啊。櫃門打開,鏡子恰好在破洞前方,擋住正麵的櫥櫃,反射出左側櫃子,看來就像在正麵一樣。”的確,假如櫃門在紙門孔前打開四十五度角,映於鏡麵的左側物品便如同在正麵一般。兩座櫥櫃外形十分相似,搞混也不奇怪。尤其當時燈光昏暗,宗三又很匆忙。原來是我弄錯了,意外的真相讓宗三大為懊喪。魯莽地認定是彆人的照片,原來是天大的誤會。如果阿花是太想念宗三,忍不住親吻、擁抱宗三的照片,那這樣冤枉她簡直太殘忍了。明明該高興得渾身發抖,卻因誤解而火冒三丈,還遞出無法挽回的辭呈。現在情況逆轉,一口氣扳回劣勢的阿花卻真的哭了起來。你辭掉了公務員職位,明天起我們吃什麼?經濟差成這樣,怎麼可能立刻找到新工作。話說回來,咱們家境根本沒好到能讓你坐吃山空,你實在太衝動了。再者,我出入村山家,這不也全是為了讓你能出人頭地嗎?誰高興去拜訪那種地方呀?一點兒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意……阿花說著,還不斷地生氣、怨懣、悲歎,真是難以收拾。山名宗三啞口無言,頓覺前途茫茫。“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嫉妒。”他深深感歎。但各位讀者,男人即使看來有點兒陰險,骨子裡仍大都是老好人。反倒是女人表麵上好像傻得一問三不知,心底其實都盤踞著天生的狡詐。好比這個阿花,她真如故事中所呈現的那般純潔賢淑嗎?相當可疑。那鏡子詭計難道不會是她的臨時創意嗎?倘使她親吻、擁抱的果然是村山課長的照片,又將如何?不管怎樣,身為男人的山名宗三,是沒心機猜疑到這麼深的地步的。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