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在信上預告即將殺害六郎,他寫道“但你不用著急,我向來都不急”,但後來為什麼隻過了兩天便行凶?或許信上那麼寫根本就是故意的,為了使對手鬆懈,然後出其不意地下手,但我懷疑有其他理由。靜子聽見鐘表聲,相信春泥正躲在天花板上,流著淚求春泥饒過六郎一命。我聽靜子說起這件事時,已有不祥的預感,春泥在得知靜子對丈夫的癡情後,內心想必充滿了更為強烈的嫉妒,同時也感受到了暴露的危險。所以才會轉念一想:“好,既然你那麼愛你丈夫,那我就不婆婆媽媽的,早早送他上西天吧!”總之,小山田六郎是在極為異常的狀態下死亡的。我接到靜子的通知後,當天傍晚趕往小山田家,第一次聽到整件事情的始末。六郎死亡的前一晚並無任何異常。他比平日稍早一點兒下班,喝過一點兒小酒後,說要去河對岸小梅町的友人家下圍棋。當晚的天氣十分暖和,六郎隻披了大島的袷衣與鹽瀨的短外褂,沒加外套,空手出門。此時約晚間七點。由於目的地不遠,他一如往常,散步繞過吾妻橋(隅田川上大橋的名稱,架設在台東區花川戶一丁目到墨田區吾妻橋一丁目間。創設於安永三年(1774),舊名大川橋。),沿著向島的堤壩往前走去。之後,六郎在小梅町的友人家待到十二點,同樣徒步離開,到此為止他的行蹤都很明確,但之後就下落不明了。靜子等了一整晚,丈夫徹夜未歸,一想起大江春泥的恐嚇預告信,她便心急如焚,等不及天亮就打電話到每個丈夫可能去拜訪的地方詢問,但都沒有丈夫的下落。當然,她也打給我,不巧我前一晚不在家,第二天傍晚才回來,所以對這場騷動完全不知情。不久,上班的時間到了,六郎依舊沒現身。公司方麵也用儘全力尋找,依然找不到他。直到快接近中午時,才接到象瀉警察署通知六郎離奇死亡的來電。在吾妻橋的西端,雷門的電車車站稍往北的堤壩下,有個往來吾妻橋與千住大橋之間的公共汽船(相當於現在的水上巴士。昭和五年的東京,在深川高橋、葛西、浦安、行德之間,以及深川高橋、葛西、浦安之間,還有吾妻橋、千住大橋之間,均有公共汽船運行;而市電土洲橋、小名木川、丸八橋之間則有公共發動機船穿梭。)碼頭。這裡從一錢蒸汽時代起就是隅田川的名勝,我閒著沒事也經常搭乘汽船往返言問及白須等地。汽船上經常能看見一些兜售圖畫書或玩具的小販,他們推銷商品的嗓音仿佛戲院辯士(又稱為“活動辯士”,指早期無聲電影(又稱“活動寫真”)播放時,伴隨著配樂解說劇情的解說員。)般沙啞,伴隨著咿呀的螺旋槳聲,散發出鄉村世界才有的古風,這正是我喜歡的風情。碼頭漂浮在隅田川的河麵上,仿佛一艘方形的船,無論候船室的坐椅、客用廁所,都設置在浮動船上。在這兒,我曾經上過廁所,進去後才知道,說是廁所,其實麵積隻有一個婦人用的箱子大小,木地板上開一個長方形的孔穴,底下約一足深就是隅田川“嘩啦嘩啦”奔騰不息的河水。這種構造類似火車或船上的廁所,不會囤積不潔物。乾淨是很乾淨,但從那長方形的洞穴往下看,底下深不見底的藍黑色河水像凝固了般,仔細看時,漂在河水裡的生物仿佛顯微鏡底下的微生物,從這端出現又輕悄悄消逝在另一端,這樣的景象有時令我恐懼莫名。三月二十日早上八點左右,淺草寺商店街某店的年輕老板娘要去千住辦事,來到吾妻橋的汽船碼頭。等船時,她上了趟廁所,剛一進去,便尖叫著飛奔而出。檢票口的老爺子問了詳情,原來是老板娘看到廁所裡那個長方形孔穴的正下方,出現了一張男子的麵孔,那名男子正從藍黑色河水裡探頭偷看她。檢票口的老爺子一開始以為是船夫惡作劇,那時候這一帶偶爾也會發生這類水中的齙牙龜事件(明治四十一年,在東京市外西久保發生一起強奸殺人案,被捕的嫌犯名為池田龜太郎。池田龜太郎是女澡堂偷窺慣犯。因為池田龜太朗有一排大齙牙,這個案件發生後,凡偷窺女澡堂的色狼均被稱為齙牙龜。)。進入廁所一看,發現洞口底下一尺左右果然漂著一張人臉,那張臉隨著水波晃動沉沉浮浮,一會兒被遮住半邊,一會兒又整張都露出來,像個帶發條的玩具。事後老爺子說,從沒見過如此駭人的景象。得知是屍體時,老爺子慌了,大聲招呼碼頭上的年輕人過來幫忙。當時恰巧有個豪爽的魚店老板也在候船室等船,便與其他年輕人合力拉起屍體,但從那個洞畢竟不容易拉出,於是便從外側用長竿將屍體推出河麵。怪的是,屍體僅穿一條內褲,近乎全裸,年紀約莫四十,看起來相貌堂堂,應該不是一時開心下水遊泳被淹死的。眾人覺得事有蹊蹺,又仔細檢查一番,才發現屍體背部有被刀刃刺傷的痕跡,而且不像淹死的屍體那樣被泡到浮腫。當眾人發現此非意外溺斃而是凶殺時,騷動更大了。另外,屍體被撈起時,眾人還發現了另一件怪事。接獲通報後,花川戶派出所的巡警趕到現場。在他的指揮下,年輕人伸手抓住屍體的頭發,想把他拉上來,然而在用力的那一刻,整片頭發竟然就這麼被扯下來了。由於這景象實在太惡心,年輕人驚叫一聲,放開了手。死者入水似乎也沒多長時間,頭發竟然會整片脫離,著實不可思議。巡警仔細察看,原本以為是頭發,結果隻是一頂假發,死者有一顆光溜溜的禿頭。這就是靜子的丈夫,碌碌商會董事小山田六郎的死狀。總而言之,六郎死後被扒光身上的衣物,再戴上假發,投入吾妻橋下。屍體雖然落水,體內卻無積水現象,致命傷在背部,左肺被銳利刃物刺中數刀。除了致命傷外,背部尚有數處淺刺傷,由此看來,凶手連刺好幾次都未得逞。根據警醫(舊製隸屬於警察組織的醫生。)鑒定,刺傷的時間為前一天淩晨一點左右。由於死者身上不著一物,也沒有隨身物品,警方正愁如何確定身份,所幸到了中午,小山田的一名友人出現,立刻打電話聯絡小山田府邸及碌碌商會。傍晚,當我拜訪小山田家時,六郎的親戚、碌碌商會的員工及其友人齊聚一堂,家裡一片混亂。靜子剛從警察局回來,在這些訪客的包圍下,一臉茫然。由於警方還需要解剖做進一步的鑒定,因此六郎屍體並未被送回。於是,親友們便在佛壇前白布覆蓋的台子上擺放臨時趕製的牌位,及供奉死者的豪華焚香和鮮花。此時,我才從靜子及員工口中聽說了上述屍體被發現的經過。一想到六郎的死我也需負一部分責任時便坐立不安,由於我輕視春泥,兩三天前靜子想報警時我還極力阻止,因此才發生這般不幸,我的心裡滿是恥辱與後悔。我認為凶手除了大江春泥之外彆無他人,春泥肯定是趁六郎離開小梅町的棋友家,路過吾妻橋時把他拉到碼頭的昏暗處將其殺害的,之後再把屍九-九-藏-書-網體投入河中。本田說春泥在淺草附近鬼鬼祟祟出沒,兩件事的時間也吻合,我想除了他乾的之外大概也彆無可能。不,既然春泥早就發話要殺害六郎,那麼凶手肯定是他。話又說回來,六郎身上的衣物為什麼被扒光,為什麼被戴上假發?這太奇怪了!如果這也是春泥乾的,那他為什麼要做出如此不符合邏輯的事?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為了與靜子討論隻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我伺機喚她,請她到另一個房間。靜子似乎也在等待這個時機,她向座上賓客頷首示意後,迅速跟在我身後,等到四下無人,輕喚我一聲“老師”,隨即緊抱著我。她似乎正注視著我的胸口,長長的睫毛閃閃發亮,我望著她浮腫的眼簾,突然她眼眶裡一顆鬥大的淚珠順著青白臉頰簌簌滑下,接下來眼淚一顆接一顆往下掉,止也止不住。“不知該如何向你道歉,一切都是我的疏忽。真想不到那家夥竟然說到做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也跟著感傷了起來,稍稍緊握靜子的手,不斷地道歉。(這是第一次碰觸到她的肉體。雖然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清楚地感受到她那青白嬌弱、火熱而充滿彈性的手掌,那不可思議的觸感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對了,你向警方提到那封恐嚇信了嗎?”等到靜子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時,我開口詢問。“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還沒說嗎?”“是的,打算先跟老師討論過再決定。”事後想想也很奇妙,我當時一直握著靜子的手,而靜子也沒表示不願意或抗拒,反而將身子輕輕倚靠在我身上。“你也認為是那家夥乾的吧?”“是,而且昨晚又發生了一件怪事。”“什麼怪事?”“我聽從老師的警告,將臥室搬到西式樓房的二樓。原以為在那裡就不必擔心被偷窺,但,他似乎還在偷窺。”“他在哪裡?”“窗外。”靜子似乎又回想起當時恐怖的情景,眼睛睜得老大,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昨夜十二點左右,我上床就寢,由於丈夫還沒有回家,我有點兒擔心。另外,由於西式房間的天花板很高,隻有我一個人住,顯得特彆空蕩蕩的,我覺得很害怕,忍不住打量起房間裡的每個角落。窗戶的百葉窗隻有一片,沒辦法從上蓋到下,底下還留了個一尺左右的空隙,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麵一片漆黑,我不由得心生恐懼,但是越害怕反而越想看,最後我瞟見玻璃窗外一張模糊的人臉。”“不是幻覺嗎?”“那張臉就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懷疑是不是看錯了。但是那亂糟糟的頭發貼在玻璃窗上,姿勢有點兒前傾,眼珠子上翻瞪著我,實在太可怕了,那幅景象直到現在還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眼前。”“是平田嗎?”“是的,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人會做出這種事了。”經過上述討論,我們認為殺害六郎的凶手肯定是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接下來他還企圖殺害靜子。於是我們決定報警,申請警方的保護。負責偵辦此案的檢察官是一名姓係崎的法學士,幸運的是,他同時還是我們推理作家、醫生及律師等人組成的獵奇會的會員,當我陪著靜子到搜查總部象瀉警署時,得以避免在檢察官偵訊死者家屬的嚴肅形式下,而是用猶如對待朋友的親切態度,耐心地聽取我們的說明。對這件詭異的事情,一方麵他頗感訝異,另一方麵忍不住被其吸引,決定全力搜索大江春泥的行蹤,同時加派刑警進駐小山田家並增加員警巡邏次數,充分做好保護靜子的準備工作。由於大江春泥的真麵目與坊間流傳的形象有很大出入,在我的建議下,他找來博文館的本田,詳細聽取了對方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