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鄉村情趣(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3504 字 7天前

“噢,田園風光,何時方得讚賞!”他進客店吃中飯,店老板問:“先生想必是等驛車上巴黎?”“有車,無論今天或明天的,都可以。”於連說。他裝得不在乎的樣子,這時驛車到了。車上有兩個空位。“怎麼?是你呀,可憐的法爾戈。”日內瓦來的旅客,招呼跟於連一起上車的那位。“我以為你已搬到裡昂附近,定居在羅訥河畔幽美的山穀裡了呢。”法爾戈說。“還說去定居!連逃都來不及呢!”“怎麼!逃都來不及?你,聖冀羅,長得一副聰明相,難道犯了什麼法?”法爾戈笑道。“說來也差不離。內地這種煩人的生活,隻好逃開。我喜歡清新的樹林,寧靜的鄉野,你是知道的。你過去常說我心遊物外,想入非非。我曆來不喜歡聽人家談政治,而現在政治卻來趕我了。”“你是哪個黨派的?”“我無黨無派,倒黴就倒黴在這上麵。我的政治,全在這裡:性喜音樂、繪畫,讀得一本好書,就是一大幸事。我快要四十四了。還能活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最多了吧?怎麼樣!依我看,再過三十年,我們的部長會更加機敏,當然廉明並不讓於今天的大臣。英國的曆史不失為鑒鏡,從中可以看到我國的未來。遲早會冒出個國王來,橫空出世,一心想擴大他的權勢;而當議員的野心,爭一席之地的尊榮,和像米拉波掙幾十萬家財的私欲,則攪得內地財主睡不安枕。他們自稱是當自由黨,愛天下民。至於那些保王黨,一心想進貴族院,當王室侍從,懷著這種欲望四處奔競。國家好比一條大船,人人都想去掌舵,隻為掌舵的報酬豐厚。而普通的乘客,難道連一角立錐之地都不可得了?”“講講你的遭遇吧!以你與世無爭的性格,應該無往而不適的。是不是近期的選舉,把你掃出了內地?”“我的倒黴事兒,由來已久。四年前,我四十歲,擁有五十萬法郎的資財,而今天,年紀大了四歲,錢倒可能少了五萬:花山彆墅一脫手,勢必要蝕掉這個數目。那彆墅麵臨羅訥河,論地勢真可說無與倫比。”“在巴黎,我對所謂的十九世紀文明強迫大家客串的無儘喜劇,深感厭倦,渴望一種淳樸而簡單的生活。我在羅訥河畔的山區買了塊地,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那兒更美的地方了。”“頭半年,村裡的教士和鄰近的鄉紳,都來巴結討好。我張筵設席,招待他們,說明我之所以離開巴黎,是為了這輩子再也不談政治,也不再聽人家談政治。你知道,我一向不訂任何報紙。郵差送來的信越少,我越高興。”“可惜,這種做法不中教士的意;我很快成了當地一大目標,各種不識相的請求,不好纏的事情,接踵而至。我本打算每年捐兩三百法郎救濟窮人,但他們以聖約瑟會、聖母會等宗教團體的名義強來索取,我硬是不給。於是他們對我百般辱罵。我也糊塗,居然生起氣來。早晨想出去領略領略山色美景,就不會不碰到什麼不順心事兒,弄得我無情無緒,儘想那夥人,儘想他們的惡言惡語。比如說,祈年賽會吧,出巡行列唱的歌,大概是希臘古曲,我很喜歡聽,但我的田畝就是得不到祝福,因為教士說,這家主人不敬神。有個老虔婆死了一頭牛,她說是因為鄰近有個魚塘,這魚塘是屬於我這個不敬神的人,這個來自巴黎的高士。過了一禮拜,發現我的魚全都肚皮朝天,給人拿石灰毒死了。種種惡作劇,團團纏著我。治安法官,人倒是正派人,就怕丟差使,老是判我無理。寧靜的田野,對我不啻是地獄。一旦看我見棄於作為鄉村教會首領的助理司鐸,也得不到自由黨頭目退休上尉的支持,我就成了眾矢之的。甚至一年來一直靠我接濟的瓦匠,也來欺侮我;連車匠替我修農具時,也明目張膽敲竹杠。”“為了有個靠山,能贏幾場官司,我入了自由黨。但是,像你說的,見鬼的選舉到了,有人要我的選票。”“選一個不認識的人?”“倒不是不認識,而是太認識了。我悍然拒絕。這個冒失的舉動,後果很可怕!這一下跟自由黨也反目成仇,處境更難熬了。我相信,要是助理司鐸心血來潮,說我謀殺女用人,說不定自由黨保王黨兩派裡會跑出二十個人來,做證說親眼看到我作案的。”“你光想住在鄉下,而不想討好鄉鄰,甚至不願聽他們的嘮叨,真是大錯特錯!……”“好了,現在這個錯總算補救過來了。花山彆墅正在標價出售,逼不得已,我情願損失五萬法郎。不過我很高興,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偽善與煩惱的地獄。要找鄉村的寂靜與平寧,在法蘭西,唯一地方,倒在巴黎的五層樓上,麵對紅塵十丈的愛麗舍大街!不過,我又擔心,由於向教區提供聖餅,會不會在所住的胡勒區,重新開始我的政治生涯。”“拿破侖在台上,就不會碰到這類事了。”法爾戈兩眼灼灼,既是憤慨,又是惋惜。“那敢情好!但是你那位拿破侖,皇位怎麼沒能保住呢?我今天吃的苦頭,都是他造成的。”聽到這裡,於連更入神了。一聽第一句話,他就明白,拿破侖派法爾戈,就是瑞那先生小時候的朋友,一八一六年被市長一腳踢開的;而哲學家聖冀羅,該是省裡一位署長的兄弟,那位署長就有一手,善於用低價把公共房產拍賣到手。“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你那位拿破侖造成的,”聖冀羅繼續說,“一個正派人,本與世無爭,到了四十歲,手頭積蓄也有五十萬,竟無法在內地安身,求個太平。那些教士和鄉紳,還非把人趕走不可。”“啊!彆說他的壞話,”法爾戈嚷道,“法蘭西還從來沒像他在位的十三年裡,受到各國這般的尊崇。那時所做的一切,確乎震古爍今,偉大得很!”“你那皇帝,願魔鬼把他帶走吧,”四十四歲的男子繼續說道,“他隻有馳騁在疆場上,隻有在一八〇二年整頓財政時,才堪稱雄才大略。以後的作為,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他搞的顯官近臣,煊赫排場,以及蒂琉璃宮的覲見盛典,無非是君主政體下無聊玩意兒的翻版。這一版再修改修改,還可以風行一二百年。貴族和教士想開倒車,率由舊章,但是要叫老百姓買賬,他們還缺少個鐵腕人物。”“老兄這番高論,真不愧當過印廠老板。(上卷第二十一章,稱法爾戈盤下一家印廠,後來給吊銷執照,那麼是他“當過印廠老板”;此處,法爾戈卻以此身份稱聖冀羅,難道“哲學家聖冀羅”也開過印廠?抑或作者落筆太快,一時手滑,張冠李戴?——譯者注)”“是誰把我從自己的田地上趕走的?”印廠老板憤憤道,“還不是那些教士!拿破侖通過教務專約把他們重新請回來,待他們,跟國家待一般醫生、律師、天文學家不同,也跟待一般老百姓不同;一般老百姓,國家就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要是拿破侖沒封什麼男爵伯爵,今天還會有這麼多驕橫的貴族嗎?當然不會有了,時世已經變了。除了教士,就數鄉間的小貴族最叫我生氣了,是他們逼得我進自由黨的。”談話了無止休。這個話題,法國還可以談上半個世紀。聖冀羅一再說他在內地無法安身,於連便靦腆地插了句話,舉瑞那先生作為反證。“敢情,年輕人,你是個好人,”法爾戈高聲說道,“他為了免做魚肉,才做了刀俎,而且是可怕的刀俎。不過,我看瓦勒諾藏書網已把他擠對得可以。你認識那家夥嗎?那才是十足的壞蛋。等到哪一天瑞那先生看到自己給撤職,取而代之的就是那個瓦勒諾,看你東家會怎麼說?”“那時,他就跟他的罪惡麵麵相覷了,”聖冀羅說,“這麼說來,維璃葉你很熟了,年輕人?好得很!拿破侖,讓他和他的帝製騙局都完蛋吧,是他做成了瑞那與謝朗的兩頭政治,從而引出瓦勒諾與馬仕龍的稱霸局麵。”這次談話涉及陰暗的時政,於連聽了頗感吃驚,方從偷香竊玉的綺思裡分出心來。巴黎已遠遠在望。乍見巴黎,竟無多大感觸。瞻望自己的前途,他所設想的種種空中樓閣,還得跟剛在維璃葉度過的二十四小時所留存的憶念,爭鬥一番,才能破空而出。他發誓對密友的孩子決不丟下不管,萬一教士得勢,推行共和而迫害貴族,他寧願放棄一切,也要保護他們。維璃葉的那晚,他把梯子擱在瑞那夫人臥室的窗邊,要是房間裡是個陌生人,或者就是瑞那先生本人,那會是什麼結局呢?但最初兩個鐘頭,他的舊相好誠心要趕他走,而他摸黑坐在她身旁嘵嘵申辯,想來也彆有風味!像於連這樣的心靈,這些回憶,會終生魂牽夢縈。這次幽會的其餘細節,則已與十四個月前兩心相知的最初時節,融渾一片。於連從深情的夢想中驚回,因為車子已開進盧梭街,在驛舍的院子裡停住。這時,有一輛雙輪輕便馬車走近來,他吩咐車夫:“上麻爾蔓鬆。”“在這個時候,先生,去乾嗎呢?”“不關你的事!走吧。”任何真正的癡情,千思萬想,總是圍著癡情本身打轉。在巴黎,一個人一旦瘋魔什麼,常常顯得滑稽可笑,比如你的鄰居總認為彆人老在打他主意;個中原因就在於此。於連到達麻爾蔓鬆的激奮心情,此處不贅。反正,他落了淚。怎麼!今年(一八三〇年,瑞典銀行家哈格曼買下麻爾蔓鬆行宮,依古堡的原先界域起造圍牆,把約瑟芬所造的附屬建築劃出在外。)砌的幾堵難看的白牆,豈不把這座美麗的花園劃小了?——是的,往事已矣;但對於連,正如對後世的人一樣,阿爾克拉、麻爾蔓鬆和聖赫勒拿(阿爾克拉為意大利城市,一七九六年十一月拿破侖大敗奧軍於該城。麻爾蔓鬆,原為拿破侖妻子約瑟芬產業,拿破侖在兩次流放之間,從厄爾巴島逃回,和去聖赫勒拿島之前,均到過麻爾蔓鬆。聖赫勒拿島為拿破侖一八一五年十月十五日至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逝世前的流放地。),都是拿破侖遺跡,無分軒輊的。當天晚上,於連進戲院之前,猶豫再三,他對這種墮落場所,頗有些特彆的想法。同樣,一種深切的疑慮,妨礙他去欣賞生氣勃勃的巴黎,而隻對他崇拜的英雄所留下的史跡,格外動心。“行啊,我算到了陰謀與偽飾的腹地!弗利賴神甫的幾個靠山,在這兒倒是實權人物。”他原先的計劃是,見彼拉神甫之前,把該看的都看到。到第三天晚上,探究未來的好奇,壓過了這一打算。神甫用冷峻的語氣,向他解說在特·拉穆爾侯爵府,等待他的是怎樣一種生活。“經過幾個月,如果你不頂正用,就仍回神學院,當然是正大光明地回去。侯爵是法蘭西最大的貴族之一,你就住在他府上。你要穿黑服,樣子像是居喪,而不是當作教士。我會給你聯係一所神學院;每禮拜去三次,繼續讀你的神學課。每天中午,你安坐在藏書室,侯爵會教你為訴訟或彆的事宜起草信件。他在來件上,旁批一兩言,提示複信的內容。我曾誇下海口,說不出三月,你就能複信,呈送侯爵簽字的信件,十封中有八九封已能通過。晚上八點,你把侯爵的書桌歸整好;到十點鐘,就自由了。”“很可能哪位老夫人或諂諛之徒,會暗示你,隻要把侯爵的來往信件給他們看一看,你就能得到許多好處,或者更露骨些,把大把金子塞到你手裡……”“啊!先生!”於連羞紅了臉。“這倒奇怪了,”神甫苦笑了一下,“窮得像你這樣,又在神學院過了一年清苦日子,還能誌高行潔,義憤填膺。那真要閉眼不問世事才行!”“難道是血緣關係?”神甫好像在低聲自語,“真奇怪,侯爵會認識你……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瞧著於連補充道,“薪水一上來,他先開一百路易。此人做事,全憑一時興致,這是他的缺點。他還會跟你發小孩脾氣。他要是感到滿意,你的薪金日後可加到八千法郎。”“不過,你得明白,”神甫用尖刻的口氣說,“他出大錢,並不是因為你眼睛漂亮。關鍵是要派得上用場。換了我,就會謹言慎行,尤其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決不妄議。”“噢,我幫你打聽了一下,”神甫說,“忘了告訴拉穆爾先生的家庭情況。侯爵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已十九歲,人物漂亮,是一種狂人,到了中午,還不知午後兩點要乾什麼。人倒是有才情,有膽量,參加過西班牙戰爭。侯爵希望,不知是什麼道理,你跟這位年輕的諾”爾拜伯爵能做個朋友。我曾介紹說,你精通拉丁文。或許想請你教他兒子關於西塞羅和維吉爾,說幾句現成評語。“我若處在你的位置,就決不讓這公子哥兒開我的玩笑。他有什麼請托的事,儘管措辭十分客氣,但總帶點兒挖苦意味,我在遷就他之前,至少得讓他把要求再說上一遍。”“不瞞你說,拉穆爾少爺一上來會不把你放在眼裡,因為你不過是一介平民。而他的祖上是朝中顯貴,由於涉嫌政治陰謀,於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格雷佛廣場,斬首處決,死焉有榮。你呢,隻是維璃葉一個木匠的兒子;再說,還是他父親花錢雇來的。這些差彆,你自己去掂量吧。這個家族的曆史,在莫赫利著作中自能尋到。來他們家吃飯的清客,不時會提一提這段掌故,稱之為微妙的暗示。”“言歸正傳,諾爾拜·特·拉穆爾伯爵,身為驃騎兵上尉,日後少不得會成貴族院議員。少爺取笑你的時候,要注意應對的方式,不要事後跑來向我歎苦經。”“我覺得,”於連憋紅了臉說,“對一個瞧不起我的人,根本不必搭理。”“他那種瞧不起,你還想象不出是什麼樣子。那恰恰是一種過甚其詞的恭維。你要是犯傻,就會上當;你要想發跡,就該讓自己上當。”“到了那一天,這一切我都適應不了,重返一〇三號齋室,多半會給看成不識好歹吧?”“那是肯定的,”神甫回答說,“所有巴結這份貴戚權門的人,都會對你加以誹謗。不過,到時我會出麵,對他們說:Adsum qui feci,此事是我決定的。”於連有點兒難過,注意到彼拉先生用的是一種尖酸的,甚至是惡意的口吻,而這口吻卻把他話裡願意挺身而出的好意,都抵消掉了。事實上,神甫對自己喜歡於連,良心上頗感不安;這樣直接乾預他人的命運,不免存著一點兒宗教恐懼心理。“你還會看到,”神甫補充道,仍用剛才那種好心沒好氣的腔調,好像在了卻一樁繁難的義務一樣,“你還會看到拉穆爾侯爵夫人。這是一位高挑個兒的金發美婦,虔誠,高傲,十分講禮貌,十二分的瑣細無聊。她的尊大人,是舒納老公爵,曾以貴族偏見有名於時。這位貴夫人,可說是貴媛命婦驕縱性格的突出縮影。她不隱瞞祖上曾參加過十字軍東征,而且還就是看重這樣的家世。發財是很久以後的事,你覺得奇怪?我們不是在內地了,我的小朋友。”“你在她的沙龍裡,會看到好些達官貴人,他們講起王子皇孫,口氣極其輕慢不敬。至於拉穆爾夫人,每次提到哪位親王,尤其是哪位公主,為表示尊崇,聲音總放低一點兒。我當然不會勸你當著她麵,說菲力普二世或亨利八世是怪物。須知他們是一國之君,這就賦予他們不管在什麼時候都受人尊敬的權利,尤其是受你我這類沒有門第的人尊敬。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們是教士,因為她會把你當教士看待;因為是教士,她就把我們看作是為她靈魂得救所必不可少的侍仆。”“先生,”於連說,“看來巴黎我會待不長的。”“那最好不過。但是,你得注意,像我們穿道袍的人,隻有靠名公巨卿,才能有出息。你性格裡,至少依我看,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你不發跡,就會發黴,沒有折中的餘地。這點,你應明白。彆人跟你說話,你麵露不愉之色,人家自然看得出來。在這樣一個重社交的地方,你得不到人家尊敬,那就該你倒黴了。”“如果不是拉穆爾侯爵一時興起,略加照應,你在貝藏鬆會落到什麼地步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侯爵這一著非同尋常,隻要你不是狼心狗肺,對他和他全家,自會感恩戴德,終生不渝。有多少可憐的神甫,論學問比你強得多,當年在巴黎就靠做彌撒掙十五個子兒,到梭邦神學院宣講掙十個子兒過日子!……去年冬天,跟你講過紅衣主教杜布瓦這個壞東西早年的情形,想必你還記得。你還不至於自負到自以為比杜布瓦還有才乾吧?”“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個散淡的人,資質也平平,本打算終老神學院;也曾稚氣十足,想與神學院相依為命。哎,誰想得到!我提出辭呈的時候,也正是將要給人撤職的當口。我當時手頭的情況你知道嗎?不多不少,統共五百二十法郎;沒有一個朋友,至多兩三個熟人。特·拉穆爾先生,我跟他本來素昧平生,是他把我從困境中擢拔了出來。憑他一句話,人家就給我一個教區。區裡的教民都是殷實人家,跟粗俗的惡習根本不沾邊,而進款之多,尤使我感到歉愧,因為酬勞與辛勞簡直不成比例。我之所以嘮嘮叨叨講了半天,為的是叫你明白,做事要穩重點兒。”“再說一句:我不幸脾氣暴躁,很可能日後鬨到你我不講話的地步。”“如果因侯爵夫人的高傲,或她兒子的戲侮,你在這戶人家無法待下去,那麼,我建議你到離巴黎三十裡的那個神學院去修完你的學業,而且,寧可往北走,不要朝南去。因為北方,文明多而不義少。還有,應當承認,”他壓低聲音接著說,“巴黎內外的報紙,足以使那些小霸王心驚膽戰。”“如果你在爵府無法存身,而還樂於跟我見麵,那就請到我的教區來做我的副手,教區的收入可以與你平分。”他打斷於連感激的表示,接著說,“我得到這個美差,以及其他,也是托你的福。在貝藏鬆,你還情出格外,提議願對我有所饋贈。幸虧我那時還有五百二十法郎,如果一文不名,那就得靠你接濟了。”神甫的聲調已不像剛才那麼嚴刻。於連十分羞愧,感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恨不得投入這位老友的懷抱。情難自抑之下,儘量裝出剛強的樣子說:“我從小在搖籃裡,就招父親的恨,這是我的大不幸。如今,我不再抱怨命運,先生,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好呀,好呀,”神甫大窘,就把神學院院長的一句口頭禪,拿來現成應用,“孩子,永遠不要說‘命運’一詞,應該說‘天意’。”街車停了下來。車夫走到大門前,拉起銅門環:這兒就是拉穆爾府。免得過路人弄錯,門楣上的黑色大理石,刻著公館名稱。這份炫耀,於連大不以為然。“他們對雅各賓怕得要死!在每道籬笆後,以為都可以看到羅伯斯庇爾帶著車子來捉人。驚恐萬狀的樣子,真可以把人笑死;同時,又在房子上大事張揚,倒不怕發生騷亂,好讓暴徒認出府主,打家劫舍!”他把這想法告訴了彼拉神甫。“天哪!可憐的孩子,恐怕不久你就得當我的副手,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這想法實在再簡單不過了。”於連說。門丁莊重的儀態,尤其是庭院的整潔,於連為之讚歎不已。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這房子好不壯麗!”他對同來的神甫說。伏爾泰逝世前後,聖日耳曼區造起一批公館;拉穆爾府即是其中之一。房子的正麵,看起來平板無奇。一時的流俗,與永恒的美,如此天差地遠,實未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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