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野心家(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5115 字 7天前

“隻有公爵的頭銜,才算得顯貴;侯爵,豈不可笑?聽見喊公爵,人家才會回過頭去瞻望。”拉穆爾侯爵親臨迎接彼拉神甫,絲毫沒有大人物降貴紆尊之態;一般大人物貌似彬彬有禮,深於世故者知道骨子裡是惺惺作態。偏於客套,無異浪費時間。而侯爵要參預機務,的確沒有一點點時間可浪費。近半年來,他一直在暗籌密劃,想組成一個上至國王下到平民都能接受的內閣;而內閣出於感恩,自會晉封他為公爵。侯爵多年來,一直要貝藏鬆的律師,關於他那件弗朗什-孔泰的訴訟案,提供一份簡明的報告,而終不可得。這位名律師怎麼解釋得清呢,既然他本人都沒把這案子弄明白。而彼拉神甫交給侯爵的一小方紙,把一切都說清楚了。侯爵用了不到五分鐘,把客套寒暄等話頭說過,便轉入正題:“親愛的神甫,表麵看來我家道興旺,但實在無暇認認真真照料兩件看來雖小,實際卻很重要的事:我這份家業和一應事務。這份家業,也隻能大致管一管,看來還可以有相當發展;我也照料一己的歡娛,那是應該先予考慮的,至少我是這樣看的。”他補充後一句話時,從彼拉神甫的眼神裡看到了驚訝。神甫雖然為人通達,但看到一位老者對尋歡作樂在言辭上毫不避諱,不免有點兒吃驚。“在巴黎,勤勉工作的人,當然有,”勳貴大人繼續說,“不過都住在六層樓上。我隻要對誰略示關切,他就有能力在三樓租一套公寓,他太太也會今非昔比起來;於是,便不再賣力做事,不再奮發有為,除非為了充當或顯得是個場麵上的人物。一朝有了麵包,他們就忙於這種不急之務了。”“我那幾件案子,確切說來,就其中的每一件,我的律師都為之殫精竭慮,疲於奔命;前天,還有一位死於肺病。不過,為處理我的一般事務,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三年來,從未放棄物色人選的努力。這個人選,在替我抄抄寫寫之餘,肯認真想想他所做的事,就可以了。不過,講了這許多話,還隻是個開場白。”“我很敬重你,而且我敢說,雖則是初次見麵,我們很有緣分。不知你願不願意屈尊來當我的秘書,年薪八千法郎,或者加一倍也可以?我不會吃虧的,這你儘請放心。教區的那個美差,我負責替你保留在那兒,萬一你我彼此冰炭不投,你還有條退路。”神甫表示婉謝,但談話快完時,看到侯爵拙於應付的窘狀,倒有了個主意:“我在神學院的暗角落裡,留了個可憐的年輕人。我的判斷如果不錯,小人肆惡起來,就沒他的好日子過。他倘若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神學士,那早就給in pace〔幽禁〕了。”“眼前,這年輕人還隻懂拉丁文和《聖經》。但誰知哪一天,會得展長才,或光耀於布道傳經,或顯能於指導靈修。他會有多大作為,現在還看不出來;但他懷有神聖的熱忱,前途未可限量。我本打算舉薦給主教,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哪位主教在待人接物方麵,能得閣下作風之一二。”“你那位年輕人是什麼出身?”侯爵問。“有人說是我們山區一個木匠的兒子,不過我寧肯相信他是哪位闊佬的私生子。我見他收到過一封匿名信或化名信,附有一張五百法郎的彙票。”“啊!原來是於連·索雷爾!”侯爵嚷道。“他的名字,大人怎麼會知道?”神甫頗感驚訝。他對自己這樣提問有點兒不好意思,侯爵卻答道:“這一點嘛,就不能奉告了。”“那麼好吧!”神甫說,“你不妨試用一下,請他來當你的秘書。此人有氣魄,有頭腦,大可一試。”“為何不試一試呢?”侯爵說,“不過,他會不會給警察局長或彆人收買去,來這裡做坐探?問題的症結,是在這裡。”彼拉神甫說了好話,擔保無虞,侯爵便拿出一張一千法郎的大票:“請把這路費寄給於連·索雷爾,叫他快點兒來。”“一眼可以看出,大人是久住巴黎的,”彼拉神甫說,“想必你不知道,在內地,我們這些可憐的教士,尤其是與耶穌會作對的教士,壓在我們頭上的專製橫逆有多厲害。他們會不放於連,找出種種巧妙的借口,推說他病了,郵路把信丟了,等等。”“就在這幾天裡,我請宰輔出麵,致函主教,總成了吧?”侯爵道。“我忘了提醒一樁事,”神甫說,“這年輕人,出身雖低微,可是心高智大,一旦傷了他的傲氣,縱然身在這兒,也無濟於事。他會藏巧於拙。”“我倒喜歡這種稟性,”侯爵說,“讓他與我兒子做伴,還不可以嗎?”幾天之後,於連收到一封信,筆跡生疏,蓋有沙隆地方的郵戳,附有一張向貝藏鬆商號兌現的彙票,並通知他立即前往巴黎。信末的簽名,是個假托的姓氏。但於連拆開信來,心裡一怔:一片樹葉落在他的腳邊——這是與彼拉神甫約定的暗號。不到一個鐘頭,於連就應召到了主教府,受到慈父般的接待。主教引賀拉斯的詩句,祝他鴻運高照,召赴巴黎;恭維話說得很巧妙,於連為表示感謝,勢必要做點兒解釋。然而,他什麼也說不出,首先此中內情他也一無所知,主教對他反而益發器重。主教府一位小教士已急函市長,市長趕忙親自送來一張簽好字的路條,隻有持有者的姓名空著沒填。當天晚上,午夜之前,於連到了傅凱家。傅凱為人精明,對擺在好友麵前的前程,是訝異多於歡欣。“這件事,對於你,”這位擁護自由黨的選民說,“無非是最終在官府謀個差事,卷進了某項活動,在報上受人詆毀。你受困蒙辱之時,便是我得知故人消息之日。應當記住,甚至單從經濟方麵考量,也寧可自己做主,做一筆好的木材生意,賺個百把路易,而不去領取朝廷的四千法郎,即使朝廷由智者所羅門當權。”於連從中看出鄉下有產者器識有限。他終於要到安邦定國的舞台上去一顯身手。想象中的巴黎,濟濟多士,他們詭詐百出,口蜜腹劍,但同時也像貝藏鬆大主教和阿格德大主教一樣,溫文爾雅。到巴黎去的歡快,遮過了眼前的一切。他在朋友麵前,裝得是將順意旨,聽命於彼拉神甫一封信,由不得自己做主。第二天,快近中午時分,他到了維璃葉。春風得意,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打算重見瑞那夫人一麵。不過,先去了他最初的恩人——善良的謝朗神甫家;迎接他的是一種嚴苛的態度。“你以為欠我什麼情嗎?”謝朗先生徑直說道,不理會他的致敬問候,“等會兒跟我一起吃午飯;趁吃飯時光,派人給你另外租匹馬來,你騎了就離開維璃葉,不要見任何人。”“聆聽就是服從。”於連拿出神學士的腔調答道。接下來談的,僅限於神學經典與優秀拉丁著作。於連騎上馬,走了四五裡路,望見一片樹林,趁沒人看見,便鑽了進去。待到紅日西沉,他央人把馬送回。稍晚,他走進一戶農家,要鄉民把一部梯子賣給他,並扛上梯子跟他一直走到一座小樹林;這樹林下臨信義大道,俯瞰維璃葉城。“我是個逃避兵役的可憐蟲……或者說是個走私犯,”那鄉民在告彆時跟於連說,“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梯子賣了好價錢,再說我自己這輩子也不是沒乾過明目張膽的事兒!”這天夜裡,天很黑。約莫淩晨一點光景,於連扛著梯子,走進維璃葉城。他往下走去,想儘快到達河灘,那湍急的河流深可丈許,高牆夾峙,流經瑞那先生家美麗的花園。於連借梯子,很容易就爬了上去。“那些看門狗會怎麼待我?”他想,“全部問題——就在這裡!”狗狗固然叫開了,朝他直奔而來,他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幾條狗就走來在他腿旁磨蹭。從這座平台爬上那層平台,雖然所有的鐵柵門都關著,他還是輕輕易易走到了瑞那夫人臥房的窗下。朝花園的窗戶,離地也隻八九尺高。百葉窗上有個雞心形的洞眼,這於連知道。但洞眼裡不見房內守夜燈的光亮,這倒使他犯愁。“哎!”他暗自思量,“瑞那夫人今夜沒住在這房裡!那麼,睡在哪裡呢?全家人應當在維璃葉呀,既然幾條狗都在這兒。但是,在這間沒燈的房裡,要是碰到瑞那先生或彆人,那真要鬨笑話了。”最謹慎的辦法,莫如知難而退,但於連嗤之以鼻。“如果遇上生人,我拔腿就逃,梯子就丟下不管了。萬一是她呢,會怎麼待我?她沉溺於悔恨之中,變得十分虔誠,這我不懷疑;不過,她對我總還有若乾懷戀,不是不久前還給我寫過信?”這個理由,決定了他的行止。心裡惴惴然的,他抱定宗旨,不是完聚,就是完蛋。朝百葉窗擲了幾粒石子,毫無反應。他把梯子靠在窗旁,爬上去敲百葉窗,開始輕彈幾下,繼而略使點兒勁。“彆看天黑,人家照樣會向我開槍的。”於連想。這個念頭,把他瘋狂之舉一變而為有無膽量的問題。“這間房間,今晚沒住人?”他想,“要不然,不管是誰睡在裡麵,也該給吵醒了。現在,用不著悠著什麼勁兒了,唯一該當心的,是不要讓睡在隔壁房裡的人聽到。”他下地來,把梯子靠在百葉窗邊,重新爬上去,從雞心形的洞眼伸進手去,算他運氣,很快摸到鐵絲,這鐵絲連著關百葉窗的搭鉤。他把鐵絲一拉,不由得心喜莫言,感到百葉窗已不再扣住,用力一推就鬆開了。“應當慢慢打開,先讓她聽出我的聲音。”等百葉窗推到可以伸進頭去,他壓低嗓門說:“我不是賊。”他側耳細聽,沒什麼聲息攪擾房裡深沉的寂靜。壁爐架上,確乎沒點守夜燈,連豆樣大小的燈光也沒有,這可不好。“當心挨槍子兒!”他略思片刻,就大著膽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沒有回音?就敲得更響!“一不做,二不休,哪怕把玻璃敲碎。”他正用力敲的當口,在濃重的黑暗中,仿佛瞥見有一團白影子從室內掠過。臨了,事無可疑:那影子極其緩慢地走過來。突然,一麵臉頰貼在他睜著一隻眼在張望的黑玻璃上。他霍然而驚,往後一仰。但夜色漆黑,即使僅一塊玻璃片之隔,也無法認出是不是瑞那夫人。他怕對方一驚,喊出聲來;又聽到那幾條狗在他梯子底下轉悠、低嚎。“是我,”他提高嗓音一再說,“你的朋友。”沒有回答,白色的幽靈消失了。“求你開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我太苦惱了!”他使勁敲,玻璃都要給敲碎了。這時聽得清脆的哢嗒一聲,窗子的插銷拔開了。他推開窗子,輕身一跳,就站在了房裡。白色的幽靈走了開去。他一把攥住胳膊:是個女人。他的全部勇氣,頓時化為烏有。如果是她,會說什麼呢?聽到一聲小叫,他知道就是瑞那夫人。該怎麼應付好?他把她抱在懷裡;她驚顫不已,都沒力氣把他推開。“您不要命啦,跑來乾嗎?”她喉嚨發緊,勉強說出這麼幾個字來。於連聽出,她的確在生氣。“夠慘的了,一彆十四個月,我特地來看您。”“出去,立刻離開我。啊!謝朗先生乾嗎攔著不讓我給他寫信呢?不然,這種可怕的局麵就可以防止了。”她把他推開去,力氣異乎尋常的大。“我已深悔前非。上天垂憐,點醒了我,”她斷斷續續說道,“出去!趕快走!”“受了十四個月的苦,不跟您說幾句話,我是不會走的。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麼。啊!我那麼愛您,還值得您信任吧……我什麼都想知道。”由不得瑞那夫人,這威嚴的口氣對她就有鎮魂攝魄之力。於連一直動情地摟著她,頂著她想掙脫的撐拒,這時手臂一鬆,把她放開了。此舉使瑞那夫人略感放心。“我去把梯子拉上來,”他說,“免得誤事,說不定哪個用人給吵醒來,出去查夜。”“啊!出去,正好出去。”她真的在生氣,“彆人跟我有什麼關係?神目如電,看到您來糾纏,天主又要開罪於我。您真不地道,濫用了我的好意,我對您有過感情,但現在已談不上。您聽見了嗎,於連先生?”他梯子提得極慢,免得弄出響動來。“你丈夫在城裡嗎?”說這句話,不是抬杠,而是出於以往的習慣。“求求您,彆這樣跟我說話,否則我把丈夫叫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沒立即把您趕走,已夠罪過的了。我著實可憐您。”她這樣說,意在刺傷他的傲氣,她知道那是摸不得碰不得的。她拒不以你我相稱,這種決絕的態度,把於連尚存指望的脈脈溫情破除無餘;但他亢奮的心情反給撩撥到近於發狂的地步。“怎麼!您不愛我了,這不可能!”這發自肺腑之言,很難叫人聽了無動於衷。她沒回答,而他,悲苦地哭了。事實上,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這麼說來,唯一愛過我的人把我徹底忘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此刻,已無劈麵遇到蠻漢的擔心,全身的勇氣已離他而去,除了愛,一切都從他心頭消失了。他悄悄地、久久地流著淚。他握著她的手,她想抽回去,扭動了幾次,還是留在他的手裡。滿室漆黑,兩人並排坐在床邊。“這跟十四個月前的情景,多麼不同呀!”這麼一想,眼淚更多了,“是啊,人類的一切情感都會給離彆摧毀的。”“您的情形怎樣,說給我聽聽吧。”於連哽咽著說;對她的沉默,感到有點兒窘迫。“毫無疑問,”瑞那夫人聲音僵硬,語氣之間略含責備的意味,“您離去時,我迷誤的事,城裡人都知道了。您的行為裡,也有不少輕率大意的地方!過了一些時候,正當我深自絕望之際,謝朗神甫來看我。他白費很多時間,想討我一句實在的話。一天,他出了個主意,領我去第戎教堂,那是我初領聖體之地。在那兒,是他起頭先說……”瑞那夫人泣不成聲,“多可恥的時刻呀!我全承認了。神甫為人非常善良,不以他的震怒來增加我的負擔,反而陪我一起傷心。那段時光,我天天給您寫信,但不敢寄出,都小心收藏起來。獨自太痛苦的時候,就關在房裡,重讀我寫的那些信。”“後來,謝朗先生要我把信都交給他……有幾封,措辭比較慎重的,我已先期寄給了您,可是一直沒有回音。”“從來沒有過,我可以發誓,在神學院,你的信,我一封都沒收到過。”“天哪,半中間給誰劫走了呢?”“想想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見到你那天之前,我簡直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天主開恩點醒我,深知自己對天主、對孩子、對丈夫,真是罪孽深重,”瑞那夫人繼續說道,“丈夫對我的情愛,從來沒像我當時認為您對我的那麼深。”於連一下子撲到她懷裡,這倒不是依計而行,完全是出於真情。但瑞那夫人還是把他推開,說話的口氣還是相當硬。“尊敬的謝朗神甫使我明白:嫁給瑞那先生,也就要把我所有的感情,甚至包括我當時還不知道,在發生那要命的關係之前從未體驗過的那些,也都賦予他……自從交了信——那些對我無比親切的信,做出這一重大犧牲之後,我的生活過得即使不算快活,至少相當平靜。勸您也彆來攪亂,做我的朋友吧……做我最好的朋友吧。”於連連連吻她的手,她感到他還在哭。“彆哭了,哭得我心裡難受……您也說說,您做了些什麼。”於連無言以對。“我想知道您在神學院生活得怎樣,”她又重複一遍,“說完,您就走。”於連不假思索,便講了初期所遇到的種種詭計和嫉妒,以及當了輔導教師後比較安寧的生活。“就在那時,”他接下去說,“經過長期的沉默,無疑,沉默的用意,就是要我懂得我今天才弄明白的意思:就是您已不再愛我,我對您已如同陌路……”瑞那夫人捏了捏他的手。“就在那時,您寄來了一筆五百法郎的款子。”“我從沒寄過。”瑞那夫人矢口否認。“那封信蓋的是巴黎郵戳,署名是保羅·索雷爾,想必是要叫人無從猜測。”那封信會是誰寄的呢?你一言,我一語,爭了起來。氣氛隨之一變。瑞那夫人和於連於不知不覺間已放棄一本正經的口吻,恢複了溫婉友好的語氣。他們誰也看不見誰,可見夜色之濃,但說話的聲調,足以說明一切。於連伸出胳膊去摟他舊相好的腰肢;這舉動帶有很大的危險。她想撂開於連的手臂,但於連非常乖巧,講起一段趣事,把她的注意力引開去。胳膊於是好像給遺忘了,得以留在那兒。那封附有五百法郎的信,對其來源做了多種推測之後,於連又接著講他的經曆。講到過去的生活,他多了幾分鎮定;但和眼下的遭遇相比,往昔的苦楚已不足多論。他的心思全在想這次夜訪會怎麼收場。“您快走吧。”她辭色不耐的樣子,不斷催促道。“如果我這樣給攆走,恥莫大矣!留下的悔恨,會叫我一輩子輾轉難安,”他暗自忖道,“她是再也不會給我寫信的了。天知道,這個地方我什麼時候還能再來!”就在這一刻,他心中所有聖潔的觀念,都消失以儘。在這間曾令他銷魂的房間裡,在夜色濃重的包圍中,坐在自己愛慕的女人身旁,差不多是把她摟在了懷裡,察知她一直在流淚,從胸部的起伏感到她正在抽泣,不幸的是他變得像個冷酷的政客,工於算計,冷若冰霜,就像當初在神學院的院子裡,遇到比他厲害的同學,對他們的肆意取笑,當眾打發一樣。於連添枝加葉,儘量把故事拖長,講起離開維璃葉之後的不幸人生。“這麼說來,離彆一年,在幾乎沒有任何可喚起回憶的地方,”瑞那夫人想,“他仍時時懷念在葦兒溪度過的幸福時光,而我卻唯恐不能把他忘掉。”她抽泣得更厲害了。於連看到自己編的故事已經奏效。他懂得該拿出最後一招,便單刀直入,提到剛收到巴黎寄來的一封信。“我向主教大人已經辭了行。”“怎麼!你不回貝藏鬆了?要永遠離開我們了?”“是的,”於連斷然答道,“是的,我要拋離這地方,想不到在這兒,甚至給我生平最愛的人都忘了。離開這兒,永不再來!我要上巴黎去……”“你要上巴黎去!”瑞那夫人失聲叫了出來。她語音哽塞,心緒繚亂。這對於連倒是種激勵。他要做一番可能對他極為不利的嘗試;因為她失聲驚叫之前,昏黑莫辨,他不知他說的話產生了什麼效果。此刻,不容遊移了。徒滋悔恨的擔憂,對他是種極大的反撥力。他站起身來,冷冷地說:“是的,夫人,我就永遠離去了。祝您幸福,永彆了!”他朝窗口走了幾步,窗已打開。說時遲,那時快,瑞那夫人奔衝過去,撲進他懷裡。這樣,費了三小時的口舌,於連終於求得他頭兩個鐘頭所企盼的美事。柔情重溫,瑞那夫人的內疚也暫告消退,如果這一切發生得早一點兒,就是天上人間的福分;現在靠手腕得來,不過是一點兒快意而已。於連不聽他相好的勸阻,硬要點亮那盞守夜燈。“這次相見,”他對她說,“你難道不願讓我留下一點兒回憶?你迷人的眼睛裡那種愛意,周圍黑漆漆的,對我不是白白丟失了嗎?你這隻漂亮的手,那麼白嫩的皮膚,我不是也無法看到了嗎?你要想一想,今天一彆,可能很久不會相見!”想到離彆,瑞那夫人淚如雨下,便什麼也不忍心拒絕了。這時,天已黎明,維璃葉東邊山上的杉樹,輪廓漸次分明起來。於連沉湎於歡娛之中,非但不走,反而要瑞那夫人留他在房裡躲一天,到這天夜裡再走。“為什麼不可以呢?”她答道,“在劫難逃,再次墮落,連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還怕什麼造成我終身的不幸,”她把他緊緊摟在心口,“我丈夫跟原先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認為我耍了他,對我很生氣。這裡隻要有點兒響動給他聽到,我就完了,他會把我當不要臉的女人給趕出去的!”“哎!你這句話,活脫是謝朗神甫的口氣,”於連說,“我去神學院之前,你是不會講出這種話來的,那時你多愛我喲!”他語氣透著冷峻,倒收了效:瑞那夫人很快忘了丈夫驟然而至的險情,而汲汲於於連懷疑她愛心這一更大的危險。這時,朝日輝煥,房間已照得很亮;於連看到這娟秀的女人躺在自己臂彎裡,甚至匍匐在自己腳邊,他很感驕傲,大為得意。而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幾個鐘頭之前,還為可畏的上帝和妻女的職責而驚悸不安。苦熬一年,心誠誌堅,但在他勇敢的進逼麵前,還是招架不住!過了一會兒,屋子裡有了響聲,有樁事剛才沒想到,使瑞那夫人驚慌起來。“可惡的艾莉莎就要進房來了,這部梯子怎麼辦?藏到哪兒去?”突然,她活潑起來,“搬到頂樓上去吧。”“但是得經過用人的房間。”於連表示吃驚。“我把梯子先放在甬道裡,再去找那用人,把他支開去辦樁事。”“你得先想好一個說法,萬一那用人經過甬道,看到梯子呢。”“不錯,我的乖乖,”瑞那夫人吻了他一下,“你哪,趕快躲到床底下去,怕我出去的時候,艾莉莎進來。”這種驟發的歡情,於連未嘗不感到驚奇。他想:“身臨險境,非但不慌,反而來了興致,因為忘了悔恨這回事。這女人真了不起!啊!能鎮得住這樣一顆心,也夠榮耀的!”於連暗自高興。瑞那夫人去拿梯子,看來太重了。於連正想跑去幫忙,看那身段似嬌娜不勝,不料突然間,她獨自把梯子拎了起來,像拎把椅子一樣。她很快把梯子搬到四樓的甬道,靠牆放好。再去喊那用人,等用人穿衣服的工夫,自己爬到鴿棚上去。過了五分鐘,回到甬道,梯子不見了。怎麼回事呢?要是於連已離開這樓,這點兒危險根本嚇不倒她。但此時此際,她丈夫倘若看到這梯子,事情就不堪設想了!瑞那夫人跑來跑去,到處找。最後發現梯子在屋頂下,是用人扛去藏在那裡的。這情況很離奇,換了以前,她早惴栗不安了。“過二十四小時,等於連走後,發生天大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了,”她想,“那時,無非是後怕加後悔罷了。”她思緒迷離,覺得自己該離棄人生,那也沒什麼!上次分離,本以為是永無儘頭的,不想他又回到了自己身邊,她又重新見到了他;而為了見此一麵,他的所作所為,又包含幾多情愛!向於連說了梯子事件之後,女主人問道:“萬一用人把發現梯子的事告訴我丈夫,那該怎麼回答?”她迷迷蒙蒙地想了一會兒,“他們要找到賣梯子給你的鄉下人,至少也得二十四小時。”說著,她撲進於連懷裡,死勁摟著他,“啊!死吧,就這樣死吧,”她一麵吻他,一麵嚷道,“但是不該把你餓死。”她笑著說。“你過來,我先把你藏在戴薇爾夫人房裡。她的房間一直鎖著。”女主人到甬道的一端去張望,於連一溜煙跑了進去,“有人敲門,你不要隨便出來開,”她鎖門時囑咐道,“常常是小孩子來鬨著玩。”“叫他們到花園裡去,就在這窗子底下,我可以看看他們,高興高興,”於連說,“讓他們嘰嘰喳喳說話。”“好呀,好呀。”瑞那夫人嚷著走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捧了橘子、餅乾,還有一瓶馬拉加葡萄酒;隻是麵包沒偷著。“你丈夫在乾什麼?”於連問。“為買賣上的事兒,跟鄉下人在訂條款。”八點敲過,屋子裡熱鬨了起來。要是見不到瑞那夫人,大家會到處找的;所以她萬般無奈才離去。她去去又回來了,而且顧不得謹慎不謹慎,端來一杯咖啡:她怕他餓死。早飯後,她果然把孩子領到戴薇爾夫人房間的窗下。於連發覺他們長高了許多,但模樣不過爾爾,或許是他的觀念變了。瑞那夫人跟他們談起於連。大孩子的答話中,對從前的家庭教師,還有幾分情分,幾分惋惜;但兩個小的,已把他忘得差不多了。瑞那先生這天早上沒出門,一刻不閒,在樓裡上上下下。他想把新收的土豆賣出去,忙著跟鄉下人談交易。一直到傍晚,瑞那夫人片刻不得脫身,無法照料她的囚徒。晚飯鈴響過,桌麵已擺好,虧她想得出,要偷一盤熱湯給他。她小心端著湯,悄悄走近他房門,不意跟早晨藏梯子的用人打了個照麵;那用人也在甬道裡輕手輕腳走過來,像在諦聽。多半是於連太大意了,在房裡走動出了響聲。用人討個沒趣,訕訕地走開了。瑞那夫人果斷地走進於連房間;於連見到她,倒突然一驚。“你害怕了,”她對他說,“我嘛,什麼危險都不怕,而且連眉頭都不皺一皺。我怕的,隻有一樁事,就是等你走後,我又孤苦一人。”說罷,跑了回去。“啊!”於連亢奮之餘,心想,“這顆優美的靈魂後悔起來,才是唯一可怕的。”終於到了傍晚,瑞那先生上俱樂部去了。瑞那夫人推說頭痛得厲害,便回自己房裡,趕忙把艾莉莎打發走,一邊很快起床,去給於連開門。於連確實餓得要命。瑞那夫人跑到貯藏室去找麵包。於連突然聽到一聲驚叫。瑞那夫人回來後告訴他:她摸黑走進貯藏室,到放麵包的櫃子前,伸出手去,卻碰到一個女人的手臂。原來是艾莉莎,她驚叫起來,就是於連剛才聽到的一聲喊。“她在那兒乾什麼?”“偷甜點心吧,或者就在偷窺咱們,”瑞那夫人顯得滿不在乎,“不過運氣不錯,找到了一個餡餅,還有一個大麵包。”“那是什麼?”於連指著她圍裙的口袋說。原來,瑞那夫人忘了,吃晚飯時,她口袋裡已塞滿了麵包。於連發瘋發狂一般,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她從沒像眼下顯得這麼美。“即使在巴黎,”他迷迷糊糊地想,“也難碰到更了不起的個性了。”她既笨拙又勇敢,笨拙是因為不習慣伺候人,勇敢倒是真的,除了怕他世界那彆樣可畏的危險。正當於連朵頤大嚼,瑞那夫人取笑這草草杯盤,因為她不喜歡一本正經的談話,突然有人使勁推門——準是瑞那先生。“你為什麼關起門來?”丈夫嚷道。時間緊急,於連連忙鑽到長沙發底下。“怎麼!你穿得好端端的,”瑞那先生進房來說,“這時吃晚飯,還鎖著門!”這個問題,在平常日子,做丈夫的以不測之威臨之,一定會使瑞那夫人手足無措,但此刻,她覺得丈夫隻要略彎一彎腰,就能瞧見於連了,因為瑞那先生一進門就坐在於連剛坐過的椅子上,麵對著長沙發。頭痛是現成的擋箭牌,可以應付一切。隨後,丈夫細細講起在俱樂部贏的一盤台球。“賭十九法郎,真不得了!”他補充說。瑞那夫人看見,在三步遠的一張椅子上,有一頂於連的帽子。她益發冷靜,開始脫衣服,瞅準時機,很快繞到丈夫背後,把長袍往椅子上一扔,蓋住了帽子。等瑞那先生走開,她要於連把神學院的生活再講一遍:“昨天,我沒聽進去,你講的時候,我淨想怎樣鼓起勇氣來,把你趕走!”她真是太大意了。兩人劇談戲笑,到淩晨兩點,突然被一陣密集的捶門聲打斷。還是瑞那先生。“快開門,屋裡有賊,”他叫道,“聖尚今天早上發現一部梯子。”“一切都完了,”瑞那夫人失聲嚷道,撲進於連的懷抱,“他來殺咱們的,他才不相信有賊呢。我死也要死在你懷裡。活得不稱心,死就死得痛快點兒。”她不理會怒氣衝衝的丈夫,隻拚命抱住於連不放。“斯丹尼還要他娘呢!”於連以威凜的目光發令道,“我從廁所窗子跳下去,逃到花園裡,好在狗都認得我。把我的衣服卷成小包,馬上往花園裡扔。我們加緊,讓他破門進來好了。尤其是,一個字都不能招,我跟你說明白。寧可讓他疑神疑鬼,也不能留下一點兒把柄。”“跳下去會摔死的!”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唯一的擔憂。她把於連送到廁所窗口,隨即把他的衣服藏好,最後才給怒不可遏的丈夫開門。丈夫看看房間,看看廁所,一句話沒說就走了。衣服一扔下去,於連馬上接住,飛快朝杜河邊的花園低處跑去。跑著跑著,聽見一顆子彈呼嘯而來,接著是一聲槍響。“這不是瑞那先生,”於連想,“他槍法太差,沒這麼準。”幾條狗不聲不響,跟他一起跑,第二槍看來打中一條狗的腿,隻聽見那狗哀叫聲聲。於連從平台的護牆跳下去,沿牆根跑了五十來步,然後換個方向逃開去。他聽見你喊我叫,語聲嘈雜,看到那用人,他的對頭,放了一槍。有個佃農也跑來,在花園的另一頭砰砰亂放槍。不過於連已到了杜河岸邊,穿起衣服來。一小時後,他離開維璃葉已有四五裡路,走上了去日內瓦的道。“他們假如起疑,”於連想,“必定會到往巴黎去的路上追我。”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