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見世麵(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2605 字 7天前

“真是可笑而又動人的回憶:我年方十八,初次進入沙龍,覺得那麼孤單無靠!哪個女人瞟我一眼,就會覺得手足無措。越想取悅於人,便越是笨手笨腳。對一切的一切,都形成最錯誤的看法。要麼無緣無故地傾心相與,要麼把那個端詳我的人認作死敵。不過那時,生性羞怯雖帶給我不少苦痛,但是,一個美好的日子,終究是美好的!”於連站在庭院當中,儘自發怔。“你樣子放靈醒點兒,”彼拉神甫囑告道,“你剛才的想法倒夠驚世駭俗的,但你實際上還是個孩子!賀拉斯說的nil mirari〔不動聲色〕,到哪裡去了?試想,這群仆人看到你在這兒存身,就會變著法兒奚落你。他們把你看成同道,你的地位一旦高於他們,他們就會憤憤不平。表麵上一團和氣,給你出謀劃策,指點幫忙,實底裡是唯恐你不捅個大亂子。”“那就較量較量吧。”於連咬咬嘴唇,又恢複了多疑的習性。他們兩位在進到侯爵書房之前,先在二樓穿過幾個客廳;這些客廳,噢,讀者諸公,華麗固無論矣,但非常憋氣。假如原封不動奉送給你,你一定不肯去住的;那是議事沉悶得叫人打哈欠的地方。但於連卻來了精神。“住得這麼美輪美奐,怎麼還會怏怏不樂呢!”他私心這麼想。最後,兩位客人來到這富麗宅第中最簡陋的一間房間。房裡勉強有點兒光亮:見到一位矮小的乾癟老頭,眼睛炯炯有神,戴著金黃色假發。神甫轉過身來,為於連做介紹。那位就是侯爵大人。於連簡直認不得,隻覺得他彬彬有禮,已不是布雷修道院見到的那個神態倨傲的大貴人。於連覺得,他假發套上頭發未免太茂密了點兒。仗著這一觀感,怯意頓消。侯爵的祖上,還是亨利三世的知己;但於連覺得,這位名門之後氣派不大,長得精瘦樣兒,十分好動。但很快發現,侯爵的謙恭有禮,更甚於貝藏鬆的大主教,與之交談,十分愉快。這次接見,統共不超過三分鐘。出來的時候,神甫對於連說:“你剛才盯著侯爵看,好像要給他畫像似的。對他們所說的禮數,我不甚了了,不久你知道的就會比我多。不過,你剛才那種放肆的目光,我總覺得不夠禮貌。”他們又坐上街車;車夫趕到林蔭道旁停下。神甫領於連接連走進許多軒敞的客廳。於連注意到,這類客廳裡都沒有家具。他正望著一座華麗的鍍金擺鐘,上麵的一組雕像,依他看,題材頗淫逸不雅。這時,走過來一位穿著漂亮的先生,堆著一臉笑。於連點了點頭,略略致意。這位先生對他一笑,隨即把手搭在他肩上。於連一驚,急忙退後一步,臉都氣紅了。彼拉神甫,儘管一向老成持重,也笑出了眼淚。原來這位,是裁縫師傅。神甫出門的時候,對於連說:“我讓你自由兩天吧。兩天之後,你才可以去拜見拉穆爾侯爵夫人。你剛剛來到這個花花世界,換了彆人,會把你當小姑娘看起來。你如果注定要墮落,那就立刻墮落吧,省得我憐痛愛惜,為你操這份心了。後天早上,裁縫師傅會把兩套衣服送過來。幫你試穿的徒工,你要給五個法郎。此外,千萬彆讓這些巴黎人聽出你的口音來。你隻要開口說句話,他們就有訣竅來取笑你。這就是他們的本領。後天中午,你到我住處來……走吧,去墮落吧……我忘了告訴:你得去定做長筒靴、襯衣和帽子,地址在這裡。”於連看了一下寫這幾個地址的筆跡。“這是侯爵的手筆,”神甫說,“他是個勤快人。事事都預先考慮,寧可自己動手,省得頤指氣使。把你留在身邊,就是希望這類麻煩事兒,你可以為他分勞。這就要看你機靈不機靈了,這人急性子,往往話說半句,關鍵在於你是不是能把事情一一辦妥。這日後自會見分曉的。你要諸事留神!”於連照指定地址,一句話也不消說得,走進一家家能工巧匠的鋪子。他注意到,接待人員,都畢恭畢敬。皮鞋店老板把他姓名記入簿冊時,寫作:於連·特·索雷爾先生,加了一個表示貴族身份的“特”字。在拉雪茲公墓,遇到一位熱心人,此人十分殷勤,言論更其自由,自告奮勇給於連指路,去憑吊奈依元帥墓;拿破侖的這位名將沒立墓碑,當是出於高明的韜略。分手時,這位自由黨人熱淚盈眶,幾乎緊緊把他抱在懷裡;這可好,於連的懷表不翼而飛了。經一事,長一智。到後天中午,他去見彼拉神甫,神甫對他注視良久。“你大概要變成公子哥兒了。”神甫神色嚴正。於連身姿顯得十分年輕,穿一身黑服,像戴重孝似的;實在說來,儀表可謂得體。隻是善良的神甫自己太鄉氣,看不出於連走路時還擺動肩膀,這在內地被看作風雅而神氣的姿勢。見到於連,侯爵對他的風度,觀感與神甫截然不同,甚至提議:“如果讓索雷爾先生去學跳舞,你老不反對吧?”神甫一愣。“噢,不反對,”他結末才說,“於連並不是教士。”侯爵兩級一跨,爬上一部狹窄的暗梯,親自把我們的英雄安頓在一間漂亮的頂樓裡,這裡可以俯視爵府的大花園。他問於連在內衣店定做了幾件襯衫。“兩件。”這類瑣事勞這樣一位大貴人過問,於連感到無比惶恐。“很好,很好,”侯爵正色說道,口氣威嚴而緊切,沒有商量的餘地,倒使於連三思,“很好!再去定做二十二件。這是你頭一季度的薪俸。”從頂樓下來,侯爵喚來一名老仆:“阿三(以阿三譯Arsène,令人絕倒。語音相近,身份也相當,乃趙瑞蕻先生首創,特為表出之。(見趙譯《紅與黑》,作家書屋一九四七年刊本第四五六頁。)——譯者注),這位索雷爾先生以後歸你侍候。”幾分鐘之後,於連已獨自安坐在華美的藏書室裡。人生難得此刻,真甘美無比。這種感奮心情為怕被人看見,便走去躲在一個幽暗的壁角裡;從這一隅,得以賞心悅目,遍觀燙金發亮的書脊。他心裡想:“所有這些書,都任我瀏覽。我在這兒,還會有什麼不高興呢?拉穆爾侯爵待我真是皇恩浩蕩,即以其百分之一而論,也足以使瑞那先生自慚形穢而有餘(“侯爵待我真是皇恩浩蕩”句譯法,略脫出前賢窠臼。清人徐洪鈞言:讀書貴神解,無事守章句。譯者之於是書,每日晨起必精讀原著,於本源處求會通;個彆譯法,謹傳心得,不蹈故常。前輩譯家已給後人留下諸多寶貴經驗,譯事既有常規可循,亦宜另拓新境。得失儘付高明評說。)。”“不過這些抄件還有待完成呢。”等這項工作做完,於連才敢走近藏書。當找到一部伏爾泰的集子,他幾乎欣喜欲狂。便跑去把藏書室的門打開,免得被人撞見。然後,把八十卷本一一打開,不亦快哉!書冊裝幀精美,不愧為倫敦優秀裝訂匠的傑作。其實,無需如此精致,就能讓於連歎為觀止了。過了一小時,侯爵進來,查看抄件,驚奇地發現,於連寫“ce”,連寫兩個“l”,成了“cel”(此處,司湯達很大方,把自己的“獨創”撥歸主人公。相傳司湯達十八歲進陸軍部工作,第一天就寫下這個錯字。Ce,意為“這”。)。“神甫跟我說,此人如何如何有才學,看來也許是個神話!”侯爵大失所望,很委婉地對他說:“你拚寫方麵,不十分有把握吧?”“也許。”於連隨口答道,根本沒想到自己的筆誤。看到侯爵這麼和善,他大為感動,不禁回想起瑞那先生那副傲態。“弗朗什-孔泰來的這位小神甫,學到這個程度,看來時間都白費了,”侯爵心裡想,“隻怪我太需要有個辦事可靠的人以為臂助。”“Ce隻有一個l,”侯爵對他說,“以後凡是抄件,拚寫沒把握的字,最好查查字典。”六點鐘的時候,侯爵把於連喚去,看他穿著長筒靴,臉上便明顯露出不悅的神色:“我應該怪自己,忘了相告:每天五點半,你該穿著整齊。”於連瞧著侯爵,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要穿上長筒襪。以後阿三會提醒你的。今天,我代你致歉吧。”說罷,拉穆爾先生領於連走進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廳。遇到同樣的場合,瑞那先生決不會錯過機會,三腳並作兩步,搶先進入客廳。受他舊東家虛榮心的影響,於連加緊腳步,一腳踩在侯爵腳上,痛得侯爵搖頭咋舌,因為他本來就有痛風症。“啊!沒想到此人還這麼莽撞!”侯爵心裡想。他把於連介紹給一位身材高大、儀表威嚴的婦人。原來是侯爵夫人。於連覺得她樣子傲慢不禮,有點兒像布雷專區行政長官莫吉鴻的夫人光臨聖查理節宴會的架勢。客廳極儘奢華,於連簡直有點兒恍惚,拉穆爾先生說些什麼,他都沒聽清。侯爵夫人愛理不理地瞟了他一眼。賓客中於連認出有年輕的阿格德大主教,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幾個月前,在布雷修道院舉行的典儀上,主教曾降貴紆尊,跟他有過交談。於連心虛情怯,凝視的目光分外柔和;年輕主教看到了想必有點兒驚愕,卻懶得去認這內地人。客廳中雅集諸君,在於連看來,多少有點兒鬱悶和拘謹。巴黎人說話聲音都低低的,也不把一點點小事情誇大得野豁豁。有個漂亮後生,腦袋很小,留著髭須,臉色蒼白,身材很單薄,約莫到六點半才進來。“你老是叫人家等。”侯爵夫人讓他吻著手說。於連馬上明白,這位就是拉穆爾伯爵。乍見之下,就覺得這位少爺人物可愛。他暗想:“可能嗎,會是他用無禮的嘲謔,叫我在爵府存身不得?”端詳之下,於連發現這位伯爵足蹬長筒靴,還上踢馬刺;“而我,就該穿便鞋,顯得像個下等人!”大家隨即入席。於連聽到侯爵夫人提高嗓音說出一句嚴厲的話來。差不多在同時,看到有位年輕姑娘,一頭金栗色的秀發,體態娉婷婀娜,走來坐在他對麵。她一點兒不討他喜歡。不過,仔細打量之下,於連私心承認,這麼美的眼睛倒還從沒看到過。這雙眼睛,透露出一顆非常冷漠的靈魂。後來,發現這眼神裡有一種厭倦的表情。在察言觀色的同時,時時不忘要顯得威風逼人。“瑞那夫人的眼睛也很美,頗得眾人讚譽,”他暗想道,“但和這雙眼睛毫無相同之處。”於連閱曆尚淺,還分辨不出,在瑪娣兒特——聽彆人這樣稱呼她——眸子中不時閃耀的,是機智的光芒;而瑞那夫人眼睛發亮,那是熱情的火花,或者出於對劣跡的義憤。晚宴臨結束時,於連才找到一個適切的字眼,以形容侯爵千金眼睛之美,曰:顧盼見光彩。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乃母;於連越來越不喜歡侯爵夫人,後來索性連看也不看了。相反,覺得諾爾拜伯爵,從各方麵看,都令人傾倒。於連簡直給迷住了,沒有因為伯爵比自己更富有更高貴而暗生妒意與嫉恨。於連發覺拉穆爾侯爵坐在那裡,似有厭煩之狀。上第二道菜時,侯爵對兒子說:“諾爾拜,這位於連·索雷爾先生,是我剛羅致門下的幕友,想要大大栽培他一下,假如cel〔“這”〕能辦到的話。對他,你要多加照應。”侯爵轉身對鄰座說:“他現在當我的秘書。他寫ce,有兩個l,來個加倍兒!”席上諸人都朝於連望去,於連正向諾爾拜點頭致意,過分謙抑了點兒,不過,一般說來,大家對他的眼神還感滿意。想必是侯爵談起過於連所受的教育,因為有位賓客,引賀拉斯來考他。於連心裡想:“正因為談賀拉斯,我才在貝藏鬆大主教麵前一炮打響:諒他們所知也隻此作家。”這麼一想,心中有了把握。這種情緒變化,十分迅捷,因為他剛斷定,拉穆爾小姐決不會是他心目中的女子。進神學院以後,他把所有人都看成壞坯子,再不輕易為他們嚇倒。飯廳的陳設如果不那麼豪奢,他會鎮靜得多。具體說來,是兩麵大鏡子使他感到不自在,鏡子每麵高可八尺,他談賀拉斯時,可從鏡子裡看到他的詰難者。以內地人而言,他的語句不算長。他的羞縮不安,或者對答如流時的春風得意,給他原本就漂亮的眼睛,更增添了神采。他被公認為令人愉快的少年。這類考查,使嚴肅的宴席,多出幾分情趣。侯爵遞了個眼色,要詰問者再難一難於連。“敢情他真略知一二?”侯爵想。於連一邊思索一邊回答,已經不那麼羞怯,可以賣弄一下,當然不是賣弄機智——不知巴黎人的措辭方式,機智是賣弄不起來的——而是賣弄新奇的想法,儘管表達得尚欠優雅,也不夠切題,但大家看出,拉丁文他是精通的。於連的對手,是碑銘科學院院士,碰巧還懂拉丁文。他發現於連人文素養甚佳,便不怕他受窘,想法給他出難題。舌戰猶酣,於連終於忘掉飯廳的富麗,圍繞拉丁詩人暢敘己見,那是對方在任何書本上都看不到的。對方倒是正派人,居然對年輕秘書恭維有加。幸而,這時飯桌上開始爭論賀拉斯的窮通問題:一說他很有情趣,縱情聲色,忘懷得失,寫詩就像莫裡哀和拉封丹的文友瞎掰兒(Chapelle)為了自娛;一說他是個窮光蛋桂冠詩人,像誹謗拜倫的騷塞(Southey)一樣,侍奉宮廷,寫寫給皇上祝壽的諛詩。他們談到奧古斯特與喬治四世治下的社會狀況。這兩個朝代,貴族的權勢極大——但在羅馬,貴族的部分權能這時眼生生被保護文藝的梅賽納搶去,而梅賽納隻是區區一騎士;而在英國,貴族把喬治四世的權限縮小到近乎威尼斯的一個總督。宴席一開始,侯爵就感到昏沉煩悶,聽到爭論,才脫出昏昏然的狀態。像騷塞、拜倫、喬治四世等現代人物的名字,於連是初次聽到,當然茫無所知。但隻要提及羅馬史實,那是可從賀拉斯、馬夏爾、塔西佗輩的作品中獲知的,他就無可爭辯地高人一頭——這點大家都看出來了。於連與貝藏鬆大主教有過一次名噪一時的論辯,他從這位高級神職人員那裡偷得不少觀點,此刻就毫不客氣據為己有;而這些論旨決不是最不受賞識的。等平章詩人談到意興闌珊時,侯爵夫人才看了於連一眼;她有一條宗旨:凡是能逗丈夫高興的,俱加讚賞。“彆看這年輕教士外表笨拙,內裡或許腹笥甚寬。”院士對旁座的侯爵夫人說,於連也隱約聽到了。這類現成說法,正適合女主人的聰明程度,就把院士對於連的評語接受下來,慶幸邀院士來吃飯做得得當。“總之,此人能逗我丈夫高興。”侯爵夫人心裡想。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