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經過去,早秋也跟著接近尾聲,米迦勒節(基督教節日,紀念天使長米迦勒,亦為西方民間傳統節日,在每年的9月29日。)都過了,可那一年的收獲季節已經推遲,我們還有一些田沒有開鐮收割。林敦先生和女兒常去收割工人中間,在搬最後幾捆麥子時,他們一直逗留到黃昏。那天晚上正好碰上天氣寒冷潮濕,結果主人得了重感冒,這病一直頑固地積在他肺裡久治不愈,使得他整個冬天都呆在家裡,幾乎沒有出過一次門。可憐的凱茜,讓那場小小的羅曼司給嚇怕了,打那以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她父親再三要她少看書,多活動活動。後來他沒法陪她了,我覺得我有責任來補這個缺,儘可能陪陪她。可是我是個不稱職的代替人,因為我整天都忙於處理種種家務事,每天隻能抽出兩三個小時,而且由我陪伴顯然不及他那樣討人喜歡。十月或者是十一月初的一個下午,空氣清新,雨意迷茫;潮濕的枯葉,在草皮上和小徑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寒冷的藍天有一半已被雲團遮掩,深灰色的流雲從西邊迅速躥上中天,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我勸我家小姐彆再出去散步了,因為我能肯定要下大雨。可是她不聽我的話,我無奈隻得披上一件鬥篷,拿了傘,陪她去林苑深處散一會兒步。每逢她情緒低落時,她總是愛走這一條路——埃德加先生的病情加重,她的情緒就會低落。主人自己雖然從來不承認病情嚴重,但是凱茜和我都可以從他的越來越沉默以及憂鬱的神色上猜出來。她悶悶不樂地走著,儘管那習習的涼風滿可以激起她奔跑的興致,可是現在她既不跑也不跳了。我還不時地從眼角瞥見她抬手從臉頰上抹掉什麼。我朝四下裡張望著,想找個辦法岔開她的愁思。路的一旁有一道不平的高坡,坡上的榛樹和矮小的橡樹半露著根須,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對於橡樹來說,這兒的土質實在過於疏鬆,強風已經把其中的幾棵刮得幾乎和地麵平行了。夏天的時候,凱瑟琳小姐喜歡爬上這些樹乾,坐在離地二十英尺高的樹杈上搖晃。每次看到她爬得那麼高時,雖說見到她那麼敏捷輕盈和活潑的童心,我真是滿心歡喜,但還是覺得應該罵她幾句,可是正因為這樣,她也就知道沒有爬下來的必要。從午飯後到喝茶的這段時間裡,她就躺在那被微風搖動著的“搖籃”裡,什麼事也不做,獨自給自己唱著那些古老的歌——她小時我給她唱的兒歌——或者是看著和她一同棲在枝頭的鳥兒喂哺小雛,逗引它們學飛;或者就乾脆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靠著,半在思索,半在做夢,快活得真是無法形容。“瞧,小姐!”我喊道,指著一棵扭曲的樹的樹根下一個凹處,“冬天還沒來到這兒哩。那上邊有一株小花。七月天這種圓葉風鈴花布滿了草泥台階,看上去像一片紫色的雲霧,現在隻剩下這麼一株了。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折下來給爸爸看看?”凱瑟琳久久地凝視著那株躲在土坑裡顫抖著的孤單的小花,最後回答說:“不,我不想去碰它。不過它看起來挺憂鬱的,不是嗎,艾倫?”“是啊,”我說,“既乾瘦又憔悴,就跟你一樣。你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來,讓我們拉著手跑一陣吧。你這樣沒精打采,我敢說我準能趕得上你。”“我不跑,”她又說,繼續向前慢慢地走著,不時停下來出神地望著一小片青苔、一叢變白的枯草,或者是一朵在褐色的落葉堆中散發出鮮亮桔黃色的蘑菇。她的一隻手還不住地舉到她那扭開的臉上。“凱瑟琳,你為什麼要哭呀,寶貝?”我走上前去摟住她的肩膀,問道,“彆因為爸爸感冒了你就哭。放心吧,這又不是什麼重病。”這時她不再抑製自己的眼淚,抽泣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哦,要變成重病了,”她說,“爸爸和你都離開我,剩下我一個人時,我怎麼辦呀?我忘不了你說過的話,艾倫,這些話總是在我耳邊響著。到時候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會有怎樣的變化,這世界會變得多麼淒涼啊!”“誰也說不準你會不會死在我們前頭,”我回答說,“去猜測未來的災禍,是不吉利的。我們盼望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還能活好多好多年哩。主人還年輕,我也身強力壯,還不到四十五歲。我母親就活到八十歲,直到最後都是一個快快活活的老太大呢。假定林敦先生能活到六十歲,小姐,那剩下的年歲比你現在的年歲還要大哩。提前二十年就為未來的災禍傷心落淚,這不是很傻嗎?”“可是伊莎貝拉姑媽比爸爸還年輕呀,”她說著,怯生生地抬眼凝望著我,想得到更多的安慰。“伊莎貝拉姑媽沒有你我兩人的照顧呀,”我回答說,“她沒有主人那麼幸福,她的生活也不像主人那麼有意義。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的父親,讓他看到你高高興興的,那樣他也就會高興了。不管什麼事情,都要避免惹他生氣,記住,凱茜!要是你任意胡來,對一個巴望他早進墳墓的人的兒子依然想入非非,懷著愚蠢的感情,讓他發覺他雖叫你和對方斷絕往來,而你卻仍在為這事苦惱時,我可不是騙你,那你非把他活活氣死不可。”“除了爸爸的病,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會讓我苦惱了。”我的同伴回答說,“沒有事能比得上我對爸爸的關心。隻要我還有知覺,我永遠,永遠,啊,永遠也不會做一件事,說一句話去惹他煩惱。我愛爸爸勝過愛我自己,艾倫,憑下麵這件事就可以知道:每天晚上我都要祈禱,祈求以後我能為他送終,因為我寧可自己忍受痛苦,也不要他傷心。這也證明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說得好,”我回答說,“可是還得用行動來證明啊。等他病好之後,記住,彆忘了你在這擔驚受怕時所下的決心。”我們談著談著,走到了一扇通向大路的門邊。我家小姐又臉露喜色地走進陽光中,爬到牆頭上坐下,探身去采摘遮著大路一邊的幾株野薔薇頂上的猩紅果實。低處枝頭的果實已經看不到,而高處的,除了凱茜現在的位置外,隻有鳥兒才能啄到了。就在她伸手去摘這些果實時,不料她的帽子掉下去了。由於門是鎖著的,她就打算自己爬下去拾。我囑咐她多加小心,彆摔著,接著,她敏捷地一翻身,便沒了蹤影。可是回來卻沒那麼容易了,石頭非常光滑,而用水泥糊得很平整。薔薇叢和黑刺莓的藤蔓又都經不住攀登。我像個傻瓜似的,直到聽見她的笑聲和叫聲,這才明白過來。她叫著:“艾倫,你得快去拿鑰匙來,要不我就得繞牆跑到看門人的小屋那兒啦。我爬不上這邊的圍牆!”“你在那兒呆著,”我回答,“我口袋裡帶著我那串鑰匙,也許我能設法把門打開。要是打不開,我再去拿。”凱瑟琳在門外跳來跳去地自個兒玩著,我就用我的所有大鑰匙一把一把地試開,試完最後一把,結果發現沒有一把能用上。於是我再次囑咐她呆在那兒。正當我打算儘快趕回家時,一陣越來越近的聲音使我停住了腳步。那是馬蹄聲。凱茜不再蹦跳了,不一會兒,那馬也停了下來。“那是誰?”我低聲問。“艾倫,我希望你快把門打開,”我的同伴焦急地低聲回答。“哦,林敦小姐!”一個低沉的聲音(騎馬人的聲音)說,“遇見你真高興。彆急著進去吧,我有一件事要問問你,要求你解釋一下。”“我不跟你說話,希思克利夫先生,”凱瑟琳回答說,“爸爸說你是一個壞人,你恨他,也恨我;艾倫也是這麼說的。”“那跟這事毫無關係,”希思克利夫(正是他)說,“我想我並不恨我的兒子,我要你留心聽我說的是有關他的事情。是的!你真該感到臉紅。兩三個月前,你不是還老給林敦寫信嗎?玩弄愛情,呃?你們兩個都應該為這挨鞭子!特彆是你,你年紀比他大,結果是你比他薄情。你的信全在我手裡,要是你對我有什麼無禮的行為,我就把那些信交給你父親。我猜想你是在鬨著玩的,玩膩了就丟開了,是不是?好啊,你就這樣把林敦丟進‘絕望的深淵’。他在愛情上是認真的,真的。就像我現在還活著一樣千真萬確,為了你他都快要死了;由於你的三心二意,他的心都碎了;我這不是在打比方,而是確實如此。儘管六個星期來哈裡頓一直在取笑他,我又采取了比較嚴肅的措施,想把他的癡情嚇走,可他還是一天不如一天,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救他!”“你怎能對這可憐的孩子撒這種彌天大謊?”我在門內大聲叫道,“求你騎馬走吧!你怎能故意編造出這種卑鄙的謊話?凱茜小姐,我來用石頭砸開門鎖,你彆聽信他這套惡毒的胡說八道。你自己能想到,一個人為愛上一個陌生人去死是不可能的。”“沒想到還有人在偷聽呢,”那個被識破的無賴咕噥著,“尊敬的丁恩太太,我喜歡你,可是我不喜歡你耍兩麵派,”接著他又大聲說,“你怎麼能這樣明目張膽地撒謊,硬說我恨這個‘可憐的孩子’?還編造出一些離奇的故事,嚇得她不敢上我家的門?凱瑟琳·林敦(一提到這名字就讓我感到溫暖),我的好姑娘,這一個星期我都不在家,去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去吧,那才是個乖孩子!你想想,要是你父親處在我的地位,林敦換了是你,你再想想,要是你父親親自去懇求他,而他卻還是不肯移動一步來安慰安慰你,那你又會怎樣來看待這個薄情郎呢?彆因為完全出於愚蠢,乾出這種錯事來了。我以救世主的名義起誓,林敦真的快要進墳墓了,除了你,沒有人能救他!”鎖給砸開了,我衝了出去。“我發誓,林敦真的快要死了,”希思克利夫又說,目光狠盯著我,“傷心和失望正在把他往死裡趕。內莉,要是你不讓她去,那就你自己去看看吧。我可要到下星期的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想你家主人自己,也不大會反對你家小姐去看看她的表弟吧!”“進來!”我說,拉住凱茜的胳臂,半是強迫地把她往門裡拉,因為她還猶豫著不想進來,用她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說話人的臉,那張臉繃得緊緊的,掩蓋了他內心的奸詐。他驅馬朝前走近一些,彎下腰說:“凱瑟琳小姐,我得向你承認,我對林敦簡直已經失去耐心了,哈裡頓和約瑟夫比我還不如。我承認,跟他在一起的是群粗野的人。他渴望體貼,也渴望愛情,你的一句溫存的話,對他就會是一帖最好的藥。彆去聽丁恩太太那些狠心的警告,寬厚一點吧,設法去看看他。他日日夜夜都夢見你,可怎麼也沒法使他相信你並沒有恨他,因為你既沒給他寫信,又不去看他。”我關上門,又滾過一塊大石頭來把門頂住,因為門鎖已被砸壞。我撐開傘,把我的保護對象拉到傘下,這時,雨點已經開始穿過嗚咽著的樹枝往下掉落,提醒我們再不走就太晚了。我們趕緊使勁往家裡跑,急得根本顧不上去談和希思克利夫相遇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出,凱瑟琳的心頭如今已布滿了雙重的陰雲。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悲哀,簡直都不像她的臉了。她顯然以為,她聽到的句句都是真話。我們進屋之前,主人就已經去休息了。凱茜悄悄走進他的房間,想問問他好些了沒有,可是他已經睡著了。她轉身出來,要我陪她在書房裡坐坐。我們一起喝了茶。後來她就在地毯上躺了下來,要我彆作聲,因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書,裝出看書的樣子。等到她以為我已看得入迷時,就開始默默地流起淚來。這看來是當時她最喜愛的消愁方法。我讓她儘情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才去勸她。我把希思克利夫先生說的有關他兒子的那番話,大大地嘲笑了一番,仿佛肯定她也會讚同似的。唉!我根本沒法消除他的話產生的影響,而這正是他的打算啊。“也許你是對的,艾倫,”她問答說,“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之前,我的心永遠也不會安寧的啊。我一定得告訴林敦,不寫信並不是我的過錯,我要讓他相信,我決不變心。”對她那種癡情的輕信,我生氣也罷,反對也罷,又有什麼用呢?那天晚上,我們結果弄得不歡而散。可是第二天,我又踏了通往呼嘯山莊的道路,走在我那位執拗的小姐的小馬旁。我不忍心看著她傷心,看著她那張蒼白、沮喪的臉和那雙憂鬱的眼睛。我還是屈服了,心中抱著一線希望:但願通過林敦對我們的接待,由他本人來證明,希思克利夫說的完全是一個毫無事實根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