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為了不讓這種恐嚇得以實現,林敦先生要我一早就用凱瑟琳的小馬送那孩子回家,他還說:“既然我們現在沒法對這孩子的命運有所影響,不管是好還是壞,你就千萬彆告訴我女兒他去哪兒了。從今以後,她不能再跟他有任何來往,最好不讓她知道他就在鄰近,要不她就安不下心來,會急著去呼嘯山莊探望——你隻消告訴她說,他父親突然差人來把他接去了,所以他就隻好離開了我們。”早晨五點鐘,好不容易把小林敦從床上叫醒,他聽說還得準備上路,大吃一驚。我則有意把事情淡化,對他說,他這是要去跟他父親希思克利夫先生住一段日子,並說他父親非常想見到他,他等不及他消除旅途的疲勞,不願再把和他見麵的歡樂時刻往後拖延了。“我的父親?”他叫了起來,感到莫名其妙,“媽媽從沒對我說過我有一個父親呀。他住在哪兒?我情願跟舅舅一塊兒住。”“他住在離田莊不遠的地方,”我回答說,“就在那些小山的那邊,不怎麼遠。等你精神好些時,你可以步行來這兒。你應該高高興興回家去見他。你得努力去愛他,就像愛你媽媽一樣,那樣他也會愛你的。”“可為什麼以前我沒聽說過他呢?”小林敦問道,“為什麼媽媽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彆人家那樣呢?”“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說,“而你媽媽因為身體不好,必須住在南方。”“為什麼媽媽沒跟我說起過他呢?”孩子固執地問道,“她常跟我說起舅舅,我早就懂得愛他了。我怎麼去愛爸爸呢?我還不認識他呀。”“啊,所有的孩子都愛自己的父母,”我說,“也許你媽媽心裡想,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會想要跟他住在一起的。我們得趕緊了,在這樣美好的清晨,早早騎馬出門,比在床上多睡一個小時要美多了。”“她也跟我們一起去嗎?”他問道,“昨天我見過的那個小姑娘?”“這回不去,”我回答說。“舅舅呢?”他接著問。“也不去。我陪你去那兒。”我說。小林敦一頭倒回到枕頭上,想起心事來。“舅舅不去,我也不去,”他終於喊了起來,“我不知道你要帶我去哪兒。”我想讓他明白,不願去見自己的父親,不是一個好孩子,可他還是執拗地不讓我為他穿衣服,我隻好叫主人來幫忙,一起哄他下床。我對他許了一些虛假的保證,說他不用去多久就能回來,說埃德加先生和凱茜會去看他,還做了其他一些同樣信口胡編的許諾,騙得這可憐的小東西終於上路了。一路上,我還不時向他重複這些保證和許諾。走了一會兒後,途中那充滿石楠花香的清新空氣,明媚的陽光,以及明妮那輕緩的腳步,消除了他的沮喪情緒。他顯得越來越有興致,越來越高興,開始問起他新家的情況和家裡有些什麼人來。“呼嘯山莊是跟畫眉田莊一樣好玩的地方嗎?”他問道,一邊轉過頭去朝山穀最後望了一眼,一片輕霧正從那兒嫋嫋升起,在蔚藍色的天幕邊緣形成了一朵輕柔的白雲。“山莊不像這兒隱在樹木深處,”我回答,“也沒這麼大,但是你可以看到周圍美麗的山鄉景色,那兒的空氣更新鮮,更乾燥,對你的健康更有好處。一開始,你也許會覺得那兒的房子舊了些,暗了些,可那是一座很有名氣的宅院,在這一帶是數一數二的。你還可以到荒原上舒舒服服地散步。哈裡頓·恩肖——他是凱茜小姐的表哥,因此也可以說是你的表哥——他會帶你到所有那些最有趣的地方去玩。天氣好的時候,你還可以帶上一本書,把青翠的山穀當作你的書房。有時候,你舅舅也會來跟你一起散步,他是常來山上走走的。”“我父親長得怎麼樣?”他問道,“他也像舅舅一樣年輕漂亮嗎?”“他也一樣年輕,”我說,“不過他的頭發、眼睛都是黑的,看上去要嚴厲一些,他的個子也更高大一些。開始時,也許你會覺得他不那麼和氣,不那麼慈愛,因為他這人生來就是這種性格——可是你得記往,你對他還是要真誠、親熱,那樣,他自然會比舅舅更喜歡你的,因為你是他自己的孩子啊。”“黑頭發,黑眼睛!”小林敦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不出他的模樣。這麼說我長得不像他,是嗎?”“不太像,”我回答說,心裡卻暗想,一點也不像,並且遺憾地打量著我的問伴那蒼白的臉色,瘦弱的身架和那雙倦怠的大眼睛——像他母親的眼睛,隻是,除了某種病態的激動使它們偶爾閃亮外,它們絲毫沒有她那種炯炯有神的痕跡。“真奇怪,他怎麼從來不來看媽媽,也不來看我!”他咕噥著說,“他見過我嗎?要是他見過我,那時我一定還是個嬰兒——我一點也不記得他了!”“啊,林敦少爺,”我說,“三百英裡可是個很遠的路程哩。而十年對你和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在長短上是很不一樣的。也許,希思克利夫每年夏天都打算去看你們,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是太晚了一點了。這件事你就彆去問他了,這會讓他心裡不安的,沒有什麼好處。”在這以後,小男孩沒有再說話,顧自在馬上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我們來到那座住宅的花園門前。我留心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隻見他神色莊重地仔細察看了雕花的門麵,低矮的格子窗,雜亂叢生的醋栗和彎腰曲背的樅樹,然後搖了搖頭。在他的內心,他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個新家的外表,但是他也懂得先彆忙著抱怨,也許裡麵會好些,可以彌補。沒等他下馬,我就先去打開了門。這時正好六點半,這家人剛吃完早飯,仆人正在收拾盤碟和抹桌子;約瑟夫站在主人的椅子旁,在講一匹跛腳馬的事;哈裡頓正準備去乾草地乾活。“哦,內莉!”一見到我,希思克利夫先生就叫了起來,“原來,我怕我還得親自下坡去取回我的東西哩。你把他給帶來了,是嗎?讓我們去看看,能把他造就成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他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口。哈裡頓和約瑟夫跟在後麵,好奇地咧著嘴。可憐的小林敦驚慌地朝他們仨人臉上掃了一眼。“不用說,”約瑟夫認真地細看了一番後說,“他一定跟你調換啦,主人,這是他的女娃。”希思克利夫盯著自己的兒子,直盯得他驚慌打戰,然後發出一聲冷笑。“天哪!好一個美人兒!一個多麼可愛迷人的東西!”他叫了起來,“他們是用蝸牛和酸牛奶把他養大的吧,內莉?哦,真該死!比我想象的還要糟——要知道我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我招呼那渾身發抖、不知所措的孩子下了馬,走進屋子。他還沒有完全聽懂他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針對他;說實話,他還不能肯定,這個樣子可怕、發出冷笑的陌生人,到底是不是他的父親。他緊貼著我,抖得越來越厲害;當希思克利夫坐下來,對他說“過來”時,他把臉伏到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得了,得了!”希思克利夫說著,粗暴地把他拉到自己的兩膝之間,然後鉤住下巴,托起他的頭,“彆來這一套了!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林敦——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可真是你母親的孩子,十足是!我在你身上的那一份到哪兒去了,哭鼻子的小雞?”他摘下孩子的帽子,往後捋了捋他那濃密的淡黃鬈發,摸摸他細細的胳臂和小小的手指。在他這樣檢查的時候,小林敦停止了哭泣,抬起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也細看起那細看他的人來。“你認識我嗎?”希思克利夫問,他已經弄清這孩子的四肢全都嬌嫩脆弱。“不認識,”小林敦回答,眼神中帶著一種茫然的恐懼。“我敢說,你總聽說過我吧?”“沒有,”他又回答。“沒有?你母親真是太不像話了。從來不提醒你對我應該有孝心!那我來告訴你,你是我的兒子;你母親是個壞心眼的賤貨,竟不讓你知道你有這樣一個父親。行啦,彆皺眉蹙眼的,也彆紅起臉來了!不過這倒可以看出,你的血還不是白的。要做個好孩子,我也會幫你的。內莉,要是你累了,你可以坐一會兒;要是不累,你就回去吧。我猜想你會把在這兒聽到的、看到的,全都報告給田莊的那個窩囊廢聽的。你呆在這兒不走,這小東西是不會定下心來的。”“好吧,”我回答說,“我希望你會好好待這孩子,希思克利夫先生,要不,你是留不住他的。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他是你唯一的親骨肉了,這你應該知道——記住。”“我會待他很好的,你不用擔心,”他笑著說,“隻是不許有彆的人待他好,我想的是要獨占他的感情。而且,我現在就要開始好好待他。約瑟夫!給這孩子拿點早飯來。哈裡頓,你這該死的蠢貨,快去乾你的活去。是的,內莉,”待他們都走了之後,他接著說,“我的兒子是你們田莊未來的主人,在我有把握成為他的繼承人之前,我是不會巴望他死掉的(希思克利夫的意思是:小林敦將以母親伊莎貝拉的繼承人名義取得田莊所有權,而明確了子死父繼的關係後,小林敦哪怕死了,田莊也能留在自己手中。)。再說,他是我的兒子,我要洋洋得意地看著我的兒孫,名正言順地成為他們家那份產業的主人,由我的孩子出錢雇用他們的孩子,來耕種他們父輩的土地。隻是因為有了這一想法,才使我能容忍這個小畜生。對他本身來說,我可看不上他,而且還恨他,因為他使我重又回憶起過去的事!不過有了那麼個想法,也就足夠了。他跟我在一起,同樣會平安無事的,我會像你家主人照顧自己的孩子那樣細心照顧他。我已在樓上給他布置了一間很漂亮的房間,我還給他請了一個教師,一星期三次從二十英裡外趕來,他想學什麼,就教他什麼。我已吩咐哈裡頓,事事都得聽從他。事實上,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一心要培養起他的優越感和紳士氣派,做到高人一等。但是我很遺憾,他不值得人家這樣為他操心。如果說我希望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幸福的話,那就是讓我看到他是一個值得驕傲的孩子,可是這個臉色蒼白、哭哭啼啼的可憐蟲卻太讓我失望了!”在他這麼說著的時候,約瑟夫端著一盆牛奶粥回來了,他把粥放在小林敦的麵前。小林敦帶著厭惡的神色,攪了攪這盆家常食品,聲明說他不能吃這樣的東西。我看那老仆人也跟他的主人一樣,看不起這個孩子,但他不得不把這種情緒藏在心裡,因為希思克利夫明白表示過,要他的下人們尊敬這個孩子。“不能吃這個?”他重複了一句,盯著孩子的臉,壓低了聲音說,生怕彆人聽見,“可哈裡頓少爺小時候從來不吃彆的東西,我想,他能吃的東西,你也能吃的吧!”“我不吃這個!”小林敦沒好氣地回答,“把它拿開!”約瑟夫氣呼呼地一下端起奶粥,送到我們跟前。“這粥有什麼不好的?”他問道,把盆子直遞到希思克利夫的鼻子底下。“這粥有什麼不好?”他說。“是啊!”約瑟夫回答,“這挑食的孩子卻說他不能吃這個。不過我想這也不奇怪!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我們種出糧食,給她做了麵包,她還嫌我們臟哩。”“彆對我提他的母親了,”主人生氣地說,“給他去拿點他能吃的東西來,就這樣。他平常吃什麼,內莉?”我建議給他拿杯熱牛奶或者茶來。女管家奉命去準備了。我心裡想,這麼一來,他父親的自私目的倒讓他過上好日子了。他看出孩子的體質太弱,覺得有必要待他寬容一點。我要把希思克利夫脾氣上的這種轉變,告訴埃德加先生,也好讓他得到一些安慰。我已經沒有理由再呆下去,趁著小林敦正怯生生地拒絕一條牧羊狗的友好表示時,悄悄溜了出來。可是他十分警覺,沒能瞞過他。我剛一關上門,就聽見一聲尖叫,和一連串發狂似的反複呼喊:“彆丟下我!我不要呆在這兒!我不要呆在這兒!”接著,門閂給抬起又落下了。他們沒有讓他出來。我騎上明妮,催它快跑。於是,我的短暫的監護使命就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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