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1 / 1)

懺悔錄 盧梭 5927 字 1天前

在我這一陣轉瞬即逝的紅運當中,早就醞釀著一場標誌紅運結束的災禍。我回到路易山不久,就在那裡又結識了一個新交,也和平時一樣,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這個新交在我的曆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人們讀到下文就可以判斷那究竟是福還是禍。我說的是我那女鄰居韋爾德蘭侯爵夫人,她的丈夫剛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索瓦西置了一座彆墅。她原是達爾斯小姐,即達爾斯伯爵的女兒,伯爵是個有地位的人,但是很窮;達爾斯小姐嫁了韋爾德蘭先生,而這位韋爾德蘭又老、又醜、又聾、又嚴厲、又粗暴、又好吃醋,麵帶刀傷,還瞎了一隻眼,不過,如果你能摸到他的脾氣的話,老底子還是個好人;他有一萬五千到兩萬利物兒的年金,她就被嫁給這筆年金了。這個活寶老是咒罵、叫嚷、暴跳如雷,弄得太太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然而最後總是太太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而這樣還是叫她生氣,因為她要他承認是他自己願意她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而不是她要他這樣做的。前麵已經提到過的馬爾讓西先生原是太太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先生的朋友。他把他靠近奧博納和安地裡的那座馬爾讓西府租給他們,已經有好幾年了;我跟烏德托夫人熱戀的時候,他們正住在那裡。烏德托夫人和韋爾德蘭夫人之互相認識是由她們的共同朋友多伯舍爾夫人的關係;由於烏德托夫人要到她特彆歡喜的地方奧林匹斯山去散步,就必須穿過馬爾讓西園林,所以韋爾德蘭夫人就給她一把鑰匙,好讓她過路。憑了這把鑰匙我也常跟她一起穿過這個園林,但是我不歡喜碰到什麼不期而遇的人,當我們偶然碰見韋爾德蘭夫人的時候,我就讓她們倆在一起談,不跟她說話,一個勁兒朝前走。這種不夠殷勤的態度一定不會給她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她一住到索瓦西,還是找上門來了。她到路易山來看我,好幾次都沒有碰上,見我老不回拜她,便送了幾盆花給我裝飾平台,逼得我去回拜。我非去謝她不可了:我們就這樣打上了交道。這個來往一開始就是風波頻起的,凡是不由我自主的來往都是如此。在跟她的來往當中,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平靜,韋爾德蘭夫人的氣質跟我太格格不入了。她的俏皮話和諷刺語脫口而出,你必須時刻注意——這對我來說是很傷腦筋的——才能感覺到你在什麼時候被她嘲弄了。我現在想起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她的哥哥剛奉派為驅逐艦艦長,在海上對英國人遊弋。我就談這艘驅逐艦的武裝是怎樣配備而不妨害它的輕快的。“是呀,”她以極平淡的語調說,“隻要裝上夠戰鬥用的大炮就行了。”我很少聽到她在背後說朋友們的好話而不帶點挖苦的意味。什麼事她不是往壞處想,就是往可笑的方麵看,她的朋友馬爾讓西也未倖免。我覺得她還有一點叫人受不了的,那就是她一會兒給你帶個口信,一會兒給你送點禮物,一會兒給你來個便條,真是煩人,我就得絞儘腦汁去答複,是領謝還是拒絕,叫我實在為難。然而,由於我經常見到她,終於對她產生了感情。她有她的苦處,我有我的苦處。彼此傾訴衷腸就使我們覺得我們的單獨交談是饒有興趣的事,沒有比兩人在一起對泣的那種甜蜜滋味更能把心和心聯係起來的了。我們倆設法會麵,互相安慰,這種需要常使我把很多事情都原諒過去了。我對她除了真誠坦白之外,有時也很粗暴,對她的人品極不尊重。而這時又需要對她極大的尊重才能相信她真誠地原諒我。我有時也給她寫信,下麵就是一個樣品;象這種信,她在複信中從來沒有顯出過絲毫不快之感。一七六0年十一月五日,於蒙莫朗西你對我說,夫人,你的話沒有說清楚,無非是為了要我認識到我的話說得詞不達意。你對我說你愚蠢,無非是為了要我感覺到我自己愚蠢。你自誇你隻是一個老實人,就好象你生怕彆人聽了你的話就真相信你是老實人,而你向我道歉,無非是為了要我知道我應該向你道歉。是啊,夫人,我清楚地知道,愚蠢的是我,老實人也是我,如果可能的話,還有更壞的呢;是我不善於斟酌字眼,不能叫象你這樣注意詞令而又善於詞令的一位美麗的法國貴婦聽了中意。然而,請你也想想,我都是按照語言的通常意義來遣詞造句的,我根本不懂得或者不想學巴黎的那些道德高超的社交團體裡對詞語所采取的那種高雅的用法。如果有時我用的詞語模棱兩可,我總努力叫我的行為來確定它的意義,等等。信的其餘部分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口吻。請大家看看這封信的回信吧(丁劄,第四一號),請看一看,女人的心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地委婉,對這樣一封信竟能毫無反感,不但在這封回信裡無所流露,就是當麵也從來沒有任何表示。庫安德非常善於鑽營,膽大到不識羞恥,凡是我的朋友他都鑽,很快就以我的名義鑽到韋爾德蘭夫人家裡去了,並且不久就在她家裡跑得比我還熱,連我都蒙在鼓裡。這個庫安德真是個怪家夥。他以我的名義到我所有的知交家裡去,一去就紮上根,毫不客氣地吃起飯來。他滿腔熱忱地為我效勞,一談起我來,總是熱淚盈眶;但是他來看我的時候,對所有這些人事關係,以及他明知道我會感興趣的一切,總是諱莫如深。他不把他聽過、說過、或者見過的於我有關的事情告訴我,反而聽我說,甚至向我探問。巴黎的事,除了我告訴他的那些,他從來就什麼也不知道;總之,雖然大家都在我麵前談到他,他卻從來不在我麵前談到任何人:他隻有在我這個朋友麵前才是詭譎神秘的。不過暫時把庫安德和韋爾德蘭夫人撇開吧,我們到後麵再談。我回路易山不久,畫家拉都爾就來看我,把他為我用色粉畫的那幅像也帶來了,這幅畫像是他在幾年前放在沙龍裡展覽過的。他曾想把這幅像送給我,我沒有接受。但是埃皮奈夫人曾把她的像送給我,並且想要我這張像,叫我向他再討回來。他又花了一些時間把像修改了一番。就在這段時間內我跟埃皮奈夫人決裂了,我把她的像還給她了;既然談不上再把我的像送給她,我就在小府第我那個房間裡把它掛起來了。盧森堡先生看見了,認為畫得很好;我表示願意奉贈。他接受了,我就派人送給了他。他和元帥夫人都明白,我是很歡喜有他們的肖像的。他們就叫人製了兩張十分精巧的袖珍小像,嵌在一個用整塊水晶製成的鑲金糖果盒上,把這份製得極其雅致的禮物送給我,我高興極了。盧森堡夫人怎麼也不肯讓她的像粘在盒子上麵。她多次怪我愛盧森堡先生勝過愛她;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因為這是事實。她就利用這種放肖像的方式,很委婉地、但是很明白地向我表示她並未忘記我這種偏愛。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又做了一件無助於我保持她的恩寵的傻事。儘管我毫不認識西魯埃特先生,也無意愛他,但是我對他的行政措施卻深為佩服。當他開始對金融家開刀的時候,我就看出他進行大刀闊斧的做法的時機並非有利,可是我並不因此就不熱烈地祝願他成功。當我聽到他調職的時候,我就憑我那一陣魯莽勁給他寫了下麵這樣一封信,這封信,當然,我現在並不想為它辯解。一七五九年十二月二日,於蒙莫朗西先生,請接受一個隱遁者的敬意,這個隱遁者是你所不認識的,但是他為你的才具而欽佩你,為你的施政而敬仰你,他曾因為推崇你而預料到你在職不會長久。你不削弱這誤國的首都就不能救國,所以你曾置那些唯利是圖者的叫囂於不顧。原先我看你狠打那班大壞蛋,真羨慕你有大權在握;現在,我看你離職而還不改初衷,我又對你讚美之至。你是足以自豪的,先生,你這一任官職留給你一種榮名,將使你長久受用而無人跟你競爭。邪僻小人的咒罵正構成公正人士的光榮。盧森堡夫人知道我寫過這封信,便在複活節來旅行的期間跟我談起了這件事;我就把信拿給她看,她想要一份抄稿,我就抄給她了。但是我交抄稿給她的時候,絲毫不知道她也就是那些關心包稅分局而使西魯埃特調職的唯利是圖者之一。人們看到我這許許多多的蠢事,簡直要說我是一個勁兒要無緣無故地激起一位可親而又有勢力的女人對我的仇恨,而對這個女人,老實說,雖然我由於笨上加笨,把招致失寵的事都做儘了,卻一天比一夫更依戀她,絕不願在她麵前失寵。我相信,現在已經用不著補充說明了,我在第一部裡談到的特龍香先生鴉片製劑的那個故事就是與她有關的,另外那位貴婦人就是米爾普瓦夫人。她們倆都從來沒有再對我談起過這件事,也沒有絲毫流露出把這件事還記在心上。但是要說盧森堡夫人真能把這件事忘掉了,即使你對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毫無所知,我覺得也很難。至於我自己,我對我那些蠢事可能產生的後果,當時還在自寬自解呢,因為我自己心裡明白,沒有一件蠢事是有意做出來冒犯她的,我就不知道女人永遠不會原諒這樣的蠢事,即使深知這些蠢事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然而,雖然她表麵上顯得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感覺到,雖然我還沒有發現她的殷勤有所稍減,態度有所改變,但是一種不但繼續存在而且日益增長的確有根據的預感,使我不斷地害怕她對我的感情不久就會變成對我的厭惡。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我能期待她有那麼一種恒心,經得起我對維持這種恒心的笨拙的考驗嗎?這種悶在心裡、使我六神不安、比以前更加悶悶不樂的預感,我甚至不會對她掩飾起來。讀者從下麵這封信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封信是包含著一個很奇特的預言的。我這封信的草稿上沒有注明日期,至遲是一七六0年十月寫的。……你們的盛情是多麼殘酷啊!一個遺世者本來已經放棄了人生的樂趣,免得再感到人生的煩惱,你們為什麼偏又攪亂他的安寧呢?我已經費了一輩子的光陰去尋找堅實的情誼,結果都是徒勞無功。在我以前能夠取得的社會地位中,我都沒有能結成這種情誼,難道在你們這樣的社會地位中我還應該去尋找嗎?勢與利都吸引不了我了;我沒有什麼野心,也沒有什麼畏懼;我能抵抗一切,就是不能抵抗愛撫。你們倆為什麼都要從我這個應該克服的弱點方麵來向我進攻呢?象我們之間這樣懸殊的地位,溫情的自然流露是不會把我的心跟你們連結起來的。對於一顆不知道有兩種交心方式、隻能感受友誼的心靈,感激之情就夠了嗎?友誼啊,元帥夫人!這正是我的不幸所在!在你,在元帥先生,用這個名詞是漂亮的,但是我如果信以為真,就未免太糊塗了。你們等閒遊戲,而我卻是一往情深。而遊戲的終了就給我準備著許多新的悵惘。我多麼恨你們所有的那些頭銜啊。我又多麼惋惜你們竟有那麼些頭銜啊!我覺得你們太配領略私生活的樂趣了!你們為什麼不住在克拉蘭斯呢!如果你們住在那裡,我就會到那裡去找我的人生幸福的。然而,又是什麼蒙莫朗西府呀,又是什麼盧森堡公館呀!人們應該在這種地方看到讓-雅克嗎?一個愛平等的人,他有一顆多情的心,以愛來報答彆人對他所表示的敬,便以為所報的相當於所受的了,他能把這樣一顆心的愛送到這種地方嗎?我知道,也已經看到你是慈祥而多情的,我惋惜我沒能早日相信這一點,但是在你所處的那種地位,在你那種生活方式裡,任何事物也不能給人一個持久的印象,那麼多新的事物太容易互相抵消了,沒有一個能留得下來。夫人,在你使得我無法再效法你之後,你是會把我忘掉的。我的不幸大部分是你給促成的,所以你不能得到諒解。我在信裡把盧森堡先生也拉到她一起,是想叫她聽了我這番話不感到過於嚴峻;再說,我對盧森堡先生太放心了,對他的友誼的持久性,心裡連一點疑懼的念頭也不曾動過。我從盧森堡夫人方麵所感到的擔心,絕對不曾有一時一刻擴及到他身上。我知道他性格軟弱,卻很可靠,對他從來沒有一點不信任。我不怕他的心會忽然變冷,正如我不能指望他的心能有英雄式的感情一樣。我們相處中的質樸與親昵,就表明了我們是多麼互相信賴。我們兩人都做對了:我有生之日,都將永遠崇敬、永遠愛戴這位賢良的高貴人物;而且,不管人家想了些什麼辦法要把他跟我離間開來,我深信他至死都是我的朋友,就仿佛我聽到了他臨終時的遺言。一七六O年他們第二次來蒙莫朗西小住的時候,《朱麗》朗讀完了,我就乞靈於《愛彌兒》的朗讀,好使我在盧森堡夫人麵前繼續待下去,但是這部書的朗讀沒有那麼成功,也許是題材不合她的口味,也許是朗讀太多,使她厭煩了。然而,因為她老怪我甘願受那些書商的騙,所以這次她要我把這部書交給她去設法付印,讓我多掙幾個錢。我同意了,卻明白地提出條件:不得在法國印刷。也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爭了很久;我呢,我認為不可能得到默許,甚至連請求默許都是不謹慎的,我又不願讓人家不得默許就在王國印刷;她呢,她卻堅持說在政府當時所已經采取的那種製度下,連正式審查都不會有什麼困難。她居然有辦法叫馬勒賽爾卜先生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他為這事親筆寫了一封長信給我,說明《薩瓦副主教信條錄》正是一部到處都可以獲得人們讚許的作品。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可以獲得宮廷的讚許。我看到這位官員一向是那麼怕事,現在竟在這件事上變得這麼隨和,真有點吃驚。一般說來,一部書稿隻要經他讚許,印刷就完全合法,所以我對這部書稿的印刷就再也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了。然而由於一種非常的顧慮,我還是要我這部書稿在荷蘭印刷,並且還要交給書商內奧姆,我指定了書商還不夠,又直接通知了他。不過我同意這一版書歸一個法國書商發行,書印好了,在巴黎銷售或隨便在什麼地方銷售都可以,因為這種銷售與我無關。盧森堡夫人和我商定的就是如此,約定之後,我就把我的手稿交給她了。她這次小住,把她的孫女布弗萊小姐——今天是洛曾公爵夫人——也帶來了。她那時叫作阿美麗,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姑娘。她有著處女的麵貌、溫柔和羞澀。她那副小麵孔再可愛、再有趣不過了,它給人引起的感情也再溫馨、再純潔不過了。本來麼,她還是個孩子,還不到十一歲呢。元帥夫人覺得她太羞澀了,總是想方設法鼓動她。她有好幾次允許我吻她,我就帶著我平時那種悶悶不樂的樣子照辦了。彆人處在我那時的地位會說出許許多多好聽的話來,而我卻和啞巴一樣待在那兒,窘迫萬分;我也不知道究竟誰最害羞,是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呢,還是我自己。有一天我在小府第的樓梯上遇到了她:她剛去看戴萊絲,保姆還在跟戴萊絲說話。我不知對她說些什麼才好,便提出給她一吻,她心裡是一片天真無邪,所以也沒有拒絕,她當天早晨還奉祖母之命,並且當著祖母的麵,曾受到我的一吻呢。第二天,我在元帥夫人床頭朗讀《愛彌兒》,正好碰上我不無理由地批評我頭天所做的那種事的那一段。她覺得我那種想法很正確,並且還對這一問題說了些很合情理的話,這就使我臉紅起來了。我多麼咒罵我這種不可思議的愚蠢啊,這種愚蠢常使我顯出一副卑鄙有罪的樣子,而其實我隻是笨拙尷尬而已。在一個大家都知道不是沒有智慧的人身上,這種愚蠢甚至會被認為是假裝出來的辯白。我可以發誓,在這可能受到指摘的一吻中,和其他各次的親吻一樣,連阿美麗小姐的心靈和感官也不比我更加純潔;我甚至還可以發誓,如果我當時能夠避開她的話,我是會避開她的,並不是因為我不樂意看到她,而是因為我臨時找不到一句好聽的話來對她說,因而感到尷尬。一個人連國王的權力都不怕,一個小孩子就能叫他膽怯嗎?究竟如何是好呢?腦子裡連一點臨機應變的能力都沒有,怎麼辦呢?如果我勉強去跟遇到的人們說話,我就準要說出傻話來。如果什麼話都不說吧,我就是個恨世嫉俗的人了,是個野性難馴的禽獸了,是隻狗熊了。索性完全是白癡倒於我還有利些;可是,我在交際方麵所缺乏的才能反把我所具有的才能變成毀滅我的工具了。就在這次小住終了的時候,盧森堡夫人做了一件好事,其中我也有份兒。狄德羅很不小心,得罪了盧森堡先生的女兒羅拜克王妃。巴利索是她所保護的人,就拿《哲學家們》那部喜劇來為她報複。在這部喜劇裡,我被取笑了,而狄德羅則被挖苦得極其厲害。作者多敷衍了我一點,我想不是因為他感激我,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保護人的父親是很愛我的,怕得罪他。書商迪舍納,我當時還不認識,在這個劇本出版時寄了一本給我,我疑心這是出於巴利索的指使,他大概以為我看到我已經絕交的一個人被攻擊得體無完膚,心裡一定感到很痛快。其實他的算盤打錯了。我相信狄德羅害人之心倒比較少,主要是嘴不嚴、軟弱,所以我雖跟他絕交,卻始終在內心裡還對他深有留戀之情,乃至敬佩之心,並且對我們的舊誼還保持著重視之意,因為我知道我們那段舊誼,在他那方麵和在我這方麵一樣,很久都是誠摯的。格裡姆就完全不同了,他稟性虛偽,從來不曾愛過我,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愛任何人,他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完全是為了滿足他那罪惡的忌妒心,就在假麵具的掩飾下甘心樂意地成了我的最殘酷的誣蔑者。格裡姆從此對於我就等於不存在了,而狄德羅則始終還是我的舊友。我看到這個極其可憎的劇本,萬分激動,越談越難受,所以沒有讀完就把它退還迪舍納,並附了下麵這封信:一七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於蒙莫朗西先生,我翻了翻你寄給我的這個劇本,看到我在裡麵受到稱讚,真是誠惶誠恐。我不接受這個可憎的贈品。我深信你贈給我時並不是想侮辱我;但是你不知道,或者你忘記了,我曾榮幸地跟一個可尊敬的人做過朋友,而這人在這個謗書裡被卑鄙地侮辱了、誣蔑了。迪舍納把這封信拿出去給人看了。狄德羅原該被這封信感動的,卻反而大為惱火。他的自尊心不能原諒我以這種豪邁的態度顯出比他勝過一籌。同時我知道他的妻子還到處發我的脾氣,其言語之毒辣,我倒並不怎樣生氣,因為我了解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潑辣貨。輪到狄德羅來報複了,他發現莫爾萊神父是一個好的報仇人;莫爾萊神父摹仿《小先知書》,寫了一篇短文,攻擊巴利索,題為《夢囈》。他在這篇作品裡很不小心,把羅拜克夫人得罪了,羅拜克夫人的朋友們就設法把他關進了巴士底獄。羅拜克夫人本人生性是不愛報複的,而且當時她已經氣息奄奄,我深信她沒有過問這件事。達朗貝跟莫爾萊神父很要好,就寫信給我,托我請求盧森堡夫人幫助釋放他,並答應在《百科全書》裡褒美盧森堡夫人,以示感激。下麵是我的回信:先生,我沒有等到你來信就已經向盧森堡元帥夫人表示過我為莫爾萊神父被拘禁一事所感到的痛苦了。她知道我對這事的關懷,她也將知道你對這事的關懷,而且隻要她知道莫爾萊神父是個有價值的人,她自己也會對這事關懷的。不過,雖然她和元帥先生惠然對我垂青,使我終身引以為慰,雖然你的朋友這個名字就能使他們對莫爾萊神父予以照拂,可是我還不知道他們這次將如何利用他們的地位和他們的人品所能產生的影響。我甚至還不能相信目前這個報複行為究竟能與羅拜克王妃夫人有多大關係。你似乎想象得太過了,即使關係很大,人們也不應該認為複仇之樂是哲學家的專利。哲學家會當女人,女人也會當哲學家的。等我把你的信給盧森堡夫人看了,她對我說些什麼,我再告訴你。目前,以我知她之深,我相信可以預先向你保證,當她樂於出力使莫爾萊神父獲釋之前,她是絕不會同意你在《百科全書》裡對她表示感激的。雖然她會引以為榮,但是她做善事並不是為著得人褒美,而是為著使她的善心得到滿足。我不遺餘力地煽動盧森堡夫人的熱忱與同情,去為那可憐的囚徒關說,結果成功了。她特地到凡爾賽跑了一趟,去看聖佛羅蘭丹伯爵;這趟路就縮短了她在蒙莫朗西小住的時間。元帥先生也不得不同時離開蒙莫朗西到盧昂去,因為那裡的議會有些騷動,需要控製,國王派他去那裡當諾曼底的總督。下麵是盧森堡夫人去後第三天給我寫來的信(丁劄,第二三號):星期三,於凡爾賽盧森堡先生昨天早晨六點鐘走了。我還不知道我去不去。我候他來信,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在那裡待多少時候。我看了聖佛羅蘭丹先生,他極願為莫爾萊神父幫忙,不過他在這件事上遇到了些障礙,然而他仍然希望當他下星期見到國王的時候能克服這些障礙。我又曾求情,不要把他流放出去,因為那時人們正在談這個問題,要把他發配到南錫去。以上,先生,就是我所能獲得的結果;但是我向你保證,事情一天不象你所希望的那樣了結,我就一天不讓聖佛羅蘭丹先生安寧。現在請允許我告訴你,我這麼早就離開了你,心裡是多麼悵惘,我敢說,你對這種悵惘之情是猜想不到的。我衷心愛你並且一輩子愛你。幾天後,我收到了達朗貝的這個便條,它使我感到了真正的快慰(丁劄,第二六號):八月一日我親愛的哲學家,仗著你的力量,神父己經從巴士底獄出來了,他的拘留也將毫無其他後果。他明天就到鄉下去,並和我一起向你致無限的謝意與敬意。Valeetmeama(珍重並愛我)。幾天後神父也給我寫了一封謝函(丁劄,第二九號),我覺得這封謝函並未顯出某種至情的流露,他似乎貶低了我給他所幫的忙。又過了若乾時候,我發現達朗貝和他在盧森堡夫人麵前似乎把我……我不說把我項掉了,但是可以說是繼承了我的位置。他們在她心裡得到了多少地位,我就在她心裡失掉了多少地位。然而,我並不認為是莫爾萊神父曾促使我失寵,我太敬重他了,絕不能有這樣的懷疑。至於達朗貝,我在這裡暫時不說什麼,以後再談。就在這個時候,我又遇到另外一件事,使我給伏爾泰先生寫了最後一封信。他對這封信大叫大嚷,仿佛是什麼了不起的侮辱,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封信拿給人家看過。我將在這裡把他所不曾肯做的事補充起來。特目布萊神父這個人,我有點認識,但見麵不多,一七六0年六月十三日他寫信給我(丁劄,第—一號),對我說,他的朋友兼通信對象福爾梅曾在他的報上把我致伏爾泰先生論裡斯本災難的信印了出來。特呂布萊神父想知道這封信是怎麼印出來的,並且以他那種奸巧虛偽的作風,問我對於重印這封信的意見,卻又不願把他自己的意見告訴我。我最恨這種耍滑頭的人,我理該向他致謝的還是向他致謝了,但是采用了一種嚴峻的口吻,這種口吻他感覺到了,卻並沒有擋住他又給我花言巧語地寫了兩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為止。我很明白,不管特呂布萊怎樣說,福爾梅找到的那封信絕不是印的,那封信的最初印刷就是出於他之手。我知道他是個不要臉的剽竊手,毫不客氣地拿彆人的作品來自己發財,雖然他還沒有無恥到把已經出版的書抹掉作者的姓名後放上自己的姓名然後賣出去牟利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但是這原稿怎麼落到他手裡的呢?問題就在這裡。其實這問題並不難解決,可是我當時頭腦太簡單了,竟為解決這問題感到為難。雖然伏爾泰在這封信裡是被推崇備至的,可是,如果我不得他的同意就把它印出來,儘管他自己的手法不大正派,還是有理由鳴不平的,所以我決計為這問題給他寫封信。下麵就是這第二封信,他對這封信沒有作答,可是,為了更能自由自在地發他那種暴躁脾氣,他就裝出為這封信氣瘋了的樣子。一七六0年六月十七日,於蒙莫朗西先生,我原不想再跟你通信的,但是我聽說我一七五六年寫給你的那封信在柏林被印刷出來了,我不能不對這一點向你說明一下我的行徑,並且我將真誠地履行我這一義務。那封信既是實實在在寫給你的,就絕對不是準備付印的。我曾以保密為條件,把它抄給三個人看了,對這三個人,友誼的特權不容許我拒絕做這樣的事,同時,這同樣的特權更不容許這三個人背棄他們的諾言,濫用他們手裡所存的抄稿。這三個人就是舍農索夫人(杜賓夫人的兒媳)、烏德托伯爵夫人和一個名叫格裡姆先生的德國人。舍農索夫人曾希望那封信能印刷出來,並曾征求我同意,我對她說,這件事應該由你決定。人家曾征求你同意,你拒絕了,事情也就不談了。然而,特呂布萊神父先生原與我無任何關係,最近卻寫信給我,以十分客氣的關懷對我說,他收到了幾份福爾梅先生的報紙,在裡麵讀到了那封信,還附有編者的一則按語,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寫的,說明那封信是在幾星期前得自柏林坊間,因係活頁印刷,一經散佚即不可複得,所以覺得應該載入他的報紙。以上,先生,就是我對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有一件事是十分可靠的,就是,直到那時為止,人們在巴黎連聽也沒有聽說過有這封信。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落到福爾梅先生手裡的那份稿子,不論是手抄稿或印刷品,隻能是從你那裡(這似乎不可信),或者是從我方才提到的那三人之中的一人手裡出去的。最後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那兩位夫人不可能做出這種背信的事。我在隱遁生活中無法得知其詳,你有一個廣泛的通訊網,如果你覺得值得一查的話,很容易利用這個通訊網去溯流尋源,弄清事實。在那同一封信裡,特呂布萊先生還對我說,他把那份報紙保留起來了,不得我同意就不借出去。我當然是不會表示同意的,不過那份報在巴黎不是唯一的一份。我但願,先生,那封信不在巴黎印行,並且我將儘力去防止,但是,如果我不能阻止它在巴黎印行,如果我及時知道能有印行的優先權的話,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由我自己印行。我覺得這也是既公平又自然的事。至於你對那封信的答複,我不曾傳給任何人看,你可以放心,它不會不得你同意就被印刷出來的,而你這種同意我當然也不會冒昧向你請求,因為我深知一個人寫信給另一個人,並不是寫給社會大眾看的。但是如果你願意另寫一封複信供發表之用,並且把它寄給我,我保證把它忠實地附在我的信局,不辯駁半句話。我一點也不愛你,先生;我是你的門徒,又是你的熱烈擁護者,而你卻給我造成了許多使我最痛心的苦難。作為你在日內瓦受到收容的報答,你斷送了日內瓦;作為我在我的同胞麵前為你極力棒場的報答,你把我的同胞跟我離間開了,是你,使得我在我的本國住不下去;是你,使得我要葬身異鄉,既失掉奄奄待斃之人應得的一切安慰。又博得被拋棄到垃圾堆裡這樣的尊榮,而你卻把一個人所能期待的一切尊榮都要在我的祖國享受儘了。總之,我恨你,因為你要我恨你;但是我恨你卻還顯得我是更配愛你的人——如果你要我愛你的話。在過去充滿我的心靈的那一切對你的好感之中,所剩下的隻有對你那美妙的天才所不能拒絕的讚美和對你那些作品的愛好了。如果我在你身上隻能崇敬你的才能,其過錯並不在我。我將永遠不失掉對你的才能所應有的敬意以及這種敬意所要求的禮數。彆了,先生。在這些越來越使我下定決心的文學方麵的小麻煩當中,我卻得到了文學所曾給我招來的一次最大的光榮,使得我最受感動。這光榮就是孔蒂親王先生兩次惠然來訪,一次是到小府第,另一次是到路易山。這兩次來訪,他都選在盧森堡先生和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時候,以便更明顯地表示出他是專誠來看我的。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之所以能獲得這位親王的光顧,首先是由於盧森堡夫人和布弗萊夫人的攝成;但是我也不懷疑,從那以後,親王所不斷給我的那些榮寵,都是出於他本人的情誼,並且也是由我自己招致而來的。由於路易山的房子很小而碉樓的景色絕佳,我就把親王領到碉樓裡來了,親王又恩寵至極,要抬舉我陪他下棋。我知道他總是贏羅倫齊騎士的,而羅倫齊騎士的棋又比我高明。然而,不管騎士和旁觀的人怎樣向我遞眼色、做鬼臉,我都隻裝沒有看見,結果,我把我們下的兩盤棋都贏了。收場時,我以恭敬卻又莊重的口吻對他說:“大人,我太崇敬殿下了,以致不容許我不總是在棋上贏你。”這位偉大的親王有才有識,不愛聽阿諛奉承之詞,他果然感覺到——至少我是這樣想——在那種場合下隻有我一人拿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看待,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對我這一點是真正感到滿意的。即使他感到不滿意,我也不會責怪自己沒有對他在絲毫欺騙之心;當然,我在內心裡絕對沒有辜負他的盛情,關於這一點,我也是無可自責的,不過,我報答他的盛情,有時態度不很好,而他呢,對我表示盛情時卻主動采取非常雅致的態度。不多幾天之後,他就派人送了一籃野味給我,我敬領了。過了不久,他又派人給我送了一籃來,同時他的一個從獵武官承旨寫信告訴我說,那是殿下狩獵的成績,是他親手打到的野味。我還是敬領了;但是我寫信給布弗萊夫人說,再送,我就會不接受了。這封信受到異口同聲的譴責,並且也實在是該受到譴責的。禮品隻是些野味,又來自一個宗室親王,他派人送來時又那麼客氣,而竟然加以拒絕,這不是一個要保持獨立不羈的高尚之士所表示出來的細膩,而是一個不識身份的魯莽之徒所表示出來的粗鄙了。我從來不能在我的函稿集裡重讀這一封信而不感到臉紅,而不怪我不應該寫。可是,我寫我的《懺悔錄》,究竟不是為著諱言我的愚蠢行為的,這次的愚蠢行為太使我恨我自己了,不容我把它隱瞞起來。如果說我沒有做出另一件蠢事,變成他的情敵,那也隻是差一點兒罷了。布弗萊夫人那時還是他的情婦,而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她跟羅倫齊騎士一起來看我,來得相當勤。她那時還很年青貌美,裝出了一副古羅馬人的派頭,而我呢,又總是一副浪漫色彩;這就有點氣味相投了。我幾乎著了迷;我相信她看出來了,羅倫齊騎士也看出來了,至少他跟我談起過,而且並沒有叫我泄氣的意思。可是,這一次我可老實了,到了五十歲也該是老實的時候了。我在《給達朗貝的信》裡曾把那班人老心不老的胡子佬教訓了一番,現在還言猶在耳呢,而我自己如果不能接受教訓,那就太難為情了;而且,我既聽到了我原先不知道的那件事,若不是完全暈頭轉向,就絕不能跟地位這樣高的人去爭風。最後還有個原因,我對烏德托夫人的那段癡情也許還沒有完全醫好,我感到從此以後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我心裡代替她了,我這一輩子都和愛情永訣了。就在我寫這幾行的時候,還有個少婦看中了我,我方才還從她那裡受到很危險的挑逗,眉目傳情,亂人心曲。但是,如果她假裝忘記了我這花甲之年,我卻記住了呢。這一步路我沒有摔跤,就再也不怕失足了,這一輩子都可以保險了。布弗萊夫人既然看出了她曾使我動心,可能也就看出了我曾把這點波動壓了下去。我既不那麼傻,也不那麼狂妄,會以為在我這樣的年齡還能引起她的興趣;但是根據她對戴萊絲所說的某些話,我相信我曾引起她的好奇。如果這是事實,如果她因為這點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就不肯原諒我的話,那麼,就必須承認,我真正是生來就注定要做我易於動情這個弱點的犧牲品的,因為愛情戰勝了我,我就那麼倒黴,我戰勝了愛情,我又倒黴得更加厲害。在這兩年裡為我做向導的那個函件集,到這裡結束了。今後我隻有步著我回憶的痕跡去前進了,但是在這個殘酷的階段裡,我的回憶是如此清晰,強烈的印象又留得如此深刻,以至我儘管迷失在我的災難的汪洋大海裡,還是不能忘掉我第一次沉船的那些詳細情形,雖然沉船的後果隻給我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回憶。因此,我在下一章裡仍然能走得相當穩當。如果我再走遠一點,就隻好在暗中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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