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時候,我又受到馬勒賽爾卜先生的一次盛情的表示,雖然我不認為這番盛情是宜於接受的,心裡還是十分感動。當時《學者報》有一個缺額,馬爾讓西先生寫信給我,作為他自己的意思,向我建議這個位置。但是透過他信上的措詞(丙劄,第三三號),我很容易理解到他是有人授意並且指令他這樣做的;而且他自己後來又寫信告訴我(丙劄,第四七號),他是受人之托才對我作此建議的。這是個閒差使,每月隻要寫兩篇提要,原書會有人送到我這裡來,用不著往巴黎跑,甚至向主管官晉謁致謝都沒有必要。通過這個途徑,我就可以廁身於梅朗、克萊羅、德·幾尼諸先生和巴泰勒米神父等第一流文人學士之林了。前兩人我本來早已認識,後兩人我能認識一下當然也是極好的。此外,隻要做這樣一點毫不困難、輕而易舉的工作,我就可以有八百法郎的額定薪金。我在決定前考慮了幾個鐘頭,我可以發誓,我之所以要考慮,隻是因為怕惹馬爾讓西生氣,叫馬勒賽爾卜先生不高興。但是,最後我感覺到,這樣我將不能按我的時間去工作了,按期交稿這種約束我受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深信我做不好我要承擔的任務,這兩個理由就戰勝了一切,使我決定謝絕一個我不適於擔任的職位。我知道,我的全部才華都來自對我要處理的題材的熱愛,隻有對偉大、對真、對美的愛,才能激發我的天才。大部分要我寫提要的書籍所討論的問題,乃至那些書籍本身,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對要寫的東西既然毫無興趣,我的文筆自然就冷冰冰的,我的神思自然也就遲鈍了。人家以為我也和所有彆的文人一樣,為謀生而寫作,而實際上我是永遠隻曉得憑熱情而寫作的。《學者報》所需要的當然不是如此。所以我給馬爾讓西寫了一封謝函,措詞極其委婉,在這封謝函裡我把我的種種理由說得十分詳細,使得他和馬勒賽爾卜先生都不可能誤會我這一拒絕當中會有任何慍怒或驕傲的因素。所以他們倆都同意了我的拒絕,絲毫沒有因此而對我白眼相加。而這件事的秘密一直也就守得非常之緊,社會上一點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建議也來得不是時候,因為若乾時以來,我已經在製訂計劃,要完全拋棄文學,特彆要完全拋棄作家的職業了。我最近遭受到的一切,使我恨透了那些文人們,同時我體會到,要乾同樣的行業而不和他們發生關係是不可能的。我也同樣憎恨那些社交界人士,並且一般說來,我也同樣憎恨我最近所過的那種一半屬於我自己、一半屬於那些與我生活不合拍的社交圈子的混合式的生活。我那時特彆感覺到,而且由於一貫的經驗感覺到,任何地位不平等的交際總是對弱者一方不利的。我跟與我選定的身份不同的富豪們生活在一起,雖然家裡不需要他們那樣的排場,卻也不得不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上學他們的做法;種種小費,在他們根本就不算什麼,在我則既無法可省,又不勝負擔。彆人到朋友的彆墅裡去住,不論是在餐席上還是在臥房裡都有自己的待僮隨身侍候,需要什麼就派侍僮去找什麼。由於跟主人家的仆役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甚至也見不到他們,所以他給他們賞錢也就隻憑他高興,愛怎樣賞就怎樣賞,愛什麼時候賞就什麼時候賞。而我呢,單身一人,沒有仆役,隻好事事都靠主人家的仆役,這就得買他們的歡心,免得多吃苦頭。我既被看作和他們的主人處於平等地位,也就必須把他們當作仆役看待,甚至比彆人對他們還要優厚些,因為事實上我比彆人更需要他們侍候。如果這家仆役不多,倒也還罷了;但是,在我去的那些人家,仆役都是很多的,個個都很傲慢,個個都很狡猾,個個都很警覺——我是說為他們的利益而警覺,那些壞蛋專會那一套,要我不斷地需要使喚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巴黎女人可謂聰明伶俐,可是對這一點卻毫無正確概念;她們拚命要為我節省開支,結果卻叫我傾家蕩產。如果我到城裡去吃晚飯,離家稍遠一點,女主人總是不肯讓我派人去雇一輛馬車,一定要人駕車,用自己的車子把我送回來。她很高興為我省了二十四個蘇的車費,至於我賞給侍仆和車伕的那一個埃居,她就想不到了。若是一個女人從巴黎寫信給我,寄到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為了體惜我該付的那四個蘇的郵資,便專門派一個仆人送來,這仆人步行來,跑得滿頭大汗,我得給他飯吃,還要賞一個埃居,當然,他得這一個埃居一點也不虧心。若是她建議我跟她到鄉下去住幾天,她心裡總是想:“對這個窮小子,這總是一種節約,在這期間,夥食總不要他花一個錢的。”她就想不到,在這時候,我也就不能工作了;我的家用、我的房租、我的內衣、我的服裝,都還是照樣出錢不誤,刮胡子錢還要多出一份,總之,在她家住花的錢要比在自己家裡多得多。雖然我賞那些小費隻限於我慣常去住的那幾家人家,可是這種賞錢對我免不了還是負擔奇重的。我可以保證,我在奧博納烏德托夫人家裡足足花了有二十五個埃居,而實際上我在那裡隻不過住了四五次而已。而在埃皮奈和舍弗萊特,在我到那裡常跑的那五六年之中,我花了不止一百個皮斯托爾。象我這樣脾氣的人,什麼也不會自己料理,什麼事都不會取巧,又看不得一個仆役嘀嘀咕咕,在侍候你的時候那副不樂意的樣子,這些小費都是非花不可的。就是在杜賓夫人家裡,我總算是她家裡的人了,給仆人們也不知道幫過多少忙,可是我受他們的服侍,從來也都是花大錢換來的。到後來,我不得不完全放棄這些小賞賜,因為我的境遇已經不容許我這樣做了;也就是在這時候,人家更加嚴酷地使我感覺到了跟地位比自己高一等的人來往是多麼不相宜。如果這種生活是合我口味的,花大錢去買快樂,倒也可以聊以自慰,可是傾家蕩產去買苦吃,這就太難堪了。我痛感這種生活方式的沉重壓力,所以我就利用當時那一段自由生活的間隙,下決心把這種自由藏書網生活永遠繼續下去,完全放棄上層社交界,放棄寫書工作,放棄一切文學活動,終我之身,隱遁在我自覺生而好之的那種狹小而和平的天地裡。《給達朗貝的信》和《新愛洛伊絲》這兩部書的收入已經使我的經濟狀況稍有起色,而我的財源在前此住退隱廬時已經瀕於枯竭了。眼前大約還有一千埃居可得。我寫完《愛洛伊絲》後就正式動手寫的《愛彌兒》已經搞得差不多了,它的收益應該至少可以把上麵的數字翻一番。我計劃把這筆款子存起來,作為一筆小小的終身年金,連同我抄繕的收入,可以維持我的生活,不必再寫作了。我手頭還有兩部作品。一部是《政治製度論》,我檢查了一下這部書的寫作情況,發現還需要花好幾年工夫。我沒有勇氣再往下寫,沒有勇氣等到把它寫完再執行我的決定。因此,我就把這部作品放棄了,決計把可以獨立的部分抽出來,然後把其餘的都付之一炬;我熱忱地進行著這項工作,同時也並不間斷《愛彌兒》的寫作,不到兩年,我就把《社會契約論》整理好了。剩下的還有《音樂辭典》。這是個機動的工作,隨時可以做,目的隻在賣幾個錢。我保留隨意把它完成或放棄的自由,就看我彆的收入總算起來使這筆收入對於我是必要的還是多餘的。至於《感性倫理學》,一直停留在提綱階段;我乾脆把它放棄了。我還有一個最後的計劃,如果我能完全不靠抄寫來生活的話,我就到遠離巴黎的地方去住,因為在巴黎,不速之客絡繹不絕,使得我的日用開支太大,又不讓我有時間去掙錢。由於我有這樣一個最後的計劃,又由於一般人都說作家丟了筆就會陷入苦悶之中,所以,為著在我的孤獨生活裡防止這種苦悶,我還保留著一項工作,可以用來填補空虛,卻絕對不想在生前付印。我不知道雷伊怎麼想起來的,他長久以來就催我寫我的回憶錄。雖然直到那時為止,沒有什麼事實能使這樣一部著作很有興趣,可是我覺得,憑我自問能夠放進去的那種坦率,它是可以變得有意思的;於是我就決定以一種史無前例的真實性把這個回憶錄寫成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使得人們至少能有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我老是笑蒙田的那種假天真,他佯裝承認自己的缺點,卻小心翼翼地隻給自己派上一些可愛的缺點。我呢,我一直就認為,並且現在還認為,總的說來,我還是最好的人,我也覺得,一個人的內心不論怎樣純潔,也不會不包藏一點兒可俗的惡習。我知道人們在社會上把我描繪得太不象我本來的麵目了,有時竟把我的麵目歪曲得太不成樣子,所以,儘管我對我壞的方麵不願有絲毫隱瞞,我亮出真麵目還是隻有所得,毫無所失的。而且,如果要做這種事,就不能不把彆的一些人的真麵目也揭露出來,因此,這部作品隻能在我和彆的許多人死後才可以發表,這就更使我壯起膽來寫我的《懺悔錄》了,我將永遠不會在任何人麵前為這部《懺悔錄》而臉紅的。所以我決計把我的餘暇用來好好地做這件工作,並且開始搜集足以引導或喚醒我的記憶的種種函件和資料,深深惋惜我在此以前撕掉、燒掉、丟掉的那些東西。這種絕對隱遁的計劃是我平生製訂的最合情理的計劃之一,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我已經在為執行這一計劃進行準備了,可是上天偏偏又給我安排了另一個命運,把我投進一個新的漩渦之中。蒙莫朗西原是以這個地方為姓的那個名門望族的古老而幽美的世業,後來遭到沒收,就不屬於這個家族了。它由亨利公爵的妹妹傳到了孔代家族,孔代家族就把蒙莫朗西的名字改為昂吉安。現在這片公爵采地已經沒有什麼府第,隻剩下一座老碉堡,裡麵藏著檔案文件,以接受附庸的朝拜。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有一座私人房屋,是號為“窮人”的克魯瓦澤蓋的,其富麗堂皇足與最華貴的府第相媲美,所以很配稱為府第,而且實際上也就被人稱為府第。這座華屋的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外觀,它身底下的那片平台,它那在全世界也許都算是獨一無二的景色,它那經高手繪畫過的大廳,它那經著名的勒·諾特爾培植出來的花園——所有這一切就構成了一個總體,在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嚴之中,還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簡樸風味,使人讚賞不絕。盧森堡公爵元帥當時住在這所房子裡,每年都到他的祖先曾做過主人的這片采地上來兩次,一共度過五六個星期,雖然是以普通居民的身份,但是排場的顯赫並不減他家的舊日豪華。在我住到蒙莫朗西以後,他第一次來旅行的時候,元帥先生和夫人就派了一個待從來代表他們向我問候,並請我隨時到他們家去吃晚飯。後來他們每來一次,總是不忘記再重複一次同樣的問候和同樣的邀請。這就使我回想起伯藏瓦爾夫人叫我到下房吃飯的那段故事。時代不同了,但是我卻依然故我。我既不願人家叫我到下房去吃飯,也無意跟大人先生同席。我但願他們讓我保持本色,不捧我,也不作踐我。我很客氣並且很恭敬地回答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好意問候,但是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既有病在身,行動不便,又賦性羞澀,拙於言詞,一想到要跟宮廷的顯貴周旋,我就發抖,所以我連登府拜謝都不肯去一下,雖然我理解到,我的登府拜謝正是他們所追求的目的,而他們之那樣再三敦請,都寧可說是好奇心切,並不是真正以青睞相加。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來,而且日甚一日。布弗萊伯爵夫人和元帥夫人過從甚密,她一到蒙莫朗西,就派人打聽我的消息,並且詢問是否可以來看我。我很有禮貌地回答了,但是沒有鬆口。羅倫齊騎士是孔蒂親王王府裡的人,也是盧森堡夫人的座上客,次年(即一七五九年)複活節到這裡旅行的時候,來看了我好幾次,我們算是認識了,他敦促我到府裡去,我照舊不肯。最後,有一天下午,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隻見盧森堡元帥先生到了,後麵還跟了五六個人。這樣一來,我就沒有辦法再推脫了;除非是個踞傲不恭和沒有教養的人,否則就不能不去回拜他,並向元帥夫人致意,因為他曾代表元帥夫人向我致意,並且極其殷勤懇切。就這樣,在凶多吉少的朕兆之下,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往來,這種往來實在是我再也推脫不了的,但是在我接受之前,一直就有一種極其持之有據的預感,使我避之唯恐不速。我非常怕盧森堡夫人。我知道她是很親切的,在十年或十二年前,當她還是布弗萊公爵夫人,還在蓓蕾初放、豔色照人的年紀,我就在戲院裡和在杜賓夫人家見過她好幾次。但是,人家都說她心眼兒壞,在地位這樣高的一個貴婦人方麵,這種名聲是叫我發抖的。可是我剛一見她的麵,就為她傾倒了。我覺得她風韻可人,並且是那麼一種風韻,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最足以感動我的心田。我原以為會發現她有一種辛辣而滿含譏刺的談吐的。實際上並非如此,而且要好多了。盧森堡夫人的談話並不妙語連珠,也不怎麼雋永俏皮,甚至嚴格說來也不是什麼微言奧旨,但卻有一種滋味無窮的細膩,從不驚人,而且永遠令人喜悅。她的恭維話越是質樸就越能使人心醉,人們簡直可以說那種恭維話都是脫口而出的,並沒有經過思索,是她的內心流露,隻因為她太感情洋溢了。第一次拜見,我就看得出儘管我樣子笨拙,語言遲鈍,卻並不使她討厭。凡是宮廷貴婦,當她們願意的時候,都懂得使你產生這種信心,不管那是真是假;但是並不是所有宮廷貴婦都能和盧森堡夫人一樣,懂得把你這種信心變得那麼甜滋滋的,叫你根本就不再想到要對此有所懷疑。要不是她的媳婦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一個癲狂的少婦,相當調皮搗蛋,我想,還有點好撩撥人——想起來要拉攏我,在她婆婆極口誇獎我的時候插進來說些假情假意的話,使我懷疑她們在嘲弄我,那我從第一天起就對盧森堡夫人完全信任了。我在這兩位貴婦人麵前的疑懼心情也許會很難解除掉的,但是元帥先生的那種極端的美意向我證實了她們婆媳兩人的美意也是真實無欺。以我這樣靦腆的性格,竟憑盧森堡先生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他願意平等待我,這個速度可算是夠驚人的了;而他呢,也隻憑我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我是確實願意過獨立不羈的生活,那個速度也許還更為驚人。他們夫婦倆都深信我確實有理由滿足於我的處境,不願有所變更,所以不管是盧森堡先生或夫人都似乎沒有片刻要過問我的錢囊或財產;雖然我無可懷疑地知道他們倆都對我衷心關切,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提出要為我謀一官半職或表示過要為我鼎力提攜。隻有一次,盧森堡夫人似乎希望我進法蘭西學士院做院士。我以宗教不同為理由推辭了;她說這並不是個什麼障礙,即使是障礙的話,她也負責為我排除。我又回答說,儘管做這樣著名的學術機關的一個成員於我是多麼光榮,不過我既然已經拒絕了特萊桑先生,也可以說我已經拒絕了波蘭國王,不肯進南錫學士院為院士,我就不能再進任何學士院而還能對得起人。盧森堡夫人沒有堅持,這件事也就擱下不談了。盧森堡先生是並且也真不愧是國王的私交,與這樣顯赫的、能為我玉成一切的高貴人物相往還,竟還能如此樸實,回想到我剛撇開的那些假充保護人的朋友,老是設法貶低我而不是設法給我幫忙,他們那種不斷的、既殷勤又極討厭的操心,與這種樸實形成了多麼刺目的對比。當元帥先生到路易山來看我的時候,我十分尷尬地在我那唯一的一間臥室裡接待他和他的隨從,倒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請他坐在我那些臟碟子和破罐子當中,而是因為我的破爛的地板往下陷,生怕他的隨從人多,把它壓得完全塌了下去。我倒不為我自己的危險擔憂,卻怕這位仁厚的貴人因謙和待人而遭到危險,所以我趕緊請他出來,儘管天氣還很冷,就把他領到我那座四麵通風、又沒有壁爐的碉樓裡去了。他一到碉樓,我就向他說明我不能不把他領去的原因。他把這原因又對元帥夫人說了,於是他們兩人都敦促我在修葺房間地板的時候,搬到府第裡去暫住,或者,如果我願意的話,就住在一所孤立的房子裡,這房子在園林中間,叫“小府第”。這個迷人的住所是值得我們來談一談的。蒙莫朗西園林不是和舍弗萊特園林那樣修在平地上的,而是起伏不平,間有小丘和凹地,那巧妙的藝術家就利用這些陵穀來使叢林、水流、裝飾和景色千變萬化,把本身相當局限的一片空間,可以說憑藝術和天才的力量擴大了多少倍。這園林的高處是那片平台和府第,底部形成一個隘口,向一個山穀伸展和擴大,拐彎處是一片大水池。大水池的四周都是山坡,被幽叢和大樹點綴得非常美麗,隘口寬闊處是一個橙樹園。在橙樹園與大水池中間就是那個小府第。這座建築物和周圍那塊地以前是屬於那著名的勒·布倫的,這位大畫師著意用他那修養有素的建築與裝飾的絕妙美感,建築並裝飾了這所房屋。這個府第後來又經重建,但始終還依照原主的圖樣。房子很小,很簡單,但很雅致。因為它是在穀底,介乎橙園的小塘和那個大水池之間,很容易受潮,就在房子當中穿了一個明廊,上下兩層排柱,使空氣可以在全屋流通,所以雖然地點低濕,還可以保持乾燥。當你從對麵為房子作遠景的那帶高地望這所房子的時候,房子就象是被水環繞著一樣,你簡直以為看見了一個迷人的小島,或者是看見了馬約爾湖內三個波羅美島當中最美麗的IsoBel。他們叫我在這所幽靜的建築裡挑選一套房間——裡麵的房間一共有四套,樓下一層還有舞廳、彈子房和廚房。我就挑了廚房頂上那最小、最簡單的一套,連下麵的廚房我也占用了。這套房間乾淨極了,家具都是白色和藍色的。我就是在這個深沉恬靜的幽境裡,對著四周的林泉,聽著各種鳥兒的歌聲,聞著橙花的香氣,在悠然神往中寫了《愛彌兒》的第五卷。這卷書的清新色彩,大部分都是得之於寫書的環境所給我的那種強烈印象。每天早晨,在太陽上山的時候,我是多麼急於到那條明廊上去呼吸馨香的空氣啊!我在那裡,和我的戴萊絲麵對麵,吃到了多麼好的牛奶咖啡啊!我那隻貓和那隻狗都陪著我們。這樣的陪伴夠叫我一輩子都滿足的,絕不會感到一刻的厭煩。我在那裡真象是住在人間天堂;我生活得跟在天堂一樣純真,品嘗著天堂一樣的幸福。在七月的那次小住期間,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那麼關懷,那麼親切,以致我,既然住在他們家裡,又備受他們款待,就不得不經常去看他們。作為對盛情的報答。我差不多頃刻不離他們了:早晨我去問候元帥夫人,就在那裡吃午餐;下午我又去跟元帥先生一同散步;但是我不在那裡吃晚飯,因為貴賓太多,飯又吃得太晚。直到那時為止,一切都還很合適,如果我懂得適可而止的話,就沒有什麼壞處了。但是我從來就不懂得在情誼上保持中庸之道,不懂得以儘我的社交職責為限。我生平對人不是全心全意,就是無心無意;不久,我就變得全心全意的了。我看我被這樣高貴的人們款待著、寵愛著,便超越了界限,對他們產生了一種隻有對地位相等的人才允許有的友誼。我在行動中表現了這種友誼的全部親昵,而他們呢,在他們的行動中卻從來不放鬆他們使我受慣了的那種禮貌。然而,我跟元帥夫人在一起,總是不十分自在,雖然我對她的性格還不怎麼放心,可是我對她的性格的害怕還不及對她的才智的害怕。特彆是在這方麵,她使我肅然起敬。我知道她在談話中對人非常挑剔,知道她也是有權這樣做的。我知道太太們,特彆是貴婦人們,要人家取悅她們,而你寧可冒犯她們,也不能叫她們感到厭煩;根據客人走後她對客人說的話所作的評論,我就判斷出她對我的語言遲鈍會作何感想了。我想起了一個補充辦法,以挽救我在她跟前說話時所感到的尷尬。這辦法就是念書給她聽。她聽說過《朱麗》那部書,也知道這部書正在印刷中,就表示急於要看到這部作品。我為了獻殷勤,提出要念給她聽,她接受了。我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到她房裡去,盧森堡先生也來了,把房門關上,我就坐在她床邊念。我的誦讀是精心安排了的,即使他們這次小住沒有中斷,也夠供整個小住期間之用了。這個不得已的辦法所獲的成功超過了我的期望。盧森堡夫人迷上了《朱麗》和它的作者;她嘴上談的也隻是我,心裡想的也隻是我,整天都對我說好聽的話,一天要擁抱我十次。她在餐桌上一定要我坐在她身邊;有幾個貴賓要坐這位子的時候,她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我的位子,並把他們請到彆的位子上去。我是稍微受到一點親切的表示就會被寵絡住的,大家想想,這些迷人的態度該對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吧。我真正依戀上她了,她對我也同樣依戀。我看她這樣入迷,又感到自己太少風趣,不足以使她永遠入迷下去,所以就唯恐她由入迷而變成厭惡,可是不幸得很,這種恐懼卻是太有根據了。在她的氣質與我的氣質之間準是有一種天然的對立,因為除了我在談話中,乃至在函件中經常漏出的那大批的蠢話外,就是在我和她相處最好的時候,也還有些事使她不高興。究竟是什麼原因,我想不出來。我隻舉一個例子,其實二十個例子我也舉得出來。她知道我為烏德托夫人正在抄寫一份《愛洛伊絲》,按頁論價;她也想以同樣條件要一份。我答應了。由此我就把她放在我的主顧之列了,所以我為這事給她寫了一封很感激、很客氣的信——至少我的主觀願望如此。下麵就是她的回信(丙劄,第四三號),它使我仿佛從雲端裡掉了下來。星期二,於凡爾賽我高興極了,我很滿意;你的信給了我無限的快樂,所以我趕快寫信告訴你,並且謝謝你。你的信裡原來的措詞就是這樣的:“雖然你靠得住是一個極好的主顧,我卻難於接受你的錢,按說,應該是我出錢買為你工作的樂趣才對呀!”關於這句話,我不必對你多說了。我很遺憾,你總是不跟我談你的健康狀況,沒有比你的健康更引起我的關心的了。我衷心喜歡你,我還向你保證,給你寫信反而使我感到十分悵然,如果我能當麵對你講,我該多麼快樂啊。盧森堡先生愛你並且衷心地問候你。我一接到這封信,也沒有把它反複琢磨,就趕緊寫了一封回信,說明對我的話不能作任何令人不快的解釋。後來,我在可想而知的不安心情中琢磨了好幾天,始終還是莫名其妙。最後,我寫了下麵這封信作為最後答複: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於蒙莫朗西上信發出以後,我又把那段話琢磨了上千遍。我照它的本來的、自然的意義去理解.又照彆人可能給它的一切意義去理解,可是,我坦白告訴你,元帥夫人,現在我已經不知道究竟是我該向你道歉呢,還是你該向我道歉了。這幾封信已經是十年前寫的了,從那時起我還時常想到它們。今天我對這個問題還是越想越糊塗:我一直就看不出那段話裡有什麼冒犯她、甚至僅僅是使她不快的地方。關於盧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愛洛伊絲》手抄本,我應該在這裡說一說我想了什麼主意使它具有超出其他手抄本的明顯的優點。我另外寫過一篇愛德華爵士奇遇記,並且考慮了很久,應不應該把它全部或扼要地插到這部作品裡來,但總覺得放在這裡不合適。最後我決計把它完全刪掉,因為它的格調與全書不同,會損害全書那種動人的淳樸風味。自從我認識了盧森堡夫人以後,我還有一個更有力的理由,就是,在這篇奇遇記裡有一位羅馬的侯爵夫人,性格十分可憎,這種性格的某些表現雖不能用到盧森堡夫人身上,但是在隻聞其名的人們看來,很可能會說是影射她的。所以我深自慶幸采取了這種刪削的決定,並且按照這個決定去做了。但是,我既熱烈希望在她這份抄稿裡增加一點任何彆的版本都沒有的東西,我竟又想起那些倒黴的奇遇,決定把它寫成提要加了進去,真是糊塗主意啊!隻有用那盲目的、把我拖向毀滅的宿命,才能解釋我這個主意的荒唐!QuosvultperaereJupiter,dementat.我竟有那種傻勁,費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工夫,編成了這個摘要,並把這篇文章作為稀世之珍送給她。不過我預先向她聲明,原稿我已經燒了,這份摘要隻是供她一人看的,除非她自己要拿給人家看,彆人是看不到的。可是這種話不但不能象我所想的那樣證明我的謹慎和縝密,卻反而向她說明了我自己就有所感覺,某些地方有影射的意味,會使她感到侮慢。我蠢就蠢到這樣的地步:我還絕對相信她會對我這種做法感到欣喜呢。然而,她對這事並沒有象我所預期的那樣,把我大大恭維一番,使我大為吃驚的是,她對我送給她的那份摘要連提都沒有提過。而我呢,老是覺得我這件事做得妙,高興極了,隻是很久以後,才根據彆的一些跡象,覺察到它所產生的後果。為了這份抄本,我還動了另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比較合理,但是由於某些較長遠的後果,對我還是同樣有害,真是命該受苦,什麼倒黴事都來了!我想起要把《朱麗》裡的木刻畫的原稿拿來裝飾這個抄本,因為那些原稿正與這抄本的大小相同。我就向庫安德要原稿,因為這些原稿不論以什麼名義都該歸我所有,特彆因為我把銷路很廣的版畫的收入已經讓給他了。庫安德太狡猾,我又太不狡猾。我幾次催索畫稿,他就知道了我要用來乾什麼。他借口要給這些畫稿加上若乾裝飾,就把畫稿暫且留在他那裡,最後才親自把畫稿送來。Egoversiculosfeci,tulitalterhonores.這就把他引進了盧森堡公館,占有某種地位了。自從我住進小府第以來,他就時常來看我,總是一清早就來,特彆是當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時候。這就使我要同他待一整天,不能到大府第去。人家怪我老是不去,我就把原因說了出來。他們就敦促我把庫安德先生也帶去,我照辦了。這正是那個滑頭所一直追求的目的。就這樣,泰呂鬆先生的一個小雇員,主人在沒有外客同席的時候偶然也讓他在一桌吃吃飯的,現在,由於人家對我太好,竟一下子被邀與法蘭西的元帥同席,跟許多親王、公爵夫人和宮廷裡所有最顯貴的人物坐在一起了。我永遠不能忘記,有一天,他要早點回巴黎去,元帥先生飯後對所有在座的人說:“我們到聖·德尼那條路上去散散步吧,去送送庫安德先生。”那可憐的小夥子受寵若驚,簡直有些不知所措。我呢,也感動得那麼厲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跟在後麵,象孩子一樣哭著,恨不得吻一吻這位仁慈的元帥的腳印。這個抄本的故事使我把許多以後的事都提早說出來了。還是就我的記憶所允許的,依時間的順序來談吧。路易山的小房子一修好,我就把它布置得乾乾淨淨和簡單樸素,又回去住下了。我離開退隱廬時就立下了一條規定:要經常有個屬於我自己的住所。這個規定我不能放棄,但是我又舍不得丟開我在小府第的那套房間。我就把房間的鑰匙留下,同時因為我非常喜歡在柱廊下吃的那種彆有風味的早餐,就常到那裡去過夜,有時連住兩三天,就和住彆墅一樣。我當時也許是全歐洲住得最好、最舒服的一個平頭大百姓了。我的房主馬達斯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他把路易山房子的修理工作完全交給我去安排,要我自由指揮他的工匠,他自己毫不過問。因此我就得以把樓上的一個大房間改成完整的一套小房間,包括一間臥室、一個套間和一個藏衣室。樓下是廚房和戴萊絲的臥室。碉樓就做了我的書房,裝上一套很好的嵌玻璃的板壁和一個壁爐。我住進去之後,又拿裝飾平台作為消遣;平台上已經有兩行菩提樹庇萌,我又添上兩行,構成一個綠蔭環繞的書齋,我在平台上又放了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環繞平台我又種了些丁香、山梅、忍冬,我還做了一個很美的花壇,跟兩排樹平行。這個平台比大府第的平台高,景色至少也並不稍遜,我在那裡還養了無數鳥雀,它就成了我的大客廳,好接待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唐格利親王先生、阿爾曼蒂爾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萊公爵夫人、瓦蘭蒂諾瓦伯爵夫人、布弗萊伯爵夫人,以及跟他們同樣顯赫的其他人物,他們都不惜走一段很累人的上坡路,從大府第來朝拜路易山。所有這些大人物來拜訪我;都是由於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的厚愛:我是感到這一點的,心裡對他們非常感荷。正是在這種感激心情的激奮之中,我有一次擁抱著盧森堡先生對他說:“啊!元帥先生,在認識你之前我通常是恨大人物的,自從你使我這麼親切地感覺到他們是那麼容易得到人們的愛戴後,我就更恨他們了。”此外,凡是在這個時期了解我的人,我都要問他們一下,他們可曾發現這種顯赫的光焰曾有一時一刻眩惑過我的眼睛,這種香火的煙雲曾有一時一刻熏昏過我的頭腦?他們曾否看到過我在舉止上就不那麼始終如一了、在態度上就不那麼質樸單純了,對人民群眾就不那麼和藹可親了,對左鄰右舍就不那麼親切隨便了?我在能為人幫忙的時候,可曾有一次因為我討厭人家不斷添給我的那些無數的、並且常常是不合理的麻煩,就不那麼爽快地為大家服務了呢?我的心固然由於我對蒙莫朗西府兩位主人的衷心依戀而常把我吸引到那兒去,但是它也同樣把我拉回到我的左鄰右舍,使我嘗到我認為除此而外就彆無幸福可言的那種平淡而簡單的生活的甜美滋味。戴萊絲交上了一個瓦匠的女兒——瓦匠是我的鄰居,名叫皮約,我也就交上了那個父親。為了討好元帥夫人,我在上午不無拘束地在府第裡午餐,午餐之後,我是多麼急於跑回來跟那個老好人皮約一家,有時在他家,有時在我家。一起用晚餐啊!除了這兩個住所以外,我不久又有了第三個住所,就在盧森堡公館;公館主人要我有時也到那裡去看看他們,把我逼得太緊了,所以我儘管痛惡巴黎,還是不得不予以同意——自從我隱居到退隱廬以後,我到巴黎本來隻有我在前麵已經說過的那兩次。不過現在我到巴黎,隻是按約定的日期前去,完全為的是在那裡用晚餐,第二天早晨就回來。我進出都是走麵對環城馬路的那座大花園,所以我可以極正確地說,我沒有踏上巴黎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