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 1)

懺悔錄 盧梭 7679 字 1天前

一七六0年年底,久已付印的《朱麗》尚未出版,就已經開始轟傳了。盧森堡夫人在宮廷裡談過它,烏德托夫人在巴黎談過它。後者甚至還得到我的允許,讓聖朗拜爾把手抄本給波蘭國王讀了,國王欣賞之至。我也叫杜克洛讀過,他在法蘭西學士院裡談起它。全巴黎都急於要看這部:聖雅克路各書商和王宮廣場的書商都被打聽消息的人包圍起來了。最後,它終於出版了。而它取得的成功,與常例相反,沒有辜負人們期待它的那種急切心情。太子妃是最早讀到的人之一,她對盧森堡先生談起它,說是一部絕妙的作品。在文學界,觀感頗不一致。但在社會上卻隻有一個意見;特彆是婦女界,她們對作品也好,對作者也好,都醉心到這樣的程度,如果我真下手的話,即使在最上層的婦女當中,也很少是我所不能征服的。關於這一點,我有許多證據,不過我不願意寫出來,而這些證據,不必經過實驗,就能證實我的這個論斷。說也奇怪,這部書在法國比在歐洲其他國家都更成功,雖然法國人不論男女,在這部書裡都沒有得到很好的對待。和我的預料完全相反,它在瑞士取得的成功最小,而在巴黎取得的成功最大。是不是友誼、愛情、道德在巴黎就比在彆的地方地位更高呢?毫無疑問,不是;但是在巴黎還有那種精細的感覺,它使人的心神往友誼、愛情、道德的形象,使我們珍惜我們自己已經沒有、卻在彆人身上發現的那種純潔、纏綿、敦厚的感情。今天,到處一片腐化,風化和道德在歐洲都已蕩然無存了。但是,如果說對風化和道德還有若乾愛慕之情存在的話,那就必須到巴黎才能找到。要想透過那麼多的成見和假裝出來的激情,在人心中辨彆出真正的自然情感,就必須善於分析人心。要想,如果我敢這樣說,要想感覺到這部作品裡充滿著的那種種細膩的感情,就必須有精審入微的分寸感,而這種分寸感隻能從高級社會的教養中得來。我不怕拿這部書的第四部分跟《克萊芙公主》相比,並且我肯定,如果這兩部作品的讀者都是外省人的話,他們永遠不會感覺到它們的全部價值。因此,如果我這部書是在宮廷裡獲得了最大的成功,那也是不足為奇的。書中滿是生動而含蓄的傳神之筆,隻有在宮廷裡才能得到欣賞,因為宮廷裡的人較有訓練,易於體會弦外之音。不過這裡還要區彆一下,有一種機靈人的精細隻表現在體察惡事上麵,到隻有善事可看的地方便什麼也體察不到了,對於這種人,讀這部書肯定是不相宜的。比方吧,如果《朱麗》是在我心中的某個國家發表的話,我斷定沒有一個人能把它讀完,它一出世就會夭折的。人們關於這部作品給我寫的許多信,大部分我都收集起來了,輯成一劄,現存那達雅克夫人手中。萬一這個函件集發表出來的話,人們會看到裡邊有好些希奇古怪的言論,可以看到意見是如何分歧,說明跟社會大眾打交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有一點是人們在這部書裡所最忽視、而同時又將永遠使這部書成為獨一無二的作品的,就是題材的單純和趣味的連貫。整個趣味集中在三個人物身上,貫穿了六卷,沒有穿插,沒有傳奇式的遭遇,而無論在人物方麵還是情節方麵,沒有任何邪惡之處。狄德羅曾大棒理查生,說他的場麵千變萬化,人物層出不窮。誠然,理查生有他的長處,他把所有的場麵和人物的特點都很好地描繪出來了,但是,在場麵和人物的數量方麵,他與最乏味的家同出一轍,他們總是拿大量的人物和奇遇來彌補他們思想的枯窘。不斷地表現聞所未聞的事件和走馬燈似的一掠而過的新麵孔,用這種辦法來刺激讀者的注意是容易的,但是要把這個注意力經常維持在同一個對象上,又不借助神奇的遭遇,那就顯然比較困難了;如果在其他一切都相等的條件下,題材的單純更能增加作品的美的話,那麼理查生的雖然在許多方麵都高人一等。在這一方麵卻不能和我這部並駕齊驅。然而我知道我這部現在死寂了,我也知道它死寂的原因何在,但是它將來是一定要複活的。我的全部顧慮就是由於追求單純而使故事的發展變得沉悶,我怕自己沒有能力把趣味一直維持到底。有一個事實把我這種顧慮打消了,而單是這一事實,就比這部作品所給我招來的一切誇獎都更使我高興。這部書是在狂歡節開始時出版的。一天,歌劇院正要舉行大舞會,一個書販把這部書送到達爾蒙王妃手裡。晚飯後,她叫人給她上裝,好去跳舞,然後一麵等候,一麵就拿這部新讀將起來。半夜,她命令套車,接著又繼續讀。有人來報告說車套好了,她沒有答話。她的仆從看她讀得忘形了,便來報告她說,已經兩點了。她說:“還不急,”仍然讀個不停。過了一陣子,因為她的表停了,便撳鈴問幾點鐘,人家對她說四點鐘了。“既然如此,”她說,“赴舞會太遲了,把車上的馬卸下吧。”她叫人給她卸裝,然後一直讀到天亮。自從人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之後,我老想見見達爾蒙夫人,不但要從她口裡知道這件事是否完全真實,也因為我老是這樣想:一個人對《愛洛伊絲》發生這樣強烈的興趣,準是有那種第六感,那種道德感,而世界上具有這種第六感的心靈太少了,沒有這第六感,誰也不能了解我的心靈。使婦女們對我發生如此好感的一點,就是她們都深信我是寫了自己的曆史,我自己就是這部的主人公。這種信念大根深蒂固了,以至波立尼亞克夫人竟寫信給韋爾德蘭夫人,托她求我讓她看看朱麗的肖像。大家都深信,一個人不可能把他沒有體驗過的情感寫得那麼生動,也隻有根據自己的心靈才能把愛情的狂熱這樣地描繪出來。在這一點上,人們想得是對的,的確,我這部是在最熾熱的心醉神迷中寫出來的;但是人們以為必須有實在的對象才能產生出這種心醉神迷的境界,那就想錯了;人們絕對意識不到我的心能為想象中的人物燃燒到什麼程度。要不是有若乾青年時代的遙遠回憶和烏德托夫人的話,我所感到的和描寫的那些愛情隻能是以神話中的女精靈為對象了。我既不願肯定、也不願駁斥一個於我有利的錯誤。人們從我單印出來的那篇對話形式的序言中就可以看到,我是怎樣在這一問題上讓社會自己去捉摸的。要求嚴格的德育家們說我應該把真象爽爽快快地說出來。而我呢,我就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非這樣做不可,並且我相信,如果沒有必要而作此聲明,那就不是坦率而是愚蠢了。《永久和平》差不多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版的。頭一年我把稿子交給一位叫巴斯提德的先生了,他是《世界報》的主編,而且不管我願不願意,他一定要把我的全部手稿都塞到那家報紙去。他是杜克洛先生的熟人,就以杜克洛先生的名義來逼我幫他充實《世界報》。他聽人說起《朱麗》,就要我把它拿到他的報上發表,他又要我把《愛彌兒》也在他的報上發表,如果他對《社會契約論》聽到一點風聲的話,也會要我送給他的報紙發表的。最後,我被他麻煩夠了,便決定把我那部《永久和平》的提要以十二個金路易的代價讓了給他。我們原來約定隻在他的報上發表,但是手稿一歸他所有,他就覺得出單行本合適一一單行本有若乾刪節,都是審查官要求的。如果我把我對這書的評論也附上,那又該審查得怎樣了呢?十分僥幸,我沒有對巴斯提德先生談起我那篇評論,它不在我們的合同範圍之內。這篇評論現在還是手稿,同我的其他文稿在一起。萬一有一天它被發表出來,人們將會看到,伏爾泰關於這一問題所開的那許多玩笑和所持的那種傲慢口吻,怎能不叫我啞然失笑!這個可憐人在他插嘴亂談的那些政治問題上究竟見識如何,我可看得太清楚了。正當我在社會上取得成功,在女人方麵贏得寵幸的時候,我感到我在盧森堡公館裡走下坡路了,倒不是在元帥先生麵前,因為他對我的盛情和友誼還仿佛在與日俱增,而是在元帥夫人麵前。自從我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以讀給她聽,她住的那套房間就不那麼對我敞開了;她來到蒙莫朗西小住的時候,我雖然還相當經常地前去拜謁,但除在餐席以外就幾乎見不到她了。甚至我的坐位也不再標明在她的身邊了。既然她不再把這個坐位給我,既然她很少跟我說話,既然我跟她也沒有多少話可說,我就寧願坐另外一個位子,這樣還比較舒服些,特彆是在晚上,因此我不知不覺地就漸漸養成了坐到離元帥先生較近的地方的習慣了。提到晚上,我記得已經說過我不在府第裡用晚餐,這在我們開始認識的時候確是事實;但是,因為盧森堡先生不吃午飯,甚至在席上連坐也不坐一下,結果我在他家已經好幾個月,已經很熟了,還沒有跟他在一起吃過飯。承他好意,特彆把這一點提出來,這就使我決定當客人不多的時候,偶爾也在那裡吃頓晚飯。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因為他們吃午飯幾乎就在露天,並且如俗話所說,屁股不沾凳子,而晚餐卻因為作了漫長的散步回來,人們樂於利用吃飯時間來休息一下,所以吃得時間很長;又因為盧森堡先生很貪口福,所以很精美;還因為盧森堡夫人殷勤招待,所以很愜意。要不是這樣解釋一下,人們就很難理解盧森堡先生有一封信的結尾幾句話(丙禮,第三六號),他說他回想起我們的散步,總是感到滋味無窮,特彆是,他又補充說,晚上回到院裡,我們看不到高車駟馬的轍跡——這是因為,每天早晨有人用耙把院子裡的沙耙平,掃除車轍;所以,根據沙上痕跡的多少,可以判斷下午來的客人多不多。自從我榮幸地見到這位忠厚的貴人以來,他曾遭到接二連三的喪事。一七六一年,他的不幸達到了極點:就仿佛命運給我準備的災禍一定要從我所最依戀的、同時也最值得我依戀的人開始似的。第一年他失去了妹妹維爾羅瓦夫人;第二年失去了女兒羅拜克夫人;第三年失去了他的獨生子蒙莫朗西公爵和他的孫子盧森堡伯爵,因而也就失去了他的宗支和姓氏的最後僅存的後嗣了。他以一種表麵上的剛毅忍受著所有這些喪亡,但是他的心一直在暗中流血,終生不已,而他的身體也就一天天垮了下來。他的兒子的意外慘死特彆使他傷心,因為國王那時剛剛恩準他的兒子,並且預許他的孫子世襲他的近衛軍司令之職。而他這個最有希望的孫子,他又痛心地看到他慢慢地衰萎而亡了。這全怪做母親的盲目信任那把藥給他當飯吃的醫生,結果就叫這可憐的孩子因營養不良而夭折。唉!如果人家聽了我的話,祖孫二人到現在還都健在呢。母親迷信醫生,對兒子的飲食禁忌太多,關於這種過分嚴酷的飲食製度,我有什麼話沒有當麵或寫信對元帥先生說儘啊,又有什麼意見沒有向蒙莫朗西夫人提過啊!盧森堡夫人的想法倒跟我一樣,但又不願侵犯母親的權威;盧森堡先生為人溫和而軟弱,絕不喜歡拂逆彆人的意誌。蒙莫朗西夫人把波爾德奉為神明,結果就把兒子的命送掉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當他獲得允許,眼布弗萊夫人到路易山向戴萊絲要點心吃,放些食物到他那長久挨餓的小胃裡的時候,他是多麼高興呀!當我看到這樣大的財富、這樣高的門第、這樣多的頭銜和官爵的唯一繼承人竟和乞丐一樣貪婪地吞噬著一小塊麵包,我心裡是多麼嗟歎富貴尊榮的虛幻啊!然而,我說也是白說,做也是白做,醫生勝利了,孩子餓死了。同樣是對江湖醫生的信任,先葬送了孫子,又為祖父挖掘墳墓;這裡除對醫生的迷信外還加上一種諱言衰老殘疾的畏怯心情。盧森堡先生本來隔一段時間就感到大腳趾有點痛,他在蒙莫朗西犯過一次,害得他失眠並且有點發燒。我大膽說了痛風這個詞,盧森堡夫人還罵了我一頓。元帥先生的侍從外科醫生硬說不是痛風,並且用止痛膏把患處包紮起來。不幸得很,痛真是止住了,再痛的時候,當然還是用那個曾經止過病的老辦法;體質虧了,病痛厲害了,藥劑也就隨著加強了。盧森堡夫人最後明白了,確實是痛風,便反對這種妄想奏效的醫療。人家卻瞞住她照醫下去,幾年之後,盧森堡先生由於自己的過失,由於他固執地要把自己醫好而死了。但是不要把許多不幸的事提前說得太早吧:在這個不幸之前我還有多少其他不幸的事要說啊!說也奇怪,凡是我所能說能做的一切,都仿佛注定要討盧森堡夫人的不快,即使是在我最小心翼翼地要保持她的好感的時候。盧森堡先生接二連三感到的那些傷痛隻能使我更加依戀他,因而也就更加依戀盧森堡夫人:因為我始終覺得他們夫婦倆是那麼真誠地結合在一起,以至你對一個人的感情必然會擴及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元帥先生漸漸老了。他經常守在宮廷,因而就要時刻操心,還要不斷地從獵,特彆是他那司令部裡公務的勞累,這一切都需要有個青年人的精力才成,而我已經看不出他有什麼必要繼續費那麼多精力去維持他的職位。他的官職將來都要分散出去,他的家支在他死後也就要絕嗣,他的那種辛勤生活,主要的目的原是想在君主麵前保持恩寵,蔭及子孫的,現在還有什麼繼續的必要呢?有一天,隻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他訴說著宮廷生活的勞累,儼然是一副親屬凋零的人灰心喪氣的樣子,我就大膽跟他談到退休問題,向他提出當年西尼阿斯給皮洛斯的那個忠告。他歎了一口氣,未置可否。但是盧森堡夫人一到跟我單獨見麵的時候,就氣勢洶洶地駁斥了我這個忠告,看來我這個忠告曾使她大起恐慌。她又補充了一個我感到非常正確的理由,使我永遠不重彈這個調子了;她說,宮廷生活的長期習慣已經變成一種真正的需要,甚至在這個時候,對盧森堡先生說來還是一種排遣愁緒的辦法,我勸他退休,這對他不是休息,而是一種放逐,在這種放逐生活中,閒散無聊、憂愁煩悶,很快就會使他精力衰竭的。雖然她應該看出她已經使我心服口服,雖然她應該信得過我,我既然答應了不再提退休的事,就一定能說到做到,但是我覺得她始終還是不很放心;我記得就是從那時起,我跟元帥先生個彆談話的時候少了,並且差不多總是有人來打斷話頭。一方麵,我的笨拙和我的黴運就這樣配合起來在她麵前損害我,另一方麵,她所常見到的而又是她所最喜愛的人們在這方麵也對我沒有什麼幫助。特彆是布弗萊神父先生,這個豐采出眾的青年人,我從來就看不出他對我懷有多大好感;不但他在元帥夫人的社交圈子裡是唯一不對我表示絲毫關切的人,並且我似乎覺察到,他每到蒙莫朗西來一次,我就在元帥夫人麵前受到一點損失。說真的,即使他不願意損害我,隻要他在場也就夠了,因為他那乖巧言行的風韻和趣味使我那嚴重的spropositi(愚蠢言行)顯得格外觸目。頭兩年他差不多就沒有到蒙莫朗西來過;我蒙元帥夫人厚待,還勉強維持得象個樣兒,但是他來得次數多一點,我就無可挽回地被壓倒了。我倒很想鑽到他的卵翼之下,力求使他對我友好,但是,蠢脾氣使我需要博得他的歡心時反而妨礙了我,使我不能達到這個目的;我為討他的歡心而笨拙地做出來的事,使我在元帥夫人麵前徹底失寵了,而在他跟前卻對我毫無益處。以他那樣的穎慧,原該做什麼都可以成功的;但是他既不能專心鑽研,又喜歡遊樂,這就隻能使他在各方麵都僅僅一知半解。可是,好處也就在他的一知半解很多,要在上流社會裡出頭露麵,所需要的也隻是如此而已。他的小詩做得很好,信也寫得很好,西斯特爾琴也能胡亂彈幾下,彩鉛畫也能塗幾筆。他想起要給盧森堡夫人畫像:這幅像可畫得真嚇壞人。她認為這幅像一點也不象她,這倒是事實。這個陰險的神父卻偏要問我;我這個傻瓜,這個撒謊者,卻說畫得挺象。我原是想討神父的好,可就討不到元帥夫人的好了,她在她的記過簿子上又給我記上了這一筆;而神父呢,耍了我這一手之後,就嘲笑我。我也是年老才學賣乖,經過這件事以後,可就學到彆再不顧自己有無此本領而妄想亂捧亂拍了。我的才能就是對人們說些有益而逆耳的真理,並且說得相當有分量,相當有勇氣;我原該以此為滿足的。我生來就不會阿諛逢迎,就連讚美彆人也不會,我想讚美彆人時的那種笨拙勁兒比起我批評彆人時的那種尖刻勁兒還更叫我吃虧。我可以在這裡舉出一個可怕的例子來,它的後果不但影響了我後半生的命運,也許還要決定我身後的名聲。在盧森堡夫婦來蒙莫朗西小住時期,舒瓦瑟爾先生有時也到府第裡來用晚餐。有一天他來到府第,正趕上我從府第出去。他們就談起我來了。盧森堡先生對他說了我在威尼斯跟蒙太居先生共事的那段經曆。舒瓦瑟爾先生說我丟開這個職業很可借,如果我還願意回去的話,他非常願意為我安排。盧森堡先生把這番話對我說了,我對此特彆感動,因為我還沒有接受大臣寵愛的習慣;儘管我已經屢下決心,但是如果我的健康狀況能容許我考慮這件事的話,我自己也不敢擔保真能避免再乾那種傻事。當沒有任何彆的激情占據我的心靈的時候,雄心壯誌在我心中也隻能轉瞬即逝,但就是這一瞬間也足以叫我去重溫舊夢了。舒瓦瑟爾先生的這番美意既然使我對他有了感情,也就加強了我對他的敬仰,因為他當大臣以來的若乾措施早已使我對他的才具起了敬仰之心,特彆是那個《家族協定》,我覺得這正表明他是一個第一流的政治家。他在我的思想裡還占著另一個便宜,就是我一向瞧不起他的前任各大臣,就連蓬巴杜爾夫人也不例外,因為我一向是把她當作首相看待的。當謠傳說她或他兩人之中一定要有一個排擠掉另一個的時候,我認為禱祝舒瓦瑟爾先生的勝利就是禱祝法國的光榮。我從來都是對蓬巴杜爾夫人存有反感的,甚至遠在她發跡之前,當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家裡見到她、而她還叫埃蒂奧爾夫人的時候就是如此。從那時起,我就不滿意她在狄德羅問題上的沉默,以及她在與我有關的《拉米爾的慶祝會》、《風流詩神》和《鄉村卜師》等問題上的態度。歌劇《鄉村卜師》,不論是哪一種收入,都沒有給我帶來與它的成功相應的利益;而且,在任何場合,我總發現她很不願為我幫忙,而羅倫齊騎士還是向我建議,勸我寫點東西頌揚這位貴婦人,暗示這樣於我有利。這個建議使我憤慨極了,特彆是因為我看得很清楚,他這個建議並非出於主動;我知道他這個人本身等於零,隻是在彆人的推動之下才能想點什麼,做點什麼。我太不懂得克製自己了,所以我對這個建議的鄙視沒有能瞞得過他。我對那位寵妃缺乏好感,也瞞不過任何人;我心裡十分明白,她是知道我對她沒有好感的,而這一切也就把我的切身利害跟我的自然氣質在我為舒瓦瑟爾先生的祝願中結合起來了。我既對他的才具(我所知道的隻是他的才具)早有敬佩之心,又對他的美意滿懷感激之情,此外,我在我的隱居生活中又完全不知道他的愛好如何、生活方式如何,所以我預先就把他看成了社會大眾和我自己的報仇人了。當時我正在對《社會契約論》作最後的修改,就在這部書裡把我對前幾任大臣的想法和對超軼前人的現任大臣的想法隻用一句話表示了出來。這一次我可就違反了我所最信守不違的箴言了;而且,我當時就沒想到,當你要在同一篇文章裡強烈地稱頌或譴責,而又不指出人名的時候,你就必須使你的稱頌之詞切合你所稱頌的對象,使最多疑善忌的人也不能從中看出任何模棱兩可之處。在這一點上,我當時太糊塗了,認為絕對沒有問題,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人誤解。過一會兒大家就可以看到我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了。我的黴運之一是總跟一些女作家打交道。我以為至少在大人物之中,我總可以避免這個黴運了。其實不然:黴運仍然釘住我。盧森堡夫人,據我所知,是從來沒有這種毛病的。但是布弗萊伯爵夫人卻有這種毛病,她寫了一個散文悲劇,先在孔蒂親王先生的社交圈子裡朗讀、傳誦和吹噓過,有這麼多的讚賞她還不滿足,還要問問我的意見,想得到我的讚賞。我的讚賞她是得到了,可是溫和得很,恰如作品所應該獲得的那樣。此外,我還覺得不能不向她提出一個意見,就是她那個叫做《豪邁的奴隸》的劇本跟一個英國劇本很相似,這個劇本不很知名,可是譯出來了,題為《奧羅諾哥》。布弗萊夫人謝謝我的意見,一麵卻又向我保證說,她的劇本和另外那一個毫無相似之處。這個剽竊,我除對她一人說過以外,從來沒有對任何彆人談過,而我之所以告訴她,也隻是儘了她強使我儘的責任罷了;從那時起我就時常想到吉爾·布拉斯在講道的大主教麵前儘責的那種後果。不單是布弗萊神父——他根本就不喜歡我,不單是布弗萊夫人——我在她麵前犯了女人和作家都永遠不能原諒的錯誤,我總覺得元帥夫人的所有其他朋友也都不很願意跟我交朋友。其中就有埃諾議長,他加入作家隊伍後就免不了有作家的毛病,也有迪德芳夫人和萊斯彼納斯小姐,他們倆都跟伏爾泰相交甚厚,又是達朗貝的密友,後者甚至到最後就跟達朗貝同居了——當然羅,他們住在一起都是極規矩的,極冠冕堂皇的,根本不可能作彆樣的解釋。最初我曾十分關切迪德芳夫人,因為她雙目失明,在我的眼光裡就成了同情的對象。但是她的生活方式跟我的太相反了,差不多一個人的起床時間就是另一個人的就寢時間。她對小有才氣的人又那麼無限度地熱愛,隨便出版一本破爛貨,也當作了不起的大事或捧或罵。她說話就是聖旨,說得又那麼專斷,那麼粗暴;不論對什麼事,讚成也好,反對也好,都那麼執著,談起來總是青筋暴漲,渾身抽搐。她那不可思議的成見,那不可克製的固執,那感情用事的論斷的頑固性所產生的毫無道理的熱忱——所有這一切不久就使我生厭了,不想再照顧她了。我疏遠了她,她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這就夠叫她怒不可遏。雖然我清楚地感覺到,一個有這樣性格的女人是多麼可怕,但是我還是寧願挨她的仇恨的大棒,也不願遭她的友誼的災殃。我在盧森堡夫人的社交圈子中這樣孤立無援還不夠,又在她的家裡結了仇敵。這個仇敵,隻有一個,可是,就我今天所處的境況而言,這一個就抵得上一百個了。這個仇敵當然不是她的兄弟維爾羅瓦公爵先生,他不但曾來看我,並且還多次邀我到維爾羅瓦吉;由於我回答得極為禮貌,他就把這種含糊的答複當作同意,因而邀請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去小住半個月,並且向我提出跟他們同行。當時我的健康狀況所需要的照料不容許我出去走動而不發生危險,所以我就請盧森堡先生煩神代我謝絕了。人們從他的複信(丁劄,第三號)裡就可以看出他是極其懇切殷勤的,維爾羅瓦公爵先生並不因此就不對我厚愛如前。他的侄子兼繼承人、那年青的維爾羅瓦侯爵對我就沒有他的伯父待我的那種美意了,同時,我承認,我對他也沒有象對他的伯父那樣敬仰。他那種輕浮的態度叫我感到受不了,而我的冷淡態度也招來了他的憎恨。有天晚上他甚至在餐席上還捉弄了我一下,由於我蠢,沉不住氣,應付得很不好,而我一發怒,我那點兒機智不但不見增長,反而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有一隻狗,是彆人在它很小的時候,也就是差不多在我剛住到退隱廬的時候送給我的,我管它叫“公爵”。這隻狗並不好看,可是在它那一種裡還很罕見,我把它當成我的伴侶和朋友,並且毫無疑問,它比大部分自稱為朋友的人還更配稱為朋友。由於它稟性對人親熱,又有感情,我們彼此又互相依戀,它便在蒙莫朗西府裡出名了;但是出於一種很愚蠢的顧忌心理,我又把它的名字改為“土耳其人”,其實有無數的狗都叫作“侯爵”,也沒見過哪一個侯爵為此而生氣的。維爾羅瓦侯爵知道這個改名字的事,便向我緊緊迫問,以至我不得不當席把我做過的事敘述一篇。在這段故事裡,“公爵”的名字之所以有侮辱意味,不在於給狗取了這個名字,而在於給它取消了這個名字。最糟的是當時有好幾位公爵在座:盧森堡先生是公爵,他的兒子也是公爵。維爾羅瓦侯爵是未來的公爵——今天他就是公爵了。他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喜悅,從他給我造成的窘態以及這窘態所產生的後果中取樂。第二天有人對我說,他的伯母為這事把他臭罵了一頓;大家可以判斷一下,這頓臭罵,假使實有其事,是不是會有助於改善他跟我的關係的。無論是在盧森堡公館還是在老聖堂區,隻有羅倫齊騎士幫我對付那麼多敵人。羅倫齊騎士自稱是我的朋友,但是他與達朗貝相交更密,他就是憑達朗貝的保護才在女人們麵前充起大幾何學家來的。此外他向布弗萊伯爵夫人獻殷勤,或者毋寧說是甘願受她擺布的,而伯爵夫人本人就是達朗貝的好朋友;羅倫齊騎士隻有靠她才能存在,也隻以她的思想為思想。所以,不但我在外界沒有什麼力量來抵消我的笨拙,維持我在盧森堡夫人麵前的關係。而且凡是她身邊的一切都仿佛配合起來,要在她的心目中損害我。然而,除了曾表示願意負責出版《愛彌兒》之外,她在那個時期還給了我另一個關切和感情的表示,使我相信,即使她對我感到厭倦,卻還保持著、並且還將永遠保持著她那麼再三再四向我保證的終身不渝的友誼。有了可以從她那方麵期望這種友情的信心,我就在她麵前開始把我的一切過錯都坦白出來,以求得良心的安寧。我交朋友有個牢不可破的原則,就是在他們眼裡正確地顯示我的真麵目,不要顯得比實際好些或壞些。我向她說明了我跟戴萊絲的關係,以及這關係所產生的一切後果,連我處理我那幾個孩子的方式也沒有隱諱起來。她聽了我懺悔的這些事,表示的態度很好,甚至太好了,免了我所應受的譴責;特彆使我深受感動的就是看到她對戴萊絲表示出的種種盛情,送些小禮物呀,派人找她呀,敦促她去看她呀,以百般的愛撫接待她呀,屢次當著大家的麵擁抱她呀等等。那可憐的女孩子真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而我當然也有同感。盧森堡先生和夫人這樣對我恩厚至極地推愛於她,使我受到的感動比他們直接愛我還要深切得多。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事情就發展到這個程度;但是元帥夫人後來又恩厚到要把我的孩子領一個回來。她知道我在大孩子的繈褓裡放過一個號碼,就問我要這個號碼底子,我就交給她了。為了這次認領,她把她的貼身侍役又是她的心腹人拉·羅什派了去。拉·羅什白白地進行了許多調查,雖然事隔不過十二年或十四年,結果卻一無所得;如果育嬰堂的記錄保存得好的話,如果調查認真進行的話,那號碼是不會找不到的。不管怎樣,這次認領失敗並未使我怎樣不快,假使我從這孩子出生時起就注視著他的命運,我還會更不快呢。而且萬一人家根據線索,隨便拿一個孩子算作我的,我心裡一定會問這真是我的孩子呢還是人家換了一個假的呢。這種懷疑會使我因無法斷定而心中難受,我也就不能領略到真正的自然情感的全部美妙:要想維持這種情感,是需要雙方朝夕相處的,至少是在孩子的童年時代。孩子你並不認識,又長期不在身邊,這就會削弱、終至破壞你為父母的感情,你永遠不會對放在彆人家裡奶大的孩子和放在身邊養大的孩子同樣疼愛。我在這裡所作的思考,就過錯的後果方麵來說,能夠減輕我的過錯,但是就過錯的動機方麵來說,又加重了我的過錯。有件事提一下也許不是無益的:這個拉·羅什,由於戴萊絲的介紹,又跟勒·瓦瑟太太認識了。勒·瓦瑟太太還是由格裡姆養在德耶,緊挨著舍弗萊特,與蒙莫朗西近在咫尺。我離開蒙莫朗西之後,就是托拉·羅什先生繼續交錢給這個女人的,一直沒有斷過,並且我相信,他也常替元帥夫人送些禮物給她;因此她雖然常常訴苦,處境卻絕不會困難。至於格裡姆,因為我絕不喜歡談起我應該恨的人,所以我在盧森堡夫人麵前隻是在不得已時才談到他;但是她有好幾次逗引我談他,卻又不告訴我她對這個人的觀感如何,也始終不讓我猜透這個人和她是否相識。你所愛的人們對你毫無保留,而你對他們卻持著保留態度,特彆是在與他們有關的事情上,這種保留態度是不合我的口味的,所以我從那時候起有時就不免想起她對我的那種保留態度,不過那也隻是在彆的事情使我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才是這樣。自從我把《愛彌兒》交給盧森堡夫人之後,很久就沒有聽人說起了;最後我總算得悉,交易是在巴黎跟書商迪舍納談妥的,又通過迪舍納,跟阿姆斯特丹的書商內奧姆談妥了。盧森堡夫人把我跟迪舍納要訂的合同一式兩份寄給了我,叫我簽字。我一看字跡,就認得是馬勒賽爾卜先生不親筆給我寫信時替他代筆的那個人的手跡。我深信我的合同是經過這位官員核準,並且由他看著訂立的,這就使我滿懷信任地簽了約。迪舍納為這部稿子,應付我六千法郎,先付半數,還有,我記得似乎是一百或兩百部書。我簽了約之後,就把一式兩份都如盧森堡夫人所願寄還給她。她把一份交給迪舍納,自己留了另外那一份,沒有再寄回給我,後來我一直就沒有再見到過。我認識了盧森堡先生和夫人,便對我的隱遁計劃多少起了些牽製作用,但是並沒有使我放棄這個計劃。就是當我在元帥夫人麵前最得寵的時候,我也始終感覺到,隻有我對元帥先生和夫人的真誠感情才能使我忍受得了他們周圍的那些人事關係;我感到的全部困難,就是怎樣才能把這種感情和一種較合我的口味、較不違反我的健康需要的生活方式協調起來。儘管他們費儘心思照顧我的身體,但是那種拘束和那些晚宴還是使我的健康狀況不斷下降。在這方麵,他們的關懷真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比方說,每天晚飯後,元帥先生要早睡,總是不管好歹就把我帶走,讓我也去睡覺。隻是在我的災難臨頭之前不多時,不知為什麼他才停止了這種關注。甚至在發覺元帥夫人冷淡之前,我就想執行我原先的那個計劃,免得陷於這種處境。但是我沒有辦法這樣做,我不能不等《愛彌兒》合同的簽訂;在等待期間,我最後修訂了《社會契約論》,並且把它寄給了雷伊,定價一千法郎,他也照付了。我也許不應該漏掉一件跟這部稿子有關的小事。我是把這部稿子封得好好的交給迪瓦讚的,他是伏沃地方的牧師兼荷蘭教堂的祈禱師,有時來看我,跟雷伊有聯係,所以就負責把稿子帶給雷伊。這部稿子是用小字寫的,體積很小,還裝不滿他的口袋。然而過關卡的時候,他那包稿子不知怎的竟落到關吏手裡了,關吏打開了包,檢查了一下,當他以大使的名義索回的時候,就還給他了,這就使他自己也有可能讀到這部稿子,他曾天真地告訴我說他是這樣做了的,並且極口稱讚這部作品,沒有說半句批評或指摘的話,毫無疑問,心裡是準備等作品出版後再為基督教報仇的。他把稿子封好,寄給了雷伊。他在寫信給我報告經過情形時大致就是這樣說的,而我對這件事所知道的情況也就是如此而已。除了這兩本書和我的《音樂辭典》(我一直是不時搞這部書的)以外,我還有彆的幾部次要的作品,都整理得好好的隨時可以出版,我準備把它們印出來,或用單行本,或者,如果我有一天出全集的話,就放在我的全集裡。這些作品現在大部分都還是手稿。存在佩魯手裡,主要是一部《語言起源論》,這部稿子我請馬勒賽爾卜先生看過,也請羅倫齊騎士看過,他說寫得很好。我算了算,所有這些收入加起來,除了一應開支,至少可以使我得到一筆八千到一萬法郎的資金,我要以我和戴萊絲兩人的名義把這筆資金存起來作為終身年金;然後,象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我們倆就一同到外省的邊遠地區去生活,不再讓大眾為我操心,我自己也不再操心彆的事情,隻求安安靜靜地了此一生,一麵繼續在我的周圍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善事,從從容容地寫我沉思已久的回憶錄。我的計劃就是如此,而雷伊的慷慨好義——這是我不應該略而不談的——使這個計劃易於執行。這個書商,人家在巴黎對我說了他那麼多的壞話,然而卻在我與之打過交道的所有書商中,是唯一使我要永遠自慶得人的。誠然,我們為我的作品的印行常常爭吵;他很不經心,我又好發脾氣。但是在金錢方麵,以及與金錢有關的問題上,儘管我跟他從來沒有訂過什麼正式契約,我始終覺得他是很嚴格、很公正的。甚至也隻有他一人曾坦白地向我承認,他跟我合作,生意做得很好;並且他常對我說,虧了我,他才發了財,願意把發的財分給我一份。他不能直接向我報恩,便要在我的女總督身上表示對我的感謝:他贈給她一筆三百法郎的終身年金,在契約上載明是為了報答我為他取得的好處的。這是我們兩人辦的事,沒有炫耀,沒有矜誇,沒有聲張;要不是我先逢人便說這件事,誰也不會知道。他這種態度太使我感動了,所以從那時起我就對雷伊產生了一種真正的友情。若乾時之後,他又請我做他的一個孩子的教父,我同意了;現在,在人家把我逼到的這種境遇裡,我的遺憾之一是,我被剝奪了使我的感情稍稍有益於我的教女和她的雙親的機會。為什麼我對這位書商質樸的慷慨行為就這樣知所感戴,而對那麼多闊老的喧噪的高情厚誼就無動於衷呢?他們大張旗鼓地叫嚷他們如何有賜於我,把天都震坍了,而我卻無動於衷,這是他們的過錯呢,還是我的過錯呢?是他們隻知道虛妄矜誇呢,還是我專會忘恩負義呢?明達的讀者啊,你衡量吧,你決定吧;我呢,我不說了。這筆年金對戴菜絲的生活是一個很大的資源,對於我的負擔是一個很大的減輕。但是,我可沒有為我自己而直接利用這筆年金,凡是人家給她的贈禮,我都從不沾手,一直由她自己支配。當我替她保管銀錢的時候,總是忠實地為她記賬,從來不拿出半文錢來作共同開支,即使是在她比我更富裕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的就是我們兩人的”,我對她說,“你的就是你一個人的。”我經常把這個原則對她講,也從來都是按照這個原則行事的。有人竟那麼卑鄙,說我利用她的手來接受我親自拒絕的東西,毫無疑問,他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太不認識我了。如果是她掙來的麵包,我是樂意跟她同吃的,但是我絕不願意同吃人家給她的麵包。關於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請她來為我作證,將來,按照自然規律,我死在她前麵,她還是可以為我作證的。不幸得很,她在各方麵都不很懂得節約,不很仔細,很會花錢,倒不是由於虛榮,也不是由於貪吃,唯一的原因就是漫不經心。在這個塵世上誰也不是完人;既然她那些絕好的優點必須有所抵消,我就寧願她有些缺點,而不願她有惡習,雖然這些缺點也許給我們倆造成了更多的損害。我為她,也和當年為媽媽一樣,操了許多心,想為她積蓄一點,以便有朝一日作她的生活資源。我操的這些心真是彆人難以想象的,但是這些操心始終是白費了。她們兩人都從不計算計算;儘管我萬分努力,總歸是來多少就去多少。不管戴榮絲穿得多麼簡樸,雷伊的年金從來也不夠她穿的,我每年還得拿我的錢貼補她。不論她或我,我們倆生來就不是當財主的,我當然也不會把這一點算在我們的種種不幸之內。《社會契約論》印得相當快。《愛彌兒》就不是這樣了,我是等《愛彌兒》出版後再來執行我所考慮的隱遁計劃的。迪舍納不時寄來一些樣版讓我選擇;我選定了,他還不開始印刷,又給我寄些彆的樣版來。當我們最後對版本大小、對字體都完全決定好了,而且已經印出幾頁的時候,我在校樣上稍微改動一下,他又把全部校樣拿來重新開始。六個月後,進展連第一天都還不如。在曆次試印的過程中,我明白地看出了,作品既在荷蘭印,也在法國印,兩版同時進行。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不是我的手稿的主人了。我不但沒有插手法國版,而且還始終是反對在法國出版的;可是既然這一版不管我願不願意是在進行著,既然它為另外那一版做樣子,我就必須注意它一下,看看樣張,不要讓人家把我的書弄得殘缺不全,不成樣子。而且,作品完全是在主管官的同意之下印的,差不多就是他自己在指揮工作,他又時常寫信給我,甚至為這問題還來看過我。是在什麼情況之下,我一會兒再談。這方麵迪舍納跟烏龜一樣爬,那方麵內奧姆受到他的牽製,進行得更慢,人家不是忠實地把樣張隨印隨寄給他。他在迪舍納的行徑裡,也就是說在居伊的行徑裡(因為居伊代迪舍納印刷)發現他居心不良;他看人家不履行契約,就左一封、右一封地寫信向我訴苦,我自己一肚子苦都沒有辦法,對他就更愛莫能助了。內奧姆的朋友蓋蘭當時常跟我見麵,不斷跟我談這部書,但始終持著最大的保留態度。他又知道又不知道這部書在法國印刷,他又知道又不知道主管官也插手其間。他為這部書行將給我帶來的麻煩向我表示同情,同時又仿佛怪我太不謹慎,而又絕不肯說出究竟不謹慎在哪裡。他一個勁兒繞著彎子說話,左遮右閃,似乎隻是為了要套我的話才開口。我那時覺得自己太保險了,所以還笑他在這件事上所用的那種圓滑而神秘的口吻呢,認為那是一種從大臣和官僚那裡學來的癖性,因為他經常到他們的辦公室去。我自己認為這部作品在各方麵都合乎規定,因而十分放心,同時又深信它不但獲得了主管官的同意與保護,甚至還值得受並且實際上也受到了主管部門的照顧,所以我暗自慶幸我有勇氣把事情做好,同時還笑我那些仿佛在為我擔憂的膽怯的朋友。杜克洛就是其中之一;我承認,如果我不那麼堅信作品本身的有益和它那些保護人的公正的話,我對他的正直與見識的信任是可能使我也跟他一樣驚慌起來的。正當《愛彌兒》在印刷的時候,他從巴伊先生家裡來看我,跟我談起這部書。我就把《薩瓦副主教信條錄》念給他聽,他很安靜地聽了,似乎還很欣賞。我一讀完,他就對我說:“怎麼!公民!這就是在巴黎印的書裡的一部分?”“是呀,”我對他說,“人們簡直可以用國王的命令在盧佛宮裡印呢。”“我同意你這種想法,”他對我說,“但是請你照顧我一點,彆告訴任何人說你曾把這篇文章讀給我聽過。”這種驚人的措詞使我愕然,卻並沒有使我驚慌。我知道杜克洛常跟馬勒賽爾卜先生見麵,我很難設想他們兩個人怎麼在同一問題上所想的就那麼不同。我住在蒙莫朗西已經四年多了,卻從來沒有過一天好的身體。雖然那裡空氣絕佳,水卻很壞,這很可能就是促使我那慣發的病痛日趨惡化的原因之一。快到一七六一年秋末的時候,我完全病倒了,整個冬天都在苦痛中度過,幾乎就沒有一會兒輕鬆過。肉體上的痛苦被無數的憂慮加劇了,轉而又使這些憂慮在我的心上更加沉重。若乾時以來,有些朦朧而陰暗的預感擾亂著我的心曲,卻又不知道為的是什麼。我收到一些相當離奇的匿名信,甚至還有些署名的信也同樣離奇。我收到巴黎議院一位參議員的一封信,他不滿現行的社會製度,預料後果絕不會好。請我指教他選擇一條退路,到日內瓦還是到瑞士,好讓他全家去退隱。我又收到某議院的司法院長某先生的一封信,他建議我為這個司法院——它當時與宮廷不和——草擬些備忘錄和諫書,願意為我提供所需的一切文件和資料。我有病痛的時候總是容易發脾氣的。我收到這些信的時候脾氣就不好,所以在回信中也就發作起來了,乾脆拒絕了人家的要求。當然,我所引以自責的並不是這個拒絕本身,因為那些信可能都是我的敵人所布置的陷階,而且人家所求於我的都是違反我絕對不願背棄的原則的,而是我原可婉言拒絕,卻粗聲厲氣地拒絕了,這就是我不對的地方。人們在我的文件裡還能找到我方才說的那兩封信。參議員的那封信並不使我驚訝,因為我也和他一樣,也和很多人一樣,認為那腐朽的製度在威脅著法蘭西,使它不久就會崩潰。由於政府措施失當而招來的一場不幸的戰爭所引起的重重災難;財政上難以置信的紊亂;行政界的不斷傾軋——當時行政權分掌在公開互相攻擊的兩三個大臣手裡,他們為了你害我,我害你,不惜使王國垮台;人民大眾和全國各階層的普遍不滿;還有一個頑固的女人,她如果有點頭腦的話,也把這點頭腦用在個人的好惡上了;她差不多總是把最有能力的人從工作崗位上踢開,以便安插最能得她歡心的人——所有這一切都加在一起證明那位參議員、社會大眾以及我個人的預見的正確。這種預見甚至也使得我自己多次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也應該在那些似乎威脅著王國的動亂爆發之前跑到王國以外去找個棲身之處;但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孑然一身,又秉性和平,相信在我所願意過的這種孤獨生活之中,任何風暴都不會打到我頭上來的。我遺憾的隻是,在這種局勢之下,盧森堡先生接受了一些會使他在政府中失去聲望的任務。我倒很願意他在這方麵為自己留點兒退路,以防這個龐大的機器一旦如當時似乎令人可慮的那樣垮下來;就是現在,我還覺得,如果政權不是最後落到一個人手裡的話,法國專製政體一定是早已陷入絕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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